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姬对大坂城内人心浮动有所察觉,乃是从德川家康迁居骏府始。她正值妙龄,已对夫君丰臣秀赖生起异样的情感。

    不知何故,在千姬周围,江户、三河之事比大坂诸事更吸引人。比秀赖年长一岁的松平上总介忠辉迎娶了伊达政宗之女五郎八姬,小两口甚是和睦,这段姻缘时常成为话题。从江户陪嫁过来的侍女们尽情描述新婚夫妇之美,有人说他们如画中人,有人说他们像两朵竟相绽放的花。其实谁也没亲眼见过,大家都只是空想,但这一对璧人的确值得羡慕。千姬在听说此情事之后,脑中亦常出现秀赖的身影。

    千姬过去常能见到六叔忠辉。她暗中将秀赖和忠辉比较,竟觉秀赖比忠辉高贵俊美甚多。不过论威仪,秀赖终逊于忠辉。千姬心中不免生出些不安和不满。让千姬尤为不安的,乃是隐居骏府的祖父如何调教五郎太丸等三个小叔父的传言。

    五郎太丸生于庆长五年,排行第七。长福丸排行第八,今年只六岁。末子鹤千代年仅五岁,当年春天被阿胜夫人收为养子,已为常陆下妻年俸十万石的领主。

    虽然身为领主,鹤千代仍然和养母阿胜、五郎太丸及长福丸二位兄长一起住于骏府。八岁的五郎太丸继承了亡兄下野守忠吉在清洲的旧封,就要成为尾张之主。长福丸也将继承亡于庆长八年的信吉先前的领地,成力常陆水户年俸二十五万石的领主。

    千姬对于这些事无甚兴致,但对于三位叔父,却不能不关心。听说他们所受的训练甚是古怪苛刻,故引起众人的兴趣。三人都还不能骑马去鹰野,家康遂特意挑选了些健壮的侍从,扛着他们去锻炼。

    鹰野虽乃习武道场,练习完毕之后的野味却让人兴味盎然。各人带了自己打到的猎物,在大锅里煮了吃。但听说,家康绝不让三个年幼的儿子分享锅中美味。

    刚听说此事时,千姬想,小叔父们正是应被人全心全意宠爱的年纪。祖父莫不是疯了,不仅把尚不能骑马的幼子带到猎场,还不让他们享受最大的乐趣,实在残酷!千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遂问一个老嬷嬷:“祖父是不是不疼爱儿子?可他对阿千这般好。”

    老嬷嬷仿佛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大摇其头,然后给千姬详细解释其中原委。

    当时,狩猎结束后,各人要对其他人的表现发表评论。煮猎物用的大锅摆好后,所有人都围着大锅坐下,正面摆放着为三位公子准备的折杌。

    火红的篝火,在乌黑的野炊用大锅下熊熊燃烧。大锅里放满了兔肉、野猪肉和山鸡肉,再配上许多蔬菜,咕嘟咕嘟煮着。

    奔波了半日,各人都饿坏了。从锅里溢出阵阵香气,让人不由得深深呼吸,肚子里的馋虫亦开始咕咕乱叫。三个孩子不由自主探过身子去。

    食物要用野营时用的木碗盛好,分给众人,先给小孩……千姬认为本应如此,但老嬷嬷说绝对不能。千姬惊问:“在野外做的饭对他们身体不适?”

    “不,那都是美味。”

    “为何不给他们用?”

    “五郎太丸公子已经长大了。最小的鹤千代竟也闹着要吃。”

    “那就给他,有何不可?”

    “一旁随侍的安藤大人和成濑大人便批评鹤千代公子:大将不应有吵闹着要吃这吃那等不得体的举止,好吃的要给家臣,大将只吃干饭团。小姐明白吗,那是因为大御所的严令。”

    “但是,那也太可怜了。”

    “不,那才是因为大御所真心爱护他们。”

    千姬想了好几日,方明白其中道理,同时,她感到异常惶恐。倘若那是真正的爱,有谁疼爱秀赖呢?

    人的不安,常在无意之中悄悄降临。尽管秀赖如今亦是一位大名,年俸六十余万石,远远超过了五郎太丸、长福丸的二十五万石以及鹤千代的十万石。所以,若严格管教才是关爱,秀赖应比他们三人受到更严格的磨炼才是。然而,谁给过秀赖那样的教化呢?不只是秀赖,家康对千姬是真正的疼爱吗?

