第二天,布露恩里很够沉闷的。姚伯固然在书房里,对着展开的书本坐着,但是他那些点钟里的工作却少得可怜。既是他决定对他母亲,在行动方面,不露任何近于怨怒的神色,所以就有时同她谈一谈眼前过去的琐事,即便他母亲的回答非常简短,他也装作不理会。那天晚上七点钟左右,他以同样的决心,作出有说有笑的态度,对他母亲说:“今天晚上月蚀,我要到外面去看一看。”说完了,就穿上大衣,离开了她。

    那时候,还没高升的月亮,从房子前面还看不见;姚伯往山谷外面走去,一直走到他站在月光普照的地方上。但是即便到了那儿,他还是往前走,而他的脚步是朝着雨冢那方面去的,

    过了半点钟的工夫,姚伯就站在雨冢的顶儿上了。天空里,从天边这一头儿到天边那一头儿,完全澄澈晶明,月亮把它的光辉倾泻到整个的荒原上,但是却没能把那一片大地显然分明地照得发亮,仅仅路径上和河槽里有露着白色棱石和闪烁明灭石英沙子的地方上,才看着好像是一片昏暗上的几条线道。姚伯在雨冢上站了一会儿,就俯下身子,用手把石南灌木摸了一摸。石南灌木很干爽,他就把脸冲着月亮,在雨冢上面一下坐了下去,他每一只眼睛里,都映出一个小小的月亮来。

    从前姚伯已经上这儿来过多少次了,都没把他的目的告诉他母亲;他告诉他母亲今天是头一次,而他告诉的时候,外表上装作很坦白的样子,骨子里却是要掩饰真正的意思。他现在居然会撒起谎来了。这真是三个月以前他自己决想不到会作得出来的事。他回到这块僻静的地方上来工作,本来期望可以逃开尘网中名缰利锁的烦恼的,但是你看,那种种缰锁,在这块地方上也一样地存在。他现在比以前更想要逃开这个只承认个人野心是唯一进步方式①的世界,而逃到另一个不是这样的世界上去了——现时在他头上照耀着的那个银月球上,从前某一个时期里,也许曾经是那样的一个世界。他的眼光,就在那个遥远的世界上纵横观览起来——看那上面的虹湾②,那上面苍茫的危机海,那上面的风雨洋,梦湖,广漠的垣原,和奇特的环山——直看到后来,他差不多觉得自己就好像亲身在它那些荒凉的景物中间游逛,在它那些宛如空壳的山③上站立,在它那些荒漠上穿行,降到它那些山谷和古老的海底,登上它那些火山山口的边儿一样了。

    ①个人野心是唯一进步方式: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在《原富》里说过,个人利益为经济活动之准的。同时他认为,普遍追求个人利益,可以促进公众利益。这儿的说法,即受此影响而来。英国文艺批评家约翰-罗斯钦晚年致力社会改革,反对以“经济人”为基础的经济,所谓“经济人”即指专以赢利为动机而发展经济之人。美国经济论文家亨利-乔治(1839-1897)在他的《进步与贫穷》导言里则说,“如果近代进步所带来的累增财富,只能成为个人私产,增加个人奢侈,加剧贫富竞争,那不能算真正的进步。”

    ②虹湾……:月球地面,自从伽利略以来,就有人仔细用望远镜研究,画成地图,每一个地形和地区,都用地理上的或者古代神话里的名字表示。本来都是拉丁文。这里所写都是译成英文的,如危机海,原来是“MareCrisium”,梦湖原来是“LacusSomniorum”,风雨洋原来是“OceanusProcellarum”之类。

    ③月球上的山为熄灭的火山,山口大而圆,自外视之.洞穴很深,如空壳然。

    他正看着这个远离我们的景物,只见一层黄黑色的阴影,在月亮的下边出现;原来月蚀已经开始了。这种光景,表示了一个预先约好了的时刻;因为远处天空的现象,已经被尘世的情人用作相会的暗号了。姚伯看见了这种光景,他的心就飞回地上来了;他站起身来,把身上抖了一抖,静静地听去。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也许十分钟都过去了,月亮上的阴影也显然增大了。他听见左面有一种萧屑的声音,跟着一个围在斗篷里的人形,仰着脸儿在雨冢的基座那儿出现,姚伯就下了雨冢。一会儿的工夫,那个人形就已经在他的怀里了,他的嘴唇也贴到她的嘴唇上了。

    “我的游苔莎!”

