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十分钟后,牧民雄的死便被推定为他杀。一方面是根据现场状况所做的判断,再加上管理员的证词,才有了这令人认同的结论。

    事实上,是因为找不到可以证明他是自杀的证据。

    (一)牧民雄今天晚上七点左右回到屋里,比平常晚了约三十分钟,理由是什么不知道。管理员曾看到他回家时的身影,没有同行的人。他开朗地说了声“我回来了”,踏上阶梯的脚步也跟平常一样。

    (二)管理员夫妇表示,一直到八点半左右来找牧民雄的少女发现尸体为止,除了公寓的居民外,并没有外人来过。管理员室位在入口的右侧,由于天气很热,窗户是全部打开的。楼梯就在管理员室前面,老旧的踏板只要有人上下便会发出倾轧声,野本刑警称之为自动警报装置。不过确实很难不经过管理员夫妇的耳目便通往二楼。

    (三)毒物被验出是在可乐瓶里,但屋内没有发现装毒物的容器或毒物包装纸之类的东西。

    (四)从以上几点推断:装有毒物的可乐是某人在公司或牧民雄回家途中交给他的。

    (五)瓶中还剩下一半的可乐,而且瓶盖还关得好好的,可见他打算“之后喝完剩下的可乐”。

    (六)没有遗书。

    这些发现都是肯定牧民雄是他杀的有力事实,然而侦查结果到此并未因此有进一步的发展,原因在于犯案动机。

    牧民雄为什么会被杀?

    暗示性的线索是:发现津田晃一尸体的隔天,失踪的坂口美世现身了,碰巧和她说过话的牧民雄也在隔一天被杀害。这一连串的事实与这一段时间以来,是否隐藏着解开他死亡之谜的关键呢?

    当牧民雄的父亲穿着警卫制服从他任职的大楼赶回来,抱着儿子的遗体痛哭时,千草检察官因为不忍目睹这一幕而步出了房间,山岸事务官紧跟在后。

    “你先回去吧。”检察官说完,走到了走廊尽头。

    黯淡的街灯光线从面对马路的小窗户流泻进来,街上没有半个人影。检察官打开了大川警部交给他的日记簿,他感兴趣的是昨天发生的事。

    美世究竟跟少年小牧说了些什么?

    检察官的视线追着细小拥挤的原子笔字迹。

    七月二十二日晴

    今天都是令人高兴的事。

    早上收到姊姊来自栃木的限时信,说是妈妈病情好像恢复了一些,右手能够稍微活动了。姊姊一直没有嫁人,像护士般地照顾妈妈,她在信中没有半句怨言,只写着妈妈的事,我读了不禁流泪。我一定要让姊姊幸福,希望能早日看到姊姊披上美丽的嫁衣。而且我要出人头地,靠我的力量让姊姊得到幸福!

    加油!民雄!你一定办得到!

    一到出版社就被部长叫过去,要我到石神井公园的大野木老师家送稿子。这本来是编辑的工作,但是正好大家都很忙,于是变成了我去。大野木老师是目前当红的评论家,我拿着装有稿件的出版社纸袋到评论家的家里拜访,突然间有种身为编辑的心情。坐在电车上,我淡定明年要去上高中夜校,我想定子应该也会赞成吧。

    老师家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小时后,老师将校正过的稿子还给我。他一脸严肃的表情,感觉有点吓人,我赶紧离开了老师家。好像有很多评论家或作家都是这个样子,看来编辑也是不好当的。

    因为时间还早,我走进公园,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把姊姊的来信又读了一遍。这时听见不远处有年轻女人的说话声,我吓了一跳,因为很像是部长夫人的声音。

    我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两个女人坐在树荫下的长椅谈天说笑,那张侧脸跟部长夫人很像,只是发型有些不一样,而且还带着墨镜。于是我上前确认。

    结果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位说:“那就下次见啰。”

    对方则笑着说:“没问题吧?你实在是靠不住耶。”

    没错,她果然就是部长夫人。

    我一直等到另一个人消失在公园那头,才冲到坐在长椅上的夫人面前。

    “部长夫人!”我心跳得很厉害,讲话结结巴巴,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夫人好像吓了一跳,瞬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看着挡在她面前的我,说了一句“小牧”,又跌坐回原位。而且,部长夫人还变装了!

    “您还好吗,部长夫人?”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会遇见你。”

    “我也是。部长很担心您呀,您为什么不回家呢?”

    结果夫人笑了出来,那是我好久没看到的笑容。

    “因为我还在旅行呀。”

    “旅行?”我听了很吃惊。“部长夫人没有看到那则报纸广告吗?”

    “广告?”

    “就是‘比才归来吧。舒曼在等待’的广告呀!”

    “我不知道有那则广告。可是听起来选真是浪漫,不是吗?”

    “您真的不知道吗?出版社的人都在谣传夫人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哎呀,真是讨厌。”夫人再一次放声大笑。“我出门旅行的事,坂口也知道呀。”

    “那么,为什么还要登那样的广告……”

    “我不知道。何况也不一定是坂口登的吧,也许是有人在恶作剧。”

    我听得一头雾水,难道那则广告不是部长登的吗?

    “部长真的知道夫人是去旅行吗?”

    “当然,我们说好我要出门旅行十天的。”

    “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

    我觉得有种被敷衍的感觉,但是夫人立刻神情严肃地对我说:“小牧,你在这里看到我的事,可不可以不要让坂口知道?因为让他知道我人在旅行却又出现在东京,有点不好。”

    “可是……”

    “没关系的,反正我明天晚上就要回家了。拜托你,只要到明天晚上为止就好,不要跟坂口和其他任何人说。我老是勉强你,真是不好意思。”

    夫人温柔地说完后,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轻轻地将手搭在我的肩膀,将脸贴近我。“可以吧,我们说好了哟。”

    夫人甜美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我沉默地点点头,反正她明天就要回家了,我决定不跟部长提起。不过他们还真是一对奇怪的夫妇,说是旅行,但夫人其实是躲在东京某处的街头吧,大人世界的秘密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我和夫人在那里分开了。离去时,她抓着我的手说:“那么,明后天再来我家玩哟”,便快步地走出了公园。我的手都汗湿了。

    回到出版社后,部长对我说了声“辛苦了”。看到他那愁眉不展的表情,我觉得很心痛。

    “部长夫人明天晚上就会回家了!”我好不容易压抑住这么说的冲动。我总是没办法违背夫人说的话。

    定子看穿了我的心事,骂说那样很恶心,她不喜欢。但是她错了,不是那样子的;对我而言,夫人不过就像是一个偶像。我无法弄脏她、触碰她,也不能反抗她。她是一个绝对性的存在,和我喜欢定子的心情完全不一样,而且我也很期待看到部长明后天的表情。这是我和夫人之间第二个秘密了,夫人很信赖我。

    定子将来也会变得跟夫人一样吗?

    明天我要写信跟栃木的姊姊提起这件事。

    2

    在窗口流泻进来的黯淡灯光下,检察官反复读着那个部分,一个个的文字粉碎了检察官的想法。来这里的路上,检察官突然想到牧民雄会不会是美世的帮手?看来他是猜错?”。

    牧民雄对于整个事件毫不知情,他用略带杂乱的笔调写下少年时期特有的憧憬和对美世淡淡的爱慕,文字之中丝毫不见血腥味,当然也读不出身为帮手的情感或暗示两人关系的言语。

    牧民雄对美世的失踪几乎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也没有任何要求。

    尽管如此,他还是被杀了。唯一能想到的理由是,因为他偶然过见了美世,还有他听见了失踪当天在美世家某个男人的说话声。

    光凭这些就足以让凶手燃起对这个少年的杀意吗?

    凶手会是坂口秋男、美世还是神秘人物X呢?

    “怎么了?一个人在这里……”大川警部走过来打断了检察官的思绪。

    检察官出示日记簿说:“我正在看这个。”

    “很惊讶吧?”

    “的确是很惊讶。”检察官诚实地说。“我所有的推理都被推翻了,现在心中只剩下悔恨。”

    “悔恨……?”棒槌学堂·出品

    “大川!”检察官说。“我今天中午之前曾到艺苑社找过坂口,拜托他让我跟牧民雄见面。”

    “噢。”

    “可是牧民雄外出,我说两、三天后再来拜访便离开了艺苑社。为什么我不等他一下呢?侦查工作是没有明天的,也许跟牧民雄见一面就能预防这个凶案,至少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线索也说不定。可是我却没有那么做。我无法面对他父亲趴在孩子遗体上痛哭的景象,少女的呜咽、父亲的哭喊都刺痛了我的耳膜……”

    检察官说到这里便停住了。

    楼梯发出倾轧声,野本刑警肥胖的身躯出现在走廊上。

    “鉴识科有了联络,可乐瓶上只有牧民雄的指纹,毒物是砒霜。”

    “这下就很清楚了。”检察官低语着。

    只剩下本人的指纹,表示已经将附着在上面的其他指纹都擦干净了。但是弄清楚了这一点,也等于又增加了一个新的难题。要从几乎到处都有贩卖的可乐中,找出谁在哪里买了这特定的一瓶,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父亲怎么样了?”检察官问。

    “已经平静许多了,现在人在楼下。管理员夫妇觉得很难过,说今晚要帮民雄守灵,真是一对好夫妻;还有滨冈定子,也是个令人感动的女孩子。”

    “那女孩还在吗?”