    “但祖父那般严格地调教他们,万一他们生出不满,如何是好?”千姬说出自己的疑问时,有人笑了,亦有人喝止了她,解释道,三人若未教导好,做不了大名,大御所会立即把他们拉下去,若实在无用,还可能被命令切腹。只因是自己的儿子,就让其担任大名要职,大御所不会如此,而是把他们锤炼成能够胜任要职的有才之人,这才是更深沉的关爱。

    “大御所给各位公子封了地,既考虑了他们的年龄,也饱含了真心的祈祷。既然已给了封地,他们就须成为能管理好封地的有才德之人!”

    老嬷嬷的这番话让千姬愈发失落。不论谈到什么,她都会立刻想到秀赖。关于秀吉公如何疼爱秀赖的故事,她已从身边人口中听过无数遍了。当然,秀赖也时常听到一些诸如“您须成为天下之主”云云。然而,谁给过秀赖能成为天下之主的真正教化呢?甚至连秀吉公也未做过,他确实为秀赖操尽了心,但仅仅是操心如何让他顺利继承关白之位,如此而已。即使秀赖能够健康长大,是否能成为天下之主,谁能逆料?

    “大名辖下有众多子民。公子们要牢牢记住,把好吃的让给手下,自己吃干饭团。大御所是这般说的,也这么做。”老嬷嬷尽心解说。

    千姬先前亦常去秀赖的房中。饭桌上常常摆满饭菜,亦常常会剩下大半。但侍女和侍童都坚信,这才是符合“将成天下之主”的贵人身份的餐食。这样下去,他真能成为天下之主吗?

    这是情愫初生,还是母性,千姬很难分清。但是有一个不容怀疑的事实,她相信自己和秀赖之间有着不可割舍的缘分,犹如一盏忧郁的灯,在她小小的心里熠熠发光。

    三个月后,千姬把三个小叔父狩猎的故事讲给秀赖听。彼时正是寒意渐消、春意渐浓的时节,家康即将开始纵马放鹰。

    秀赖饶有兴趣地听完,赞道:“大御所真是了不起!”称赞之后,他却加了几句让千姬感到异常悲伤的评语:“他虽很了不起,但最近有些古怪。世人都说,不应让林道春走得太近。”

    “那是为何?”

    “之前大御所和三浦按针来往密切,几乎变成了商家,现在他若与林道春往来过密,则可能变成一个学者。大御所兴趣太多,姑且不论,倒是变得特别妄自尊大了。”

    “但那个林道春已从骏府到了江户,成为父亲的老师了。”

    “哈哈,能把祸害赶走也不错。不过,可能是林道春的能耐让那几个小孩受罪了。”说罢,秀赖想起了什么,扑哧笑了。

    “怎的了?”

    “无他,以前七手组说大御所贪心,我还骂过他们,只是突然想起此事。”

    “祖父贪心?”

    “是,去年三四月间,大御所把在伏见城时所存金银都运到骏府了?”

    “是。也把三万锭黄金和一万三千贯白银送给了父亲。”

    “所以,那些人说他贪心,我才骂了他们。他们认为,大御所不愿把那些金银都留在伏见,才那么说。”

    “这……”

    “我自己也还有些金银。但是,有人特意数过从伏见城出去的运货马匹,然后来告诉了我,说三月二十三日是一百五十匹,闰四月十九日是八十匹,总共是二百三十匹,准确无误。”

    千姬渐渐感到不快,因为她的情感和秀赖的想法并不一致,“少君真的认为那事古怪?”

    “难道不是?七手组那样说,也不无道理。大御所对我还说过,要重视金银,不可随便浪费,修缮寺庙神社要量力而为。不仅是钱上,他对我也事无巨细地操心,完全不管世人的传言,也许真是够贪心的,哈哈!”

    千姬极为不快。若是以前,她但凡心有不快,只要起身走开就是。但最近,她的想法变了,不会拂袖离去,却对秀赖忧心不已。秀赖胡乱拨弄着螺钿火盆里的炭,没心没肺地笑着,似游离于世外的滑稽戏伶,让千姬感到无比心酸。

    “少君心里,真认为祖父贪心?”

    “不,不仅如此。但他是个任性自私的人,大概英杰本来都自私。”

    “自私?”

