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对不起!”转瞬之间她用手捏弄着一根辫梢,用一双明亮的灰色大眼睛盯着萨宁,半含羞怯、半含嘲弄地微笑着说:“我没有想到您已经来了。”

    “萨宁,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我自幼的朋友。”波洛索夫说,照旧不看着他也不站起来,但用手指指着他。

    “是的……知道了……你已经告诉我了。认识您很高兴。可是我想劳你的驾,依波里特-西多雷奇……我的侍女今天好像有点头脑不清……”

    “要我帮你梳头?”

    “对了,对了,请吧,请原谅。”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带着原先的微笑说,她对萨宁点了下头,迅速地转过身去,在门后头消失了,留在她身后的是那迷人的颈项、令人神往的双肩和令人神往的身段的一晃而过、然而袅娜多姿的倩影。

    波洛索夫站起身来,沉重地蹒跚着,也走进了同一扇门里。

    萨宁深信不疑,女主人本人一定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他已经来到“波洛索夫公爵”的沙龙,她这种装腔作势无非是想来炫耀一下自己的头发,那头发倒确实是美丽的。萨宁在心底里对于波洛索夫太太不寻常的举止甚至感到高兴,他想,既然他们想引起我的注意,在我的面前炫耀自己,——也许是这样的,谁知道呢?那么在产业的价钱上大概会作些让步。他的心被杰玛牢牢地占据着,以致对其他任何女人都毫不介意:他几乎没有看到她们:即使是这一次,他也只是这么想:“人们说得不假:这位太太是挺美的!”

    如果他不是处在这样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之中,也许他的反应就两样了:因为出身在科累施金家族的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物。这倒不是说她是一位一致公认的美女:庶民出身的痕迹在她身上甚至表露得相当明显。她前额低,鼻子略富肉质而上翘;无论是皮肤的细腻还是手足的优美都不足称道——但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普希金说得好,每一个遇见她的人都会踟蹰不前,不是因为面对着一个“美神”,①倒是因为面对着那强劲的,像是俄罗斯而又非俄罗斯,是茨冈而又非茨冈型的风华正茂的女性肉体的魅力……于是他就会并非情不自禁地停留了下来!

    ①典出普希金1832年的抒情诗《美人》。

    然而杰玛的形象却似诗人歌颂的铠甲一样地护卫着他。

    大约十分钟以后,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在自己丈夫的陪同下又出现了。她走到萨宁跟前……那种走路的样子,使当时(唉,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有的大怪人一看到这种走路的样子就神魂颠倒起来!“这个女人哪,当她向你走过来的时候,就好像迎面送来你一生的幸福”。他们中的一个曾经说过。她走到萨宁跟前——向他伸出手来,然后用她亲切而似有节制的声调操着俄语说:“您会等到我来的,是吗?我一会儿就回来。”

    萨宁恭敬地鞠了一躬,而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却已消失在通外间的门帘后面——然而在消失之时却又转过头来回眸一笑,在身后又留下了先前那婀娜多姿的倩影。

    当她微笑的时候——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二个酒窝儿同时出现在她的每一边面颊上——然而她的双眸所含的笑意更甚于两片嘴唇,甚于她那鲜红、宽阔而富滋味的、左边长着两颗小痣的双唇。

    波洛索夫走进房间来——还是在安乐椅里坐下。他照旧默不作声;然而一种奇怪的冷笑不时使他那没有血色的、已经起皱纹的面颊鼓起来。

    他虽然只比萨宁大三岁,看上去却很老相。

    他用以款待自己客人的午餐,即使是最讲究的美食家无疑也会心满意足,然而萨宁却觉得它长得没有尽头,并且不堪忍受!波洛索夫慢吞吞地吃着,“带着感情,边吃边发议论,说说停停。”①他专心致志地扑在盘子上头,几乎每一样东西都要闻一闻;先呷一口酒润润嘴巴,再吞下去,嘴唇啪嗒啪嗒地辨着滋味……等热菜一上来,他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可是谈什么呢?谈美利奴种绵羊,他打算订购整整一群——而且谈得很详尽,充满温情,所有的名词都用小称。他喝完一杯烫得像开水的咖啡(他几次带着哭音怒气冲冲地对茶房说,昨天给他端的咖啡冷得跟冰一样!),然后用他那发黄的、参差不齐的牙齿叼住一支哈瓦那雪茄烟,就按他的习惯打盹儿了,这使萨宁很高兴,他已经开始在柔软的地毯上迈着步子无声无息地前后来回走动,想像自己怎么和杰玛共同生活,带回什么消息去见她。然而波洛索夫醒来了,据他自己说今天比平常醒得早——一共只睡了一个半小时;他喝了一杯带冰的塞尔脱斯矿泉水,又吃了大约八调羹果子酱,是一种俄国式的果子酱,装在一只地道的“基辅缸头”里由他的近侍带来,用他的话来说,没有这样东西就活不下去,然后他用浮肿的眼睛盯住萨宁问,想不想和他一起打老K?萨宁欣然表示同意。他害怕波洛索夫又要谈起绵羊,还有什么没有产羔的母羊和长膘的大尾巴羊。主宾两人走进娱乐室,茶房端来纸牌——于是游戏开始,当然钱是不赌的。

    ①引自俄国作家格里的耶陀夫(1795-1829)的喜剧《聪明误》(又译《智慧的痛苦》第二幕第一场。

    正当这种无害的活动进行的时候,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从拉松斯基伯爵夫人家里回来了。

    她一走进屋子,看见纸牌和呢面牌桌,便哈哈大笑起来。萨宁立刻从位子里站起来,但她大声说:“坐下玩吧。我马上去换了衣服回来看您。”于是又消失了,衣服发出沙沙的响声,边走边脱下手套。

    她的确回来得很快。她脱去了自己华美的礼服而换上一件宽大的紫色绸短衫,挂着两只开口的袖子,一根粗线带子束着她的腰部。

    她坐到丈夫身边,等他做了老K①,就对他说:“好了,胖子,你够啦!(萨宁在听到“胖子”两个字时,惊奇地把目光投到她身上——可是她却愉快地微笑一下,同样把眼光瞟过去作为回答,并且把所有的酒窝儿都堆到了脸上。)你够啦;我看你要睡觉了;来,亲亲手走吧,我要跟萨宁先生两个人谈谈。”

    ①老K即俄文中的дурак,意为傻瓜。这种游戏相当于我们这里一度流行过的打老K,输掉的人被称为дурак(杜拉克)。

    “睡觉我倒不想,”波洛索夫从安乐椅里笨重地一点点站起来说,“说走我就走,手也来亲一亲。”她把自己的手掌伸给他,却不敛起笑容,也不停止继续朝萨宁望着。

    波洛索夫也抬眼看了他一下,就不辞而别地走了。

    “来,说说吧,说吧,”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热情地说,一下子把两只裸露的臂肘放到桌子上,不耐烦地用只手的指甲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听说,您要结婚了,是吗?”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说完这句话,甚至把头稍为倾向一边,以更加专注、更加透视一切的眼神盯着萨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