    “克林,最亲爱的!”

    还不到三个月的工夫,他们两个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

    他们两个,都许久许久一个字没说;因为他们那时的心情不是言语所能传达的:言语好像只是野蛮时期生了锈的器具,仅仅能偶尔勉强用一用就是了。

    “我正这儿开始纳闷儿,不知道你怎么还不来,”游苔莎从姚伯怀里稍稍离开一点儿的时候,姚伯说。

    “你不是说月亮边儿上有黑影以后十分钟吗?现在正是这样啊。”

    “不要管那个啦,咱们只想这儿咱们两个好啦。”

    于是他们两个互相握着手,又静默起来,同时月亮圆盘上的黑影,比以先又增大了一点儿。

    “自从上回咱们分别了以后,你不觉得很久吗?”游苔莎问。

    “我只觉得愁闷。”

    “并不觉得很久?那是因为你老忙着作事,所以就忘了我不在跟前了。像我这样什么事也不能作的人,就觉得跟生活在停蓄不动的死水里一样。”

    “不过我倒宁肯忍受腻烦,也强似用我现在这种办法来消磨时光。”

    “你用的是什么方法啊?你一定是在那儿琢磨不该爱我来着了。”

    “一个人怎么能一面那样想,可一面还照旧爱下去哪?没有那样的事,游苔莎。”

    “男人能那样,女人可不能。”

    “好吧,不管我一向琢磨的是什么,反正有一样事我敢担保——那就是,我的的确确地爱你,都爱得超过一切范围,绝对没法形容了。我爱你都爱得心迷意惑、丢魂失魄的了——我这个人,本来对于我看见过的女人,不论哪一个,都顶多不过一时之间感到快意就完了。现在你让我一直看着你那有月光照着的面孔吧,仔仔细细地看一看那上面的每一种曲折,每一条线道吧!这个面孔,和我没有见你以前常常看到的那些面孔,只有毫发的差别;然而这毫发的差别,又是多大差别啊——就是具备一切和一无所有的差别。我再吻吻你吧,一下、两下、三下。游苔莎,你的眼睛好像睡意朦胧了。”

    “不是,我的眼神儿看起东西来老是那样。我想那是由于我有时因为我下世为人觉得苦恼,才有那种眼神儿吧。”

    “你现在不觉得那样了吧?”

    “不啦,但是我可知道咱们两个将来不能老这样相爱,没有东西能担保爱情地久天长。它将来总会像幽灵一样化成云烟所以我满怀的恐惧。”

    “你用不着那样。”

    “啊,你是不知道哇。固然你比我经的多,见的广,又亲身在我仅仅听说过的城市里住过,亲身跟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接触过,比我又大几岁。但是在这一方面,我可比你老练。我从前曾爱过另一个人,现在又爱了你了。”

    “看着上帝的仁慈,别说这种话啦吧,游苔莎!”

    “不过我想我不会是头一个先变心的。咱两个这番爱情我恐怕要落这么一种结果:你母亲要发现你跟我会晤,跟着就要影响你,叫你反对我。”

    “那是永远不会有的。她已经知道咱两个的会晤了。”

    “并且说过我不好的话了,是不是?”

    “我不想说。”

    “那么,你请走吧!你听她的话好啦。我要把你毁了。你这样和我会晤,太糊涂了,你现在吻我一下,就从此永远撂开手好啦。永远撂开手——你听见了没有?——永远撂开手!”

    “我不。”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以往因为恋爱而倒了霉的人可就多着哪。”

    “你这是不顾轻重,想入非非,任意瞎说,并且你误会了。我今天晚上来见你,除了为爱你而外,还有别的原故。因为虽然我跟你不一样,觉得咱们的爱能够天长地久,我可又跟你一样,觉得咱们不能老像现在这样过下去。”

    “哦,这都是你母亲闹的!不错,一定是!我知道!”