    “先前大御所曾经对我说,不可把金银藏起来,当拿出一些在世间流通。”

    “我从织田有乐大人处也听到一些。”

    “现在他又变得这般贪心,说花钱要适可而止。我也不知该听哪句了。”

    “少君!”千姬不由得提高声音,“对于此事,织田有乐大人很是佩服。”

    “哦,那个怪老头也称赞大御所?”

    “是。祖父以前那样说,正是小判金币和铜钱紧缺的时期,于是他命令后藤光次等人多多铸造小额钱币,在世间流通。不那样,百姓就活不下去。但是,现在钱有富余了。钱多了出来,货物价格就会升高。故应把小判金、银子和铜钱都埋到土里。有乐道,不愧是大御所,对这些甚是明白……”

    “哈哈!”秀赖抬手打断了千姬,“夫人不必动怒。我说大御所有些自私,但并未说那不好。夫人你也知,今年正月,我还特意遣人到骏府拜年呢。他是你祖父,我也当尊重。”

    千姬无话可说。他这严谨的诚意,可是谁也未教过。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难过,眼睛便湿润了。

    “怎的了?”

    “没什么。”

    “是生气了?”

    “不,是……是高兴呢,不……是担心。”

    “担心?告诉我。我可是你的伙伴啊!”

    “不是伙伴……是夫君。”

    “哦?”秀赖好似吃了一惊,默默打量着千姬。

    从千姬口中听到“夫君”二字,秀赖几从未想过。然而此时,他吃惊地重新打量千姬时,却发现眼前的女子虽还未完全长成,却也不是个小姑娘了,她娇小的身体妩媚动人。

    “我是你的夫君?”

    “少君认为还不是?”

    “不不,当然是!是夫君……但亦是伙伴,没错吧?”

    “嗯。”千姬松了口气,脸上笑意盈盈,非娇媚,亦非羞惬。她面颊和眼泛出粉色,显出异常洁净的妩媚。

    “是,我是你夫君!”

    “您还说这样的话……”

    “但是我还没对夫人做过夫君该做的事啊!难道夫人也想像你祖父在骏府对五郎太丸和鹤千代那样,给我筑起残酷的围栏?”

    听了这话,千姬心中一沉。人心之隙,如隔大川。不过在这个场合,她还不能用适当的言辞表明自己的意思,只幽幽道:“少君……”

    “怎的了?脸色这般凝重。”

    “祖父常常对骏府的小叔父们说……”

    “又是你祖父!”

    “百姓乃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做了领主后,切莫变得骄傲自大。”

    “这些话谁都会说。市正也常常这般说!”

    “倘若被百姓们怨恨,就当一死以谢天下,故祖父还教给了他们切腹之法。”

    “呵,真够严厉!”

    “我把这些事情和有乐说,有乐说那是‘家康公之治’。祖父的为政之道,关爱百姓甚于关爱大名和武士。在他新颁布的法度中还规定,若领主欺压百姓,百姓可以直接控诉。”

    “夫人只对特别古怪的事情有兴趣啊。我可不知那些劳什子。”

    “不知可不行!”千姬如成人般严肃道,“若少君对辖内的百姓征收苛税,被百姓告了官,百姓虽会受罚,但领主的领地亦会被收回。有乐大人说……”

    秀赖突然搂住千姬的脖子,和千姬脸贴脸,另一只手则捂住她的嘴,道:“莫再说了。那些事和丰臣氏无关。我日后要做关白。”

    听秀赖这么一说,千姬深以为然,即使她对秀赖仍不满意,却也不认为丰臣氏只是寻常大名。虽然她不明原因,但从出生始,她就觉得,这座城和城主好似拥有某种特殊的权力。也正因如此,她才嫁到这里。

    “阿千,你总是为我操心,我当好生慰劳你。”

    “阿千惭愧。”千姬天真地依偎着秀赖,秀赖轻柔地把手措在千姬肩头。虽还未对她生出男女之情,但秀赖感觉,千姬真如妹妹一样可疼。

    “你有未从别人嘴里听过‘人质’二字?”

    “人质?”

    “是。即使听到,也不用放在心上。你和秀赖乃是表兄妹,下边人喜欢在背后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可能因为长期没有战事,大家都有些闲闷。”

    “哦。”

    “七手组聚在一起,就说些打仗的事。先前不论早晚都是打仗,但从庆长五年到现在,快十年了,也未有战事。这简直让他们发狂。”

    “所以,他们才会说到人质?”