    “在。说要跟男孩子的爸爸一起守灵,今晚不回家了。跟最近那些整天追着长得跟细菌一样、叫什么披头四的女孩子们,简直是天壤之别。就算是亲生女儿也没有那么乖巧了。”

    “她好像很喜欢过世的男孩吧?”

    “应该是吧。听说男孩子的爸爸曾经半开笑地跟管理员太太提起过,等小牧过了成人节【注】就要将定子娶回家,到时还要叫故乡的老婆过来一起生活。那女孩没有父母,现在工作的洗衣店是伯父家经营的。管理员太太很愤慨地表示,女孩根本就是被当作下人一样使唤。”

    【注】:满二十岁那年的一月十五日。

    “那女孩……”警部说,“或许很能理解小牧父亲的心情吧?”

    “我也这么认为。说起来,牧民雄是这些贫困、不幸的人们心中期待的小小梦想,而这个梦想却突然间就被夺走了……”

    悔恨再度在检察官的心中涌起。

    “下去看看吧。”检察官说。等到跟牧民雄的父亲见过面后,他打算立刻将少年的日记整个读过一边。或许没能从少年嘴里问出的线索,能从文字中找到端倪吧。

    三个人走下飘着线香味的楼梯。

    “想到在几个小时前,”走在最前面的警部说,“那个少年才走过这道楼梯,就觉得那一幕像是假的一样。”

    这句话也让检察官无言以对。

    3

    少年的父亲叫牧英三,出身于栃木市附近的某个农村。他在三年前来到东京,老家还有中风后卧床不起的妻子和年纪已经二十八岁的大女儿。

    因为家中没什么耕地,农事都交给女眷处理,英三便到大谷石的采石场工作。在宇都宫市城山町一带有将近八十多个采石场,都属于个人经营,作业几乎没有机械化,开采时用的工具就是十字镐和扁钻,挖采下来的石块则靠挑夫的肩膀送到卡车载运的地方。英三曾经是个能干的采石工人。

    当他的妻子阿正中风卧床之后,不幸又接连发生。由于其他工人的疏失,英三的右脚被十字镐敲伤,虽然伤势很快便痊愈了,但右脚从此就无法使力。别说是当采石工人,就连当搬石头的挑夫也有困难。

    透过朋友介绍,英三在三年前来到位于银座的大光大楼当警卫,当时就读国中二年级的儿子民雄和父亲一起上京。民雄靠着送报完成了国中学业,由于两边都有家用,必须多赚一些现金,即便是现在,他们的收入也大半寄回了老家。民雄的口头禅是希望能出人头地;而父母的心愿则是希望能看到女儿披上嫁衣。尽管生活贫困,一家四口的心意是相通的。

    扭曲着一张日晒黝黑的脸颊,英三说:“我再也不相信神了。为什么我们一家总是这么不幸呢?不如干脆也把我杀了算了……”

    检察官问:“你有没有感觉令郎最近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呢?”

    “我不知道,最近这四、五天我都没有看到民雄……。我上完夜班回来,他已经上班了,我们父子总是这样碰不上。我只是为了能多赚一点钱,因为上夜班的话,就有晚餐费和夜班津贴……”

    交谈间断之际,线香味从人群之中飘了过来。看来从这位悲伤至极的父亲口中是问不出什么了。

    检察官看着英三搁在腿上的粗厚手指,指甲都发黑了,那就是大半生握着十字镐和扁钻过生活的男人的一双手。而这双手已没有机会抱自己的孙子了。到底是谁夺走了他的希望呢?

    滨冈定子跪在英三的身边,泪水洗过的脸颊泛着白光,浓密的头发和修长的睫毛令人印象深刻。

    沉默使得屋内的空气更加沉重,检察官准备起身告辞,大川警部似乎也感受到他的心思。当他为了再次表达哀悼之意,重新面对英三端坐好时,滨冈定子抬起了低垂的眼。

    “检察官!”

    “怎么了?”检察官转身看着少女哭肿的眼睛。

    “民雄是被杀死的吧?”

    检察官沉默地点了点头。

    “会抓到凶手吗?”

    “………”

    “凶手会被抓到吗?”

    “就是为了抓到凶手,”检察官说,“才会出动这么多的人。我们现在也要投入追捕的行动了。”

    “凶手抓到后会被判死刑吗?”

    “应该会吧。”

    “应该会?不是绝对吗?”

    “那要看凶手的情况而定,决定权在于法院。”

    “难道杀了人,也会因情况而有所斟酌吗?你是说,被杀死的人所无法原谅的凶手,法院却能原谅吗?”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棒槌学堂·出品

    “如果那个人没被判死刑的话,”少女直视着检察官说,“我就杀了他!”

    她的话很奇妙地在检察官心中引起了爽快的回响。

    4

    所有侦查人员都一致赞同检察官的意见,认为牧民雄和津田晃一的谋杀案背后有一个共通的事实,就是两者与坂口美世不可能毫无关联。因此全体决定将侦查总部设置在世田谷警署。检察官一回到家,便立刻钻进书房,他想尽快读一遍少年的日记。

    此时,日记簿对检察官来说并非一项证据,而是少年留给父亲珍贵的遗物。一旦发现重要之处,必须用影印机复印下来才行。

    “今天又要晚睡了吗?”检察官妻子端着装哈密瓜的碟子进来。

    “有工作,你先休息吧。”

    “晚饭呢?”

    “吃过了。”

    “今天隔壁的早濑太太……”

    “我有工作。”检察官重复刚刚的说法。

    检察官妻子静静地走出书房时,检察官已翻开红色日记簿,并点了一根香烟。

    自由形式的日记簿里,每一页都填满了细小的原子笔字迹。他父亲说他们父子总是碰不上面,看来少年是利用写日记来排遣孤独的时间。

    检察官找出了跟坂口美世相关的文字,分别标上不太显眼的记号。

    三月十九日晴

    整天都忙得昏天暗地。来回跑了两次的日贩和东贩,又不停地有零售店来问安室的《俗世日记》有没有库存。因为作者去年过世了,这本书突然大卖。真受不了还要被派到零售店送货。

    晚上正准备下班时,坂口部长叫我过去。

    “你是在九品佛车站下车吧?”他问。“是的。”我一回答,他便问:“我家在下一站的等等力。我有私事要麻烦你,不好意思,回家时能不能到我家跑一趟?”

    部长临时有公事要外宿,要我将他买的东西交给他太太。东西是百货公司包装纸包的小盒子。部长还画了一张到他家的地图,并拿出五百圆。“这是车资。”

    “不用啦,而且车钱也不用这么多……”

    “剩下的你拿去看电影吧,那就麻烦你啰。”

    部长说完便走出房间。这差事还算不错,我倒是希望每天都有这种好事上门。

    我一下子就找到了部长家。虽然我们常常在电车中碰面,到他家则是第一次。外面围着大谷石墙,是幢富丽堂皇的豪宅。原来当上部长就能住这种房子呀,我实在好羡慕。门牌上在部长的名字旁边写着小小的美世,应该就是部长夫人的名字,从名字的感觉就令人想到是一位美丽的夫人,我的预测果然没错。

    我心想,就算是女明星也没有她漂亮吧。温柔婉约,很有气质,眼镜就像是五官的一部分,跟她的人很相称。

    我说明来意递上东西时,夫人亲切地招呼说:“哎呀,怎么好意思麻烦你跑这一趟呢。真难为你了,如果可以的话,进屋里坐坐吧?”

    夫人虽然这么说,我却拒绝了。因为袜子的破洞还没补,我实在没脸脱下鞋子。

    我们站在大门口聊了两、三分钟。每当被夫人注视着,我就觉得脸颊胀红,胸口涌起一股温热。就在我打算告辞时,夫人说了句“等一下”,便转入屋里拿出一个纸包出来。

    “不是很多,你收下吧……”

    “不用了。”

    “你不收下我会过意不去的,麻烦你跑这一趟。”

    夫人硬是将纸包塞进了我的口袋里,她柔软的手指触碰到我的手。

    走出门外后,我不自觉地跑了起来,边跑边打开了纸包,果然又是一张五百圆大钞。

    在车站前的餐厅吃了一客猪排饭,好久没这么大快朵颐了。买了本妇女杂志要寄给姊姊。钱还剩下一些没用完,等到定子公休那天,再一起出去吧。

    漂亮的夫人、豪华的房子……未来等着我的,也会是那样的生活吗?

    六月二十九日阴

    两、三天前开始疼痛的右眼皮,在今天早上肿了起来。轻轻一压,感觉好像化脓了,大概是长了针眼。戴着眼罩上班时,课长问我:“眼睛怎么了?”

    “长‘目笼’【注】了。”我一回答,课长一脸惊讶。

    【注】:原文为“目笼”,为强调此句是方言,故使用原文。

    “你是信州人吗?”

    “不是,我是栃木县人。怎么了吗?”

    读到这里,检察官又点了一根烟。填满细小原子笔字迹的日记簿里,每一天记述的文字多得惊人。少年或许是透过自问自答的书写方式,来享受这孤独的对话吧。日记的内容继续着,检察官疲倦的视线再度被细小、充满个性的字体所吸引。

    5

    七月九日雨后晴

    好棒的一个晚上,我的心情还很雀跃。因为兴奋,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仿佛新生的血液在我身体里面不断地流窜,生命发出声响像要爆发出来了一样。我好想大声欢唱!或许我已经醉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情。

    傍晚下班回到家发呆时,管理员伯伯说有我的电话。我以为是爸爸打来的,很意外地竟然是坂口部长,说是有急事要我马上过去。

    “太好了。我还在想要是你不在家,我该怎么办呢。”

    “到公司去吗?”

