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子已经很习惯了:每次来,看到俊辅躺在院子里的臃椅上休息,就会着无其事地坐在他的膝盖上。这动作让俊辐喜欢。

  适逢夏天。上午,俊辅闭门谢客。灵感来了,他会在这种时候工作一会儿;没兴趣工作的话,他就写写信,或者把藤椅搬到院子里的树荫下,有时看看书,有时则把书故在臃盖上假寐,什么也不想;要不就摇摇铃,叫女佣端一杯茶来。要是前一天晚上,有什么事干得太晚,睡眠不足时,他就会把盖在膝盖上的毯子拉到胸前,就此打打疙睡‘他的岁数已超过一个甲子,还得加上五年;可还是没有一样东西可称得上是感兴趣的。当然,他并没有奉行什么主义。俊辅缺乏对自身以及对他人客观的认识,这恰恰是构成兴趣的条件。这种极端的缺乏客观性,对外界、内面所有很不高明的痉挛关系,在给他老来的作品带来新鲜感和清新气氛的同时,也要求这些作品作出莱些牺牲。就是说.要求牺牲真正的小说要素:塑造人物性格而引起的戏剧性冲灾,诙谐的描写,性格造型的追求,环境和人物相矛盾等等。于是,有两三个极其吝啬的批评家,犹豫着是否直率地把他叫做文豪。

  康子坐在俊辅的腿上,那条在藤躺椅上伸得长长的、盖着毯子的腿上。她身子重。俊辅想说几句猥亵的笑话.可没说出口。喳喳刺耳的知了声,加深了这种无言的气氛。

  俊捕右腿上不时会发作神经痛。发作前,腿的深部会有麻酥酥的预感。上了年纪变得脆弱的膝盖无力长久承受少女温软肉体的重量,可就是这样忍受渐渐增加的疼痛感时,俊辅脸上却露出一种狡猾的快感。

  俊捕终于开口了;

  “膝盖压得有点疼,康子宝贝,让我把脚往边上挪一挪你再坐。”

  一瞬,康子用一本正经的眼光,忧心仲仲地看着俊辅的脸。俊辅笑起来。康子一脸瞧不起的神情。

  老作家明白这份蔑视。他坐起身从后面抱住康子的肩膀,手棒住她的下额,仰起脸,去亲她的嘴。像完成任务似的,赶快结束掉;他感到右膝隐隐刺痛,又躺了下去。抬起头来往四周一瞧,康子已经不见了。

  一星期过去了,康子音信杏然。俊辅借散步时去了趟康子的家,说是她和两三个同学一起去了靠近伊豆半岛南端的海滨温泉的疗养地。他记下了那旅馆的名字,回到家,俊辅就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正巧有一份被催促交稿的工作要做,这成了他忽然决定一个人在这盛夏季节外出旅行的借口。

  他怕天气太热,挑了一大早出发的火车;可他穿着那件白麻西装,已经是汗流浃背了。他喝着热水瓶里的茶,竹签一样的手指伸进衣袋.掏出将要出版的全集小样细细读起来,这小样是刚才来送行的出版社职员送来的。

  这回出《桔俊辅全集》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在他45岁的时候编辑的。”那时的我呀,”俊辅想,“除了那些考虑世间已经安定、安全从某种意义来说能看清前途的圆滑化身作品的堆积外,还有沉浸于这种愚蠢行为的记忆。愚蠢行为,什么意思也没有。愚蠢行:和我的作品无缘,愚蠢行为与我的精神、我的思想之间无缘。我的作品决非思矗行为的产物。所以我有一种对自己愚蠢行为不借助思想辩护的自豪。为净化我的思想,我从自己演出的愚蠢行为中,排斥促使思想形的精神作用。说是这么说,但并非只有肉欲的动机。我的愚蠢行为既合不上精神,也合不上肉体;它具有不合常理的抽象性,用来威胁我的手段就只能说是非人性的了。而今天依然如此,岁的今天也是如此—….”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仔细盯着印刷在小样扉页上的自己照片,那是张只能说成是丑陋考人的照片。要找出些被人们称为神美的不寻常美点,那倒是并不因难的。宽宽的前额,瘦削的脸表现出贪欲的大嘴唇,显示出意志力强的颚,所有的面部特征带有一种长久劳作的痕迹。与其说这是由精神造就的脸,还不说这是张让精神锈蚀的脸。这张脸上具有精神性的某种过剽,神性的某种曝光。就像露骨谈论阴部时的脸很难看似的,俊辅丑陋中有一种一目了然令人生畏的东西.像失去隐藏阴部的力量精神衰竭的裸体一样。

  受现代管慧享乐的毒害,把人性的兴趣转换到对个性的兴趣从美的观念里抹去了普遍性,这种强盗以打着幌子的暴行,截断伦理与美的媾和;那些漂亮家伙们要是说俊辅容貌美俊,那就好随他们去说了。

  在这冠冕堂皇揭示老朽面容的扉页背面,有许多广告;列了十几个知名人士的广告文章,与扉页上那张照片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些精神世界里的达官贵人们,必要时,不管在哪里都会出现;受命高歌的秃头鹦鹉们交口赞誊着俊辅作品中那种难以名状的不安之美。一批有名的批评家,是作为“桧文学”研究者而名声大噪的,但他们对洋洋20卷的全集,做了如下的概括:

  “像骤雨般注入我们心靡的众多作品,以真情写出,以陈情留存。桧氏自己也说;若没有陈情的才能,那么刚写完的作品,就会被毁弃,也就不会把这样死尸累累的样子暴露在众人面前了吧。