    “是啊。大家都喜欢活在过去,说些过去的事。”

    “哦?”

    “说什么战事还没结束。否则,他们就失去活着的意义了。这世上若真的没了战事,武士就无甚用了。”

    “呵。”

    “所以,大家都说,早晚要打仗,他们就靠这些话来安慰自己;也说,少夫人的祖父不知何时就会打到大坂来。”

    “祖父?”

    “是。因此才把少夫人留在大坂做人质。大御所表面上是遵太阁遗言,其实是特意把少夫人送过来,好让我们安心,然后出其不意袭击。怎样,有趣吗?”

    千姬还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情。

    其实,这种说法不只在七手组间流传,甚至连内庭的侍女也常常这般议论,只是确实从未传到过千姬耳内。此话不无道理。过去一百四十年间,天下几无不打仗的日子。但近十年来,战事基本消失了,太平的日子似还将继续。这样的话,还能以什么理由佩带长剑、打磨刀枪?武士们将陷入无限寂寞之中。

    千姬和秀赖都在“太平”中出生、成长。但对那些视战事为性命的人来说,十年岁月全无战事,实大大出乎他们意料。最初的两三年,众人面对渴求已久的太平的到来,无不欢欣鼓舞。然而过了八年九年,欣喜逐渐变淡,人们开始有意无意地希望发生些事情,在不让自身痛苦的情形下,寻些故事。然而世态越来越稳定,“太平”逐渐根深蒂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常常会做些怪梦。大坂城七手组亦常纸上谈兵,其实正是出于“长久太平”的安心感。

    “那么,祖父何时会打过来?”千姬笑了一笑,问道。

    “不,我们不能挨打。所以要多招募些响当当的英雄豪杰,此外,还得好生利用你这个人质!”

    “这……”

    “大御所很是疼爱你。若他打过来,少夫人必痛苦万分,只要能让他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唉!”

    “你别叹。这只是一些人的意见,还有其他的说法呢。”

    “什么说法?”

    “那就更残忍了。大御所把千姬扔在这里为质,故有人说,绝不能手软。”

    “那会怎样?”

    “那就有趣了。大御所和将军总会有上京的时候,在那之前,我们装作和他们修好,只要他们进入伏见城或二条城,我就派兵把他们包围起来。”说到这里,秀赖把千姬放在自己膝头的手握住,笑了起来,“所以啊,你祖父对五郎太丸他们严格教导的事,还是不要说的好。不然,人家会说,大御所就是那种无情之人。只会让人闲话。”

    “这……”

    “还有,传言说,大御所对自己的孩子都那般无情,所以受了责罚,孩子都早死了。”

    “都早死?”

    “是啊。你长伯父信康被信长公命令切腹,你二伯父秀康今年闰四月初八也没了,你五叔信吉于庆长八年仅二十一岁时死了,四叔忠吉也于今年三月初五方二十八岁时没了。如今剩下的,只有你父亲将军大人和你六叔忠辉了。”说着,秀赖又笑道,“哦,还有还有,五郎太丸、长福丸、鹤千代,他们都是好儿子啊!”

    千姬逐渐被秀赖的话吸引。身边的侍女和秀赖所言的完全不同,若秀赖只是毫不在意地将骏府小叔父之事付诸一笑,定会激起她的好胜心。然而,秀赖似有自己的打算,那打算非出于对骏府的僧恶或反感,而是出于好意。

    “你祖父的严格训练,使我对如何做一个大名管理家臣和领民,有所领悟。但那些浑蛋们制造谣言,说家康公深谋远虑,要把五郎太丸、长福丸和鹤千代培养成大将,要让他们攻打大坂城。”

    “哼,几个年幼的叔父能够指挥大军时,祖父多大年纪了?”

    “等等,今年……六十六岁了。”

    “所以,到了那时,应该是八九十岁了。”

    “是啊!”秀赖好似深有感触地拍了拍膝盖,道,“跟着神功皇后、经过三韩征伐的武内宿祢,听说活了三百岁呢,你祖父比他年轻多了。”

    “但是,说祖父贪心,这话是不是不合情理?”

