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柳田桐子醒来了。

    整个晚上她没能熟睡,净做着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阴暗的梦。在睡梦中,她还记得自己翻来覆去好儿回。醒来,头象针扎似的疼,眼皮沉重得睁不开,眼睛一阵阵地疼痛,但精神却亢奋得没一丝睡意。桐子起床拉开窗帘,强烈耀眼的阳光透过窗射了进来。桐子不想立即盟洗,坐在藤椅上发怔。后天必须去公司上班,今晚不乘火车就赶不回去。前天夜里到东京,今晚又要离开这儿,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怅惘。朝阳照得面颊上热辣辣的,她厌烦地站起身脱去睡衣,换上套装。呆在屋里又觉得焦躁烦闷,想去外面走走,也许眼痛会好过些。桐子在走廊上遇到女招待送早餐到邻室去。

    “哎哟,您早,您出门去?”女招待双手端着食盘,露出了眼角皱纹笑着说。就是前天晚上那位上了年纪的女招待。

    “嗯,出去走走。”桐子微微低了低头说。

    “早些回来呀,我给您准备好早饭。”女招待说着在邻室的隔门前麻利地跪坐下来。

    桐子从旅馆借了双木履走出门。清晨路上行人稀少,斜坡的路面用小卵石铺成,犹如鱼鳞层层叠叠,石缝中的小草已枯萎成了黑色,沾满了泥土的枯萎腐烂的小草使桐子不由得想起了哥哥眼下的处境。唯有树上的叶子,水灵灵地透出了翠绿。太阳刚露出屋面,没几家开门营业的店铺;陡斜道路变得平缓起来,不久,走到了火车站。附近只有一位老太婆摆出了书报摊,开始她一天的买卖。商店都还没开门。不见有人出车站,却有一群群赶着上班的人朝检票口拥去。这儿能买到当天的报纸,可桐子并不想买上一份。她站在桥上,往下能见到临河边车站上细长的站台,俯视远处的电气火车和上下车的乘客,象群小虫那样忙乱地蠕动。周围的景色显示出清晨的宁静,高耸的寺院屋顶两端的鸱尾已锈出了铜绿。

    桐子眺望四下的景色,好似在梦幻中,她并不感到景色的实际存在,整个儿东京显得灰濛濛的黯然失色,象是用纸做的模型。回旅馆时,路上的行人显然增多了,但看上去都象有张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脸蛋。

    “您回来啦。”回到房间,女招待端来了早饭。

    早饭还是昨天早上吃的那些早点,乍一看好似还是昨天那顿早饭,和大冢律师那回不愉快的会晤,只是穿插其中奇妙的刹那间而已。

    “您的眼睛好象有点红啊。”女招待从下往上瞧着拿起筷子的桐子低垂的脸说。

    “是吗?”

    “昨晚没睡好吧?”

    “不。”桐子没有食欲,只喝了口酱汤。

    “哎哟,不再吃点儿?”女招待有点惊讶。

    “嗳,你说什么?”

    “年纪轻轻的,再吃点儿吧。”

    “我吃了不少。”桐子啜了口茶说。

    “您头一回来这儿,怕是累了吧。”女招待瞅着桐子的脸色说。

    “……”

    “东京,去玩了哪儿啊?昨晚不是我当班,所以没来您小姐的房里侍候。”

    “哪儿都没去。”桐子放下了手中的茶碗,“麻烦你,我吃完了。”

    女招待怔怔地望着桐子,这位年轻姑娘不肯多说一句话,但从她孩子般的眼睛里流露出她倔强固执的个性,使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不敢再多嘴。

    “那么,招待不周了。”女招待不好再说什么,动手收拾吃剩的早饭,“您好不容易来趟东京,可别错过了机会哟。”女招待临走时撂下的这句话却钻进了桐子的耳里。

    “别错过了机会……”桐子一个人喃喃地说。

    在户外吸着清新的空气,从高高的大桥上俯视飞速而去的电车,这一切都没给桐子留下什么印象,只有女招待的最后一句话宛如遥远的声响传到了心坎里,一旦被人回绝,决不愿意再去求人。这是她生就的个性,哀哀求告别人是她最厌恶的事儿了。蒙冤受屈、身陷囹固的哥哥,平时就常常说她:“你真是个倔姑娘啊!”记得小时候一跟男孩子吵架,往往会把对方惹哭。如今进了公司,也绝不象别的女同事那样对上司和男职员撒娇献媚。求人帮助遭到回绝,她就不再第二次开口。桐子自己并不以为然,而周围那些人全说她太倔强好胜。