    “不,到我家来,来了我再告诉你什么事。老是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你可以搭计程车过来吗?”

    我立刻冲到门外,爸爸今天又是上夜班。与其一个人窝在屋里,还不如到处走动要好玩些。

    到部长家时,部长和夫人已经站在门口。

    “哎呀,真是抱歉。已经来不及了。”

    “啊?”

    “情况突然有变化,已经没有必要麻烦你了。我刚刚马上打电话通知你,但你已经出门了。不好意思,本来是想麻烦你帮我跑一趟八王子的……才差了两三分钟,却让你白跑一趟……”

    我很失望,跟部长拿了计程车资正准备回家时,夫人开口说:“既然人都来了,就进屋里坐坐吧。坂口要出门聚会,你正好来家里陪我聊聊天。”

    “那样也好。老是为了我的事要你跑腿,我也觉得不好意思。今晚你就在我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结果在夫人极力的邀约下,我难以推辞。

    部长家的客厅我头一次拜见,装潢美丽的房间,看在我这个乡下小孩眼里简直就像电影中的布景。几乎已经遗忘的家的“味道”深深地沁入了每一件家具之中。我饥渴地呼吸着那些气息。

    我们漫无目的地聊天,聊到了父母、公司、学生时代的回忆、社团活动时参加的铜管乐队等……

    “你喜欢音乐呀?”

    “我最喜欢音乐了。”

    “你别看坂口,他也是个音乐迷。他跟我求婚,就是在听完音乐会的回家路上。我还特别用我的名字美世的谐音‘比才’回信答应了他。你知道比才吗?”

    “知道,《阿莱城姑娘》的……”

    “没错。于是坂口也将自己的名字秋男换成舒曼来回应我。秋的发音是Shu,男的英文是man,所以是舒曼,之后我们通信就都用比才和舒曼署名。好笑吗?你别看那傻瓜,很久以前他也跟你一样有过青春时代呢。”

    夫人说的话就像音乐般,轻快地流过我的耳畔。比才和舒曼,我有种身在童话故事中的感觉。

    “我们来听唱片吧。”

    夫人扭开音响的开关,传来探戈的乐声。

    “小牧,我们来跳舞吧。”夫人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不行,我不会跳。”我吓得往后退。

    “那怎么行,来,站起来看看。”

    在夫人的牵引下,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身体要像这样。对了,你的手要放在我这里。”

    她的头发拂过我的脸颊,我们紧握的手指传来一股热流窜入我的血液之中。

    “来,右脚向后退,接着是左脚……”

    我闭上眼睛,双脚不听使唤,摇晃的身体被抱在她柔软的手臂里。

    “你在发抖耶。”

    温热的鼻息在我耳边低语,夫人的嘴唇触碰了我的颈背。就像触电般,电流在全身窜动。

    “小牧,你接过吻吗?”

    我赶紧推开她,坐进身旁的沙发椅,一眼就能看出心跳得十分厉害。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不该乱问问题的。”

    夫人缓缓地面对着我坐下。

    “不过,你应该有女朋友吧?”

    瞬间,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定子的脸,但我却轻轻地摇头。

    “是吗,像小牧这么老实的青年,一定会找到好对象的。那个人一定会在这广大人世的某处等着你。”

    说完,夫人便起身到厨房去。

    用过咖啡和蛋糕,回到公寓已经是十点过后。看来今晚是睡不着了。

    七月十六日晴

    因为课长家今天喜获麟儿,办公室里整个上午都在聊这件事。中午时部长找我过去,说不好意思又要麻烦我帮他送东西回家。我一看是很重的棋盘和棋子。我其实暗自期待能再去他等等力的家。因为是星期六,一用完午餐我使出门了。

    千草检察官读到这里时,书房的门开了,检察官妻子探头进来说:“野本先生打电话找你。”

    “野本?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事?”

    “这个嘛……”

    “好,我马上去接。”

    检察官一边打哈欠,一边来到电话机前。

    “是我,有什么事吗?”

    “你在打哈欠吗?”野本刑警的语气显得很悠哉。

    “一连两个晚上,我困死了。有什么事吗?”

    “我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话……”

    “这种话应该是十八、九岁的姑娘对心上人说的吧。”

    “我不能说吗?”

    “我可不想听野本利三郎说呀。”

    “其实情况有些不对劲。”刑警换了个口气说。“是关于白鸟千鹤的事。”

    “嗯,千鹤怎么了?”

    “今晚我一回家,看见大女儿窝在被子里听收音机。我以为她在听升学考试的教学节目,结果竟然是听流行歌曲。我大声骂了她一下,要是听相声、戏曲我还能忍受……”

    “野本。”检察官不耐烦地说。“白鸟千鹤到底怎么了?你每次说话,前面总是要唠叨一堆。”

    “不好意思,事实上那首歌是千鹤作词的《夜的叹息》。”

    “噢。”

    “于是我很骄傲地跟女儿说我跟白鸟千鹤说过话,我女儿立刻说她也有白鸟的资料,然后从被窝里拿出一本《歌谣曲事典》,是电影杂志附赠的。真叫人吃惊,不管是作曲家或歌手的资料,那本事典都写得很清楚。连无聊的东西也调查得那么仔细……”

    “你是说身高多少、有什么兴趣、想生几个小孩之类的吗?”

    “没错。我一翻,果然有白鸟千鹤的名字。从住址到生日、毕业学校都有,连喜欢喝西式汤还是味噌汤也写,其中还有一个项目是问‘最喜欢的人’……”

    “然后呢?”

    “你猜千鹤怎么回答?这可是今晚的谜题。”

    “别开玩笑了,她说了谁的名字?”

    “舒曼!”

    “什么?!”

    检察官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样?不对劲吧?”棒槌学堂·出品

    “的确。看来这次的事件,绝不能忘记千鹤这个人的存在。”

    “怎么样,睡意全消了吧?”

    “我整个人都醒了。”

    “那就晚安啰。”刑警挂上了电话。

    检察官苦笑地放回话筒。

    “舒曼吗?”检察官一边低语,一边回到书房再度坐在红色日记簿前。

    6

    隔天一早。

    千草检察官在到办公室之前,先去了日本桥的艺苑社拜访坂口秋男。

    有关昨天牧民雄下班之后的行踪,应该已经有刑警调查过了,但检察官还是按捺不住想自己确认清楚。

    昨晚整个读完了牧民雄的日记,其中七月十六日以后的事跟小牧对野本刑警所说的几乎一样。

    日记中对坂口和美世的言行举止描述得很详细,但那是少年根据自己的观察写下来的,无法证明那就是事实。比方说,前天牧民雄在石神井公园遇到美世时,她提到“明天晚上就会回家”,牧民雄相信了,并如实记下。但美世说要“回家”那一夜,牧民雄就被杀害了,而美世也没有回家。检察官认为,只有从坂口和美世的言行中揪出虚构的部分,并了解他们的意图,日记才对侦查工作有用处。如果无法证明那是事实,日记就不具备证据的价值。

    来到艺苑社前面,野本刑警突然从大楼旁边的员工入口冲了出来,让检察官吓了一跳。

    “哟!”野本刑警举起手,走到检察官面前。“怎么样?昨晚有睡好吗?”

    检察官露出苦笑。

    “对了,关于牧民雄这几天的行踪……”刑警改变了语气。

    “有发现了吗?”

    “没有。我问过警卫和同事,他们都说不知道。我查了查他打的卡,下班时间是五点八分。因为以前有人邀他一起去咖啡厅或看电影,他从来不去,之后就没有人再找他了。看来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嗯……”

    “他一向很低调,所以不太受人注意。同事对牧民雄的行动也不太关心,要找出这样的人的行踪,是最让警方头痛的了。”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应该是你来下决定吧,我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

    “那么,”检察官从公事包里拿出牧民雄的日记。“将这个送到总厅去。其中有我用红色铅笔作记号的部分,请影印下来,然后将日记送还给牧民雄的父亲。”

    “红色日记簿吗?”刑警看着日记封面说。“这次的案件怎么都跟红色有关系?一开始是红色的安全帽。”

    “还有红色衬衣。”

    “如果找不到凶手,还要附加一个红色的耻辱【注】。”

    【注】:日文原文是赤耻,意指天大的耻辱。

    刑警讪笑地离开时,千草检察官已经推开了艺苑社的大门。

    “首先,”检察官在会客室里对坂口秋男说。“昨晚发生的事你已经听说了吧?”

    “我吓了一跳,出版社里也是一早都在谈论这件事。听说他杀的可能性很高,是吗?”

    “应该是吧。”检察官说。“关于这一点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没有。从牧民雄的日常生活来看,我不认为他会树敌。”

    “我昨天要求见牧民雄一面,当时很遗憾没能见到。牧民雄是去哪里了呢?”

    “他搭物流部的车到九段的客户那里去了。”

    “听说前天他因为你的事,曾去过石神井公园那里。”

    “没错。”坂口睁大了眼睛,“你还真清楚。”

    “回来之后,牧民雄的神情没什么异状吗?”

    “没有。”

    “他好像也常去你家拜访嘛?”