    “你不要管是什么啦。你只信我这句话好啦:我决不能没有你。我一定要你永远在我跟前。就是今天晚上,我都舍不得叫你离开我。这种焦虑,我的最亲爱的,只有一种治法——那就是你得作我的太太。”

    她惊了一下,跟着勉强作出安静的态度来说:“愤世嫉俗的人说,结婚治好了相思,也就治好了焦虑了。”

    “不过你一定得答复我。是不是还得等几天,你再答复我哪?我并不是说马上就得答复。”

    “我得想一想,”游苔莎嘟囔着说。“现在你跟我谈一谈巴黎吧。世界上还有像巴黎那样的地方吗?”

    “巴黎很美。不过你愿意不愿作我的人呢?”

    “反正在全世界所有的人里面,我不愿意作任何别人的人——这你可满意了吧?”

    “满意啦,暂时满意啦。”

    “你现在对我讲一讲都伊勒锐①和卢佛儿②吧,”她故作遁词说。

    ①都伊勒锐:从前法国皇宫,在巴黎塞纳河右岸,始建于一五六五年。革命前,为法王居处,革命时为重要背景,一八七一年毁于火。都伊勒锐公园,前身即宫中花园,后为公园,并扩充到几全占王宫旧址。

    ②卢佛儿:巴黎宫殿,在巴黎中心。始建于一二○四年,本为法王居处,一七九三年设为博物馆。

    “我不愿意谈巴黎!哦,我想起卢佛儿里你住着顶合适的一个阳光满室的屋子来了——那个阿帕龙陈列馆①。它的窗户,主要都是朝东开的;早晨太阳明朗的时候,整个的屋子都照得一片灿烂辉煌。阳光从金碧辉煌的藻井墙壁上,光芒四射地射到装饰富丽、镶嵌精工的百宝箱上,从百宝箱上射到金银器皿和陈设上,从器皿陈设上射到珠宝玉器上,从珠宝玉器上又射到珐琅上,射来射去,满屋子里都成了光芒织成的网了,看着确实晃眼。不过关于我们的婚姻问题——”

    ①阿帕龙陈列馆:卢佛儿博物馆陈列室之一。占卢佛儿之西面,为珍宝馆,故陈列者为所写各物。百宝箱亦为艺术品。

    “还有凡尔赛①哪——国王的陈列宫也是那样一个光辉灿烂的屋子,是不是?”

    ①凡尔赛:法国城市,在巴黎西南十二英里。其西北有皇宫,为路易十四所增建。于一八三三至三七年,改为法国历史博物馆,其中之王宫馆或路易十四寝宫、会议室等,陈设装修,一如当日。

    “是倒是。不过净谈辉煌灿烂的宫殿有什么用处?哦,我想起来啦,小特利亚农①咱们住着可就合适极了。月亮地里你在那儿的花园里散步,就和在英国的灌木园林里一样了;因为那儿都是按着英国的样式修建的。”

    ①小特利亚农:在凡尔赛的公园里,建于一七六六年,为路易十六和王后玛利-安都奈喜好之地,全为英国式,有乡村式别墅,宫女们在内过乡妇生活。英国样式是不规则的,富于画意的,不像法国园囿那样拘于形式,板到方正。

    “我那么想就不喜欢了!”

    “那么你可以永远不离开大宫①前面那一片青草地。所有那块地方上的一切,都可以叫你觉得好像回到发人幽情的古老世界里一般。”

    ①大宫:巴黎大建筑之一,每年在那里开名画展览会,但建于一八九七至一九○○年,在写此书之后。此处所写,或为后增。

    他接着往下讲给她形容枫丹白露①,形容圣克露②,形容布哇③,形容其他巴黎人常游逛的地方,因为那些地方,她听起来,都很新奇;讲到后来她说:

    ①枫丹白露:法国城镇,在巴黎东南三十七英里。镇西北有皇宫,于大革命后改为博物馆。镇北面及西面为枫丹白露林,号为法国最美之林,为近代法国风景画家常去之地。

    ②圣克露:法国市镇,在巴黎西五英里.有公园一,占地约一千亩,以美丽著,中有丘阜,可俯视巴黎全城。

    ③布哇:原文“Bois”,法文,本树林之意。法国地名叫“Bois”的有好几个,此处指BoisdeBoulognes(布洛涅树林)而言,在巴黎西郊,为巴黎有名的美丽公园。

    “你都是什么时候到这些地方去呀?”

