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车子撒欢似地奔跑着,要靠近京都市了。他们将到哪里去,三泽顺子一点也不清楚。海野辰平只是躺着一个劲儿地抽烟。他很少说话。他那无言的思考到底是在三泽顺子身上,还是在公司的事业上,没人能猜到。海野辰平是个不断图新、振兴事业的男人,他的沉思或许仍在事业上。这个人从造纸行业、报纸新闻的经营开始,进而扩张到电视行业,成效是惊人的。批评派说海野辰平在事业上的成功是由于财界的援助和庇护,但众所公认的,还是说他能量大,有实力。否则,他也不会得到财界的瞩目和信任。

  在海野辰平的计划里,下一步就是打算收买接收R报社了。在事业上不断推出新方案、新设想的海野辰平,或许正在策划新的计划,在策略上下功夫呢。三泽顺子对海野辰平的沉默感到不安。一个普通的男人当他和恋人外出旅游时,往往会对自己的恋人百般温存,絮絮不休地说着体己话,如漆似胶般地和恋人粘糊在一起。而他,海野辰平好象压根就没意识到三泽顺子的存在,没意识到她就坐在自己身旁似的。顺子也尽量不去妨碍海野的思考,她的眼睛看着车窗外迅速流逝的风光。

  车子驶进京都后,又过了一座桥。三泽顺子很久没到京都市来了。市内的车辆明显地比以前增多了,但仍然比东京市幽静、肃穆。一过了桥,那古老的智积院就出现在眼前。出租车往左拐弯,继续向前驶去,行进在东山山麓一带。顺子非常喜欢京都的这条路线。他们乘坐的车子又从高台寺进入祗园,穿过中院,来到幽雅的青莲院。顺着青莲院寂静的道路,往上就是南禅寺了。车子的行进路线完全是按照海野辰平的旨意进行的。

  三泽顺子在海野辰平身上突然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在顺子眼里,海野辰平虽然身为G报社社长、电视局经理,但这与他的文化素养似乎没什么关系。他主要还是一个有实力的企业家。而像海野辰平这样的实业家,对古老京都的文化遗产、名胜古迹的认识和兴趣,充其量也不过是河原街或祗园一带。但是他指定的这条路线确实是一个有文化教养的人所喜欢的路线。这一点超出了顺子的想象。只是她没有说出来。

  早上9点半左右,他们从大阪出发,来到京都已将近11点了。离开大阪时,他们没在宾馆吃早饭。原因是都感到有些难为情。

  “肚子饿了吧?”这是离开大阪后海野辰平第一次跟顺子说话。

  “你也一样啰!咱们吃饭去吧!”顺子说。

  车子又朝着与南禅寺相反的方向行进。沿着一条僻静的道路,穿过一些断垣残壁,正前方就是比壑山。比壑山中云雾霭霭,山上的风光清晰可见。

  他们在一家挂着“瓢亭”牌子的门前下了李。走进“瓢亭”大门,顺着一个石阶围成的水池往里边走去。

  “哟!欢迎!欢迎!……经理先生,哪阵凤把您给吹来了?”一个很有姿色的女招待满面春风地迎出来。她对海野辰平以及走在他身后的三泽顺子恭敬地鞠了一躬。

  “给弄点吃的吧?还有空位吗?”海野辰乎说。

  “有,还有一个不错的单间。”

  水池里倒映着摇曳的绿叶。池水呈深蓝色。肥大的供观赏的鲱鲤鱼在水面上游来游去。

  “啊,好大的鱼啊!”三泽顺子不由得停住脚步。

  “还有好多、更大的呢,小祖,”女招待指着一群游过来的鲱鲤鱼,对顺子说。

  顺子脸红了。女招待称她为“小姐”,可能是根据常到这里的海野辰平与自己的关系来称呼的。但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看到鲱鲤鳞片上那苔藓似的斑点,顺子感到一阵发痉。

  “你看,这个水池是‘心’字形状。”海野辰平说。

  海野辰平这种解说显然是在转移女招待的视线。让三泽顺子摆脱发窘的局面。

  他们入了座。顺子发现周围的坏境很优美。正面的水池旁边还有竹篱、松树,这是典型的茶室式建筑。

  女主人端过淡茶并向海野辰平致礼。这是一个京都人常有的那种漫长脸、细眉眼的中年女性。

  “老板娘,有粥吗?”海野辰平问。

  “哎呀,还没有。到了夏天才开始熬粥呢。”

  “是吗?那就简单地来点什么吧!”

  “谢谢。经理先生不是特别喜欢吃茶水泡饭吗?”

  “行,清淡点就行了。”顺子没想到,海野辰平这个美食家的饮食要求也特别合乎自己的口味。

  “那我就看着办了。”老板娘说着,微笑着把脸转向顺子:“看来经理先生怪忙的,还带了个帮手呢。”

  老板娘言下之意,是把三泽顺子当成了海野辰平的秘书。

  顺子对老板娘支支吾吾地“哎”了一声算是答话了。其实顺子心里明白,作为善于与人周旋的买卖人老板娘,不是没看破他们两人的关系,而是为了不使顺子尴尬罢了。

  吃完了饭,他们走出“瓢亭”。海野辰平让车子朝正北方向开去。

  “你去过三千院吗?”海野问顺子。

  “没有。不过,正想什么时候去看看呢。”

  “好,这一下可以如愿了。去那里转转吧!”

  对海野辰平这样的实业家,利用一整天的时间去兜风、去消遣,顺子感到无法理解。也许就在此刻,海野辰平的秘书正急红了眼到处找他呢。设在大阪的那些有关公司的董事、厂商以及约定好与海野会谈的人员,也正惊恐万状地打听海野的下落呢。海野辰平完全能预料到这些情况的发生,然而,他却置此于不顾,还是把顺子带到了游览圣地——三千院。与其说是海野辰平心情舒畅,倒不如说是让顺子高兴。这能不能说是海野辰平为昨天夜晚的“过失”所采取的补偿行为呢?

  从出町柳往北,车子上了比壑山路。山路的一边是丘陵,一边是峡谷。小车奔驶的前方,好一派田原风光!星罗棋布的农舍座落在斜坡上,这是在城市中难以看到的景象。

  “嘿,太让人开心了!”海野辰平说:“把工作抛开是如此之痛快!”

  海野辰平的神情确实很舒畅。不过,干工作时,他也很少有焦心的事。

  三泽顺子对海野辰平的生活很不了解。她知道海野有妻子。正如海野自己说的,他还有两个固定的情妇。单从这一点看,海野对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并不十分满意。不知那个当艺妓的女子长得象什么样,性格如何?这些,顺子想象不出来。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对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艺妓有些隔阂和含有某种醋意了。

  虽然旅游的季节还没到,但三千院已有不少游人光顾了,而且多是青年男女结伴而来。和海野与顺子擦肩而过的游人们,总会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两人。顺子清楚,他们是在推测自己和年龄悬殊很大的海野到底是什么关系。

  “稍稍休息一会吧!”海野辰平说。

  到达三千院的寺庙要爬很长距离的石阶。平时很少走路的海野辰平,爬不了几步就要歇一歇。虽然他也常常打打高尔夫球,但毕竟坐惯了车。

  他们在附近的茶社坐下休息。海野辰平从茶社要了啤酒,三泽顺子要了点茶水和当地的点心。茶社就设在林中,林中树木茂盛,一片接着一片。

  “你呀,”海野辰平问顺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东京?”