    “我曾经麻烦他帮我办过两、三次私事。”

    “可是,他好像跟嫂夫人也很熟的样子……”

    “千草兄,”坂口一副反驳检察官说法的语气。“那和这次的案件有什么关系吗?我因为私事拜托过小牧,我太太也因此和他有说话的机会,不过就是如此而已。我不认为对侦查工作会有什么帮助。”

    那是充满挑衅的口吻。

    “不过,”检察官的视线集中在对方的脸上,“我们警方倒是确信,无论是嫂夫人的失踪案、还是津田晃一被杀,甚至连牧民雄被毒杀的案件都能同时解决。”

    “……”坂口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但仍直视着检察官的眼睛。

    短暂沉默之后,检察官说:“我想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们有去蜜月旅行吗?”

    “有。”

    “地点是……?”

    “九州,我们花了一星期绕遍九州各地的温泉。”

    虽然他的语气好像还有点留恋,但对于他们蜜月旅行的地点不是在北海道,检察官很失望,因为这么一来津田晃一就没有机会在美世面前出现了。可是根据山岸事务官的调查,美世怀孕应该是在婚后一个星期。换句话说,刚褪下新娘礼服的她不是在蜜月旅行中,就是在旅行结束后不久,便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了。

    “旅行中,”检察官问。“是否有遇到认识的人呢?”

    “没有。”

    “嫂夫人以前去过别所温泉吗?”

    “这个嘛……总之婚后我没有看她去过。”

    “结婚前,嫂夫人一直都住在横滨的娘家吗?”

    “不,美世曾当过艺苑社社长的秘书,她父亲和我们社长是堂兄弟,因为这层关系,她短大一毕业便被聘为秘书。她刚开始从横滨通勤,我们订婚之后便寄居在社长家了。”

    “这么说来,因为嫂夫人的缘故让你和社长有了姻亲关系啰?”

    “这种说法,”坂口嘴角扭曲着。“让我觉得很难堪。我是因为喜欢美世才跟她结婚的,但出版社的人看这件事的眼光却不是这样,大家都还是认为我是靠裙带关系。加上社长又是我们的介绍人,这种说法就更甚嚣尘上了。”

    “原来如此。”

    “我会刊登那则奇怪广告的理由也是在此,我希望尽可能不被别人发现美世失踪的事。我不想连累社长,希望能私底下找出美世来。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经绝望了,美世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

    坂口突然掩面而泣。

    检察官眼神锐利地注视着坂口。

    “坂口兄,”检察官起身说。“你知道牧民雄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坂口掩着面,轻轻地摇头。

    “我们在尸体旁边发现了他的日记,一本记录详细的日记簿。”

    “……”棒槌学堂·出品

    “如果凶手知道这件事,就应该知道追踪他的脚步声很快地就会出现在附近了。”

    “……”

    “我们警方之所以相信这三个案件会同时解决,理由也在此,我可以如此断定。”

    那么告辞了,检察官说完后推开会客室的门,但坂口并无意起身送检察官出去,只是轻轻地在嘴里低喃着:“麻烦你了。”

    一走到外面,检察官的表情变得十分苦涩。他给坂口丢下的那句话,让他心里也不好受。

    检察官对坂口秋男的怀疑,依然只是在脑海中闷烧着,他手中的证据和推测都还不足以让它整个燃烧起来。牧民雄的日记究竟具有多大的价值?他故意说成很有价值的样子,只是为了动摇对方、瓦解对方的心防而已。万一对方中计了,自然会采取行动。

    要等吗——想到这里,检察官心里一惊。

    之后是否还会再发生一件杀人案?那就是和美世有亲密关系的男人,浩一的亲生父亲。

    他还没被杀!

    7

    千草检察官一回到办公室,山岸事务官便在书桌上放了一封信。

    “有一封你的限时信。”

    印着长野县上田警署的信封上,写着一串整齐如印刷字体的字:“刑警牧口大四郎”。是那位年轻的刑警,千草曾经拜托他比对美世和那个出现在相染屋的女人的指纹。

    “噢,真是令人怀念呀。”

    检察官拆开了信封。

    日前回覆之余,很高兴立刻收到阁下的回信。

    想来您依然尽心尽力在追查坂口美世的失踪案。

    之后本署并没有停止调查动作,但因为时间过去,当时的记忆逐渐淡薄,使得我们很难找到目击者,因而陷入胶着。

    根据日前的指纹比对,已确认出现在相染屋的“坂田千世”就是坂口美世,但残存在我心中的一丝疑惑却日益扩大,因而今天再次叙述个人意见,敬请不吝指教。

    先从结论说起,我认为“坂田千世”并非坂口美世。

    那么留在现场的坂口美世的指纹该如何解释呢?这个解答我后面会提。

    我将自己化身为坂口美世来考虑这个问题。

    我是坂口美世。我失踪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在这种条件下,如果我要投宿——

    1、会使用完全不同的假名(“坂田千世”就像是为了让人联想到坂口美世才取的名字,这样是没有假名的价值的)。

    2、眼镜应该拿掉,或选用完全不同的款式(最让人留下印象的眼镜居然选用和本人一样的,实在可疑。该不会也是想让人误认是坂口美世的手法吧?)

    3、改变发型(“坂田千世”没有这么做,反而以坂口美世的发型出现在相染屋)。

    想到这里,我不禁怀疑“坂田千世”是别人所假冒的坂口美世。

    但是,现场所采集到的指纹是坂口美世的。想到这里,我实在觉得很困惑。

    明明不是本人,指纹却一样——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坂口美世本人没来相染屋,但指纹却来过了。

    会动的指纹、东奔西跑的指纹、神出鬼没的指纹、方便携带的指纹——我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件事。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手法,但是那实在是可怕的想像!

    如果坂口美世已经被杀害的话,不就能割下她的五根手指到处带着走吗?

    如此一来,不只携带方便,而且不论在什么地点、什么东西上都能留下本人的指纹了。

    可是我又想到了,“坂田千世”是个年轻女性,就算这种方法可行,但她真的能若无其事地拿着干燥的人指走在路上吗?

    从那天起,我一连好几天到相染屋调查,走到山里面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于是,我又想到了另一个手法。

    附着在橱柜上方暗柜的指纹,其实是在金属制的小把手上采集到的,那很容易就能装卸替换。假如住在相染屋的房客将该部分取下来,换上事先准备好的把手,再将换下来的把手带走,整件事情就显得轻而易举了。

    他(她)将带回来的把手按上美世的指纹,再交给“坂田千世”。

    她再将把手跟之前的换过来,那只是锁上细小的螺丝就好,因此只要准备一支小螺丝起子,便能无声无息地于一、两分钟内更换完毕。

    接着是相框上的指纹,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进行。事先准备好吻合相框大小的玻璃和背后的木板,替换相染屋原有的东西,带回去后再在玻璃和木板按上美世的指纹,一样再交给“坂田千世”。

    “千世”将原物归还大概也花不到一分钟吧。

    相染屋的住宿房客本来就不多,而且老板、老板娘也不是那种细心到随时都会注意暗柜、旧相框有什么不同的人。

    一段期间里,暗柜的把手就算换成新的,也不会启人疑窦。凶手选上相染屋,可说是明智之举,也证明对当地有一定的熟悉程度。

    “坂田千世”一边意识到女服务生的存在,一边故意站在暗柜前,或将皮包藏在相框背后,其实是想吸引我们注意附着在上面的指纹,其计划算是成功了。

    如果“千世”要假装成“还活着的美世”,便表示美世已经死了。

    因此,坂口美世的失踪案是否应该从坂口美世被杀的新观点,重新加以检讨与进行搜查呢?

    以上拉杂地写了一堆,敬请展读之余惠赐意见。

    天候暑热,还请多加保重。

    牧口敬上

    读完之后,检察官嘴里发出感叹。那是对牧口刑警绵密的推理所表达的赞美,尤其是他身为刑警的执着与热忱感动了检察官的心。年轻刑警坐在地方警署的一室里,努力撰写这封信的毅力深深地撼动了检察官。

    但是……检察官轻抚着那封厚实的信,低语着。

    (坂口美世还活着!)

    这个事实,又该如何跟牧口刑警的推理结合在一起呢?

    还有,“坂田千世”有什么必要假装成美世呢?假如问牧口刑警这个问题,他大概会如此回答。

    (那是因为必须让人们相信,美世在十六日晚上十点左右还活着,凶手想要用来证明这段时间自己有不在场证明。反过来说,十六日晚上十点左右拥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的人,检察官,那个人就是凶手了!)

    那个人就是坂口秋男,检察官心想。

    他十六日一早起便没有离开过出版社,回到家已经是十点过后,而且是一直跟两名同事一起行动。

    不,美世被认为失踪是在下午两点四十分左右,当时他正在出版社和很多人一起下棋。

    (他的不在场证明无法瓦解吗?检察官,就是他,他就是凶手!)

    (可是他根本一步都无法靠近美世呀。两名同事那晚直到天明都在他家下棋,天亮之后,女佣阿德嫂也赶过来了。他和美世之间,有着难以超越的空间,还有时间的断层。)

    (一定要突破呀,检察官。要破解凶手所设的屏障,用你的智慧!)

    (不行,你别忘了美世还活着的事。不能漠视这一点。而且她前一天还提领了三十万现金,跟认识她的行员说要出去旅行。还有,她在石神井公园遇到牧民雄时,也提到自己正在旅行。)

    (检察官,你的观念太僵化了。如果美世和坂口秋男是共犯呢?对他们来说,津田晃一是共同的敌人。美世因为奸情暴露而被津田威胁,这个事实如果公开,坂口将成为出版社里的笑柄,也会失去社长的信赖。两人为了维护共同利益,于是超越憎恨携手合作,美世的失踪其实是和坂口商量后演的一出戏。)

    啊,检察官不禁发出叫声。

    虚拟的对谈中发展出意外的假设,而这样的假设有可能吗?检察官抱头沉思着。

    8

    用过午餐,检察官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便看见野本刑警和事务官正聊得起劲。

    “哟。”检察官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两人面前。

    “你中午吃了荞麦面吧?”野本刑警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

    “你的嘴巴有葱的味道。”

    “真是令人惊讶。”检察官擦了擦嘴。“你鼻子还真灵敏。”

    “要吃这行饭,就是得到处闻出线索呀。”

    “那么你闻到什么了吗?”

