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本多说来,月光公主又“不在”了。阴郁的梅雨天已连绵多日。

  那天早晨,本多看到月光公主的睡容,惟恐影响她睡觉,就把她托付给庆子了。回京之后,心中有愧的本多克制着不去看望公主。对方也没来过信。

  在这表面上平安无事的时候,梨枝却开始忌妒了。

  “近来泰国公主没有音信啊。”

  吃饭的时候,她漫不经心似地问。言语中含着冷笑,眼眸却在热心地探索。

  梨树面对空无一物的白墙,反而自如地画出了想像的图画。

  本多有早晚一丝不苟刷牙的习惯。他发现刷毛并未损坏,牙刷却换得很频繁。一定是梨枝为他着想,买来许多同样形状、同样柄色、同样硬度的牙刷,估摸着时间更换的。尽管这样,也换得过于频繁了。这虽然是小事,一天早晨,本多还是提醒了梨枝。

  “小气呀,小气呀,亿万富翁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可笑。”

  梨枝激动得话都说不利落了。本多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激动,也未加理会。

  后来本多察觉到,牙刷一般是在他回家稍迟的次日早晨被换掉的。大概是头天晚上在他就寝后,梨枝悄悄地更换了牙刷,把一根根发亮的刷毛扒拉到根部,查看有没有口红的痕迹,闻闻有没有年轻女人隐约的香气,然后把它扔掉。

  不知什么原因,本多有时牙龈出血。虽不到满口假牙的年龄,却时时抱怨牙根松动。那么梨枝对染在牙刷毛根上的浅红色会怎么看呢?

  尽管这一切没有超出臆测的范围,但本多有时感到梨树心事重重,仿佛热衷于从空气中提取氧和氮,进行化合物作业似的。看上去她倦怠闲散,其实眼睛等五感神经非常繁忙。她经常诉说头疼,但在有很多回廊的旧房子里走动的脚步却极有生气。

  有一回偶然提起了别墅的事,本多说那别墅本是为你疗养肾病才盖的。

  “你是说要我一个人上弃母山吗?”

  梨枝曲解了本多的好意,流下了眼泪。

  从那次单独在御殿场过夜以后,丈夫就闭口不提公主的名字了,梨枝揣测这是丈夫产生恋情的标志。她做梦也没想到丈夫从那以后再没见过公主,她误以为他们是在偷偷地约会,企图从梨枝耳目所及之处,抹掉“月光公主”这个名字。

  这种平静非比寻常,它无疑是把害怕追究者的心情隐藏起来的假镇静。梨枝直觉到,此时或许正在什么地方举行着决不会邀请自己来的小型秘密宴会。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

  就在本多感到一切已告终结时,梨枝却感到有什么事正在开始,而这一点,梨枝的看法是对的。

  梨枝从不外出,而本多虽说没什么事,却常常外出。本多几次邀她一起出去,梨枝总是借口有病呆在家里,因而本多也就不太愿意理她了。

  本多一外出,梨枝就活跃起来。她本应担心他不明不白的去向,但是本多一不在身边,她反而可以和自己最亲密的不安为伴了。可以说忌妒已成为梨枝的自由的根据。

  就像恋爱一样,梨树的心总是缠绵不已。即使为了散心而习字,她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写出了“月影”“月山”等和月有关的字。

  还是个少女,就有那么大的Rx房,真是下贱,恶心。梨树一想到这儿,就从自己无意中写下的“月山”几个字,联想到那坐在月光下静卧的Rx房形双子山。它还和梨枝在京都见过的双冈的记忆关联起来,然而无论是多么纯洁的记忆,梨枝也害怕把它全部挖掘出来。那双冈,是她在女子学校修学旅行途中见过的,她一想起自己冒汗的小Rx房,在夏季白水兵服下微微颤动的感觉,就浑身燥热难耐。

  本多担心梨枝的病体,想多雇些佣人,梨枝却认为人多了更得操心,她只雇佣了两个女佣在厨房干活。这样,梨枝多年来喜爱的厨房的劳作就减少了,加上她又不能长时间站在凉地上,只好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做针线活儿,客厅的窗帘旧了,她就从龙村函购来仿制正仓院布料,亲手缝制窗帘。

  梨枝把黑色的厚遮光幕和正仓院布料精心地缝合在一起。刚刚缝了一半,本多见了嘲笑说:

  “现在又不是战争时期,”

  梨枝听了越发固执起来。她害怕的并不是室内的灯光泻露出去,是害怕外面的月光照射进来。

  梨枝在丈夫不在的时候偷看了他的日记。使她气恼的是,竟没有任何有关月光公主的记述。本多从年轻时起,就对自己抱有羞耻心,所以抒情性的内容他是决不写进日记的。

  梨枝发现了一本和丈夫的日记放在一起的陈旧的日记,题为《梦的日记》,署名松枝清湿。丈夫提到过这个人,所以她很熟悉,但是丈夫从未提及这本日记,她看到这本日记当然更是第一次。

  梨枝挑着读几段,其荒唐无稽使她瞠目结舌,于是她又小心地将它放回原处。梨枝并不寻求什么幻想,对她来说,只有事实才能抚慰她。

  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关抽屉时没发觉衣袖被抽屉夹住了,刚要走,衣服袖子的腋窝处被撕开了线。精神上的这种体验几经重复的话,心也就成了溃烂的伤口了。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抓住了似的,总是茫然若失,六神无主。

  雨昼夜不停地下着,梨枝隔窗观看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八仙花。她感到在暗淡的天空里摇摆的淡紫色花球,一如自己彷徨的心灵。