  “还没定下来。”顺子回答。

  “哦,对了,你已经辞去报社工作了。我差一点忘了。”海野笑笑:“我预定明天回太阪,后天在东京还有个重要集会,无论如何必须在后天赶回东京。”

  海野也许想暗示顺子,他想带顺子一起回东京。

  “你看这样怎么样,今天晚上咱们再逃得远一些。”野辰平恶作剧似地看着顺子。

  “别转得太远了!您在大阪还有公务呢!经理撂下那些官员们,这会难为他们的。”顺子说。

  “偶尔这么做一次也不错嘛!”

  海野辰平喝完了一瓶啤酒后,觉得全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脸也开始红了。

  “如果不是这个机会,我也不会想到‘叛逃’的!”

  ——这样的机会,海野辰平很可能是指他与顺子发生关系而言的,他之所以抛开繁忙的工作,偷闲与顺子去兜风,或许就是想对顺子表白自己的爱情。

  但是,跟着海野一起兜风的三泽顺子,忽然联想到夜总会里围着海野辰平,让海野取乐的那些女招待们。不知自己和那些艺妓出身的女人又有什么两样。顺子也觉得这种联想未免太悲惨了。不管怎么说,海野辰平的心还是向着她的。

  “你看怎么样?”海野辰平催促顺子表态。

  “还是以你的公务为重吧!”顺子回答。她觉得应该服从海野的事业。

  “没关系,仅仅是天把两天忘掉工作,没人会注意的。”海野可能有点醉了。他情绪极好。

  这个人,本是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为了事业,他总是在不停地奔波着。看到他那欢快的样子,三泽顺子反而觉得他很可怜。没想到这么一个有地位、有权势的人,也这么渴望自由,渴望回到大自然中。

  “你说说看,还想去哪儿?”海野辰平小声跟顺子合计着:“后天必须赶回东京,咱们不能走得太远了。……这样吧,现在索性开到九州,你看怎么样?”

  “九州?”顺子吃惊地问。“那太远了!”

  “哪里。坐飞机去嘛!从时间上来说,就不算远。而且从九州的福冈到东京有直达班机,坐上喷气式,一个半小时就到了。从大阪到东京也只要30分钟。……咱们在京都转来转去,很可能被熟人看见。到九州去不一定会碰到熟人的。就这样,现在就去飞机场。两个人的机票总会有的吧。”海野辰平为自己的计划不胜喜悦。

  2

  在伊丹飞机场,海野辰平和三泽顺子没遇到熟人就顺利地上了飞机。

  “真是太好了!”在飞往九州福冈的飞机上,海野对顺子耳语道。这个头发半白的男子汉像孩子似的,为自己的恶作剧高兴得满面红光。“其实坐飞机很危险,总令人提心吊胆的。但考虑到这趟班机上不会碰上熟人,还是坐了飞机。好了,一个熟人也没撞上。天助我也!”

  海野辰平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他坦诚地谈了自己的安排:今天晚上在博多住宿。明天全天在九州以北玩个痛快。后天再乘喷气式飞机返回东京。

  听了海野的安排,顺子不免又担心起来。她认为这是海野辰平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是一时高兴才作出的决定。这种决定,会因为经理“突然失踪”,引起整个造纸总公司、电视局,还有大阪的分公司上下骚动。他们将为经理的“失踪”兴师动众,甚至还会惊动新闻界。不仅如此,这将给他的事业带来多大影响啊!海野辰平与川北良策等人可不一样。准确地说,这位能左右日本局势、叱咤风云的人物应该属于日本人民的,他是日本人的海野辰平。如果海野辰平为了取得自己的欢悦,影响了他的事业,自己也将成为“罪人”,为社会唾骂。

  “干嘛一脸的不放心?”海野若无其事地说:“一上了飞机,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公司就是吵翻天也无济于事。你就死心踏地地玩个痛快吧!”

  其实,不得不死心踏地的还是海野自己。这从他的言谈中可以知道。他对顺子说:

  “譬如说吧,我们现在想回去,不行啊!从飞机上跳下去,那就等于自杀。跳下去也不一定就落在地面上。愁眉苦脸也没用。坐在飞机上,必须把什么都抛在脑后。既来之,则安之,随它去了!”

  海野辰平让顺子换到靠窗户的座位上,并跟顺子讲解从云缝中看到濑户内海的各地地名,这个人哪,看上去是如此安闲和开心。如果他真的两天跟外界断绝了联系,是要轰动整个日本新闻界的,不知他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顺子还是为他担心。这次的旅行对他的事业一点帮助也没有。海野辰平也有家庭,并且还有两个他说过的固定的情人,她们不担心他吗?三泽顺子忽然感到海野辰平是把这次短暂的旅行作为他赎罪的一种机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顺子反倒觉得过意不去了。她认为责任主要在自己身上,是自己飞到大阪来的。

  飞机的玻璃窗上淡淡地映出了三泽顺子的倩影。当飞机穿入云端时,她觉得自己的影子就在云中翱翔。顺子对着自己的影子问道:

  “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在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

  没有回答。影子就象不认识她似的。从离开东京到现在,她仿佛觉得自己就在梦中。而从思想上讲,今天的她不是没有变化,那就是一种虚无感在心中无限蔓延。这种感觉,使她在观察社会、观察问题的角度上开始有所转变。

  “在想什么了?”海野辰平问。他从口袋里掏出空中小姐给的水果糖递给顺子。

  “把这个含在口里,什么也别想了。……我也把一切抛之脑后。好了,清闲两天吧!”

  飞机开始降落了。顺子从未见过的风光开始斜着往上升。乘坐在飞机上,他们往那泛着微波的博多湾海面上滑去。

  “啊,到了。”飞机着陆了。海野辰平从座位上站起身。

  旅客们也纷纷从飞机上走下来。

  这是一次陌生的旅行。下了飞机,三泽顺子紧偎着海野辰平,随着人流往机场事务所走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接送客人的,也有候机的。正当他们穿过人流,往停在事务所门前的出租车走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喊声:

  “经理!”那个人从休息厅的长排椅子上站起身:“那不是海野经理吗?”

  海野辰平被人这么一喊,一下楞住了。他停下脚步,脸拉得很长。

  嘈杂声中,三泽顺子也听到了喊叫声。她急中生智,离开海野,随着人流迅速往出口处走去。但是,顺子并没有逃出那个喊叫男人的眼睛。那个人脸朝着海野辰平,眼睛却斜膘着顺子的背影。

  “呀,是你。”海野辰平算是打了招呼。

  那个人名叫原口,也是一家报社的社长。以前,他是海野辰平造纸公司的同行。原口虽也白发过半,但满面红光,给人以健康、精悍的感觉。这个阅历很深的原口是个玩世不恭、老于世故的家伙。

  “真没想到,在这个稀罕地方碰上你!”原口嘻皮笑脸地说:“经理大人,听说,你到大阪出差去了,是吗?”