    “没有。”

    刑警将一个大信封袋放在检察官桌上。

    “这是日记的影印,原物刚刚已经顺道拿到公寓归还了。”

    “他父亲在家吗?”

    “在呀。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个闷热的房间里,跟他说话也不回答,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检察官沉默地点点头。

    那个男人今后将有什么样的人生呢?刻划在内心深处的悲伤与愤怒,直到他垂垂老矣,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恐怕都不会忘记吧?

    “你也读过那本日记了吧?”

    “读了。读了之后,好像有点了解美世这个女人的真面目了。”

    “怎么说?”

    “那个女人是个天生的妓女,一看到男人就想下手,是个跟谁都能上床的女人,难怪会生下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小孩。她和津田晃一一定也有过关系。”

    “而且,她还会去挑逗像牧民雄这种青涩的少年……”

    “简直就像是真人版的高桥阿传【注】嘛。我认为杀死津田的人就是美世。”

    【注】:明治时期著名的狠毒女人,在丈夫生前便沦为娼妓,之后更为夺取现金而杀人,因而遭斩首。

    “所以说,在别所消失的‘坂田千世’也是美世啰?”

    “没错。那个女人假装自己被害,然后回到了东京。”

    “山岸,你的看法也相同吗?”检察官瞄了事务官一眼。“我的想法不同。发现津田的尸体可说完全是偶然,假如没发现尸体,美世就不会遭到怀疑,她也就没有必要假装自己被害。”

    “那是因为她还有其他的计划。”

    “什么计划?”

    “杀死坂口秋男。”

    “她没有理由这么做。”

    “有。坂口发现了美世的奸情,她决定趁这次将所有的过去做个了断。”

    “就算将过去做了断又如何?她既然要假装自己被害,就表示自己‘必须死掉’,而且是永远。她等于是失去了美世这个人的人生。”

    “她只要用跟美世完全不同的身分,重新开始第二个人生就行了。”

    “只用三十万圆吗?那她的第二个人生恐怕维持不到半年吧,而且她还必须是孤独的。”

    “不对,美世一定有个高兴地在等待着她的男人,甚至这次的计划还可能是出自那个男人的指示。”

    “那是谁?”

    “死去孩子的亲生父亲!”

    “嗯……”

    “千草先生。”刑警说。“我只是你的脚。虽说脚要去影响头脑很可笑,但是我认为你太执着于坂口是凶手这个看法,这样太过危险。”刑警态度昂然,不像平常的野本利三郎,真不知道他的这份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所以说,”检察官的语气也出现了热诚。“你认为杀死牧民雄的人也是美世啰?”

    “当然。因为他看到了不应该还活着的美世。假如这件事被牧民雄说出去,煞费苦心的计划便泡汤了。虽然很可怜,但还是不能留他活口……”

    “于是就对他下毒了?”

    “应该是吧。舞台是在石神井公园,周遭没有人影。就戏剧而言,这里是高xdx潮。美世要求说到明天晚上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看到了她。这充满杀意的冷言冷语,让牧民雄点头答应了。隔天她在牧民雄下班回家的路上或是在电车里,给了他一瓶下过毒的可乐。千草先生,这两个案子中同时拥有动机和机会的人,只有美世而已。”刑警说到这里,深深地注视着检察官的眼睛。

    “嗯……”检察官盘起手思考。

    的确,如果只是单纯要人用至今所获得的事实来完成一篇故事的话,检察官或许会采用野本刑警的“作品”。但是故事并不是确论,缺乏让检察官认同的证据和心证。虽然牧民雄的日记稍可佐证,但当中的内容因解释不同也会有不同的意义。

    就算杀死津田晃一的人是美世,她有办法轻易地掩埋尸体吗?虽然野本刑警认为她的共犯是死去孩子的“亲生父亲”,但这个男人的身分至今仍然不明。

    还有关于美世想将过去做个了断的说法,也只能说是一种假设。她想要抛弃“坂口美世”的身分开始全新的人生,就必须要脱离身边所有的一切才行。只要有人闻出一丝“坂口美世”的味道,所有计划便告失败。她愿意将自己的未来下注在如此危险的人生吗?

    “总之,”经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检察官说,“我们继续努力地去找出坂口美世吧。”

    “找出?”刑警的语气显得不服。“不是逮捕吗?反正都是要找,直接通缉她是杀人嫌犯,不是比较快?”

    “我说找,指的是美世的尸体。确实到前天为止美世还活着,但是到了今天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你所谓的什么事是什么事呢?”

    “就是不知道,才说是什么事啊。”

    听着两人的交谈,山岸事务官不禁笑了出来。检察官受到影响也觉得可笑,最后连刑警也一起跟着放声大笑。

    “这可不是好笑的事,”野本刑警边笑边说,“是攸关生死的问题。”

    9

    千草检察官的心中像是开了一个大洞,不管是坐在办公室阅读案件调查报告或是在法庭听取判决书的朗读,他都无法专心思考。文字或言语的意义总是突然就被心里的空洞给吸收掉了。然后,检察官的心思在那一瞬间便转到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可能是牧民雄的日记,也可能是坂口秋男说过的只字片语。有时候,在牧民雄住处听到的滨冈定子的话语,也会成为难以抹灭的余音不断地在耳畔缭绕。

    ——民雄是被杀死的吧?

    ——凶手会被抓到吗?

    ——如果那个人没被判死刑的话,我就杀了他……

    搜索坂口美世的行动已经正式展开,但她至今依然杳无音信。刑警已经依据牧民雄的日记,以美世现身的石神井公园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搜寻,邻近的各个警署也做好了安排。野本刑警提议“只要发现美世便将之逮捕”的意见虽然有些独断,但毕竟解决这个案子的关键掌握在美世手里,这是难以动摇的事实。

    只不过,美世的丈夫坂口秋男已正式申请协寻失踪人口,而且警方手上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将失踪对象列为嫌犯通缉。更何况,公开美世的嫌疑对这一连串案件的侦查有正面助益还是反效果,也很难做出判断。除非有事实证明她是单独犯案,不然警方不能公开对案子的想法,以避免其他可能存在的凶手趁机藏匿或逃亡。检察官十分迷惑,野本刑警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迷惑。

    “真是令人受不了。”

    一天傍晚,野本刑警突然冲进地检署办公室,一脸不快地拉了张椅子坐到检察官面前。

    “怎么了?”检察官点了一根香烟问。

    “就是那个高桥阿传呀。”

    “之后又发现什么了吗?”

    “完全没有。那女人已经不在东京都了,肯定是逃走了。为什么不能进行公开搜索呢?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跑,只会消耗热量和鞋底而已。”

    “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美世就是凶手。”

    “牧民雄的日记不就是证据!他不是写着在石神井公园见到美世时,她改变了装扮。普通人走在路上是不需要变装的。”

    “可是,”检察官说,“也许并没有到变装那么夸张的程度吧?毕竟牧民雄立刻就认出她了。

    “当时美世正在和另外一个女人说话,牧民雄是听见她的声音才认出她来的,所以他才一下子就看穿美世的变装了。”

    “这就奇怪了。”

    “什么意思?”棒槌学堂·出品

    “另一位女性为什么没有对美世的变装起疑呢?根据牧民雄的日记记载,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谈得很热络,当对方在分手时约了下次再见,美世还回答说你这个人根本靠不住,并答应再和她会面。在这样的交谈和情景中,实在看不出她处在像是杀了人、计划逃亡或在躲藏中的紧张情绪。”

    “说的也是。”刑警点头说。“不然的话,你看这个说法怎么样?也就是坂口秋男和美世的半共犯说。”

    “什么意思?”

    “事件一开始,坂口和美世的确是以共犯身分一起行动。但是在某个时间点之后,美世从共犯的立场变成了被害人,所以叫做半共犯说。这是总部一名年轻刑警提出来的,这种说法把千草先生和我的颜面都顾及了。”

    “虽然不需要顾及什么颜面,”检察官苦笑着。“不过不妨可以听听看。”

    “也就是说……”刑警做了以下的说明。

    1、津田晃一以美世的奸情为把柄进行威胁,想勒索金钱。

    2、美世刚开始答应了津田的要求付了钱,却骗丈夫坂口说是为了寻找撞死小孩的凶手所需的资金。戴红色安全帽的男人其实是美世编出来的虚拟人物,并非津田说出来的。

    3、由于美世能够自由运用的金钱有限,于是津田打算开始威胁坂口。对坂口而言,这个要求等于是侮辱,但他害怕事实被揭露,只好给钱。

    4、威胁没有止境,他决定杀死津田,同时要求美世帮忙,作为她不贞的代价。夫妻俩为了对付眼前的敌人而携手合作。

    5、美世听从坂口的指示假装被害,然后从别所消失。回东京后,在约好的地方等待丈夫的联络。

    6、然而坂口并非真心原谅美世,一开始便打算杀了美世。他在等待下手的机会时,牧民雄竟然遇见了美世,美世便将此事告诉给坂口。

    7、坂口必须封住牧民雄的嘴巴,于是在隔天给了牧民雄一瓶下了毒的可乐,同时将美世约到某处加以杀害。也就是说,当警方在调查牧民雄的死亡现场时,坂口正在杀死美世的现场。

    8、美世的尸体应该被弃置了。此外,汽车失窃的报案,也是为了暗示警方该车是美世所开,之后美世已经自杀了。固然目前尚不知将汽车停放在香烟摊前的人是谁,但这个人应该不清楚坂口的计划。

    刑警说明完后,千草检察官笑着说:“这个推论很有趣,不过我还是有两、三个疑问。”

    “是什么?”

