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久保长安最近老做梦,甚至连喝醉了也做。多梦常因五脏虚衰。长安平时非常注意保养,也时常提醒自己不可过分劳累;然而尽管如此,最近他还是多梦。那些梦或是年轻时的行径,或是沉入朦胧的幻境,皆令人不可思议。

    在梦中,长安甚至拥有一座巨大的宫殿。宫殿用金银造就,巍峨的殿宇旁有一池清澈的湖水,可以坐在水边悠闲地垂钓。从未见过的东西,居然会出现在梦中?初时,长安被梦境迷住了,经常胡思乱想:那恐是信长公邀我到安土城看猿乐?近日,他一睡着就会梦到那宫殿。

    睡了后,大久保长安进入了一种和清醒时完全不同的生活。清醒时的长安固然有快乐,当然也有不快和悲伤。然而梦中的他没有任何哀伤悲叹,只有满足。故当他一睁开眼,反而感到不安:这是上天在告诫我,死期将近?在梦里,他想要的一应俱全,梦中的他并不像平日那般贪婪地沉迷于风光之美、金银财帛,甚至美酒和女色。若真有西方净土,梦中的他也许已到了那里。对长安来说,睡觉业已成为乐事,醒来的瞬间,反而会感到落寞。

    今夜,长安又在梦中的宫殿里垂下渔线,然而渔线突然纠结起来。他叹道:又要醒了!一瞬间,他不得不回到现实——哦,昨夜我干了些什么?是在堺港奉行的别苑,叫了几个乳守宫的娼女一起行乐。那时为何想要那空虚的热闹?是想把梦境和现实间的空虚填上,行为才越来越出格?

    正这样想着,身旁女人压在长安脑下的胳膊轻轻动了一下。长安不想动,恰在半梦半醒之间,乃是人之极乐;重返现实后,他将感到饥渴,既有口渴,也有对女人肉体的渴望。无论如何,一个人感到口渴,就说明他还活着,同时亦会引起各种不安:难道要继续像这般在仕途和游戏之间往复,等待衰老和死亡的降临?若是如此,人生岂非一场幻梦,甚至比不上一个短暂的梦?

    长安身旁的女人又动了动。她用脚钩住了长安的脚,胳膊搂住了他的后背。

    长安打了个激灵。女人似想帮他驱走那梦醒后不可名状的空虚。若有人不爱女人,真是可怕。长安开始梳理自己的记忆:来了一个客人,名桑田与平,说了朱印船和生丝生意诸事。长安以招待他的名义又叫了些妓女来,其实是他自己对那个叫千岁的女子的身体已经厌倦了,想找寻新鲜刺激。然后,自己选了一个不错的女人。对了!不是选了个如经雨淋、像幽怨的花一样美丽,却固执莫名的女子吗?

    想到这里,长安感到身边的女人又动了动指头。

    长安对此深有体会:酒醒后再抚摸对方,不过是再次体味失望和懊悔;没有欲望的肉体接触,只会不断令人烦扰。人之欲念真不可思议。

    长安遂摸索女子的身体,没甚特别的,女人都差不多。

    “我以前碰触过很多这样的身体。”长安小声道,叹了口气,“都是一个样,唉。”

    “您失望了?”

    “嗯。”长安小声回答。

    女子突然一掌朝他脸上打来。

    “啊……”长安捂着脸,身子向后退了退,然而不知怎的,心里反倒踏实了。他能感到,这女人并不陌生,且无杀他的敌意,只是痴情与恼怒交杂。

    “怎回事?”长安道,“趁我睡着,换了人?”

    “您知我是谁?”阿幸眼睛通红,样子颇为狼狈。这种情形,和地精心描绘的幻想出入太大。

    “怎生不知?我啊,早知是这么回事!”

    “您说我是谁?”