    “情理?哈哈,若说话都合情理,那多无趣!愈不合情理,才愈是有趣呢。”

    说话之间,千姬不知不觉接受了秀赖的说法。

    这时,荣局静悄悄端了茶点进来,似不想打扰二人。她本打算把茶点放下就退出去,没想到心情大好的千姬欢快地对她道:“阿荣,你过来。”

    “是。”

    “少君说了让我高兴的事。你给我做证人。”

    “证人,你们有什么约定?”

    “少君刚才说,他要文武兼修,胜过天下之人呢。”

    “那可是好事!奴婢不会忘记。”

    “你是我的心腹,还替我给少君生了孩子呢。”

    尽管千姬说这话时不带任何怨恨,荣局还是慌忙伏身跪倒。秀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千姬又兴冲冲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阿荣,你觉得无趣吗?”

    “无趣?”荣局不由反问。

    “是,众人都觉得无趣不是好事,要尽可能让自己有趣些。”

    在荣局听来,这天真的话里包含了对她的讽刺。她生了秀赖的女儿,这女儿现在已在学走路了。因是女儿,又因出生太早,给她起名的事,大家便也没放在心上,内庭的人管她叫“阿鲷”。除了荣局,另有两个乳母伺候阿鲷。

    侍女们在背后议论纷纷。有人说:“阿鲷,乃是天下太平的意思。”也有人说并非如此,因为她毕竟是丰臣太阁的孙女,遂用“腐烂的鲷鱼依然美味”这个意思取名。

    无论如何,这个女孩儿的出生,对千姬实在意外。即使时至今日,秀赖早已没了感觉,然而每当想到此事,荣局就如坐针毡。千姬最近日渐成熟了,刚才又突然说出“无趣非好事”来,荣局不禁浑身不自在。她犹犹豫豫,眼角余光则瞄向秀赖,回道:“阿荣并未感到……特别无趣。”

    “哦,那太好了!”千姬欢快地点头,“你若不觉特别无趣,我就要把阿鲷放到我们身边了。”

    “啊?少夫人说什么?”

    “你替我生了阿鲷,今日开始,我要把她放在身边自己抚养。”

    荣局还没明白过来,“这,少夫人,要把阿鲷放到身边?”说着,她脸红了。

    千姬肯定是想从此陪着秀赖。把阿鲷放到身边,不过是个借口,是为了把自己轰走……荣局正胡思乱想,千姬又道:“我们有时也感到很无趣呢。”然后又果断地点点头,道:“这样不好!我要自己抚养阿鲷,我也是她的母亲!”

    “这……”

    “少君不反对吧?”

    “哦,不反对。但是,你能行吗?”秀赖一脸淡然。

    “养孩子是妻子的责任,也是母亲的责任。少君立志习文练武,阿千当然不会加以阻拦。”

    荣局松了口气,眼前有些模糊。

    千姬没有恶意,也无不周全,然而荣局心中隐约感到不安。她已打算好了,一旦千姬成人,她自会照千姬的意思去做。

    茶屋清次现多在长崎,负责贸易事宜,业已成为家康的心腹。有时从堺港来大坂城做生意的人说,他在长崎的势力,比家康侧室阿奈津之兄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还要大。

    长崎模仿堺港,官职名都带些洋味儿,负责小判和判金铸造、管理的后藤庄三郎叫“财务官”,茶屋清次叫“商务官”。众男子致力于大事,经常彻夜不眠,舍弃了家庭。

    当然,新贵并非只有他们。除了从事生丝生意的淀屋介庵、龟屋荣任、角仓与市等人,还有被委任为大津代官的末吉勘兵卫。他们夜以继日地辛劳,希望能让京都、大坂与堺港同海外打成一片。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照的,乃是那些整日无所事事、对局势毫不关心的大名,以及那些靠禄米为生的高傲武士。他们之中自然也有那么一小撮人,占据高位,不太娴熟地拨拉着算盘,但他们的算盘只能算出不足之处,却不会增加收入。仔细想想,大坂城的地位多么尴尬。

    对荣局来说,这平静蕴藏着巨大的不安,却也不无解救之法。就要起风了,连千姬似也要有所行动。若如此,大坂城也许会有新的面貌。千姬心中似无一丝忌妒或敌意,若真是这样,荣局也要抛弃长期以来的沉郁,为了秀赖和千姬……及家康和秀忠心之所念的大坂而操劳。

    “怎的了?你哭了?是不是舍不得阿鲷?”