    “津田晃一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被杀害的?这么重要的说明却疏忽了。”

    “我认为是十六日,也就是美世失踪当天的下午。牧民雄将棋盘送过去时,有人从厨房后面进来,那个人就是津田,美世肯定巧妙地让对方喝下了下毒的威士忌。”

    “尸体如何处理?”

    “应该是藏在家中的某处吧,因为美世必须立刻出发到别所去。我认为将尸体运到秀峰寺掩埋的人是坂口。”

    “那就怪了。”检察官说。“当时美世曾对男人说今天不行,还加了一句‘待会儿再来也一样不行’,这是牧民雄听见的。一个自己打算要杀害的男人,何必让他回去呢?”

    “我想那只是说给牧民雄听的吧。”

    “你们的想法很好,”检察官笑着说。“但失踪的美世打算用什么藉口回家呢?”

    “………”棒槌学堂·出品

    “既然假装自己被害,她就不能回家了。因为从她回家的那一刻起,她就不能算是被害人了。而且她在别所的行动当然会遭到质问,她要如何回答呢?”

    “………”

    “总之,这次的案子看来会拖很久。”

    “我也是这么想。”

    检察官笑了,“似乎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意见倒是一致。”

    10

    八月二日

    那一天,千草检察官出席了在世田谷灵泉阁饭店举行的“柏木正美教授庆祝会”。

    千草检察官在S大学曾接受过柏木正美教授的指导,教授在退休后仍埋首书堆,过着学者的生活。那一天,为了庆祝教授的七十大寿,大家便计划举办庆祝会,检察官的名字也列在发起人之中。

    庆祝会快结束时,下了场难得一见的雷雨。在欢呼完三次老师万岁后,检察官走出了饭店,这时暮色已至,星空闪耀,时间将近八点半了。

    不知道是因为有点醉了,还是旧友相聚的兴奋还残留着,检察官心里突然兴起叫野本利三郎出来陪他喝几杯的想法。然后,检察官这才发觉自己正走在离刑警家不远的路上。

    他对街道的名称还有印象,赶紧拿出通讯录确认。在两人长久的往来中,检察官从来没有拜访过野本刑警家,因为没有必要。也因为刑警常来找他,所以就更没有必要。

    检察官张大眼睛搜寻着酒馆,要跟野本利三郎喝酒,当然非得日本酒不可。没有提一大瓶清酒、哼着小调上他家的话,就太不像话了。不必先寒喧半天,一进门便坐下,对方会说你来了啊,然后就将一大瓶酒咚地一声直接放在榻榻米上,就是这么一回事,就这么做。怎么没看到酒馆呢?不是有首歌叫做路边的酒馆吗?酒馆都是在路边的吗?风好凉快。地上的积水映出了霓虹灯影,眼前就有一家小酒馆。

    一问起野本刑警的家,老板就说是我们的老客户。你先这么走,再转个弯……听从老板的指示,检察官很快地便找到了刑警家。小巧可爱的两层楼日式房屋,大门左边有块一尺见方、称不上是庭院的空地。雨水洗刷过的八爪叶树,在窗口流泄的灯光映照下闪着黑光。

    “有人在家吗?”检察官出声喊叫。

    里面的格子门打开了,野本刑警的太太跪在玄关的地板上应门。一起生活之后,夫妻的脸便会如此相像吗?看起来人很亲切的样子,检察官安心了。

    “请问野本已经回来了吗?”

    “请问您哪里找?”

    “我是地检署的千草……”

    “哎呀,原来是检察官……”刑警太太赶紧重新跪好。“平常承蒙您照顾了。”

    “哪里的话。野本呢?”

    “是,他刚刚才回来,现在去澡堂洗澡。请进请进,他马上就回来了。”

    在刑警太太的邀请下,检察官进入屋里。走廊尽头的三坪大客厅里,放着电视和矮柜,墙上挂着硬要检察官写的毛笔字,内容是刑警指定的“心如止水”。

    刑警太太重新双手扶地地打招呼:“欢迎您。”

    检察官赶紧将一大瓶酒放下来。

    “我刚好到这附近,突然想跟野本喝一杯,就不请自来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我早就久仰检察官的大名了。每次他一喝酒,不唱一遍检察官百岁、我九十九的歌就不高兴……”

    检察官不禁苦笑。

    刑警太太端了果汁瓶和空杯子上来,然后说声“我先失陪一下”,便消失在厨房里,接着立刻听到厨房的门打开,她快步跑出去的脚步声。大概是去蔬菜店或是鱼店吧。

    二楼传来孩子们说话的声音,一个人在客厅的检察官,只好盯着打开的电视看。不怎么入流的电视广告画面上,一名操着东北口音的女人对着一群男人比手划脚。

    最近这些演员为了博观众一笑,经常说着不太标准的东北方言,让检察官十分反感。为什么东北方言要被当成取笑的对象呢?感觉乡土语言好像被侮辱了,实在叫人无法忍受。语言的口音是风土所产生的一种光荣的传统遗产,每次看到那些不成气候的演员用着糟糕的口音或方言哗众取宠时,检察官便觉得他们真是一点才艺都没有,难道想不出其他搞笑的花招吗?

    检察官打开公事包取出大型信封袋,牧民雄日记的影印就收在里面。他已经读过好几遍了,但还是有空就拿出来翻阅,看看有没有遗漏了什么,或是会不会有什么新的发现。

    检察官仔细看着影印过后难以辨认的文字。

    三月十九日。

    牧民雄这天第一次来到坂口家,受到临时有事外宿的坂口所托,将买的东西送回他家,事情在玄关就办完了。因为是下班后才去拜访,所以时间应该是傍晚吧,当时并没有特殊发现。

    六月二十九日。

    这是他第二次造访。为了帮坂口拿忘在家里的重要文件,他在上班时间前往,往返都搭计程车。

    上面写着一早起来右眼皮就疼痛,还肿了起来。牧民雄戴着眼罩到出版社上班……逐渐顺着文字读下去时,检察官突然找到了耐人寻味的部分。

    厨房门开了,野本刑警的太太再度出现在客厅里。

    “真是不好意思,就这样把客人丢在家里。我是想出去买点小菜,这附近都是些小店,只怕没有合您胃口的东西……”

    “别忙着招呼我了,野本和我都是只要有酒就好的人……”检察官说到这里时,从楼梯上冲下来的小女孩跳进了客厅里。她看见检察官有点惊讶,点了一下头之后问道:“阿姨,晚饭还没好吗?”

    “这是什么样子,可子。看到客人怎么没有问好?”

    小女孩脸上浮出害羞的笑容。

    “不能因为妈妈不在家就不乖。”

    检察官大吃一惊。妈妈不在家?那么,眼前这个女子不是野本刑警的太太?

    “真是不好意思。”检察官说。“我实在是太糊涂了,您是野本的……”

    “我是他妹妹。因为嫂嫂的亲戚家做法事,她从昨晚就在外面过夜,我被拜托来帮忙照顾家里……”

    “真是失礼了。我就觉得怎么长得跟野本好像,却没注意到是他妹妹。”检察官说着便笑了出来,然后笑容又立刻冻结在脸上。

    这是自己头一次来这个家造访,所以很自然地便以为这个年纪的女性是野本刑警的太太。下次如果再来拜访时,又是这个女性出现,我就会更深信不疑了吧?这就是人和场所连结所产生的必然错觉。

    如果有人利用了这种错觉呢?

    方言的问题!

    错觉的问题!棒槌学堂·出品

    两种想法都指向同一个方向:牧民雄日记中所写的“夫人”,并非坂口美世。

    而是白鸟千鹤!

    牧民雄和千鹤交谈,却误以为她是美世。因为他之前从来没见过坂口美世,也没有交谈过。

    这就是解决所有案件的唯一关键!

    坂口秋男选择妻子美世不在家的日子,叫白鸟千鹤过来,要她戴着跟美世一样的眼镜、梳着同样的发型。虽然容貌多少有些差异,但这不是问题,牧民雄打从一开始便认定对方是美世了。而且不知道美世长相的他,不可能有办法比较或辨识。他在日记中会提到美世变装,理由也因此清楚了。其实他看到的不是美世变装后的样子,而是白鸟千鹤本来的样貌。

    当然,侦查当局也直接接受了牧民雄的错觉,没有拿出美世的照片让经常出入坂口家、跟部长夫人很熟的牧民雄确认。这就是坂口看准的一点。

    11

    千草检察官的思考激烈地运转着,一连串的想法如波涛般汹涌激荡。难以超越的空间阻隔,如今已不成问题。失踪当天在坂口家和牧民雄说话的人是白鸟千鹤,美世肯定在这之前已经被杀了。坂口秋男当天的不在场证明,岂不成了单纯的笑话了吗?检察官的推理超越了对于时间的思考障碍。

    不过……检察官心想,当时不是有个男人从厨房后面进来吗?就算能骗过牧民雄,那个男人又该怎么说?

