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恼缠身、优柔寡断终于让悠一什么也没做地过到了圣诞节,老早就过了堕胎的时期。一天,他还受着忧郁折磨的一天,和镐木夫人接了吻,这个吻让那女人一下年轻了10岁。夫人间:“圣诞节准备在哪儿过?”“圣诞之夜,不孝敬孝敬老婆那也太那个了。”啊呀,我丈夫和我一次也没有一起过过圣诞节呀。今年你也来个夫妇各自玩各自的怎么样阿?”接了一次吻,悠一反而对夫人有节制的举动很有好感。普通女人,从那一瞬间起,就开始了没完没了地恋人式纠缠;夫人的爱情却从这一刻起变得稳重而且有节制,那是因为她已经从多日的心神不定中摆脱出来的关系。悠一觉得,

  自己让她鲜为人知的本质的一面恋上了,他感到更可怕。

  悠一其实已经有了圣诞节的约定。他应进去参加在大肌一家:高级住宅里开的“GayParty”。”“盖(Gay)”在美国英语樱中是:“男色爱好者”的意思。大矾那栋房子的原主人,因财产税的关系,即使不卖掉房子:也无法继续维持下去了,于是,一个叫“贾基”的人通过过去的:熟人关系把它借下来了。房子原主人是一家造纸厂的厂长,他死:后,一家人就在东京借了间狭窄的房子栖身,每次他们去看自己租出去的房子,比自己现在住的大三倍,院子大十倍的房子;老是看到房里客人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觉得很奇怪。从大肌车站上出发的车,.要是在晚上,能看到那客厅里的灯光。有的从外地来东京的客人看着那情景说,看到老式房子里忽闪忽闪的灯光,可

  真叫人怀念哪。那房主的遗孀也大惑不解地说,那阔绰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我一向不知道;有时转进去看看,就看到正要摆酒席的架势。总而言之,这房于从宽大的草坪可以望得到大矾海边,可里面究竞在干什么,没有人知道。

  “贾基”青年时代确实十分红火,没有和他匹敌的年轻人;最近才终于让悠一有可能与他年轻时代姻美了。可是时代不同了。

  “贾基”(叫是这样叫,他是个了不起的日本人)凭他的美貌,他奢华地周游了欧洲,这种豪举,当时连三井、三菱的高级职员都可望不可及。和英国人巴特隆有过数年交往后分手了。回到日本,“贾基”暂时在关西呆了一阵。当时的巴特隆是印度的富豪,围着这个讨厌女人的青年还有芦屋社交界的三个贵妇人。轻快、舒服的美青年,就像悠一对康子尽义务一般,对三个保护者轮番施行着义务。印度人胸部有病。“贾基”冷淡地对待这个感伤的大男人。二楼的室内阳台里,印度人躺在藤躺椅上,在自己生病的日子里,年轻的情人还照样在楼下邀集了许多同类,狂欢作乐;印度入把

  毯子拉到胸口,读着《圣经》,读着读着他哭起来。

  战争期间,“贾基”曾做过法兰西大使馆参事官的秘书。他常被人误认为间谍。他私生活神出鬼没,让人们误解为公务行动。战后,“贾基”很早就弄到了大矾的房子,他把那房子让面熟的外国人住,发挥了他的经营才能。就是现在他还是很美。就像女人没有胡须,他也没有年龄。更兼“盖”社会崇拜阳物。对“贾基”的无穷生活力,从不吝惜赞叹和敬意。

  那天傍晚,悠一去了“鲁顿”。他稍感疲倦。比平时略嫌发青的两颊,反而在他轮廓清晰的脸上,平添了一层让人怜惜的味道。阿英说:“阿悠,你今天眼睛湿润润的,好动人哟。”悠一心想:“大概是像轮船一副看海看累了的眼睛吧。”,

  从一开始,悠一就隐瞒了成家的事。这隐瞒的事也会成为意想不到吃旁醋的原因,他眺望着窗外年底街上的沸沸扬扬,想着今天,想着最近让他不安的日日夜夜。和新婚时一样,悠一又开始害怕起黑夜来。怀孕的康子更需要缠绵的爱情,像看护般没有疏漏的爱情。于是,悠一不得不又去想起以前想过一次的话:“自己简直是无报酬的妓女”。

  “我呀,便宜。我是献身的玩具。”他甘愿把自己想成贱货。“康子那么便宜地就买去了男人的意志,让她稍微忍受些不幸也是应该的。即使这样,我还是像个狡猾的女佣人,这不是对我自己的不忠实吗?”