    “不!不是!”荣局反应甚是激烈,“阿荣很高兴!不管是少君的承诺,还是少夫人的苦心……阿荣要努力,让大坂城吹进新风!”

    听了荣局铿锵有力的回话,秀赖和千姬都甚满意。但二人对荣局心中的微妙情感却毫不知晓。

    这时,近侍木村重成进来,“少君,明石扫部大人求见。”秀赖迅速看了荣局一眼,他至今还习惯依赖荣局,荣局放心地朝秀赖轻轻点点头。

    “好,说不定今日给我带来什么有趣的故事呢,正好夫人也在。让他进来吧。”秀赖漫不经心道。

    “遵命。”重成退下,在座众人沉默。荣局和秀赖都记得很是清楚,明石扫部现为浪人,然而他亦是颇为虔诚的洋教徒。

    “明石大人到。”重成唱一声,明石扫部和速水甲斐守坐在门外,伏身施礼。

    “少主,尊颜如昔啊……”

    秀赖轻轻打断明石:“近前来。不过你的问候还不合时宜。”

    “在下惶恐。”

    “记住,我非少主。少主乃是相对父亲而言,秀赖乃是此城城主。”

    “不胜惶恐。请恕罪。”

    “哈哈,我未骂你。对了,你养的孔雀怎样了?”

    “很好,只是尚未产卵。待产下卵来,在下立刻让它把雏鸟孵出来,献给大人。”

    “好啊,我虽见过那鸟儿,夫人还未见过呢。”

    “是。也请夫人过目。”

    “最近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这……倒不是没有,但是对少……大人您……”

    “不能让我知道?”

    “不,不是……不是不能说,是怕引起大人不快。”

    “无妨,说来听听。”

    “是……有传言说,最近恐有可疑船只开到日本来。”

    “可疑船只?”

    “是,大御所身边的三浦按针到底还是把红毛国的船招来了。”

    “红毛国的船?”

    “是,是尼德兰的船。但按针故国英吉利在海上横行霸道,多被称作海盗。”

    荣局吃了一惊,看看扫部,又看看秀赖。

    明石扫部经过思量,才以刚才那段话开头,荣局似乎有所领悟,秀赖却只有如此简单的兴趣,“哦,那叫英吉利的红毛海盗很厉害吗?”

    “是,很强大,似胜过南蛮。然而,不辞辛苦把这等危险的暴徒招来,实在甚是麻烦。”

    “这么说来,三浦按针把那些海盗叫来,是打算把南蛮人从日本赶将出去?”

    明石扫部原本肃穆的表情扭曲了,故意环视了一眼在座诸人,“当初按针刚漂到日本时,神父们再三敦促,恳请大御所严惩按针,怕早晚会出这种事。”

    “哈哈。没想到。大御所是因为不怕红毛,才允许他留下。”

    “尽管如此,理应有所顾忌……”这话说得重了些,扫部连忙缓和了语气,“人很难忘记故乡,三浦按针蒙大御所眷顾,受了封地,还生儿育女,但他私底下却多次给英吉利送密信。”

    “按针自己不能造船出海吗?”

    “恐是害怕南蛮国的船。他怕独自出海会翻船,才要把故国的海盗招来。此乃在下浅见。”

    “是把自己人叫来啊。”

    “是。只想回故乡倒无他,但神父们都说,红毛海盗生性凶残,绝不会仅仅把按针带回去。”

    “他们好战?”

    “是。海盗的女头目也喜暴力。”

    “女头目?”

    “是。说得好听是女王。那些海盗打着效忠女王的旗号,抢南蛮国货物,夺其船只,践踏国土,作恶无所不尽其极。那些奸诈之徒,定会对大御所百般奉承,在日本掀起滔天风波。神父们都这般说,他们对此很是警惕。”

    秀赖眼睛发亮,笑道:“实在有趣。我们捉几个红毛人,然后让他们在这城里和南蛮人比试比试,看他们到底谁厉害些,如何?”

    “大人说笑了。他们船上载了很多大炮,其威力能摧毁一国,若让他们从淀川口侵入进来,少主……不,大人那时可就笑不出来……”

    “你是在吓唬我吗,扫部?”秀赖朗声笑着,打断了明石扫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