    还好这个疑问立刻有了解答。一切都是白鸟千鹤的演技,她大概是利用了录音机吧。录音带里事先录好了敲门声和年轻男人的说话声。因为音量压低了,所以听不清说话的内容,因此就算录下的是新闻报导或是天气预报也无所谓。

    千鹤一看见牧民雄就按下开关,二十分钟后便会传来敲门声。这时她只要立刻站起来走到厨房去,对着录音带的“声音”说话就好了。牧民雄没有看见男人的身影,只听见男人不清楚的声音。千鹤说的那些话是为了扰乱搜查的方针,同时造成失踪当天津田晃一出现过的印象。而告诉检察官那个男人可能是津田的,正是坂口本人。

    检察官突然陷入沉默之中,野本刑警的妹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坐在一边。检察官要求说:“野本女士,能否马上帮我叫野本回来呢?”

    “是,我哥哥一向都有洗澡洗很久的坏习惯,真是不好意思。”

    “请快点。喝酒可能要等下次了。”

    “是。”

    野本刑警的妹妹一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似地出门了。检察官的思绪则又转到了津田的谋杀案。

    可是,这个问题有些麻烦。十五日晚上,津田离开“花束”时确实和千鹤一起搭上计程车。只是当车子停在涩谷大和庄前时,千鹤下车了,打开二楼窗户的筱原太太只看见车里有人骂了声可恶后就扬长而去。

    津田之后去了哪里呢?这个案件的主角是坂口还是千鹤呢?还有杀人现场在哪里呢?

    检察官听了津田的解剖结果,他被下的毒是砒霜,还验出微量的安眠药。安眠药是在哪里、为了什么而服下的?又或者他是被人下药的?

    检察官认为地点应该是在“花束”。千鹤在包厢里对津田下了安眠药,算准了津田的思考力逐渐模糊之际,提议到更好玩的地方去。津田欣然答应,并叫了部计程车——想到这里,检察官恍然大悟。那并不是计程车!

    会不会是坂口秋男穿着司机制服、假装成路边候客的计程车,一等到千鹤的暗号便开了过来呢?

    津田是“花束”的常客,几乎每个晚上都会露脸。千鹤十五日晚上来到“花束”,一认出津田后便马上打电话给坂口。坂口穿上事先准备好的服装开车到“花束”附近,等待约好的时刻。不久两人出现了,他将车子开近。千鹤说“我们搭那辆车吧”,因为酒醉、安眠药而思考力薄弱的津田精神恍惚地招手钻进车里,千鹤只需要在车上劝他喝下掺了砒霜的果汁或威士忌就行了。所以,津田应该是在坂口的车里遭到杀害的。

    车子抵达了涩谷大和庄。千鹤留下尸体自行下车,对着二楼窗口呼唤筱原太太。看见窗户一开,坂口立刻从车内大骂可恶,并直接将车开到了杉并的秀峰寺。

    掩埋尸体的地点,应该事先就讨论过了,挖掘洞穴的工具也准备齐全,只要解决脱下来的衣服便大功告成。而这时,白鸟千鹤则在大和庄的一室里呼呼大睡。

    坂口决心要杀死妻子时,首先便想到了津田晃一的存在吧。可说是学生流氓的津田,用来当作坂口作案的代罪羔羊,实在是最佳人选。而且如果他真的发现了美世的奸情,他活下来也是个祸患。不管怎么说,津田的死是一开始便决定的,想必整个杀人计划也设想得十分绵密。

    那么,这天晚上美世又如何了呢?大概坂口在出门前就已经先让她服下安眠药了。在完成杀害津田的计划之前,必须让她活着才行。

    恐怕美世是在十六日的黎明被杀的,尸体暂时藏在家里,然后坂口出门上班。到了下午,千鹤假装成美世等待牧民雄的到访。

    牧民雄一回去,千鹤立刻赶往别所。之后就如牧口刑警的推理,那一夜十点过后,为了显示美世还活着的事实,为了让坂口有不在场证明,千鹤假扮成相染屋的房客。牧口刑警解开了留在现场的指纹之谜,作为道具用的相框玻璃和木板,无疑地是跟那件红色衬衣一起包在布包里,衬衣是用来暗示美世有男人(晃一)的道具。千鹤在走出相染屋之后,应该就完全回复成白鸟千鹤的模样,另行投宿了其他旅馆。而且在某个旅馆的一室中,悠哉地观赏搜索队寻找美世下落的情况。

    安静的温泉街,只有黑暗知道那一夜的真相是什么…

    美世的尸体应该是在坂口申请失踪协寻前,便运到某处埋掉了。

    牧民雄的死对他们而言,应该是计划之外的不幸偶发事件吧。如果那天牧民雄没有坐在石神井公园的长椅上,就不会招来杀身之祸了。

    千鹤完全没想到会在那样的地方遇到牧民雄,可是她立刻将这个不幸的重逢通知了坂口。她要求牧民雄保守秘密到明天晚上时,其实心中早已决定要杀死他了。只是不知道掺了毒的可乐是坂xx交给他的,还是千鹤。

    美世所做的那些令警方疑惑的行动,如果换成以千鹤来思考,便十分容易解释。从T银行分行提领三十万现金的人,肯定也是千鹤。她一开始就假扮成美世去开户,三番两次地去银行露面。一如跟牧民雄的情形一样,都是利用人们心理上的错觉。由于坂口家从来没和那家银行来往过,所以不必担心真的美世会上门。

    隐藏的真相如今在检察官的思考中逐渐显现。

    倒是野本刑警人在哪里?

    检察官站了起来。必须立刻跟侦查总部联络才行。

    玄关的门开了,野本刑警穿着浴衣的矮胖模样出现了。

    “真是吓我一跳。洗个澡居然还有人来迎接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快穿衣服!”检察官说。“我们要出门,快点准备!”

    “不是说要喝酒吗?”

    “赶快准备!”

    “要去哪里?”棒槌学堂·出品

    “目黑区绿丘,白鸟千鹤住的地方。不对,在那之前先到我家一趟,我得先确认一件事。”

    “千鹤怎么了吗?”

    “她涉嫌杀害津田晃一、牧民雄及坂口美世,要去逮捕她。”

    “太扯了,那个女人并没有机会杀死津田呀。”

    “理由我在车中再告诉你。对了,你知道千鹤的籍贯是哪里吗?”

    “等我一下。”

    刑警从挂在墙上的西装上衣里掏出警察手册端详。

    “我想可能会有什么帮助,所以抄下了小孩的《歌谣曲事典》中记载的资料。地址是长野县佐久市岩村田町,佐久就是佐久间象山【注】的佐久。”

    【注】: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炮学家(1811-1864)。

    “我知道了,立刻出门吧。”

    “假如对方反抗呢?”

    “那就紧急逮捕。”

    “没问题吧?”

    “我用我检察官的职位当赌注。”

    “我知道了。”刑警立刻脱下浴衣。“你用职业下赌注,我就用生命作陪!”

    刑警觉得热血沸腾。那是一种喜悦,就是为了这一瞬间,野本刑警才会那么自傲地作为检察官的双脚四处奔走。

    “别忘了手铐。”检察官这么说时,已做好准备的野本刑警早冲到了门外。

    12

    两人并肩走在马路上。身材肥胖的野本刑警显得比高瘦的检察官动作要灵敏许多。

    “电话在哪里?”

    “那里。”

    “你去叫车。”检察官边说边走向红色公用电话。

    他拨号联络侦查总部。大川警部外出办案。

    “请警部立刻跟我联络。我要他以涉嫌杀人的罪行将艺苑社的坂口秋男逮捕,并带回总部。没有逮捕令,但可以用刑诉法第二百一十条规定进行紧急逮捕。我和野本刑警在绿丘的白光公寓。”

    放回话筒时,刑警叫的计程车已打开门等着。

    车子开了之后,检察官才靠在野本刑警的耳边说明他的推理。

    白鸟千鹤在这个案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津田晃一是何时被杀害的?

    牧民雄为什么会被杀?

    只听到声音的男人是利用什么诡计安排的?

    让检察官做出如此推理的方言,心理上的错觉又是……

    “可是,千草先生,”野本刑警一边点头听着检察官的说明,一边提出疑问。“万一坂口或千鹤否认的话怎么办?只是推理出他们的罪行,并无法证明他们真的犯罪呀。”

    “你的意思是说,要有绝对性的证据?”

    “没错,要有让他们无法否认的致命一击。”

    “我想应该有。”

    “在哪里?”

    “我们现在就是要去找出来。”

    这时,检察官的脑海中已清楚地描绘出野本刑警所谓的“致命一击”。

    关键证据有两个。第一个是七月九日这个“日期”。根据牧民雄的日记,那一夜他在坂口家听到有关比才和舒曼的事,可是对牧民雄提起这件事的“美世”,一定是白鸟千鹤。也就是说,美世那一夜不在自己家里。只要调查她那天住在哪里,并证明该事实,不就能粉碎千鹤一人身兼两角的诡计了吗?首先要打电话到美世娘家,调查她的交友关系和亲戚资料。沿着这些线索,说不定就能找出她当晚住在哪里。

    第二个证据是“目笼”这个方言。千鹤的籍贯是长野县佐久市,假如确定“目笼”是该地方特有的方言,也能佐证她一人身兼两角的诡计。所以在逮捕千鹤之前,必须先翻阅家里书房那本全国分类方言事典,予以确认才行。

    “别所温泉!”野本刑警突然开口说道。

    “别所温泉怎么了?”