  “桧俊辅氏的作品,竭力拙写负数的美。诸如:不测、不安、不祥、不伦、不轨。他若是以某时代作为作品背景时,一定选取这时代的颓唐时期。把某一次恋爱作为素材的时候,则一定在失望和倦怠上做文章。即使捞写健康、稿力旺盛的形象,也像热带都市猖狂的流行病一样,人物内心也只有猖狂的孤独。人类所有的激烈爱憎、嫉妒、怨恨、热情等种种世相,仿佛与他毫不相干似的。不仅如此,保持情热的死尸的那一脉温热,反倒比如火如

  荼活着的时候,更胡说出‘生’的本质的价值。

  “感觉迟钝中体会到的敏锐感觉的颧抖,乱伦时体会到的濒临沦丧的伦理道德,感党迟钝中体会到的激越的动荡,都在作品中出现。为了迫寻逆反的效果,他编织了多么巧妙的文体啊。即所谓新古今集式的文体,罗可可式的文体,语言真正意义上的‘人工’文体,即非思想的衣裳,也非主题的假面,只是为做衣裳而故衣裳的文体。与这所谓赤裸裸文体相对照的,有像巴台农神庙尖顶上残破的命运女神像、拜尼奥做的尼凯像上那些缠绵美丽的衣服皱折般的文体。流动的皱折,飘逸的皱折。那些皱折并非只是对应于肉体行动的,从屑于肉体线条的集合,而是自身流动,自身飘逸的皱折…”

  读着读着,俊辅嘴角边浮起一层焦躁的微笑,嘟哝着说;“简直狗屁不通。全看歪了。不过是‘壳里空’浮华的追悼书嘛。都认识二十多年了,多傻呀。”

  他把服荫转向二等车厢的大玻璃窃,向外眺望着。看得见诲。渔船扬帆驶向本海。仿佛意识到许多眼前触及到的事一样,那没有被风鼓得满满的白帆,耷拉在桅杆上,显出一种无精打彩的媚态。这时,桅杆的下方,忽地闪过一小点亮光来。接着火车擦过被夏日骄阳照得明晃晃的赤松林,钻进了隧道。

  “那,那一瞬的闪光,说不定是镜面的反光吧。”俊辅想着,“难道船上有女渔夫吗。也许她梳妆得正起劲呢。这被太阳晒黑的‘假小于’,像是手里那面小镜子出卖了她的秘密似的,该不会是给偶尔路过的列车上的乘客暗送秋波吧。”

  诗一般的幻想移到了女渔夫脸的形状上,跟前那张脸斯渐变成康子的脸。老艺术家汗涔涔的瘦弱躯干震颤了。

  ……难道是康子引起的吗?

  “人类所有的激烈爱憎、嫉妒、怨恨、热情等种种世相仿佛与他塞不相干似的。”

  蠢话,蠢话,蠢话!

  艺术家铰强迫着从真情向虚假的演变,与社会上的一般人被强迫的演变恰好是相反的。艺术家是为显露而虚假,一般人则是为了隐蔽而虚假。朴素、恬淡的坦白得出另一些结果,桧俊辅是宣扬社会科学和艺术一致的那种流泥,于是被认做无思想;但就像博道楼里舞女不时掀起裙子,露出大腿一样,他的作品结尾老是来一个“光明的尾巴”,对那些认定思想存在的傻乎乎的乡下人他完全有理由不听他们说三道四。可话说回来,俊辅关于生活和

  艺术的想法,确有什么肯定要招致思想不孕的东西。

  我们称做思想的东西,不是事前就有,而是事后而生的。首先,它老是以偶然冲动导致的某行为的辩护人身份上场。辩护人给那行为以意义及理论,把偶然换成必然,把冲动化为意志。思想具有一种力量:盲人撞了电线杆,我们治不好他的伤G不怪罪于盲人看不见,而怪罪于电线杆子。如果加上一个一个行为的事后理论,那么,理论就成为了体系。而他,行为主体,则不过成厂一切行为的可能性。他有思想。他把纸屑抛在大街上。他根据一己之思想,把纸屑抛在大街上。抱有想法的人,相信自己的力量可以无限推广出去,温终成为思想牢笼里的囚犯。

  俊辅把愚蠢行为与思想严格区别开来。其结果,他的愚蠢行为成了遭报应的无端罪过。被他的作品不断排斥的愚蠢行为的亡灵,每夜每夜都来打搅他的安眠。三次以失败告终的婚朔,在他任何一部作品中都看不到一线半爪。青年时期的俊辅.生活中不断遭受挫折,误算和失败接二连三。

  与爱憎毫不相于吗?蠢话!与嫉妒毫不相于吗?蠢话!

  与他的作品漂浮的玲戊气氛相反,俊辅的生活里,充满憎恨、充满嫉妒。三次婚姻的挫折,比这更不幸的十多次恋爱那令人心酸的结局……老作家心里持续着对女人难以斩断的憎恶与烦恼,他一次也没有把这种憎恶当成作品的装饰物。那是怎样一种谦虚,怎样傲慢的捉迷藏叼。

  在他作品里上场的许多女性.别说男人,就连女性读者看了,都会感到让人急得牙根发痒的清静。一个好事的比较文学论者,把这些女主人公与埃德加.A·坡描写的超自然的女主人公做过比较,也就是和利基亚、别莱尼斯、莫莱拉、阿芙洛蒂德侯爵夫人等做比较。这些女子当然都有着大理石船的肉体。那容易生厌的恋情,就像下午的阳光。在雕刻的这边那边投下短暂的阴影一般,俊捕对自己笔下女主人公们的性感只做拂光掠影式的描写,他害

  怕这种描写。

  有个老好人的评论家甚至称俊辅为“永远的女权主义者”。

  他的第一任妻子是个窃贼。一件冬天的外套,三双鞋,两套夹西装,蔡斯照相,在短短的两年打发婚后空闲的日子里,让妻子巧妙地偷出去变卖了。离家出走时,还把许多珠宝缝在衬领和腰带的衬垫里带走了。俊辅家是受封的财主家庭。

  第二任妻子是个疯子。唾觉时,老想着“丈夫要杀自己”,睡不着;于是,歇斯底里症状恶化了。一天,俊辅外出回家,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正要进屋,让妻子一把堵在门外。

  “让我进去,一股怪气味。”

  “现在不行,我在做一件有趣的事呢。”

  “怎么回事?”