    昨天遭到大冢律师的回绝,便打算今天搭快车回九州,连票也买好了。这就是桐子往日的作风。

    “好不容易来趟东京,可别错过了机会哟。”女招待这句话唤醒了她,使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要干的事:“不用说,我不是来游览观光的。是为了什么特意从九州赶来?”很奇怪,她一般勇气油然而生:再去求他一回!桐子第一次有这么坚定的决心。刹那间,眼前又出现了那幅没有色彩的风景画。

    桐子走出旅馆,她不愿用旅馆的电话。那些交换台的接线小姐一时兴头来了,说不准会偷听。在桐子的公司里,接线小姐都知道一些职员的秘密。十点半了,大冢钦三大概已经去办公了吧。清晨走过的路上已经挤满了来往的行人,商店大门里传出了嘈杂的人声。桐子瞧见个电话亭,走近一看,里面有位中年男子正握着电话听筒轻松地谈笑着,絮絮叨叨说了好长时间。桐子在一旁站得腿也发酸,眼看着就要说完,他又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好不容易电话亭的门开了,那个男子瞧也不瞧等在一旁的桐子,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桐子拿起还有余温的听筒,掏出记事本,给大冢钦三的事务所拨了号码。

    “律师先生在吗?”

    “您是哪一位?”对方马上反问。

    “我叫柳田桐子。昨天我去过……”桐子小声地说。

    对方似乎在尽力回忆,又问:“噢,是打九州来的?”

    桐子想起了,准是叫奥村的那个个子矮小的办事员。

    “是的。请让我再见一回律师先生。”

    “是为昨天那件事吗?”奥村顿了顿说。

    “是,是的。”

    “那件事昨天不是已经答复您了吗。”

    “是的。”桐子觉得奥村挡在自己的面前,“可我还指望律师的帮助。我是为了这,专程从九州赶来的。请无论如何让我再见见律师先生。请您约个时间,我再去拜访。”

    “律师先生不在。”电话里答道,“也不知道今天回不回来。”

    桐子只觉得两腿发直:“我今天非得见上一面。今晚不搭火车赶回去,我公司那边不好再请假了。请问,律师先生在哪儿?”桐子想打听到去处,打算赶到那儿去见律师。

    “在川奈。”奥村回答说。

    桐子没接口,因为她并不知道这个地方。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说:“很远啊。不在东京,在静冈县的伊豆。”

    桐子足足等了六个钟头。在这段时间里,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转悠,怀着无聊、烦躁的心情打发时光。

    银座街上净是令人厌烦的大楼和行人。这一些在九州也能想象得到,所以走在街上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致来。那些行人跟她丝毫没有关系,但是,看来他们的生活都很富裕、幸福。女人们都有张无忧无虑的笑脸。唉,要是他们也遇到什么麻烦事儿的话,从她们的打扮和表情来看,准能毫不费力地筹措出八十万元的辩护费吧。

    穿过街道,来到铺满草坪的广场,松树伸展出姿态优雅的枝干。广场一头有着外国风光照片里那般林立的高楼大厦,另一边却是古色古香的宫城。汽车象水一般流去。扛着红旗的团体游客们列队往皇宫走去。

    桐子眼望着感觉不到有喧闹声的景色,怔怔地想:“我在公司里怕也干不长了吧。”这桩案子使整个小城都震惊了。一天,警察来家里把哥哥带走。那是外表不动声色,象是朋友来邀他出门似的拘捕方式。可是,打这时起,和哥哥一块儿生活的日子也就告终。随之改变了桐子的生活和她周围的世界,全部变成冰凉的了。

    好不容易熬到四点半,人走累了,精神也疲乏极了。见街那头的一家纸烟店里有架红色电话,那艳丽的颜色,给了桐子最后一点勇气。桐子刚走到电话跟前,冷不防边上冒出个男子差点儿碰上她。

    “请用!”那位身材颀长的男子退后一步,微笑地让她先用电话。

    桐子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投进十元铜币:“是大冢律师事务所吗?”

    对方奥村那沙哑的嗓音应答了。

    “我是柳田桐子。”桐子身子背着那个在一旁等候的男子说,“跟律师先生联系过了吗?”(早上电话里奥村请她在四点半光景再打电话去——棒槌学堂注)

    “啊,联系过了。”奥村毫无生气的声音回答说。

    “结果怎么样?”桐子心里扑扑直跳。

    “很遗憾,还是那样,我把先生的答复转达给您。”办事员奥村口气淡淡地说,“就跟昨天答复一样,没法接受您的委托。”

    桐子握着话筒的手一下子失去了气力,浑身一阵灼热:“因为钱不够,就不接受辩护喽?”