  “到这里办点急事。”海野辰平淡淡地回答。

  “经理可是个大忙人哪,你小子火急火燎地跑到九州来,肯定有什么特殊原因吧?要在九州搅起风云,事先也打个招呼呀。”

  “啊,哪里!是为私事而来。”海野辰平的脸上流露出窘迫的表情。他没想到,被这个令人不快的无赖撞上了。

  “嗬,怪不得呢!”原口朝海野身后看了看说:“看来,你没带秘书,公司的随从人员也没带,是吧?”说着,咧着他那掉了一颗牙齿的嘴巴笑起来:“哈哈,偶尔来点秘密活动也不错嘛!”他又补充了一句。

  海野心想,到底被这个老狐狸发觉了。他必须认真考虑一下,如何对付这个讨厌的家伙。

  原口也是一个有一定实力的男人。这家伙凭借着他的记者身份,虽然无论哪个公司都讨厌他、回避他,但他却能若无其事地出入一些公司的经理室和董事室。公司方面又无法拒绝他的“侵入”。这是一个善于掌握公司经营弱点的棘手的家伙,同时,他还善于在工作中,安插亲信和走狗。只是他和其他报社记者所不同的,是头脑灵活且有条理。他既会巧取豪夺,又会欺诈恐吓。只要有钱,他总能恬不知耻地接受下来,并能厚着脸皮声称自己很光明磊落。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

  海野辰平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年轻女子身上。那个女子正在看电视。电视机是机场专为候机乘客配备的。她坐在刚才原口坐的座位旁边。从那个女人的装束打扮上,一看便知是个没有正当职业的妓女之类的人。以前,人们曾在背后议论过原口是个好色之徒,说他每到东京、大阪、北海道、九州等地出差,总要带个女人,并且还不是同一个女人。海野辰平想抓住原口带女人的事与他带顺子的事相互抵销,堵住原口的嘴巴,但他又觉得这两件事不能相提并论,同时也觉得自己理亏。

  “喂,还打算去哪里?”原口问。

  候机室里闹哄哄的,嘈杂、混乱。广播员广播飞机起飞、到达目的地的广播声,刚下飞机的乘客的吵嚷声,和接送旅客人员的招呼声交织在一起。在这种场合下,海野辰平脱口胡谄了一个地名:

  “哦,还打算去长崎。”

  “长崎?”原口眼珠直转:“那么远?明天,你在大阪的公司不是还有个例行总会吗?来得及吗?”

  到底是个新闻界的老狐狸!不用翻阅记事本就能记住其他公司的例行总会。不过,记住象海野辰平这样一流公司的例会也是很正常的。

  “哪里,没关系!”海野辰平硬着头皮说:“明天从长崎的大村乘班机飞回福冈,然后从福冈飞到大阪,总能赶上趟。大会下午4点才开始。”

  “嗯——不错!方便着哪!……只是难得在这里碰上,真想一块到哪儿弄点啤酒喝喝。不巧,还带来个女伴。”原口大言不惭地说着,眼睛转向那个看电视的女人。

  那个漫长脸、吊眼梢的女人用她那向上吊着的狐狸似的眼睛朝海野辰平看看,算是打招呼了。

  “是的,带上女伴不太好办。”海野辰平说。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我看你出差也带着家口了?”

  原口要单刀直入了。他那言下之意,是说海野也带了一个女伴。

  “你呀!”海野不假思索地说:“要是误解了别人就不太好了。”

  “啊?是吗?”

  “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女子是我公司总务部的职员。”

  “总务部职员?嘿,这么说,是经理先生的秘书啰?”原口装模作样地反问。

  “反正,下一次你来公司时,我介绍你认识她就是了。”

  “太好了!但是,怎么说呢,以前从未见过她嘛!你以前的秘书不是那个叫小川的精明小伙子吗?”

  “只一个小川也不方便。那小子不太擅长的地方,就只好让别的职员代理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现在就介绍我认识她好吗?”

  “她本人不太大方,进公司的日子还不长。”

  “她叫什么名字?哎呀,以后拜访经理时,再碰上这么个漂亮的秘书真是莫大的享受。”

  “她叫三泽顺子。”海野辰平无意中说出了顺子的真实姓名。

  出了飞机场,三泽顺子从人群后面走到海野身边。

  “上车吧!”海野辰平把三泽顺子推到出租车里,自己也紧跟着坐上来。

  “请问,到哪里去?”出租车司机问他们两人。

  “……”海野辰平一时没能说出目的地。当然,这是因为突然遇到原口心神未定的缘故。

  “去哪里?有比较安静一些的温泉旅馆吗?”海野辰平问。

  “哦,离这儿最近的是武藏泉,再远一点的是原鹤,接下来是杖立。到了杖立,就到了熊本县境。”

  “去杖立!”海野辰平突然命令说。

  三泽顺子惊讶地看了海野辰平一眼。

  车子跑了一段路程以后,司机就把车子开到加油站去加油。因为远距离行驶,需要携带足够的汽油。

  “刚才碰上的那个人是谁?”三泽顺子问海野。

  “是同行业的一个熟人。”顺子看见海野闷闷不乐的样子,又问:

  “他看见我了吗?”

  “好象看见了。”

  “这要给你惹麻烦了吧?”

  “不至于。不过,那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那家伙知道我在大阪还有个例会,所以看到我在九州很吃惊。”

  “那个人不会把你来九州的事张扬出去吧?”

  “不知道。……这一下子,他把咱们的‘出逃’计划全打乱了!”海野辰平半真半假地又开起玩笑来:“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撞上伏兵了!”

  “哎,他问起我了吗?”

  “嗯。没办法。我说你是公司总务部的职员。对了,那个人经常因为工作上的事到公司来。这事,他会很快宣扬出去的。”

  海野辰乎还想说什么,他看见司机走过来,就止住了话头。

  “让你们久等了!”司机说着,就上了驾驶室。

  “司机,从这里到杖立有多远?”

  “这个嘛,大约要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这么远?”海野也很吃惊。因为他不熟悉九州的地理,所以没想到会有这么远。

  “那么,到稍微近一点的温泉旅馆行吗?”司机说:“去原鹤要一个半钟头,去武藏温泉只需30分钟。”

  海野辰平想了想说:

  “啊,还是去杖立吧!远点没关系。现在就动身。”

  “是,知道了。”

  车子穿过街道,很快就奔驰在公路上了。公路左边是绵延不断的丘陵地。三泽顺子忧虑地问海野:

  “明天必须要赶到大阪吧?”

  “再说吧!”海野辰平不容分说,就把顺子顶了回去。

  车子在行进途中。路边,写着“武藏温泉”的牌子映入顺子的眼帘。

  “喂,就住在这里算了吧!”顺子还是不放心海野辰平明天的大阪例会。召开例会的重要角色就是海野辰平。而他本人不能出席大会,并且下落不明,这似乎近于胡来。三泽顺子也不能不感到自己身上的责任。

  “呀,行了吧。别往前走了。”

  海野辰平目光凝视着正前方那向他流过来的景色,坦然自若地说:

  “反正是来了。不过,碰上那个叫原口的男人,对我们的旅行反倒还有好处。”

  “那为什么?”

  “他已经知道我来九州了,并且他还会说出去的,这样比完全没人知道我的行踪好得多。知道我在九州,公司的大小头目们也就放心了,也就不会搞出什么‘寻人启事’、‘搜寻申请’的麻烦来。只是,刚才我跟他说了你是公司总务部的职员。问名字的时候,一下子又说出了你的真实姓名。”

  “哎呀!”

  “啊,不用耽心。就按照这个说法让你进公司工作不也很好吗?”

  “进公司工作?”顺子惊讶地叫起来:“那怎么行呢?”

  “为什么?”