    “就是相染屋呀,可以让那个叫做志乃的女服务生跟千鹤见面。”

    “说的也是。”检察官点头说。“只要她能证明那一晚的客人是千鹤,就有了第三个证据。”

    “第三个?第一个证据是什么?”

    “这个嘛……”检察官说到这里时,车子已经停在家门口。

    “你回来了呀。”出门迎接的检察官妻子说。“刚刚坂口先生打电话给你。”

    “什么,坂口打电话来过?”

    “而且还说了很奇怪的话。他说谢谢千草兄长久的照顾,他接下来要去远方旅行了,所以来打声招呼。”

    “这……”

    检察官和刑警四目相对。

    “还有,”检察官的妻子说,“他说银行里的存款要全部转送给牧民雄的家人,相关手续请你帮他处理,还要你多多保重身体。听起来好像是一去不回的人在告别一样。”

    “糟了!”

    “可恶!”刑警怒骂说。“这家伙逃跑了!”

    “不,逃亡需要钱,所以不可能将所有存款都送给牧民雄的家人。”

    “你是说……”

    “野本!”检察官丢下一句话。“走,去千鹤住的地方,叫车!”

    检察官和刑警并肩跑向马路。

    13

    在夜晚街头高速奔驰的计程车一停在白光公寓前,刑警便跳了出来。

    千草检察官抬头仰望着星空下成排窗户灯火通明的华丽建筑。

    “她住二楼,走上去比较快!”刑警率先跨步前行。

    二十三室。

    检察官敲了门,没人回应。他扭动了一下门把,房门上了锁。

    “白鸟小姐!”刑警敲门大叫。

    “白鸟小姐,我是艺苑社派来的,有事找你……”

    但就是没人应声。

    “有点奇怪。”检察官低语着。

    无人回应的房间里传来幽静的管弦乐声,检察官竖起了耳朵倾听。

    “是《悲怆》交响曲。”

    “悲怆……?”棒槌学堂·出品

    “柴可夫斯基的作品。跟你这个戏曲迷说这些根本没用,就是描写无法获得救赎的悲伤……”

    “无法获得救赎的悲伤吗?”刑警重复一遍这句话时,检察官的眼神突然闪了一下。

    “野本!”检察官大叫。“快叫管理员过来,拿备用钥匙开门!快呀!”

    刑警冲下了楼梯。

    管理员立刻就出现了,是一名瘦削、脸色不太好的男人。

    “那就怪了,两个小时前我才看见白鸟小姐站在阳台上……”

    管理员打开门锁,推开房门。电灯是关着的,音乐从黑暗的房间深处里流泻出来。

    管理员打开电灯,豪华的客听里空无一人。

    “那道门后面是什么?”检察官问。

    “是寝室。”

    “野本。”检察官催促着刑警前进。

    推开通往寝室的房门,房门没有上锁。管理员一打开电灯,三个人的嘴里都发出了一声惊叫。

    房间中央的床铺上,坂口秋男和白鸟千鹤拥抱着躺在一起。

    “坂口!”检察官开口喊叫,但床上的两人动也不动。

    “已经死了……”

    刑警将手伸到坂口和千鹤的脸上,确认呼吸是否已经停止,并碰触了一下脸颊。“还有温度,看样子是在二、三十分钟前。”

    这时,检察官发现了放在床头桌上的一张纸片。

    哥哥,抱歉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为了那件事,我终于还是受到了制裁。再见了,祝你幸福。

    千鹤

    “是遗书吧。”刑警探过头来说。

    “大概是吧。听说她哥哥在信州经营一家医院,不过上面说因为那件事受到制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没有坂口的遗书吗?”

    “没有。”检察官说。“仔细想想,他也不像是会留下遗书的人。”

    纯白的床单上,相拥而眠的两人服装丝毫未乱,令检察官有种奇妙的洁净感。两人似乎在静静地聆听着《悲怆》沉重又忧戚的乐声。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检察官拿起了话筒。

    “我是地检署的千草。”

    “原来是千草先生。”是大川警部的声音。“没有找到坂口秋男的下落,只知道他去过神田的光仁堂医院,他离开那里后就不知去向了……”

    “去医院?为了什么?”

    “艺苑社的社长叶村洋四郎因为狭心症倒下了,听说是在今天的傍晚。社长家就在光仁堂医院附近,所以便送到那里。坂口接到通知时,只听他大喊一声糟糕便冲出了家门,这是女佣人说的。于是我们也赶往医院,社长已经身故了,但他的家人却十分愤怒……”

    “为什么?”

    “坂口赶到的时候,社长已经断气了。他竟然对着尸体吐口水,还说就是因为这家伙才毁了他的一生。他多么希望亲手杀死他,说完又吐了尸体口水。其他人上前抱住他,他却推开众人冲出了病房,大家都说他是不是疯了。听说这个社长还是他们夫妻的介绍人。”

    “没错,美世就是这个社长的亲戚。”

    “所以他们家人才会那么生气,还骂说连那栋房子、那块地皮都送给了他们夫妇,简直是忘恩负义,连畜生都不如。对了,千鹤那里怎么样了?”

    “两个人都在这里。”

    “逮捕他们了吗?”

    “不,已经没有必要了。”检察官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大川,坂口和千鹤已经死了……”

    “自杀吗?”

    “是的。我们所追查的坂口浩一的亲生父亲就是那个叶村洋四郎。美世是叶村的秘书,住过叶村家,他们之间的奸情应该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所以说,坂口是娶了社长用过的女人啰?”

    “这一段关系的代价,就是美世会得到那栋房子、土地,以及一个有前途的丈夫。而他们两人的关系到婚后还是持续着。大概坂口在小孩车祸去世之前,都是真心爱着他的妻子和小孩的吧。我认识学生时代的坂口,他就是那样的男人。当他知道自己真诚的爱被这群虚伪的人给欺骗了,可以想见他会多么愤慨。”检察官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下来。

    “喂喂,怎么了?”

    “大川,你听见了吗?从尸体上流过的音乐……”

    “总之,我马上过去那里。”

    警部挂上电话后,检察官仍在电话机前伫立了一段时间,倾听着缓慢的乐曲。

    对坂口秋男而言,他最后的目的就是杀死叶村洋四郎。对他的憎恨,是坂口活下来的唯一支柱。如今这个目标消失了,长期以来支撑他内心的东西也崩溃了。这样的挫折逼他走上了绝路。

    他没有留下遗书,他的犯案和计划都只能出现在检察官的想像中。

    千鹤写给哥哥的那一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为了那件事,我终于还是受到了制裁……

    “现在该怎么办?”野本刑警上前询问。

    “没什么怎么办,一切都结束了。”检察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道。

    隔天,千草检察官在地检署的办公室里和千鹤上东京来的哥哥白鸟利秋见面。利秋端正白皙的脸上,满是沉重的表情。

    “我可怜的妹妹。千鹤从一开始就是背负着十字架出生的。”

    “怎么说?”

    “千鹤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她妈妈是我父亲老年迎娶的继室。父亲在千鹤十二岁那年过世,他一向很溺爱千鹤,千鹤也很黏着父亲,就这样度过了她的少女时期。父亲过世后第三年,千鹤的妈妈也生病了,是胃癌。我是医生,很清楚后母的死期将至。大概是在后母死前两、三天吧,她说要叫千鹤到床前来,我走出病房去叫千鹤。过了不久便听见病房内传来千鹤的哭声,我赶紧冲进里面……”

    “……”

    “只见后母从被窝中掉出来,整个人斜倒在地板上,千鹤就站在旁边。一看就知道是后母抓着千鹤,而千鹤推开了她。我问她们发生了什么事,但千鹤只是大口地喘着气没有回答。衰弱的后母在几分钟后便断气了。”

    “你妹妹为什么做那种事?”

    “几天之后我才知道原因。千鹤并非我过世父亲的小孩,后母曾背着父亲跟某个男人私通过。”

    “知道是哪个男人吗?”

    “不知道。但是后母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想告诉千鹤她的父亲是谁。后母一说出这事,千鹤便捂住耳朵。我妹妹坚持希望她是临终之前始终相信爱妻、深爱女儿的父亲所生的,她认为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有辱死去父亲的颜面。后母哀求着她,但千鹤就是捂着耳朵不肯听,并打算离开。于是后母抱住她的身体,想把嘴巴靠近她的耳朵,告诉她那个名字。就在那一瞬间,千鹤用力推开了后母……检察官,这就是遗书中提到的‘那件事’。”

    “原来如此。”检察官点头说:“因为有着这个阴暗的过去,才会让她跟坂口秋男结合在一起吧。但是这却是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

    “我是医生,所以后母的死可以用病故来处理。但是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来说,毕竟是一个太大的冲击。检察官,千鹤可说是背负着十字架出生的,而且还决定为自己所背负的十字架的重担复仇。无论是坂口美世还是叶村洋四郎,千鹤都不认识。千鹤的眼中只看到一直以来折磨着她的那个十字架……”

    千草检察官无言以对。只是相信躺在那张洁白的床上,在《悲怆》的包围下死去的两人并没有发生肉体关系。因为结合他们的并非爱情,而是憎恨。

    白岛利秋将五十万的支票放进写着奠仪的信封袋里,请事务官转交给牧民雄的父亲。当他低头走出办公室时,检察官感到内心一片空白。

    而这片空白,是无法填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