    “那理由,昨天已经说过了。”

    “一个人蒙冤受屈,也许会判死刑,因为没有钱,先生就见死不救?”

    奥村一时答不出话来,也许没料到桐子的话变得如此尖锐:“那,那是先生的意思。别的我就不清楚了。您对我说也没用。”

    “我很穷,付不出贵所规定收取的辩护费。我明白这要求有点儿无理,但我打九州赶来,希望能依仗先生的大力,相信先生能给我帮助,所以好不容易请了四天假,凑足旅费赶来的。”

    “您再纠缠也没用。先生已经对您说得很明白。我劝您打消这个念头吧。九州也有很好的律师,而且,我们先生的事务很忙,也没有那种闲工夫。”

    “怎么说也不行喽?”

    “这也没有办法啊。”奥村要挂电话了。

    “喂,喂,”桐子不由得放高了声调,“听说在律师中间有人为了伸张正义,可以不计较报酬出庭辩护。听人说大冢律师也是这样的血性男子,所以才来求他,请先生帮我一把吧!”

    “您用伸张正义这话来强人所难,那就叫人很难说话喽。”奥村仍淡淡地说,“那是根据先生的意见回绝您的啊。我们先生对您的要求毫无准备,总以为您知道我们这儿的辩护费要比别人高才来的,而且,先生也很忙。”

    “我明白了。”桐子说,“我今晚非回九州不可,要是我自作主张再多呆一天,也不知道公司会对我怎么样。打那桩事情发生之后,即使没有什么事,公司方面也想找借口辞退我。要是住在东京,我会接二连三来求律师先生帮忙的,但现在不行。您说四点半去电话,我是把这当成我最后一次请求的机会。”

    奥村默不出声。桐子身后传来了踏步似的皮鞋声,也许是那位等候在旁的男子见电话老打个没完,有点不耐烦了吧。这个男子喷出的蓝色烟雾飘过桐子的面颊。

    “请转告大冢先生,”桐子说,“我哥哥大概没救了,有八十万元钱也许就能得救。不幸的是我们没有这笔钱。我明白了,穷人对法律没什么指望。很抱歉,我说了这些很不礼貌的话。不过,我想我再也不会来求你们了。”

    桐子没等奥村回答,搁上了这一声不吭的电话筒,挂断电话,“喀嗒”的声响直钻到桐子的心里,一切都无望了!桐子离开电话亭,瞧着四周这些毫无价值的景色,全都褪去了颜色,简直变得象一片灰白,平平的没有立体感,脚下的地在晃动,嘴干得发燥,桐子也不想找家店去喝点什么。脑子里转的就是乘今天的夜车回去。桐子沿电车道走着,对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厌烦透了,真想到个没有人烟的荒原去。桐子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不知道是不是在唤自己,仔细一听,原来这声音来自自己身旁。

    “很抱歉。”这声音清晰地传到耳朵里。

    桐子定神一看,原来是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微笑着朝她点头。桐子发现就是方才打电话时谦让的那位青年人,那人头发蓬松,随意穿了件不讲究的外衣,领带歪斜着,裤子的折线也不挺,显得鼓囊肥大,反正是一副不加修饰的模样。

    “我想跟您说几句话。”这位男子嘴角漾起笑容,很客气地瞧着桐子说。

    “你有什么事?”桐子警惕地问。

    “实在对不起,您在打电话给律师的时候,我在边上听到了。不,是无意中听到的。”青年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拿了张夹在里面的名片。“我不是坏人,是干这个的。”

    桐子接过名片一瞧,上面写着:“论想社编辑部阿部启一。”桐子抬起头瞧了瞧对方。

    阿部启一在等电话的时候,传来了一位年轻女子的话声。女人打电话原来话就多,净说些不着边的废话,还会咯咯笑个没完。想到这儿,心中不禁暗暗后悔不该让这女子先挂电话。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只听得那位女子似乎打给一位姓大冢的律师,可对方不在,正跟一位值班的人说着话。原来,她是特地从九州赶来求这位律师办事的,上一回已经被对方回绝了,今天再一次求对方,想想办法。那女子的声音变大了。听她说她哥哥蒙冤受屈,也许会被判死刑。又说,没有钱,律师就不能接受委托,那穷人对法律还有什么指望呢?