    “哼!”长安捂着脸,“千岁嘛,打得真狠啊。”

    一瞬间,女人沉了沉肩膀,似欲再打过来。光线昏暗,女人又背对着灯笼,看不清楚长相……她不是千岁!长安突然寒毛倒竖。

    这是怎的了?恐怖顿时笼住长安,他真切地感到四周充满杀气。

    女人沉默。

    这女人是谁?长安要能想出来就好了,那样便能立时将女人心中的杀气驱除。然而,还是不知她到底是谁,“你是……”

    良久,女人方道:“您不知我为何要追到这里?”

    这对阿幸来说,乃是意料之外的让步,也许,可说乃是女人的软弱——一旦发现对方真认不出自己,就立刻变得忧虑不安。倘若在长安心中,她竟和那些几个钱便能买到的女人一样,那她该如何是好?

    “大人根本就不担心我。您前面有个大陷阱,可还浑然不知,我才特意追来……”

    啊?长安心中大惊。特意追来……这话终于吹散了阴霾。他笑了,“我怎会不知!我早就知是你了。”说罢,他偷偷看了看对方的反应。

    “大人您什么都不知!”阿幸的语气变得异常强硬,“您不知世人全都盯着您!您就知自己寻开心,整天吃喝玩乐!”

    “……”

    “您知道索德罗怀着何样的野心到江户?您知伊达大人为何把爱女嫁给上总介大人?您对伊达的野心真的毫无察觉?”

    长安已经不需再琢磨了。阿幸就是阿幸!但,她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大人,您不知,现在南蛮人和红毛人正在为了各自的利益,争得你死我活。红毛人特意把三浦按针安插在大御所身边,欲把南蛮人从日本赶将出去;南蛮人为了阻止红毛人,把日本变成自己的天下,也正在拼俞想办法。您看看大坂城里,新受封的都是信奉洋教的大名。那些人一旦发现大御所站在红毛人一边,必会包围江户,不利德川。”

    “……”

    “不,只是这样,他们也还斗不过江户。所以,除了信奉洋教的大名,他们还拉拢伊达大人,还有您……”

    长安不由屏住了呼吸。他对此一无所知,阿幸又是从何处听来这些的?

    阿幸看长安不做声,说得愈起劲:“现在南蛮眼里,一是大坂城主,二是伊达大人,不,也许是加贺大人——那个一直和高山右近、内藤(小西)如安走得颇近的前田利长,怕老早以前就已支持南蛮。再就是大人您。即使大御所不站在红毛人一边,他毕竟年事已高,故拉拢当今将军的兄弟、伊达大人的女婿上总介大人,就更能保证一统天下。而那位上总介大人的家老,恰恰是手握大权的大人您。您现在不仅是影响时局的关键,甚至是影响南蛮和红毛诸国的关键。这样一个人,还什么都不知,一味在此饮酒作乐!若伊达大人宣布顶替了您的位置,那时如何是好?”

    长安身子越来越僵,不只是因为清晨的寒冷,他也许已被推到了风暴的中心,而这风暴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大坂的丰臣秀赖,伊达、前田两个实力强大的大名,再加上一直对德川心怀不轨的毛利、岛津,若再加上将军的兄弟,天下会怎样?他不由紧紧闭上眼睛。

    阿幸的话并不完全正确,也有臆断。比如她说英吉利和尼德兰特意把三浦按针送到家康身边,就纯属臆测。按针乘坐的船乃是无意中漂到丰后岸边的,而伊达氏与家康六男忠辉的结缘亦并非刻意。另,家康想和伊达政宗联手,政宗本也有此打算,但是他招忠辉为女婿确实在先,倒并非因为有谋叛之心。

    尽管如此,阿幸话里还是包含了不可忽视的事实。索德罗想把三浦按针和家康分开,才特意到江户,乃不可反驳的事实。最明白索德罗心思的乃是伊达政宗,亦是事实。万一南蛮和家康敞开胸怀,握手言欢,日本必被卷入新旧两教争夺天下的风浪中,甚至可能一分为二。德川治下,心怀不满的外样大名远远多于阿幸所估,若他们和海外势力联手,举大坂城主秀赖为盟主,必能形成足以和幕府对抗的强大势力。如此,大久保长安作为松平忠辉的家老,负责支配天下黄金,他如何选择,必成为决定新旧两种势力胜负的关键。

    长安心中僵住,身子却发起抖来。

    “大人,”阿幸还要继续倾述自己的怨怒和感慨,“大人,您正手握天下之匙,让天下大乱还是万世太平,只在一念之间。大人若是清醒,就能让天下太平;您若继续这般糊涂度日,早晚会被伊达逼得走投无路!”