  “有点操之过急了,而且……”

  “而且因为咱们的关系不方便是吧?”

  “……”顺子没说话。

  “顺子,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公司经理,这你知道。公司要是没有我,就会困难重重。因此,社会上有些人说我独断专行,虽然我很遗憾,但确实没有人能代替我。从某种角度来说,在公司的人事安排上,我可以随心所欲。让你当个公司的职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也许是这样。然而,如果有人知道了你我的关系,那样做会被动吧?”

  “你是担心原口那小子胡说吧?没关系,他也不能乱七八糟什么都说。何况跟他有关系的女人多着哪,而且都是那种关系。当时无意中脱口说出你的名宇,我是有点懊悔,而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也还不错。”

  “……”

  “顺子,回东京以后,你就到公司总务部上班算了。反正你已经辞去了报社职务。进了总务部后,就负责秘书工作,你看怎么样?”

  杖立温泉位于阿苏旧喷火山崖壁的北麓。坐在车中,沿着弯弯曲曲的溪流向前驶去,温泉的建筑物会突然出现在道路下方。

  “简直象鬼怒川。”海野辰平看到杖立温泉旅馆后不自禁地说。

  是的,这里的地形极象日光公圆附近的鬼怒川温泉。

  车子从道路上下来,驶过架在溪流上的吊挢,就到达温泉旅馆了。这时,天已经黑了,温泉旅馆的灯光闪着诱人的光辉。

  温泉旅馆里显得拥挤混杂,也没有比较高级的房间。好在旅馆位于溪流旁边,环境和景色还是无可指摘的。

  “没想到,到底在九州的山中住宿了。”海野辰平说。他从浴池洗完澡,坐在饭桌旁:“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海野辰平在旅馆的住宿登记簿上胡乱写了一个假姓名。

  “跟公司没有联系了,谁也不会来拜访了。这里又没有电话。又回到很久以前的生活中了,又回复了以前的我了!”海野辰平不无感慨地说。

  海野这个人走出学校门以后,曾经从事过多种职业。现在的地位和权势就是靠他那孜孜不倦的努力奋斗得来的。说真的,在近二、三十年内,他没有一个小时离开过他的事业。

  “公司那边,说不定已经闹炸了窝。”三泽顺子对海野说。她在为海野辰平开着啤酒瓶。

  到目前为止,三泽顺子还没有考虑过给海野辰平当秘书的事。出乎海野的意料,她也没作出正式答复。海野辰平的意思也只是他海野辰平的一厢情愿。

  在这以前,三泽顺子在R报社的资料调查部默默无闻地干着那些被人看不起的浆糊加剪刀的工作。那工作,连她自己也感到茫然和缺乏信心。当她下决心乘飞机来到大阪时,也同样感到了前途的渺茫。

  仔细品味一下,三泽顺子会到九州来也是有一个过程的。开始时,她是和自己的顶头上司——编辑局局长川北良策的接近;接下来是与局长的老同事——电视局的专务丸桥的接触;以后就是与海野辰平的相识。在报社那个狭窄的小天地里,象川北良策那样的人物,对顺子来说,已是可望不可及的云端人物了。然而,环境一变,这种认识也就随之改变了。和海野辰平的关系发展到这种地步,是她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她似乎有这么个感觉:她的认识的升华就像爬山一样,当她从山脚下往上攀登时,最初被一些灌木、荆辣等挡住了视线,感到一片迷惘。而当她爬到山顶,放开眼界四下眺望时,啊!那座高耸的大山竞被自己踩在脚下。在这里,绝没有什么拿错照片要受到谴责的事。三泽顺子思想感情的变化,完全是环境决定的。如果按照海野辰平的说法,答应给他当秘书的话,那末,三泽顺子的未来和前途将是无限光明的。顺子还保留着自己的意见。她知道,海野辰平可能会直接带她回公司,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如果是一年前,她准会震惊的。

  海野辰平兴致盎然地喝着啤酒。顺子清楚,这个人,家有妻子老小,而受他资助的女人还有两、三个。那些人,总有一天会知道他与顺子的关系的,但不知海野辰平将采取什么态度?如果海野辰平把顺子轻易地抛弃,好象也不过分。因为三泽顺子并没打算抓住这种“幸福”,她想尽自己的努力过独立自由的生活,她无求于海野。

  三泽顺子观察过自己身边的人们,也观察过他们的生活,并且对朋友们婚后的生活以及年龄悬殊的友人夫妇的家庭都比较了解。她发现,无论谁的婚后生活都不幸福。有的干脆离异,有的在勉强维持着的家庭里忍受着,哭泣着。朋友中也有再婚的,但再婚仍然得不到幸福,甚至有时还会受到前夫的责难和折磨。她认为,一个女人的幸福,绝不是在婚姻和家庭之中!

  3

  三泽顺子进入了梦乡。她仿佛觉得自己坐在火车上。火车在一个隧道里奔驰时,不知是谁忘了关上车窗,列车冒出的浓烟从窗外涌进车厢,在车内打着漩涡,呛得顺子连气都喘不过来。为什么乘了这种列车?这不就是那种烧煤的旧式机车吗?顺子被浓烟呛得苦不堪言,而看看其他乘客,一个也不认识,但他们在浓烟中却无动于衷。一个坐在窗口的男人还在安闲地看报纸呢。真是奇怪!为什么只有自己觉得难受?她被憋得快透不过气了……

  就在这时,三泽顺子从梦中惊醒了。她蓦地睁开双眼。黑暗中,她隐约发现自己躺在翻滚的黑云中。黑云边上,时隐时现地泛着淡淡的霞光。那镶着霞光的黑云象沸腾的开水,“咕嘟咕嘟”地往上涌。一股浓烟钻进她的鼻孔,呛得她咳嗽起来。睡在他身旁的海野辰平也连续咳嗽了两、三次。顺子突然看到,浓烟中飞舞着美丽耀眼的砂粒,不用说,那是火星迸发出来的光点。这时,她才清醍地意识到:旅馆失火了!

  “经理!经理!”三泽顺子拚命摇着海野辰平。海野辰平仍在酣睡。他咳嗽几声,翻了个身,又鼾声大作。

  “经理!快起来!不得了啦!经理!”海野辰平的脑袋动了动,鼾声停止了,但还是没说话。

  顺子仍然死命地摇着他。海野辰平终于睁开双眼,只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失火了!快起来!失火了!”

  这时,海野辰平也听到远处人们的哭喊声了。他“呼”的一声从床上跳下来。

  火星不断增加,浓烟象沉重的物体向他压过来。海野辰平猛地拉开朝向溪流的、窗帘,他拔出插销,推开玻璃窗,扒开一扇套窗往外观看。就这么几个动作,好象费了很长时间。他看到,温泉旅馆的上空,象罩上了红色的过滤纸似的,通红通红的。火光,闪着强烈耀眼的光彩。在夜空里,火积云似的浓烟势不可挡地向上猛冲。

  由于开了窗的缘故,屋内的浓烟拥着往外散去。沉闷污浊的空气稍微清爽一些。海野辰平从窗户往下看,他这才知道,他们住的是一幢两层搂的房子,房子是建筑在峭壁下面的。峭壁下面约15米处就是河流。河流两岸是用混凝土作的护岸,又陡又滑。在河对岸的山坡上聚集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他们哭着喊着;远处,警笛声发疯似地狂叫着。一直到现在,海野辰平才完全清醒过来:在他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下楞住了!