    “礼拜天。”

    “啊,对啦。我就是讨厌英国的礼拜天。我要是能到巴黎,那我跟他们的过法可就太能合拍了。亲爱的克林,你还要回巴黎去吧?”

    克林摇头,看着月蚀。

    “你要是还回巴黎去,那我就——作那个,”她很温柔地把头靠近他的胸前说。“你要是答应我,那我也立刻就答应你,一分钟都不用你等。”

    “你跟我母亲,对于这件事,怎么会这么巧,都是一样的心,真怪啦!”姚伯说。“我已经立誓不回去了,游苔莎。我并不是讨厌那个地方,我是讨厌我那种职业。”

    “那么你可以作别的事儿啊。”

    “不能。并且那就要把我的计划打乱了。你不要逼我,要我回巴黎,游苔莎。你先说你嫁我不嫁我好啦。”

    “我说不出来。”

    “我说——不要管巴黎啦;巴黎也并不一定比别的地方好。答应我吧,甜蜜的!”

    “我十分敢保,你将来决不会守定了你的教育计划的。所以将来对我一切不会成问题的。因此我答应了你永远永远作你的人。”

    姚伯把她的脸轻轻用手捧到他的脸前去吻她。

    “啊!可是你还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哪,”她说。“我有的时候,老觉得我游苔莎-斐伊这个人,不能作一个朴朴实实的贤良妻子。也罢,随它去吧——你瞧咱们的时光是怎样地溜哇,溜哇,溜哇!”她说着,用手往半蚀的月亮上指去。

    “你太伤感了。”

    “不是。我这不过是怕想现在以外的事就是了。现在怎么样,咱们知道。现在咱们是在一块儿的了,至于咱们这样能够多久,就不知道了;不知道的事,叫我水运想起令人可怕的种种可能,就是我可以很有理由预料将来快乐的时候,都是这样……克林,现在这种半蚀的月亮,有一种奇怪的外来颜色照到你脸上,把你的脸映得好像是金子铸的①似的。那是表示,你应该作些比这个更好的事啊。”

    ①脸像金子两句:比较英涛人胡得的《奇曼塞格小姐及其金腿》第三二○行以下“雅各爵士便钱堆就像猪滚烂泥塘。……他的血管都注满了铜液金浆。因此他脸上的颜色绝对地不健康,而却和金铸一样地黄澄澄,澄澄黄,证明了面带福相这句话一点不虚妄。”又英戏剧家鲍门特等的《骄倔夫人》第三幕:“你的脸聚宝蓄财.你的脸富胎福相。”

    “你这是有野心了,游苔莎——不,不一准是野心,只是想享福吧。我想我也应该跟你一样的想法,好让你快活。然而我不但绝不那样想,我还能在这儿过一辈子隐士的生活哪,只要有合适的工作就成。”

    他这番话的口气里,隐含着一种情况,那就是,担心自己作为一个急于求成的情人,地位是否稳当,疑心对一个只在稀有、少遇的方面才和自己脾胃偶合的人,所作是否公平。她看出他的意思来,就以表示急于使人相信的低重语声对他说:“克林,你别误会我;我虽然喜欢巴黎,我爱你可完全是因为你本人。作了你的太太再住在巴黎,那在我看来,就是上了天堂了;不过我宁愿跟着你在这儿过隐士的生活,也强似作不了你的人。无论上不上巴黎去,反正于我都是收获,并且是很大的收获。这是我未免过于坦白的自供了。”

    “说的像一个女人。我说,我一会儿就要离开你了。我同你一块儿往你的家那儿走吧。”

    “不过你现在非得就回家不可吗?”她问。“不错,你瞧沙子都快溜完了;月蚀也越来越大了。不过你先留一步!先等一等,等到这一个时辰都溜完了,我就不再强留你了。你回去安安稳稳地睡觉吧;我可睡着都不住地叹气。你曾梦见过我吗?”