    阿部启一开始仔细地听着,当那位女子挂断电话离去时,顾不得自己要打电话,随后跟了上去。从那女子的背影看去,她失神落魄地走着。然而,步子却迈得很快,也不往边上瞧一眼,只是垂下了细弱的肩膀,一个劲儿地往前赶路。这恐怕不是阿部偷听了她电话之后产生的心理感觉吧。

    被人叫住的时候,那位少女自然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打量着阿部启一,虽然也看了名片,也许不太了解《论想》是一家综合性杂志,所以少女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反应。这么一来就麻烦啦。

    阿部启一邀她去咖啡馆,对方却推辞不肯,阿部启一再恳切相邀,好不容易算进了路边的一家华丽的咖啡馆。那位少女要了杯果汁,一饮而尽。阿部见对方颇有戒心,连烟也不敢拿出来抽。少女微微沉下脑袋,抿嘴咬唇,显出那高高的细鼻梁。

    “您从九州来东京的吧?”阿部启一尽量用拉家常的口吻问道。

    “是的。”年轻女子的回答显得有气无力。

    “很冒昧,方才听到您的电话,好象令兄出了什么事?”

    “……”少女默默地点了点头,从那脸庞的线条看,分明还是个天真的少女。

    “出了什么事?如果没什么妨碍的话,是不是可以说给我听听。”

    少女抬起眼,射来利箭般的目光。阿部不由得慌乱起来,赶紧补上一句:“不,我不是要把它当作杂志素材,只是在一旁听见您说的话,很同情您的处境。”

    那少女又垂下眼皮,眼睫毛齐齐地长得很好看,脸色白嫩只是缺点血色,娟秀的容貌上却带着稚气。

    “反正,现在请律师打官司就得花不少钱,再好的律师也是那样。象您那样穷的人是没法打官司的啊。也有律师能仗义执言,不收费用或是收一点微薄的诉讼费,说到底,这全凭律师自己的良心了。但并不是所有律师都能这么做的。律师不愿白干,当然就回绝您了。”阿部启一又说,“这些全是方才传到我耳朵里的。听到您提到大冢先生,就是那位大冢钦三律师吗?”

    ——少女没回答,她既没点头承认,也没摇头否认。阿部明白了,自己准没猜错——

    “大冢钦三在日本是数一数二的律师,所以收费一向很高,您问过收多少辩护费吗?”——没有下文。少女只是紧咬着嘴唇,前额上显出了淡淡的青筋——阿部没法再问下去,于是他换了个话题:“您打算在东京呆多少日子?”

    “不,”少女立即答话了,“乘今晚夜车回去。”

    阿部有些惊讶:“那么急呀。您住在九州的什么地方?”

    “K市。”少女回答得很干脆。

    “那您对大冢律师完全不抱希望了?”

    “我有职业,所以不能老呆在东京。”

    阿部启一觉得她的回答很巧妙,婉转地表达了她对此已经无望才打算回九州的:“能不能把这事跟我谈谈。也许,我能帮点什么忙。”

    “用不着了。”这回她很干脆地拒绝了,还做出要告辞的样子。

    “请问您的大名?”阿部启一还紧追不舍。

    “我告辞了。”那青年女子已站起身,有礼貌地鞠个躬。

    阿部被她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搞得瞠目结舌,一时无言以对。阿部急忙付了账,跟出咖啡馆。只见她的背影夹杂在人流中,从她的步履姿态,仿佛透出一种威严,使阿部不敢再紧追上去。

    阿部启一回到社里,问了对报刊出版挺熟悉的同事:“请问九州K市有权威性的报纸是哪家?”

    “是N报吧。”同事回答说。

    “什么地方收藏这份报纸?”

    “这家报在东京有分社,去那儿准能找到。你想找什么?”

    “不,我只是问问。”阿部启一含糊其词地说着,离开了杂志社。

    赶到N报分社,拿出名片说明来意,很快就答应让他查找保存着的旧报。

    “您找什么时候的?”

    “这个嘛,”阿部搔搔头皮说,“我也说不准,反正是K市发生的一个大案件吧。”

    “什么案件?”

    “我也不大清楚。让我看一看也许能找到。”

    “那我给您拿去年一年和今年出版的合订本吧。请到这儿来。”这家报社的一位职员倒很热情,把阿部带到靠墙角的书架边,捧下了一大堆报纸的合订本,上面积着薄薄的灰尘,“就这些,请您慢慢找吧。”

    “对不起,麻烦你了。”

    合订本用麻线装订成本。上面用红笔写着一月、二月的字样。阿部启一把报纸搬到窗边,对面有一幢大楼遮住了光线,凭着一点微弱的光亮,掸去报纸上的灰尘,专心致志地查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