  事实上,躺在妻子身边的肉体,要比悠一躺在所爱少年身边的肉体,低贱得多;这种价值的倒错,把人们眼里十分般配的美丽夫妇婚姻生活的实质,引导到随时可以有的某种冷冰冰的卖笑关系,无报酬的卖淫关系上了。这静静的、瞒过世人耳目的缓慢作用的病毒,毫不间断地腐蚀着悠一;最后谁能保证他在“过家家”的小圈子外,“娃娃夫妻”关系的圈子以外,不再受到病毒侵害呢?

  譬如,以前他在“盖”的社会里,一直忠实于自己的理想,他只和比自己年纪小的而又喜欢的少年“结亲”。这种忠实不用说正与康子闺房里的不忠实形成对照。本来,悠一是作为忠实于自己的形象出现在那个社会里的。可另一方面,他的软弱和俊辅奇怪的意志强化了悠一对自己的不忠实。俊辅把这个称为美所牵引的艺术的的宿命。

  悠一那张脸,让外国人看见,十有八九要动心的。悠一讨厌外国人,于是他一概拒绝。一个外国人发作起来,打碎了“鲁顿”二楼窗上的一块玻璃,一个人陷人了忧郁症,无缘无故地把与他同居的少年手腕扭伤。把赚外国人钱视为目的的家伙们,在

  这一点上,对悠一很尊敬。他们对不侵犯自己生活的光着脚跑过来的人,抱着一种被虐待的敬意和亲密的感情。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对自己生活食粮没有一天不梦想着复仇。

  话说回来,悠一体贴人的性格,使他努力在回绝别人时不让对方感到没趣。每当悠一看到这希望得到他的可怜存在时,连他自己都会觉得那眼光和看着可怜的妻子时的眼光是一样的。怜悯和同情的动机,允许对人混杂着轻蔑感的献身,在这献身之中,会缓缓滋生出一种无忧无虑卖弄风情的感觉。访问孤儿院老妇人母性的体贴中,似乎也能让人看到老年无所用心的卖弄风情的姿态……一辆高级车,穿过熙熙攘摄的大街,来到“鲁顿”前停下。另一辆跟着它停下。“奥亚西斯”的阿君,转了一圈他得意的“皮尔艾特”,对进来的三个外国人,抛去他拿手的招人爱的眼风。去“贾基”聚会的,包括外国人在内,以悠一为中心共有十个人。

  三个外国人看到悠一,眼睛里微微露出期待和焦虑的神色。今晚,在“贾基”家,谁和他能一起上床呢?

  十人分乘了两辆车。“卢蒂”从车窗里递进礼物,嘱咐带给“贾基”。那是用格树叶装饰的一缸香摈酒。到大矾有两小时不到的行程。车子一前一后,走完了京滨第

  二国道。然后在旧东海道的高速公·路上飞驰。少年们在车内喧闹着,一个机灵的少年抱着个空旅行包,准备放回家时肯定能弄到的钱。悠一没有坐在外国人旁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金发青年,贪婪地盯着反光镜。那里面反射出悠一的面孔。

  一片璀璨的星空。青磁色冬夜的天空里,冻凝住的无数雪片般的星星眨着眼睛。车内开了暖气很暖和。悠一从旁边那位曾和他有一次关系的罗索少年口中,听到副驾驶席上那金发男人的事:那家伙刚来日本时,也不知从哪听来的,快乐绝顶时,老是

  叫:“天国、天国”,对手听了都哈哈大笑。这个不怎么样的小故事,惹得悠一前仰后台地笑起来。恰好这时他的眼睛和那反光镜里的眼睛碰在一起,那人挤眉弄眼,把薄薄的嘴唇凑上镜面接吻。悠一吃了一惊。镜面上模模糊糊出现了个唇印,桃红色的。

  车到时已经是晚上9点了。车调头的时候,可以看到已经有三辆高级轿车停着了。跑来跑去的人影在传出音乐声的窗子上晃动。风吹过来很冷,下来的少年们,刚剃过头,赶忙把头缩进蓝色的领子里。