  “你老出门,有了相好了吧。我把你的女人的衣服剥下来,烧了。真痛快!”

  他起紧推门一看,波斯地毯上,丢得到处都是烧很通红的煤炭,满屋子烟。妻子又跑到火炉边,一副端庄娴静的态度,挽起袖子,用小伊于招妒膛里烷着了火的煤炭铲出来,不停地往波斯地毯上微着。傻辅惊慌失措赶快去制止她,谁知妻子竞用令人害怕的大力气,拼命反抗着,像一头将要被俘的猛禽,竭尽全力地

  反抗着,他全身筋肉都僵硬了。

  第三任妻子直到死为止都是他的妻子。这个荡妇让丈夫所能尝到的所有苦恼,都叫俊辅尝了一遍。那苦恼开始的第一天晚上的事。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俊辅写作往往是在那事完了之后.写起来是顺畅。所以,晚上9点就和妻子上床。完事后,就把妻子一个人留在卧室里,自己一个人上到二楼书房,一直工作到凌晨三四点的时候,然后就在书房里的小床上安歇。他们严格地遵守这每天的功课,从上半

  夜到早晨10点左右,俊辅和妻子是不照面的。

  一个夏天的深夜,他忽然情欲涌动,想让睡着的妻子吃一惊。

  可是,对工作的执着控制住了他那恶作剧的冲动。他鞭策首自己,一直充实到工作到早上5点.睡意消失了。他想,妻子一定还睡若着吧。于是,就蹑手蹑脚地偷偷下了楼。咦,窗户大开,妻子的影子也不见。

  忽然,俊辅仿佛觉得有这种事是当然可能的。这大概是他反省的结果。他觉得:自己每天这样储执地保持着那功课,预预测这种结果,不过是害怕出现这种结果的心理作用吧。

  动摇一下于就治愈了。妻子一定和往常一样,睡裙上罩一件黑天鹅绒睡袍去厕所了。他等着,可沒见妻子回来。

  俊辅开始有些不安,下去到厕所的那条走廊。这时,他看到妻子穿着黑天鹅绒唾袍在厨房里。她在厨房的窗下,胳膳肘支着做菜的桌子,正盯着窗外望呢。天还没亮,那模模糊糊的黑影,看不到是坐在椅子上还是跪在椅子上。俊输起忙躲进走廊上厚缎子门帘后朝那边张望。

  不一会,距离厨房四五间门面的院门嘎吱口吱响起来.接着听到轻轻的口哨声。正好是送牛奶来的时间。

  四处院子里孤独的狗叫了起来。从院门到厨房的石板路让昨夜酌雨淋湿了。送牛奶的小伙子穿着双运动鞋,一副体力劳动造就的身体,他轻快地掸去沽在蓝翻领汗衫外裸露手臂上那湿漉漉的八角金叶树的叶子,掸去脚后洛里漏进去的小沙砾进来了。他口哨响亮,是因为他年轻嘴唇早上特别爽捷的关系吧。

  妻子站起来,打开厨房的门。拂晓的微光中,能模糊地看到黑暗中站着的人影,微笑时露出的白牙和那身蓝色的翻领汗衫。晨风吹来,窗帏上的穗头静静地摇晃起来。

  “你辛苦了。”

  妻子说着,接过两瓶牛奶。能听见刺耳的瓶和瓶摩擦、白金戒指和瓶摩擦的声音。

  “太太,来点奖赏吧。”

  厚脸皮的青年人撒娇地说。

  “今天不行。”妻子说。

  “今天不行,明天可以了吧。”

  “明天也不行。”

  “怎么啦,十天才一次,你又有其他相好了吧?”

  “别大声!听见了可不得了。“

  “那,后天呢?”

  “后天嘛。”——妻字把“后天”一词,说得奶声奶气的,像把易碎的濑户磁瓶,轻轻放到架子上去似的,“后天傍晚,我先生要去开座谈会,那时可以。”

  “5点行吗?”

  “5点可以。”

  妻子打开刚关上的门,年轻人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用手指尖在柱子上弹了几下。

  “今天真不行?”