  三泽顺子在浓烟的旋涡里摸索着,到镶在墙壁里的衣橱里去找衣服。她刚打开衣橱门,就听见海野辰平在背后骂

  她:

  “混蛋!还要衣服干什么!”

  三泽顺子顾不上挨骂的事,她慌忙从壁橱衣架上揪下一件西服。海野辰平制止她说:

  “没有换衣服的时间了,你这样惊慌失措就只有等于死”海野又说:“就穿着睡衣快跑!”

  顺子把死命揪下来的衣服抱在胸前。

  “这样不行!不是告诉你没有时间了吗?晚走一分钟,就会被大火包围,逃也逃不了啦!”

  “但是……”出于女人害羞的本能,与其这么狼狈地跑出去,真不如让她去死。

  海野辰平没顾上拿衣服,他伸手去摸那放在壁龛里的皮包。摸到皮包也很困难,这当然不是天黑的缘故,而是浓烟弥漫无法睁开眼睛。

  这时,一个火星落到席子上,席子立刻燃烧起来,窜起火苗。

  “跟我从这边走!”海野辰平一把拉住顺子的手,往门口走去。

  刚打开拉门,一阵浓烟“呼”地袭击过来。三泽顺子忙低下头,用怀里抱的衣服堵住嘴巴和鼻子。

  “不知道太平门在什么地方!”海野说。

  是的,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找不到应急的太平门,危险只会增大。

  在他们身边,火光伴着浓烟紧紧地追随着他俩,火舌舔着他们的脚。每前进一步都感到困难重重。明明知道楼梯就在附近,但就是无法靠近。四周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奇怪!

  难道住宿的旅客都逃走了吗?怎么连声音也听不到?一个引路的人也没有。

  “快点!”海野辰平一手拿着皮包,一手拉着顺子往楼梯走去。他根据浓烟滚动的方向,拉着顺子择路向前。

  然而,走到拐弯时,两人吓呆了。他们战栗着,再也迈不开脚了。前面那长长的走廊已被烧得通红,他们面前的楼梯除了四、五个台阶还没烧着外,其余的全被大火封锁了。夜晚的火光显得尤其鲜烈。大火发着淫威,被它烧到的地方,发出阵阵“叭叭”的炸裂声。

  看来,只有葬身火海了,顺子心想。此时,海野辰平的脸色也相当难看。突然,海野辰平猛地踢开身旁的房门。一看,原来是个浴室。这问用瓷砖铺成的浴室竞丝纹未动。装满水的浴池里水平如镜,它们对室外的大火无动于衷。

  海野辰平从浴室的窗户里看到对面的屋顶。被火染红了的屋顶的半边,滚滚的浓烟猖狂地在上面翻腾着。容不得多想了。再不出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他顺手抓起一只水桶往浴池的玻璃窗上撞去。

  窗户砸开了。当他们俩人翻过窗户准备往下跳时,由住宿的旅客和消防队员组成的救护队赶到了。有的问:“受伤了没有?”有的说:“只要平安无事就好!”帮助他们下到地面上。

  由于值班人员和救护人员的帮助,他们两人终于脱离火海,被领到老扳经营的另一个旅馆里。

  在另一个旅馆门前,挂着一个醒目的大牌子。牌子上写着“避难所”三个字。一盏提灯也高高地悬挂在门口。提灯下,聚集着一群人,有消防队员,也有其他人。他们不客气地盯住那些狼狈不堪的从火海中逃难出来的旅客,并指手划脚。尤其是对女客,更是兴趣十足。

  旅馆里面,既混乱又拥挤。海野辰平与三泽顺子被领到—个房间里。房间里已经住进两个人,像是一对夫妻。男的40岁左右,留着平头,商人模样。他在观察窗外的火势。夫妇两人都穿着旅馆的睡衣。

  “这场大火就要给治住了!”那个男人对他那干巴痩的女人说。一听口音,便知他是大阪人。

  “天晓得能不能治住。咱们这个样子,算是哪一堆哟!”尖长脸的女人说着怪话。

  “把心放进肚子里吧!住在这里的人多着哪!你还敢大声吵吵,比那些一丝不挂跑出来的人强多了。”那个大阪商人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屋角里的海野辰平,说:“你看,他也就穿一件内衣。”

  “……”海野辰平睬也没睬那商人。

  “咱俩总不能就这样出去吧!这算咋回事!你说,旅馆方面能给咱们多少赔偿费?”商人老婆又问。

  海野辰平钯脸扭向一边,仍不踩他们。这时,值班员不知在哪儿做了夜餐送过来了。

  “实在对不起大家了,肚子也该饿了,请先吃点东西,老板随后再向大家道歉。”

  为了使每个房间的旅客都能分到盒饭,值班人员的身后跟着一个身穿背带围裙的女服务员。服务员怀里抱着好多饭盒。那是用托盘托起来的,堆得很高很高。

  “喂,班头,老板来了咱得说,你们这个地方太不象话了。你看看,给旅客带来多大损失!这算咋说呢?”大阪商人跟值班的唠叨说。

  “哎哎,是的,这也是……”

  “你们这是干的什么事哟?你看咱们这个样子,怎么走出去哟!”他那老婆帮腔说。

  “这算什么家伙!俺们专程到九州来旅游,西服、和服都是新买的那!如果不折成同等价钱,那简直混蛋透顶。他妈妈的!哎,班头,你们老板抠不抠?好不好说话?”

  “嗯……有什么尽管说吧。”

  值班的又跟海野辰平和三泽顺子客气了一番,就逃跑似地溜走了。那个大阪商人看见班头溜走的模祥,有点幸灾乐祸。

  “你也成了这种德性了,”他又跟海野辰平搭话说:“你肯定是个大人物,看你这件内衣,就知道肯定是的。咱们受难的旅客如果能串通串通,联名提出一个赔偿要求,保管能行。你看怎么样?”

  “……”海野辰平没吱声。

  “你呀,也使把劲呗!”他那瘦老婆也在激励自己的丈夫。

  “哎呀,是啦!老板如果是个吝啬鬼也就难办了!”

  那大阪商人两口子的卑贱态度和腔调,使三泽顺子心烦得要呕吐。她虽然在睡衣上罩了一件从大火中抱出来的茶色上衣,但仍感到自己一副狼狈相。尤其使她心烦的是,海野辰平从大火中脱险以后,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他垂头丧气,情绪低落极了。只是一个劲地抽着香烟。那香烟是他从大火里带出来的皮包中取出的。三泽顺子跟他说什么,他也不答理,象个哑巴似的。三泽顺子把海野辰平这种态度,理解成心里烦躁,认为他和自己一样,为眼前的处境觉得难堪。并且还可能惦记着大阪的例行总会,以及公司里的各种事务等。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海野辰平对她亲热些,哪怕说几句安慰的话也好。海野辰平把她从危难中带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救了她的命。虽然可能他在紧急中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但回过头来想想,那种行为也不能不说是对顺子爱情的表示。在大火中,他紧紧地拉着顺子不放,使顺子第一次感到,海野辰平还是值得信赖的,正因为如此,她才觉得海野辰平此时的态度有些反常。