  她不能忍受的是月光公主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个地方,世界因此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梨枝活到这个岁数,几乎不知情欲之可怕,因而她对自己心中也产生了驿动不休的寂寞感甚为惊诧。这个不能怀孕的女人,第一次生出了个奇怪的东西。

  就这样,梨枝知道了自己也具有想像力。至今一次也未曾使用过,一直放在宁静的生活角落里已生了锈的东西,现在由于需要,立刻就被磨亮了。由需要产生的东西,总伴随着需要的苦涩。所以这种想像力并无丝毫的甜美之处。

  如果是基于事实而展开的想像力,心胸就会豁然开朗;而企图穷尽事实的想像力,则会使心智卑下乃至涸竭。况且那“事实”如果并不存在,就会在一瞬间,一切都化作徒劳。

  然而,刑警那种认为事实一定会在什么地方存在的想像力,是不会损及自身的。梨枝的想像力,兼有两种心绪,即她认为事实一定会在什么地方存在,同时又希望没有那事实才好。于是,忌妒的想像力就陷入了自我否定。想像力的另一面是决不容许想像力的存在。正如过剩的胃酸会逐渐侵蚀自己胃一样,想像力也在侵蚀想像力的根源,这时便会出现了哀叫着企求被拯救的愿望。如果有事实,只要有事实,自己就会得救!探求进攻招数的结局,是希望被拯救,这和自我惩罚的欲望类似。因为那事实(如果存在)只能是打垮自己的事实。

  但是,对于这由追求而得到的处罚,当然会感到它是不合理的。检察官怎么能被处刑呢?这不是颠倒事理吗?焦急盼望的事情到来时,唤起的并不是满足的喜悦,而是对于无端受罚的不服与愤慨。啊,那火刑的烈焰即将扑上我的身体。我不该倒这样的大霉,不该承受这无以复加的痛苦。怀疑的痛楚已让我备受煎熬,为什么认识上的地狱之苦,还要来火上加油呢?

  追求事实真相,最后又想把它彻底否定;想要否定事实,最终却把获救的惟一希望寄托于事实。这两种心情循环往复,没有尽头,犹如山中迷路的行人,自以为是在一直向前走,却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原地。

  以为是迷雾笼罩,却有一处景象清晰得吓人。顺着雾中这一线光明走去,那边并没有月亮,而是背后的月亮照到自己对面去的月影。

  其实梨枝也并不是自始至终都失掉了自省之心。有时她也十分厌恶自己的这种心情,为这种无聊深感羞愧。但她认为这决不是自己的过错。现在自己落得这般不招人爱的丑相,根本原因在丈夫。就是因为丈夫不爱自己才变丑的。想到这里,憎恨就像喷泉一样涌上心头。

  但是,梨枝并也没有想回避更加残酷的事实;即使自己没有因忌妒而变丑,但变丑的原因还有很多。所以,就算不忌妒,自己也已经不受宠爱了。丈夫固然可恨,但他是为了摆脱梨枝魅力,才不得不把她弄成不招人爱的样子的。这一点还是有情可原的。

  梨枝爱照镜子。两鬓的短发总也拢不上去,挡着脸很讨厌。梨枝的面孔,包括浮肿在内,没有一处不做作。

  从前她觉察到脸上浮肿时,曾经浓施脂粉;讨厌显得倦怠的双眼,而把眉毛描得重些,并刷上厚厚的白粉。丈夫年轻时,把梨枝这张脸称为月亮。她原来也曾怨恨丈夫嘲笑自己的疾病,但是每逢被称呼为月亮的晚上,丈夫对她的爱抚就细致入微。梨枝觉得是自己的病体更惹人疼爱,脸上不知从何时又浮上了骄矜之色。但是现在看来,丈夫从年轻时就喜欢妻子的浮肿,是因为在他的性欲中潜藏着某种微妙的残忍。在那样的夜里确实是情意绵绵,但是他决不许梨枝动一动身,可见本多是从她脸上看到了死去已久尸体的幻影。

  但是现在,镜中的面容,虽说还活着却枯萎了。在那失去光泽的头发遮挡的圆脸上,显露着团扇扇骨般僵硬的恶意。这张脸已渐渐变得不像个女人了,女性特有的丰韵只剩下了浮肿。恰似白昼的月亮,冷冷清清,模模糊糊,充满了倦懒的臃肿。

  如今已不能再浓妆艳抹,因为那意味着失败。但是,丑陋也是失败。现在已无心去弥补这已有的缺陷,所以就让缺陷与丑陋照旧存在,就像海滨起伏的沙丘一样,静静地堆在那里。梨枝思忖,自己怎么也摆脱不掉忌妒的心理,也许并非是丈夫的过错,而是由于自己懒于摆脱,懒得就像身体被很重的被褥裹着一样。要摆脱它,恐怕要花费很大的气力,所以就懒洋洋地听之任之。可是,就算是因为懒惰吧,为什么在自己心里得不到片刻的安宁呢?

  梨枝忽然想起,婚后不久,在这所房子的二楼望见的冬季富士山的优美景色。那是婆母让自己到楼上储藏室去取过年的食品时看到的。当时自己系着红色的系带。

  雨过天晴,夕阳西照,梨枝来到很久没来过的二楼储藏室,想看看富士山,以排遣胸中的郁闷。她登上被褥堆,打开毛玻璃。战后的天空与以前不同,一派光明。但地面上却笼罩着云母般的雾气。看不见富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