  “说什么话呀。老公在二楼呐。我讨厌不识相的人。”

  “那么,赏个嘴吧。”

  “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被谁看见了,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呀。”

  “算了吧,就亲一下。”

  “小讨厌鬼。好吧,就一下呀。”

  年轻人将身后的门关上站在厨房门口。妻子穿着卧室里的拖鞋也下去到厨房门口。

  两个站着,像蔷薇花树给支撑捧撑着一样拥抱起来。妻子那黑色天鹅绒睡袍后背上,从肩膀到腰部,屡屡转传来波浪般的悸动。

  男人的手解开了睡袍后背上的扣于,妻子摇着头撑拒着。两人无声地扭在一起。先前是妻子的背朝着这边,现在是那男人的背朝向这边。被扯开睡袍的前胸正对着这一边,睡袍里什么也没穿。年轻人在狭小的厨房门口跪下了。

  拂晓的幽暗中,妻子那雪白的裸体.俊辅还是第一次看到。那雪白的肉体伫立着,说得再准确一点,它飘摇着。那手像盲人摸索的动作,抚摸着跪在脚下那年轻人的头发。

  这时,妻子的眼睛一会儿闪亮,一会儿阴郁;一会儿睁开眼,一会儿半张半阖。那眼睛看着什么呢?看着架子上那些并排放着的陶瓷锅,冰箱,碗桂,还是映在窗户上的树影,挂在柱子上的日历呢。一天活动开始之前,熟睡如兵营的厨房里那份亲切的宁静.在妻子眼里,一定什么也没停住。那双眼里肯定清楚地看到了什么,包括这帷幔的一部分。她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一次也没往窥视着的俊辅的眼睛处看。

  “那是双训练出来决不朝丈夫看的服睛。”

  俊辅战战兢就地想着。冲出去抓住他俩的心思,就此打消。他毕竟是个只知沉默,不知复仇的人。

  不久,门打开了,年轻人走了。院子里开始发白,俊辅又蹑手蹑脚地上到二楼去了。

  有绅士风度的这个作家,找到发泄私生活忧愤的口子.那就是每天用法语写几行筆记(他没有出过国,却擅长法语。尤斯曼的《伽蓝》、《彼岸》、《途中》三部曲,罗登·巴赫的《死都普里乌斯》等都是经他之手变成了出色的日文本)。这本日记如果在他死后公开的话,也许会引出一场关于他作品研究的新讨论。他作品上缺乏的所有要素,都活生生跃动在这日记的每一页上。要是把它们一丝不改地报进作品,那是违背俊辅意志的,他憎恶活生生的现实。他抱着这样的确信;天赋的任何部分,自我流露的部分都是虚假的。不仅如此。他的作品缺乏客观性,同他的创作态度,同他顽固地坚持失去了的、固执的主观意念有关。这同他仇视活生生真实的态度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好比从鲜活的肉体中,提炼出来的却是雕像。

  他回到书房,埋头写起日记来。仔细记录下拂晓时看到的幽会情景时自己痛苦的记忆。连他自己恐怕第二次也认不出来的笔迹写的日记,和那些书架上堆积的过去数十年的日记一样,每一页上都充满了对女人的诅咒。这些诅咒并不灵验,那是因为诅咒者是男人而非女人的缘故。

  说是日记,还不如说是断想、箴言占大多数,像下面这样截取一段是很容易做到的。这是年轻时代一天的日记:“女人除了孩子什么也生不出来。男人除了孩子以外什么都能生出来。创造、生殖、繁殖都全得靠男性的能力。女人受胎只不过是育儿的一部分罢了。这是古已有之的真理(俊辅没有孩子,多半是作为主义)。

  “女人的嫉妒是对于创造能力的嫉妒。生男孩的女人,从抚养孩子的过程中,体味到对男子创造能力巧妙复仇的欣喜。女人体会到妨害创造的活生生酌意义。奢侈和消费的欲望是破坏的欲望,到处都是女性的本能占据了胜利的位置。一开始,资本主义是男性的原理,生产的原理。最后,女性的原理腐蚀了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变成了奢侈消费的原理。不久,海伦娜挑起了战争。遥远的将来.共产主义,也将撤女人毁灭。

  “女性无处不在,像夜幕降临。其习性之下贱,几乎到了最高程度。女性将一切价值观都纳入了感性的泥沼。女性完全不理解主义。因为她们缺乏独创性,所以她们连气氛都不能感受。她们所知道的只有气味。她们像动物一样地嗅着。香水是男性出于对女性教育才发明的东西。男人因此而兔去了让女人嗅闻之苦。女性具有的魁力、媚态的本能等所有性牵引的才能,只能是女人无能的证据。如果她们非天能,那么她们就不需要媚态。男人让女人吸引有多么大的损失呀。加在男人精神上的是多么大的侮辱呀。女人没有精神,只有感性。所谓祟高的感性实在是令人喷饭的矛盾说法。与晋升滴虫无异。母性,有时在众人面前展开让人吃惊的祟高。而说穿了那也是和情欲爱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我们应时刻着眼于人的精神特征,因为它作为分水岭,是把人和哺乳动物最终分开的惟一质的差异。”

  质的差异……也许应该唤作人类固有做假能力的这个特征……日记里夹了一张25岁时的照片,滞留在俊辅脸上的正是这种特征。要说丑陋,年轻时的俊辅够丑陋的,怎么看上去像是人工雕琢过的丑陋。大概自己觉得自己丑,也就日见其丑了。那些年

  日记的一部分,正文是用法语写的,而边边角角随处可见乱涂乱画的痕迹。三两笔画成的女人阴部画上,打了个大大的“×”,那是他对女阴的诅咒。

  并不是没人肯嫁给他,他才不得不娶了窃贼、疯子来做老婆。世间也有接近这类有为育年所谓“精神的”女人们存在。可这些被称做精神女性的人,是女中豪杰,不是女人。背叛俊辅恋情的女人,净是些顽固不理解他的人,对他惟一的长处,惟一的精神之美视而不见。然而,这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名正言顺的女人。俊辅曾经只爱漂亮的女人,只喜欢那种满足于自己美貌,不承认自已有需要精神上补充的美萨利伊奴式的女人。