  大火扑灭了。刚才那火光冲天、照得黑夜如同白昼的红火景色,顿时消失了。夜空变成了微亮的乳白色。再也无法睡觉了。三泽顺子靠着墙坐下来。海野辰平坐在她旁边。他盘着两腿,用胳膊支着脑袋。大阪来的那对夫妇却毫无顾忌地躺在榻榻米上打起呼噜来。

  天大亮以后,旅馆送了些半温不热的早饭。值班人员告诉他们:据调查,火源来自旅馆的烹饪间。由于用火不小心,才造成这次火灾事故。那边的烹饪间和旅馆几乎一物不剩地烧个精光。好在住宿的旅客无一人受伤。旅馆方面明确表示:由于不慎给旅客们添了麻烦,使旅客们蒙受了损失,特向旅客们道歉。对于善后事项的处理意见和赔偿方法,老板将尽快会词警察,协商议定。

  “哼!怎么警察到现在不来!”大阪来的那对夫妇不满地说。

  三泽顺子与海野辰平乘坐出租汽车往博多方向行驶。昨天来时看到的景重新出现在顺子的眼前。那河流、溪谷依然如故。车子又穿行在看见过的城镇和村庄里,显然,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昨天的光彩。海野辰平坐在车里。还是一个劲儿吸着烟。他绷着脸缄默不语。哪怕是必要的语言,也限制在最低限度,而且尽可能简短。三泽顺子最初对海野辰平的心境还是能够谅解的。因为那意想不到的火灾,打乱了他们的计划,破坏了他们的兴致。脱离险境以后,仿象在梦中一样,似醒非醒。情绪低落是可想而知的。但后来,她觉得不全象这么回事了。她又想起在旅馆时,警察们为了做好善后工作,询问海野辰平时的情景。

  “真是飞来的横祸呀!”当地的警察同情地跟海野辰平说:“为了做好善后工作,以便赔偿旅客的损失,我们想把受灾旅客的姓名、地址核实一下。”

  “有什么必要这样做?”海野辰平抵触地说。

  听到海野辰平那过激的语气,顺子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呀,是这样的,由于事故,还会有一连串的问题需要解决,还必须与各位取得联系。”警察温和地解释道。

  “除了赔偿损失还有什么?我什么要求也没有。我要回博多,你们只要给我弄一套去博多的西服就行了。难道让我穿着睡衣进博多的西服店吗?”

  “那是啊,在理,在理。现在是否请你把在住宿登记本上的姓名、地址再复述一遍。警察说着,却看也没看三泽顺子。作为警察,凭着他在温泉旅馆派出所工作的经验,他能意识到海野辰平与三泽顺子的关系。类似这样的事情他们见得多了。

  “是这样吗?”海野辰平在警察拿来的登记本上写了一个假名字和假地址。“喏,行了!”

  “对不起,请问这一位尊姓大名?”警察指着顺子问海野。因为登记本上没有三泽顺子的姓名。

  “她是……这个……”海野辰平显得很狼狈:“东京都……”他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一个地址和姓名。当然啰,都是三泽顺子不知道的地址和姓名。

  警察按照海野辰平的口述记录下来。海野辰平又加上一句:

  “我们对旅馆什么要求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来找麻烦。这些登记下来还不行了吗?”

  “总之,您是不是说,我们没有必要再联系了,是吧?”警察笑笑,点了一下头。

  “是的。我们本来就是受害者,又无求于你们。反倒如此耵住我们象查户口似的,有什么必要?”

  “哎呀,我想请您不要误会。作为警察,只是想把工作做在前头,不留后遗症。”警察也有点火了。“对不起,请问职业。”

  “公司的……不,自己做些小买卖。”

  “做买卖。好的。哪一行业?”

  “这个……是电器商。……还有完没完?”

  警察陪着笑脸离开了海野辰平和三泽顺子。

  海野辰平的脸拉得老长。三泽顺子也感到气愤。但她不是对警察。她认为海野辰平在与警察对话时,自卫和隐瞒身份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该把三泽顺子视为路人。她觉得海野辰平似乎想甩开自己。这种情绪无论从腔调上还是表情上,都明显地表示出来了。

  离开了温泉旅馆的海野辰平,现在已穿上了一身又脏又皱的旧西服。让人感到滑稽的是,他这身装束,使他这位财界的显赫巨头宛如一个土头土脑的乡巴佬。三泽顺子不敢正视他。为了避免看到这身打扮,她把脸朝着车窗,观察着窗外的景色。

  从昨晚旅馆失火到现在,海野辰乎的冷漠表情和态度一直缠绕在顺子的脑海里。她百思不解。海野辰平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爱的表示。自从在机场遇到那个叫原口的男人后,他提出让三泽顺子给自己当秘书的话题再也没有下文。那可能是他一时高兴,3秒钟一过,就烟消云散了。有谁知道,这是否就是他暂时取悦于女人们的策略和手腕呢?

  顺子又想,是不是仅仅因为这场大火,海野辰平的思想和情绪才发生急剧变化的呢?这是一个活跃在事业中的男人,他头脑灵活,又有手段,而且还具有与他的激情、野心相适应的活动能量。当让他从自己运筹帷幄的战场上退下来,整整逃避了两天,他是不是开始后悔了?或许现在的他,正在认为这种行为是一种愚蠢的举动呢?

  海野辰平的冷漠与沉默,明显表示出了他已经觉得三泽顺子是多余的,极力想避开她。三泽顺子对着车窗独自笑了起来。海野辰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什么。

  车子在行进途中,三泽顺子看到个小小的拦河坝堵在河中央。拦河坝的一边,河水满满的,而另一边,河里的水急剧衰落,并接近于干涸。看到这种情景,三泽顺子又一次笑出声来。

  出租车驰进了博多。在服装店里,海野辰平提出给三泽顺子买一套西服,顺子拒绝了。幸亏她在逃难的时候,抱了一套衣服出来,虽然有些皱,也就行了。海野辰平给自己买了一身价钱很高的成衣,当场就穿上了。衣服穿好以后,他没等顺子上车,就自己首先钻到停在服装店门口的出租车里,等着顺子。

  “我要回东京去!”三泽顺子走过来,站在车外对海野辰平说。

  “噢。那么,我给你买一张机票。”海野辰平说。

  “不,不用了。……我一个人乘火车回去。”说完,三泽顺子转身而去。

  4

  一个月以后,顺子所在的R报社终于到了不得不倒闭的地步。虽然报社的社长多方筹措,甚至连自己私有财产也搭了进去。但是靠他个人的努力去挽救报社衰亡的命运,就象企图撑住即将倾斜的大地一样,已经无济于事了。在管理上,社长就是再下功夫也无法使报社的经营起死回生。银行方面也对他们施加压力,并且对他们说:“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照顾你们了。”其实这已经意味着,他们拒绝再贷款给R报社。不仅如此,银行为了收回贷款,还极力唆劝他们,同意让海野辰平收买他们的报社。银行方面从表面上看是规劝,实际上也是最后通牒。如果R报社不服从银行的意旨,也只有倒闭。

  R报社的职员们早已预感到,这种悲惨的命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终日惶恐不安。为了安身,不少人积极活动着往其他单位调动,但是成功的只是少部分人。绝大多数人没有头绪。有点名气的报社并不愿意接收中途转过来的、他们认为有污点的人。只有那些有才干的青年人路才多些。有的进了周刊杂志社,有的进了其他报社,被报社录用为编辑的也大有人在。上了年纪的职员就没人欢迎了。