    “我想不起来我曾清清楚楚地梦见过你。”

    “我做梦的时候,都没有一时一刻不看见你的模样的,都没有一时一刻不听见你的声音的。我愿意我不那样才好。我的感情太强烈了。别人都说,这样的爱从来不会长久。不过它可一定非长久不可!我记得,我有一次在蓓口看见一个轻骑兵①军官,骑着马从街上过;虽然我并不认识他,他跟我也没说过一句话,我可爱他爱得后来只觉得我非为他送了命不可——不过我可并没为他送了命,并且以后慢慢地也就不去想他了。哎呀,我的克林哪,要是真有那么一个我不能爱你的时候,那多可怕呀!”

    ①轻骑兵:马队之一种,以军服炫耀著。

    “请你不要说这种不顾轻重的话啦吧。要是咱们看见那种时候来到跟前了,那咱们就得说,‘我现在过的已经是忠尽志竭的残年剩日了,’不要再活下去好啦。你瞧,时刻已经过完了;咱们往前走吧。”

    他们手拉着手儿,顺着小径,朝着迷雾岗走去。走到靠近房子的时候,他说:“今天太晚了,我不能见你外祖了,你想他会不会反对?”

    “我跟他说好啦。我老自作主张惯了,所以我竟没想到咱们还得问他呢。”

    于是他们恋恋不舍地分别了,姚伯下了山往布露恩走去。

    他和他那位跟欧林坡山上天神一般的女孩子分别了,他离开了她那种迷人的气氛越去越远了,那时候,一种新的愁烦使他脸上添了新的愁容。他现在又满心感觉到他由于恋爱而陷入的那种左右为难的境地了。虽然游苔莎外面上愿意在一个没什么前途的订婚时期里等待,等待到他在他的新事业里能站稳了脚的时候,但是他却免不了有的时候看得出来,她所以爱他,并不是因为他对于他新近还过着的那种叫她极感兴趣的生活,诚心反对,却是因为他在按理应该属于她的那个繁华世界里,曾经待过。他们两个会晤的时候,她往往不知不觉地或者露出一言半语,或者发出一声叹息。那就等于说:她虽然并没拿他再回法国的京城作结婚的条件,而她只要结了婚,到法国的京城去却是她心里憧憬的;这种情况,把姚伯本来应该快乐的时光,剥夺了不少。和这件事一块儿来的,还有他和他母亲之间那种越来越大的裂痕。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任何小事使他比平常更明显地看到他母亲对他的失望来,他就非一个人很郁闷地去散步不可;又有的时候,对这种情况的认识,引起了他精神上的骚动,使他大半夜睡不着觉。要是能叫姚伯太太看出来,他这种目的是一种非常稳妥、非常有价值的目的,并且看出来,他这种目的一点儿也没受他热爱游苔莎的影响,那她看待他就要和以前毫不相同了!

    所以,姚伯的眼光在爱和美放射出来的那种起初看着晃眼的辉光里习惯了,他就开始看出来,他的地位有多窘了。有的时候,他后悔当初不该和游苔莎遇见,跟着却又认为这种想法太狠心了,马上就又把它否定了。三种互相冲突的情况——如何取得他母亲对他的信任,如何实行他作教员的计划,如何使游苔莎快乐——都得维持下去。虽然这三种里,维持两种就够他办的了,而他那种热烈的天性,却让他连一种都不肯放弃。他对游苔莎的爱,虽然像佩脱拉克对劳拉的爱①一样地纯洁,但是那番爱,却使以前简单的困难变成摆脱不开的枷锁。那种地位,在他专诚一志、心无所恋的时候,已经就不简单了,现在加上一个游苔莎,更复杂得难以形容。恰好在他母亲要容忍他头一种打算的时候,他却又弄来了比头一种还要令人难堪的第二种,这两种合起来,可就超过了他母亲所能忍受的范围了。

    ①佩脱拉克对劳拉:佩脱拉克(1304-1374),意大利诗人,于阿弗农见劳拉,为她写了许多情诗。评者谓,诗中多怨劳拉之狠心,不使得至欢极乐。其对劳拉之爱并非柏拉图式的。但或又曰,他实未与劳拉通一语。吉本在其《罗马衰亡史》第十七章则说,“佩脱拉克对劳拉之爱,是一空幻悠渺的热烈恋爱,对一虚无缥缈的仙女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