  俊辅心里浮现起三年前死去的第三任妻子那张漂亮脸蛋。50岁的妻子,竞和年龄只有她一半大的年轻恋人一起殉情自杀了。俊辅知道她去寻死的原因:她是害怕和俊辅一起渡过丑陋的老年生活。

  殉情者的尸体让“犬吠海”的潮水冲上了岸,怒涛把两人的尸体搁到了海边高高的岩石上。把尸体弄下来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渔夫腰里缠着绳子,在秦然掀起的浪涛甩出的白雾中,把尸体在岩石之间传递。要把两人的尸体分开来又是很不容易的事。两具尸体像是溶解了似的粘合在一起,浸泡得相宣纸一样的皮肤,让人感到是两人的共同皮肤似的。用力分开后,妻子的遗体按俊辅的希望,在火化前先进回东京去了。葬礼很隆重。仪式结束,快要出棺的时候,灵枢运到一间房里,老丈夫不让任何人进去,独自一人和妻子告别。百合花、石竹花围在那张令人恐惧的大脸庞周围,半透明的发际,看得见青青的发根。俊辅毫不害怕地瞪着那张极度丑陋的脸,他感到了达张脸上露出的恶意:现在不能再让丈夫苦恼了,这张脸也就没有必要漂亮了,所以,才变得如此丑陋不堪。

  他把密藏在“河内打”年轻女人的假面强按下去,压在了死人的脸上,力气用得过适,那张脸像熬透了的果实一样,在假面下压碎了。俊辅没把自己66行为告诉别人,大约一小时后,尸体连同假面一起让火包裹住,失去了踪影。

  俊辅悲根交集的追忆中,渡过了服丧期。每当想起那个夏天的拂晓,第一次造成他苦恼的那个拂晓,这记忆新鲜的苦涩,令他如果不相信妻子还活着,就无法排遣苦痈。处理不了的情敌、他们那厚颜无耻的年轻、他们该诅咒的美貌……一次,俊捕极度的嫉妒,挥起拐杖朝那育年乱打一气,结果,妻子提出要离婚。他向妻子赔不是,还给那育年定做了套西装。这育年后来在华北战场上身亡了,俊辅狂喜地写了好长好长的日记,然后,像着了迷似的一个人上了街。街上正热闹地欢送新兵出征。俊辅也加入了美丽的未婚妻送未婚夫的行列,还快乐地捞着纸做的小国旗。正巧有记者在场,第二天,傻辅摇着国旗的大幅照片就登在报纸上了,谁会知道呢?这个一改常态的作家,挥动着的国旗,是给去送死士兵的祝福,也是给杀了他憎恶的青年的那片土地的祝福。

  桧俊辅从I车站到康子呆的海岸,坐汽车得一个半小时,在车里,他想起这些阴暗而混乱的记亿。

  “总算,战争结束了。”他想着,“战后第二年的初秋,妻子殉情自杀了。各家一流的报纸,保持了礼节,报道说是心脏病突发身亡。只有一小部分的朋友知道这个秘密。”

  “丧服一过,我立刻迷上了一个前伯爵的夫人。一生中的第十恋爱,一见面就搭上了。忽然有一天,他的丈夫出现了,强行索要了三万元。原来是前伯爵施的一个美人计。”

  汽车抖得厉害,让他笑出声来。美人計的插曲是滑稽的。可这可笑的回忆在他脑际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

  “难道我不能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强烈憎恨女人了吗7”

  他想起了旗子。今后5月在箱根认识以后,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她只被当成一个19岁的女客人,可老作家枯竭的心里又激起阵阵涟漪。

  5月中旬,在中强罗街的旅馆里,俊辅工作时,经女招待介绍,住同一旅馆的少女要他给签个名。后来不时在旅馆的院子角落里,碰到那个带着他的书来打招呼的少女。一个美丽的傍晚,他出来散步,遇到踏着石阶回来的康子。

  “是你吗?”俊辅问。

  “是我,我叫濒川,幸会。”

  康子穿着石竹船颜色的孩子气的衣服。手脚优推而颀长,让人感到长得有些过分。那腿像紧绷的鱼肉,沉淀着雌黄的白哲肌肤,那肌肤从超短裙里露出来。俊辅看他只有十七八岁,可一看到她眉宇间飘着些老成的表情,又觉得她有二十一二岁左右了。她穿着木屐,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那清洁的脚后跟。

  “房间在哪里?”

  “在最靠里的一间。”

  “按道理不常看到你吧,是一个人吗7”

  “呃,今天是一个人。”

  她是因轻微肋腹炎来此疗养的。对俊辅来说高兴的是,康子是只把小说当故事来读的女孩子。跟来的女佣人有事要回东京一两天。

  他把她带回自己的屋于,本来签好名把书还给她就得了,俊输伯要她第二天来取。说着,放下书。两人来到院子里古旧的长椅上坐下了。他们在那里说了许多话。沉默寡言的老人和礼貌端庄的少女之间缺少投机的话题,顶多是谈谈什么时候来的病好了吗之类的话。俊辅问,那少女大多用微笑来作回答。

  就这样坐着,薄暮很快笼罩起院子。正面的“明星岳”和右面的“盾山”那柔和的山姿,随着渐渐幽暗下来的天色,透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投入眺望它的人们的,乙里。山与山之间,小田原海沉默了。在薄暮的天空与狭窄的海景无法分清边界的境界里,恰好看到如繁星闪烁的那有规则一闪一亮的灯台。女招待来叫吃晚饭了,两人这才分手。