  “贾基”到大门口来迎接新客人。客人抱着悠一送给他的冬天蔷薇花束,花束贴着他的脸,他伸出戴着大猫眼钻石戒指的手,相当帅气地和外国人握手。他醉得很厉害了。于是大家连白天在家里卖咸菜的少年在内也一起说起“洋径滨”英语,“圣诞快乐。”于是少年们都仿佛置身于外国一样,此道中不少少年,伴着“情人”出过国。报纸上也曾刊出过大标题的美谈“跨国界的侠义心——家用留学生”。可见其事之一斑。

  连着大门的大客厅,除了中间圣诞树上点着蜡烛灯以外,没有其他灯光。舞曲从挂在树上的扩音器里传出。大客厅里先到的二十个客人合着曲子跳着舞。

  实际上,这一晚,在伯利垣,无垢的婴儿从原无罪的母胎里降生了。这里舞着的男人们;像“义士”约瑟夫那样,庆祝着“降诞祭”。也就是对今夜降生的婴儿,他们庆贺自己不负法律责任。

  男人们跳着舞,这不寻常的玩笑,让跳着舞的人们脸上浮起微笑:他们自己不是被什么强迫着跳着,而是因单纯的玩笑驱使这样跳着。那微笑是反抗意味的微笑。他们跳着笑着,抹杀魂灵般地笑着。街上舞厅里,相好的男女们舞着,他们的舞姿里,能见到流露出冲动的自由;男人与56人拽着胳膊跳舞的姿势,总让人感到被冲动强迫的灰暗的束缚。为什么男人们非得出于无奈做出互相爱慕的样子呢?因为这种爱,如果不赶快向冲动添加些宿命的灰暗意味,那么爱就不能成立……舞曲变成快节奏的伦巴。他们跳得快起来,淫荡起来。为了做出自己简直就像让音乐强迫着的样子,有两个人嘴对着嘴,拼命旋转直到倒下。

  先来的阿英,让一个肥胖的小个儿外国男人搂在臂弯里,朝悠一递了个眼风。少年半是张嘴笑着,半是紧锁着眉。这肥胖的舞伴,边舞边喋喋不休咬着少年耳朵,眉笔描过的胡子,把少年的两颊给弄脏了。

  这时,悠一看到了他最初描绘的观念的归宿。更确切地说,看到了那观念不留余地实现了,具体化了。阿英的嘴唇和牙齿依然很美,被弄脏的两颊,不用说也是有些爱的感觉,但是,那份“美”中,再也看不见一点点抽象性。他的细腰,在那毛茸茸的手下波动着,悠一没有任何感觉地移开了眼。

  一伙人围着深处暖炉躺在长椅子和地板上,酩酊大醉,活像一堆被人爱抚着的肉块,轻轻漏出墒咕声和愉笑声。猛然一看,仿佛一大块幽暗的珊瑚礁。看看又不像。至少有七八个男人,身体的某个部位互相贴着,连在一起。两个人搂着肩膀,他们的背任由另一个男人抚摸着;下一个人把自己的腿搁在旁边人的大腿上,自己的左手摸着左面旁边一个人的胸脯。那里像傍晚的朦胧雾霭,回荡着低低的、甜甜的私语,还有摇摇晃晃的爱抚。脚下的地毯上坐着个严谨的绅士,衬衫袖子的纯金纽扣从外衣袖口露出;他眼前的地板上,一个少年让三个男人抚摸着,少年脱下袜子的一只脚上,绅士把脸一直贴着,亲吻着。少年脚底心被嘴触到痒痒地忽地发出尖叫,他向后仰时身体的动摇,波及到了所有人。其他人没什么动静,像住在海底般沉默着。

  “贾基”走过来,递给悠一一杯鸡尾酒。

  “热闹的聚会,你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吗?”连说话都拿腔拿调地装年轻。这个繁忙的主人说,“嘿,阿悠,今晚来了个人,说非耍见你一面。是我的老朋友。可别冷冰冰地待他哟。他叫‘波普’,是花名。”——说着,他往大门口看去,眼睛里闪着光:“瞧那边,他来了。”

  一个神气十足的绅土,出现在幽暗的大门口。只看得清他拨弄上装纽扣的一只手白花花的。他踏着上一下发条走一步似的所谓“人工”步子,走近“贾基”和悠一。跳舞的一对擦过他身边,他哭丧着脸,转过去。

  “这位是通称的‘波普’先生,这位是阿悠。”

  “贾基”介绍完,“波普”向悠一伸出白白的手。

  “哟,你好呀。”

  悠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让不愉快光泽包裹的脸。他,是镐木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