  R报社编辑局局长川北良策,此时也感到困窘难堪。他央求过先辈们和知己们,但他们是含糊其辞地应酬他。他们说什么:“我们这里不太需要人啦;”“这个单位已经满员了”;“过些日子再说吧”等等,都没有中肯的答复。以前,在外神气活现地盘踞在编辑局长这个职位上时,依靠局长的身份交结了不少熟人,但是报社一解体,这个显赫的职位将不复存在。即使存在,也临不到他的头上了。渐渐地,那些熟人对他也冷淡起来。社会上的人对他也另眼相看了。加之川北良策在R报社没有人缘,由于他的吹毛求疵,并且从他爬上局长宝座开始,报社的大船就日渐下沉,职员们很憎恶他。他也没有能力挽救R报社复灭命运。

  海野辰平总算还有兴趣接收R报社的成员。但打开他的“葫芦盖”一看,那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所谓的“对等条件”。按照他的对等条件,让人不能不承认R报社的惨败。被他接收到新公司的R报社职员,总共还不到三分之一,而且几乎都被安排到印刷厂。

  川北良策依然装出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就在报社宣布破产后的第三天,在全社举行的散伙纪念会上,他照例把那肥胖的身躯沉到雪白罩子罩着的椅子上。参加会议的全是报社的头头,什么专务啦,常务啦,各业务局长啦,都聚集来了。他们内心都很焦躁,但谁也不愿让别人看到内心不安和窘态。并且都在试探对方,打听别人的出路和安身之计。他们谈笑风生,简直象是在开茶话会,根本没有散伙那悲戚的气氛。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后一秒钟内的“自尊”吧!

  “听说海野辰平一个月前突然消声匿迹、下落不明了。有人说他到大阪出差,整整两天无影无踪。”一个专务突然扯起这个话题。反正这人没有被雇用,在这种场合下臭一臭海野辰平他也不在乎。

  “啊!那可真有点不可思议。”常务说。

  “嘿,造纸总公司以及电视公司的大小头目们全吓坏了,吵成一锅粥。他们认为经理不可能会两天下落不明的。”

  “据说,他又奇迹般地回来了,打破了困境。总而言之。是个地道的独裁者哪。关于他失踪的事,董事会提也没敢提,都象哑巴似的装糊涂。”

  “这件事嘛,嘿嘿嘿嘿!”专务嗤嗤地笑着说:“据可靠消息透露,序幕是从海野辰平由大阪到福冈的飞机场时拉开的。地点在福冈的飞机场休息大庁。他不期遇到一位可爱的男士。据此人报道:海野辰平带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嗬嗬!”在座的人惊叹起来,把视线一起投向专务。

  “在机场休息厅里,海野碰到谁啦?”常务发问。

  “这可是个使海野辰平不太愉快的人物。嘿嘿,就是咱们报界的同行原口先生。那家伙在福冈等飞机,海野辰平刚下飞机就撞上他了。当时,刚愎自用的海野辰平好象很狼狠,解嘲说带的是秘书,还说出了那女子的姓名。但是原口半信半疑。”

  “嘿嘿嘿嘿……!”

  “原口这老家伙就是那种男人。据说他立刻到造纸总公司作了调查。于是乎,秘书中根本没有这个女子。海野辰平的秘书全都是男的。原口说,在福冈时,他有意识地跟海野辰平弯弯绕绕。他说,就是你海野,我也套你个措手不及,让你说出姓名来。”

  “套出了吗?叫什么名字?”常务紧追不放。

  “叫三泽顺子哟!”

  “啊?”川北良策不由得往前凑,“三泽顺子?”

  “你认识她?”

  “也认识,也不认识。就是咱们报社的职员嘛!”

  这一次,大家的目光又一起转向了川北良策。

  “她在资料调查部工作。有一次因为把一张找错的外国人的照片搬上了版面,我处分了资料调查部部长和整理部部长。当时,照片就是她找错的,她就是事故的罪魁祸首。”

  川北良策总觉得三泽顺子跟海野辰平外出去福冈这件事不太可信。照理说,海野辰平叫出“三泽顺子”这个名字是不足为怪的。因为在夜总会时,就是三泽顺子把一瓶啤酒倒在了他的头上。后来自己又带着她,去向海野辰平赔礼道歉。海野辰平对三泽顺子的印象应该很深。是不是他在搪塞原口时,无意中说出了这个印象很深的名字?但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川北良策又似乎感觉三泽顺子跟海野辰平去九州福冈也不是不可能。

  “喂,专务,原口说没说那个女子长得什么模样?”川北良策问。

  “嗯,说了。嗨!原口那家伙,一见了女人就迷得不知自己眼睛长在什么地方了。但他说,这一次他可是长了眼睛,并且看得很清楚。”于是,专务大致把从原口嘴里听到的那个女子的相貌描绘了一番。

  “没错!”川北良策在心里喊着:“就是三泽顺子!……”

  川北良策知道三泽顺子已从报社辞去公职。如果原口说的是事实的话,那么,海野辰平很可能把顺子留在他身边。即使不留在身边,也可以安排在电视局。只要三泽顺子愿意,还可以把她安排在重新创办的报社里。就是把她安排在别人不清楚的单位里也说不定。这些都是他始料不及的。

  川北良策等会议一结束,就急忙翻阅自己的通讯录,往三原真佐子的公寓里打电话。

  “哟,你问顺子吗?她在我们店里上班。”三原真佐子的回答,又一次使川北良策大吃一惊。

  在夜总会大厅里,即兴演出开始了。有外国人父子俩演出滑稽杂技。因为是无声的表演,为了让人们发笑,动作中尽是些插科打诨的东西。表演中,年纪大的男演员被他那二十七、八岁的儿子无情地“殴打”,一脚就踢出去好远。

  观众席中一个男客对他身边的女招待三泽顺子说:

  “听说这父子两人闯荡在各国,生活也很不安定呢。”

  “是啦,他们这种表演有什么意思!”一个女招待插话说。

  “无忧无虑地在各国闯荡闯荡也不错。既可以挣到钱,又饱览了各国风光,真是大开眼界。这样的好事还碰不上呢!”

  “呀,哪里哟!他肯定有家有妻子。他的儿子说不定也有小孩,他们也希望全家团聚、安居乐业哟。”

  男客人好象很同情父子二人。这个人虽然也是一个一流公司的某部部长,在公司的工作也许很顺心,并且还会有一个安定的小家庭。但是,谁又能保障他在人生的道路上没有烦恼呢?即使公司方面经营很稳定,也难说他在社会中,在其他方面以及待人接物中不会陷入困境,而没有迷茫和失望的时候呢。他也只能希望满足于过安定的日子。

  三泽顺子还不习惯夜总会里的生活节奏。她只是默默地坐在客人身边。她能做到的就是:看见客人要抽烟,她就麻利地点上火;客人们劝她喝酒,她就陪着客人抿上一小口。至于客人们跟她逗趣开玩笑,她就红着脸笑笑,还不会说俏皮话,花言巧语地与之周旋。

  三原真佐子对三泽顺子很关心,她总是袒护着自己的老同学。也是她请求经理答应让三泽顺子进了夜总会的。她经常在经理面前说:

  “三泽顺子是个生手,不要太难为她。”