  第二天早晨,康子和佣人拿着从东京带来的点心来看俊辅,把签了名的两本书带回去。佣人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俊辅和康子默许着真正快乐的沉默。俊捕等康子回房后,忽然像想起丁什么,跑出去长时间地散步。他心情烦躁地快步上坡。什么地方都去,还不感觉到累。他想:难道我这样鲍褥动吗?不久,来到一片草地的树萌下,他像瘫了一样横躺了下来,惊起近旁草丛里酌一只大野鸡。俊埔吓了一跳,然而,他感到因过度疲劳而产生的轻飘的快感,心怦然跳动。

  “这种情绪真是有年头了吧。”俊辅想。

  俊辅忘记了:虚构“这种情绪”,得用一半以上自己的力;为了营造“这种情绪”得特地采取不自然的痛苦散步。这种忘却,也许是上了年纪的人故意捣的鬼吧。

  去康子所在镇的那条公路,有好几处延伸到了海岸边。从断崖上能鸟瞰到夏日大海流火的情景:那透明的看不见的火焰,烷灼着海平面,海沉静得痛苦,泛起类似贵金屑被楼空般的痛苦。

  还没到中午,空荡荡的汽车里只有两三个乘客,都是本地人,他们打开竹篮里的饭,分好菜捏着饭团吃着。俊辅一点不感觉到饿。他老是边吃饭边想事。结果,让他常常忘记吃饭,有时,他自己也奇怪,怎么会其名奇妙地感到肚子饱了。他的内脏也和他的精神一样,把日常生活抛在脑后。

  “K镇镇公所”终点站前两个站,有个叫“K公园前”的汽车站。没有人在那儿下车。汽车由山腰下到海滨得穿过这个约一千步大小的公园,这公园恰好隔开了山的中心部分与海的中心部分。凉风习习的深深树丛里,俊辅看到了那空无一人的幽深公园*

  公园彼岸,蔚蓝色珐琅一线般的海断断续缨,几架静止不动的秋千,将宁静的影子橄在灼热的砂地上。盛夏上午闻静无声的大公园,怎么就会吸引住校辅助心呢?

  汽车来到错综杂乱的小镇一角。镇公所并不起眼,从打开的窗子里望进去,圆桌上泛着清漆白色的光,上面什么也没放。旅馆里出来迎接的人,深探地鞠着躬;俊辅交代了行李,就让他们带路,缓续登上神社旁的石阶小道。海边吹来了风.几乎一点不感觉到暑热。只有知了的叫声,像热乎乎的毛织物他的,从头顶挂下来.让人感到一丝郁闷。上了一半的台阶,俊辅脱下帽子暂时歇了歇d脚下小小的港湾里,泊着一条绿色的小蒸汽船,像忽然想起似的:“噗噗”陶着蒸汽爆裂的声音。一下,又熄掉了。于是,就像起不走的苍蝇一样,无数令人忧愁的嗡嗡声,挥也挥不去地充塞了这曲线过于单调的港湾—“景致真美呀。”

  俊辅像要躲开这想法才这么说,完全不是什么好景致。

  —“从旅馆望出去,还要好呢,先生。”

  “是嘛。”

  这老作家给人厚重印象的原因,在于他那对椰愉、讽刺感到为难的那钟情绪。让人看得轻的事,在他看起来显得沉重。

  在旅馆最高一层的屋子里坐定,终于开口问女招待那个路上想顺便问一下而最终没问出口的问题(他害怕会失去这种顺便的感觉):

  “獭川小姐来了吗?”

  “阿,来了。”

  老作家心砰砰跳起来.接下去的问题停了老半天:

  “和朋友一起来的吗7”

  “是阿,四五天前来的,住在‘菊花厅’里。”

  “现在还在房里吗7我是他父亲的朋友……

  “去K公园玩去了。”

  “和朋友一起?”

  “是的,和朋友一起。”

  女招待没说和“大家”在一起。这种时候,俊辅再也无法镇静地打听下去:几个朋友,男的还是女的,他有些疑惑了。那朋友莫非是男的,旦是一个人吧。这种再自然不过的疑问,以前怎么在他心里,一点影子也没有呢?愚蠢行为需要保持一定的秩序,达到愚蠢行为的结果以前,难道不该留下敏锐的考察,压抑着进行下去吗?

  旅馆里热心的招待,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拖着把俊辅拉去洗澡。到吃午饭时,老作家的心还是没有平静。终于到了只剩他一个人酌时候了,他激动地站起来。痛苦终于驱使他做出不敢恭维成“绅士”的举动。他偷偷地溜进“菊花厅”,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打开房间里的大柜子,俊辅看到了男人的白裤子、白色府绸衬衫。那衬衫和康子那件镶着普罗尔风格嵌花的白麻连衣裙挂在一起。转眼再看镜台,男用生发水、发蜡和胭脂口红、面油井排在一起。俊辅走出屋子,回到自己房间,拉响了铃。他叫应声而来的招待准备好汽车。他换好西装,车也来了,他让车拉他到K公园去。

  对司机说了声“等着”,俊辅钻进了还是那么幽闲的公园大门。那是一道用天然石头搭成的拱形新大门。这周围看不到海,重重墨绿掩映的树枝,随风飘荡,发出类似远处潮涨潮落的声响。

  老作家想好两个人该去沙滩边游泳,于是他走出了公园,来到一个小动物园。栅栏的影于清晰地印在笼子里跑来跑去助理猫的背上。放养栏中.靠着茂盛的两棵枫树根,一只黑兔子在树萌下打吨儿。沿着长满篱草的石阶走下去,众多树丛的那一边,大海无限伸展开去。冈眼望得到的地方.树枝摇动着。不久,风来到俊辅的额角上。风就像看不见的小动物,从这枝树梢按忽传到那枝树梢上,大风过处,则又像猛兽呼啸而过。所有这一切之上,撒满了无休无止的阳光,充塞了无止无休的知了叫声。

  往沙滩下去,走哪条路好呢?

  远远的下方,能看到松树林,荒草掩映的石阶像是往那边迂回而去似的。俊辅沫浴着树缝里透过的阳光,承受着青草上强烈的反光,斯斯感到浑身汗涔涔的。石阶小路兜着圈子,来到断崖下狭窄走廊似的沙滩一角。

  可是,这里连个人影也没有。老作家筋疲力尽,姚了块石头坐下。他有点懊恼那石阶把他引到这儿。尽管自己被众多有害要素:诸如大名气、宗教船的尊敬、烦恼的杂事、驳杂的交际等包围着生活;但他从不需要逃避生活。在他,最拿手的逃避方法是尽可能地接近对手。桧俊辅希望在令人吃惊的广大交际田于里,自己具有一种一望便知的无视透视画法的巧妙技术。好似名演员演技出众*能使数千观众每个人都感觉到他只在自己身边存在,不管什么赞叹或嘲骂都不会给这演员脸上抹黑。他什么也听不进去。自己已预见到被刺伤的战抖;当他产生想让自己受伤的强烈愿望时,俊辅需要的是自己风格的逃避。即有必要赶快揭开那让身体清楚接受的伤害。

  可是现在,他觉得眼前近乎异常波动的广袤大海,像是医治好了自己。海来到岩石中间,诡秘般敏捷地涌来,浸润了他,流进了他的身体,那蔚蓝色迅速染遍了他的全身—…·不一会儿,又从他体内退去了。

  这时,蓝蓝的海水中,出现了一条水脉,白色波浪翻滚着纤细的泡沫,那水脉笔直地冲向这边的岸上来。到浅滩时,游泳的人,忽地象打破寂静般地从水中冒出来;一瞬,他抹去身体上的泡沫,平静地站起来。

  他那强劲有力的脚踢着海水走过来。

  一个美得令人吃惊的男子。说他像古希腊时的雕像,他更像布罗奔尼萨派的青铜雕塑家们制作的“阿波罗”,身体上洋溢着一种令人急不可耐的温柔美丽。气质高雅,挺拔的颈项,优雅的肩膀,平缓宽阔的胸,带着优雅气氛的圆润手臂;纤长清洁而充实的躯干,收起剑一样雄健的脚。站在波浪边的青年,像是被岩石角碰了一下似的,稍稍将身子侧转,右手和脸掉向左面,像是在察看左肋部,脚跟微微56起,余光的反射照亮了他的侧脸,看上去像是在微笑一般。俊俏肋细眉,深深的带些忧郁的眼睛,稍带厚重气息又赂带稚气的嘴唇,这些部是那张稀有少见脑上的精美设计。那挺拔的鼻梁牵引着两颊,在青年脸庞上,给人留下一种除了高雅和粗俗以外,莫可名状的某种纯洁野性的印象。更值得提到的是,那灰暗、毫无冲动感觉的眼光,洁白的牙齿,缓缓挥动手臂那慵赖的姿势,以及那跃动身子的动作等等,相互辉映,更突出了这头美丽的狼的习性。是啊,这张脸是狼的美貌。

  尽管这么说,那肩头的圆润,那胸部显露的无垢,那嘴唇的娇艳…。都给人一种难以言表的甜美。伏尔泰对13世纪的美丽传说《阿米斯和哀米尔》所说的那种“文艺复兴时期早期的甜美’,以后成为那种杜绝想像的壮大而神秘的强劲展开的萌芽;那种与“早期的甜美”相类似的东西,让人觉得正在从这个青年内体的微妙曲线中散发出芬芳。

  …桧俊辅曾憎恶过世上所有的美育年。这回让他心说诚服地沉默了。因为他有一种忽然把美和幸福迅速连在一起考虑的坏习惯。叫他的“憎恶”沉默的不是这青年身上无可挑剔的美,而是可以掂量出的这青年所具有的无可挑剔的幸福感,青年无意地往俊辅站的地方瞟了一眼,毫不介意地避到岩石后面。不一会儿又走出来,已经安好了白材衫和朴素的藏青哗叽裤子。他吹着口哨,登上刚才俊辅定下来的石阶,俊辅也紧随其后踏着台阶上去。青年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老作家。也许是夏囚阳光正面照射过来的关系,他的晓毛形成影子,那双眼睛更显得幽暗。刚才裸体时那光彩照人的青年,像是稍微失去了一点幸福的影子,让俊辅有些不解。

  育年转过了小路,于是小路不见了。老作家气喘嘘嘘地追到小路的入口,已经没有再进去追踪青年的力气了。小路深处像有一片草坪,传来像是那个青年人明朗活泼的声音;

  “还在睡午觉哇,真傻。你睡觉的时候,我已经去海里游了一圈回来了。收拾收拾,准备回去吧。”

  一个少女从树丛里站起来,细细柔软的手臂高高举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竟然就在俊辅的近旁。她那孩子气上装背上的纽扣松开了,青年人在给她扣上,少女天真地拍去草地午睡时沾在衣襟上的花粉和土粒,手反过来拍背心的时候,脸侧转了过来。她,是康子。

  俊辅全身瘫软地跌坐在石阶上,他掏出根烟抽起来。他尝到了赞美之念和嫉妒之苦混杂在一起的滋味。这种“吃腊”的感觉在他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可这时俊辅的心与其说在康子身上,还不如说是在那青年身上。