  当然,三泽顺子的收入还不高,也只占真佐子这样走红了的女招待收入的一半还不到。然而比她在报社的收入也高出几倍了。

  一位客人邀请三泽顺子去跳舞。三泽顺子陪着客人来到大厅中间。

  跳舞时,客人们常说:

  “你对现在的工作还不太熟悉吧。”并且大都问她:“你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

  不管客人们怎样发问,三泽顺子决然不提报社的名字。

  三泽顺子为生活所迫,选择了女招待这种职业有些盲目性。她仅仅认为,她这是和三原真佐子在一起。也是真佐子的盛情难却。有时她也感到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但又摆脱不了这种生活。她总觉得有一种茫然若失的空漠感缠绕着她,使她无法解脱。

  在夜总会的客人中,也有一些大公司的经理,特意带着年轻漂亮的女秘书来炫耀的。那些女子一般都是该公司职员,兼为这些一大把年纪的顶头上司当秘书。从她们的表堉和举止看,明眼人是不难知道经理和秘书的“关系”的。受宠的女秘书们趾高气扬地跟着她们的经理,对自己的上司并不那么毕恭毕敬。

  “喏,你也有过那种亲身体会吧?”三原真佐子看着那个老头子和他身边的女秘书,用胳膊肘碰碰三泽顺子说:“那个女人在公司一定很神气。瞧!右边那个人,头发都白了,在公司肯定是个老资格。你看,在女秘书面前简直没个样子。”

  是的,那些年过半百的经理大人们,在他们的女秘书身上确实很下功夫。

  三泽顺子也不是没有梦想过这样的生活。就在从九州福冈去杖立温泉的途中,这种考虑就开始萌发了。当时,海野辰平那诱惑人心的话语,曾给她描绘过一幅彩虹般的画面。也使她产生过美好的遐想。……

  在这以前,三泽顺子仅仅因为找错了一张照片,就受到了来自报社的非难和冲击,又因为和局长川北良策的接触,还遭到莫名其妙的恶意中伤和人身攻击,现在她才明白了,一个靠工资生存的女职员,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将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报社内部的权力争斗,使她一个无辜的女子蒙受了伤害以致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人们要生活,必须要怎样地谨小慎微才行啊!有些事情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就是这些小事往往会给当事人带来意总不到的结局,以致会改变她的整个人生道路。

  三原真佐子的话又触动了三泽顺子。假如她答应了给海野辰平当秘书,并按照他说的那样进公司工作的话,她那没有目标、没有希望的生活,也许会增添无限的光彩。就象电影或者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生活会神奇般的发生变化。她未尝不幻想刚才真佐子指给她看的那个女秘书的生活。她们的生活也是自己未来生活的样子。作为海野辰平,权势会比这些经理有过之而无不及。受到这个人的宠爱,利用他的名誉、地位,简直可以为所欲为……至少也能报复一下那曾经伤害过她的R拫社。

  这决不是梦!当时的海野辰平也确实有过这个意思,这种生活的实现是有充分条件的。然而,正如前面所介绍的,由于温泉旅馆的火灾,她的幻想在一夜之间成为泡影。关键时刻,男人的利己主义暴露无遗,这使三泽顺子震动了。

  温泉旅馆失火的时候,海野辰平本能地保护了他自己。他对那场大火将暴露与公开他和三泽顺子的关系而懊恼。他的爱情也像是一把燃烧的火,开始时发出绚丽的光彩,随后就化成了苍白的灰烬。

  仅仅是一个夜晚,三泽顺子的希望化为乌有。当然,无论是谁,在他的人生道路上,都有可能撞上这种厄运,只不过情景各异、时间长短不同罢了。当三泽顺子在博多离开海野辰平,决定走自己的路时,至少有一种解脱感。

  就这样,三泽顺子在R报社工作了一年整,和海野辰平单独行动整整两天,这些,像梦幻一样淡淡的留在她的记忆

  里;而这将取代因工作失误给她造成的心灵创伤,将是她今后能够独立生活的毅力。她所受到的伤害还不至于把她置于死地。从这一点看,或许还是值得庆幸的。

  在对面的客席上,三泽顺子看到那位年逾花甲的经理站起身,要离开了。他的女秘书照例神气活现地跟在他后面。随他们一起来的年纪稍轻的干部、职员们一面鞠躬一面礼仪周到地簇拥着他俩。顺子目送着他们离去。女秘书的那种神情,那种得意,以前也曾留在自己的记忆里。正如三原真佐子所说的那样:她也有过那种体会,如果不是火灾开了一个玩笑,她完全有可能实现那样的人生。

  “最近,我连海野辰平的影子都看不到了。”三原真佐子口衔香烟说:“他明明知道你在这里上班。”

  “……”三泽顺子不知说什么好。

  “刚才,门卫来报告说,海野辰平的车子径自开到芙拉娃·康吉去了。”

  三原真佐子说的“芙拉娃·康吉”就是离这儿不远的又一个夜总会的名字。看来海野辰平避开了这里,改到那边去寻乐去了。

  “海野辰平总会为你在这里上班感到内疚吧。这个人真绝情!”

  “别说了!”三泽顺子制止她说:“当我步入人生、对未来充满激情的时候,却做了一场恶梦。也多亏了这场恶梦,使我成熟了。”

  “的确,”三原真佐子笑笑:“真看不出来,你呀,也变得聪明多了。”

  两个人笑着,说着悄悄话。

  “哎,对了!”真佐子好象突然想起什么:“不知是不是昨天。川北良策——哎,就是你以前的编辑局长嘛,打电话问起你的事,我说你在这儿,他好象很吃惊。”

  “噢。”顺子应酬着。

  “那个报社终于垮了。我是听客人们说的。川北良策好像哪里也没去成。”

  现在谈及川北良策,顺子觉得似乎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了。报社要是垮台的话,原资料调查部部长末广善太郎、次长金森谦吉恐怕也被淘汰了。但不知那个头毛曲卷,整天浆糊、剪刀不离手的河内三津子干什么去了?还有那个认为爱上自己的木内一夫也寻找到新工作了吧?那个人性格恬静,但愿他能找到一个好工作。……

  “哎,顺子,”三原真佐子说:“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感觉,我认为人的命运是不可变的。”

  三泽顺子没能立刻领会她的意思。

  “你想想看,不正是这样吗?例如说,你跟海野辰平虽然在一起渡过了极短的时光,应该说有许多感受吧?也积累了一些人生经验。而且,如果没有意外事故的话,或许你已经成为那春风得意的庞然大物海野辰平的宠姬。不,你完全可以成为他的宠姬,并且可以畅通无阻地走进他的生活中。……然而,现在的你,和一个平凡人一样,坐在我的身旁。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完全一样,你,还是你,没什么变化。我也似乎觉得你在这以前的生活好象离你很遥远,真像是传说。在学校的时候,我们一起学习,是同学;在这里,又一起上班,是同事。同事和同学又有什么两样?这些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有人说,人生如梦,一点也不假。”

  是的,人生如梦。一切都按照它应该进行的那样进行着。这好象是哪本书里的语言。也正如真佐子所说的,人生,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事物虽在变化中,但又让人感到什么变化也没有。你的经历,你的感受和你对人生的见地,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有的甚至难以留存在记忆里。在漫长的人生中,也仅仅是个梦。

  服务员悄悄地走过来,跟三原真佐子耳语着什么。

  “顺子,我的客人来了,你也跟我一起过去吧!”音乐声中,三原真佐子笑着对顺子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