  完美的育年形象,完全的外表美的具象,这个丑闻的作家青年时期的理想,正在眼前,可这理想在人前是被隐瞒的,不仅如此,连他自己本身对这理想都有非议。精神的青春,精神性的青年时代,这是让青年限看着失去“青年相”的有毒观念。俊辅的青年时代,是在青年理想的炽烈渴望中度过的。那是多么愚蠢的事啊。因为青年时代,各种各样的愿望和绝望让我们痛苦,至少还没考虑把这种痛苦说成不过是青年特有的苦恼。可俊辅在年轻时老这么想。他不允许有自我观念、思想,即所谓“文学青春”的所有作品中有什么永久的、普遍的、一般的、不快的、暖昧的所谓浪漫主义水久性的东西。另一方面,他的愚蠢行为只是傻气的田间尝试。那时,他内心惟一的希望:就是得到一种获得思考能力的幸福,这种思考能力就是把自己的痛苦,想像成青年式正当的十全十美的痛苦。另外又把自己的喜悦想像成正当的喜悦。人生中必须具备这样的能力。

  “这回只有这回,我是安心认输了。”俊辅想,“那青年是一切美的集中.是人生欣欣向荣的佼佼者,艺术绝污染不了他,他是为爱女人又受女人爱而出生的男人。我可以放心地撒开手了,不用说我该退让了。我和美斗了一辈子,终于到了要和美握手言和的时候了。也许正因为此,上天才把这两人送到我面前来的吧。”

  两人从只能让情人通过的小路,扭捏地一前一后地走近了,先注意到俊辅的是康子。老作家和康于脸对着脸。他的眼睛是痛苦的,嘴上却笑着。康子脸色发育,垂下了眼帘。就这样垂着眼密,问俊捕:

  “您是来工作的吗?”

  “是啊,今天起。”

  青年有些惊讶地望着俊辅。康子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阿悠。”

  “我姓南,叫悠一。”

  听了俊捕的名字,青年像是并没有什么意外。

  “也许以前听康子讲过我的事吧。”俊辅想着,“也许他从不吃惊,从没看过我三次出版的全集吧,所以对我的名字无所谓吧。这样,我更高兴。”

  三人前前后后地上了公园的石阶,叼着观光地很幽静等等无关紧要的话。傻辅十分宽容,尽管他不是那种会说说笑笑的人,但心情报好。三人坐上俊辅雇来的车回到了旅馆。

  晚饭也是三人一同吃的,这是悠一的建议。吃完饭,分头回各自的房间。不一会儿,悠一一个人穿着长浴衣,出现在俊辅的房间里。

  “能进来吗?还在工作呀。”他在隔扇门外问。

  “进来吧。”

  “阿康洗澡很慢,一个人在屋里无聊。”

  他这样说着,可那灰暗瞳孔的忧郁神色比上午更浓了。俊辅以作家的直觉感到.他肯定是有什么话要说。

  说了一会儿无关紧要的话,青年渐渐露出想一吐为快的焦躁神情,终于,他问:

  “您在这呆多久?”

  “预定嘛….”

  “我尽可能坐今晚10点的船或明早的汽车回去。真的想今晚

  就动身的。”

  俊辅大感意外,问:

  “那康子怎么办?”

  “这就是要同您商量的,把阿原故在您这里,真的,希望先生能和阿康结婚。”

  “体怕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吧。”

  “不是的,我今晚在这儿实在是受不了了。”

  “怎么回事?”

  青年用直率甚至是冷峻的口气说;

  “先生大概会理解的,我,爱不了女孩子。知道吗,我的身体可以爱女孩子,但我的感情只是精神上的东西。我自出生以来,就从没想过女孩子。女人在我面前都引不起欲望。尽管如此,我还想欺骗自己,还欺骗什么也不知道的女孩子。”

  俊辅的眼里翻动着复杂的颜色。他的素质不能使他感情上对这些问题做出共鸣。俊辅的素质基本上是正常的。于是,他问:

  “那你喜欢什么呢?”

  “我嘛,”青年脸颊上泛出红晕,“我只百欢男孩子。”

  “把这问题和康子跳明了吗?”俊辅问。

  “没有。”

  “千万别挑明,不省发生什么事也别挑明。有的事可以让女人知道,有的事则不可以。我对于这问题缺乏足够的知识,只是觉得别同女人挑明对自己有利。像康子那样喜欢你的少女出现了,反正总要结婚,就同她结婚得了。你把结婚再看得琐碎一点,再无所谓一点吧。只有把它当成天所谓的事,那才能安心称其为神圣。”

  俊辅心里荡漾起一股恶魔般的欣喜,于是,三次出版全集的艺术家发出与其身份不相称的、害怕世人听见似的笑声,盯着青年的脸问;

  “这两三个晚上,你们什么也投干?”

  “恩。”

  “那太好了,对女人这东西就要这样来教育。”俊辅爽朗地大笑起来,还没有一个朋友见过他这样的大笑。“从我长久的经验来看,对女人,不能教给她们快活。快活是男人的悲剧性发明,只要有这个就够了。”

  俊辅眼里浮起了近乎恍惚的慈爱色彩。

  “你们俩一定会像我想像的那样,成为理想的夫妻。”他添了一句.只是汉说“幸福的”一词。这门婚姻对女人来说,肯定是不幸的婚姻,而对傻辅来说,是多么令人心情振奋的事阿。措助悠一的力量,他觉得他能够将一百个无垢的女人送进尼姑庵。就这样老作家心里产生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的,具有自己本质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