    “等等,阿幸!”长安终于开口,“你说的话,有一半我未听明白。陆奥守为何要把我逼得走投无路?”

    “您怎能想不到?大久保长安拥戴上总介大人,站在大坂一边,若世人这般说,您如何理会?”

    似有一根大钉子插入胸口,长安猛地一惊。伊达政宗真可能这么干,先制造谣言,再察世人反应。政宗对这种事一向得心应手。

    “大人啊,伊达造谣的事情即使败露,他必也佯装糊涂,一推三不知。但大人的嫌疑当如何洗清?”阿幸悄悄把双手伸进了长安衣领里,为他轻轻揉捏。

    似有火花在长安冰凉的身体里爆裂,是因拥抱着他的阿幸恢复了奇妙的母性,还是因他心中另一个计划逐渐明朗?他思索道,不就是演一出戏吗?

    自己始终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多次在佐渡、石见、伊豆的深山里和蝮蛇搏斗,难道仅仅是为了总代官之职的四万石年俸?非也。自从第一次在大坂城见到那巨大的金块,长安就做起了前所未有的美梦。这梦便是利用日本地下的黄金,称霸世间海域,成为贸易王者。追随家康以来,他开始有了梦想成真的感觉。

    然而现实和梦想之间仍不无距离。在造船和贸易往来方面,出现了比他更有能耐的茶屋清次,以及家康侧室阿奈津夫人之兄长谷川左兵卫藤广,二人在长崎都颇有影响。而就海外情形,三浦按针比长安更稔熟。如此一来,长安不过一介负责挖掘黄金之人,能够支配金子的,却是家康、藤广、茶屋和按针等人。

    真令人泄气!长安紧紧抱住阿幸,一边听着她的喁喁低语,一边在心里暗道:我期望太大,才失望愈深,酒量才变得越来越大,游艺也越来越频繁。

    然而如今,从天上掉下一个新的筹码给他。这筹码并非让他去搅乱世问,让天下陷入战乱,而是让茶屋四郎次郎、长谷川左兵卫、家康、按针、秀赖、忠辉等人不能再忽视他大久保长安。那便是,利用伊达政宗和索德罗,不动声色封杀他们的野心。这么一想,伊达和索德罗都成了有趣的玩物。

    “对不起,阿幸。”男人和女人说话,必须掌握好分寸。此时长安若不安抚阿幸,怕会被她看透。“阿幸,我会变好。你的话让我眼界大开,我会为了世人好生活下去。阿幸啊……”长安边说,边用劲抱住阿幸。

    阿幸抽泣起来,认为长安真的收心了,亦真正用心爱抚她了。然而长安已被另一种欲望燃烧着,才狂野地挑逗阿幸。正所谓同床异梦,二人真是可悲!

    “您不会再忘了妾身吧?”阿幸又道。

    “怎的会忘了?我因为你而重生了啊!”长安道,脑中浮现出忠辉的面孔,然后是五郎八姬。他想道:此二人即便成为将军与将军夫人,仪容气度亦无半分不称之处。大御所终究已然老了。他又想起怪癖的伊达政宗那张生一只独眼的脸。太阁归天时六十有三,自那以后大御所一直过分操劳,即便能够长寿,也就五六年光景了。这样一想,长安突然对怀中的阿幸生起怜爱:女人真是单纯啊!

    然而,若大御所仙去,二代将军能否如大御所期待的那般,压制南蛮人和红毛人的气焰,继续和海外做生意?

    长安这样一想,脑中的政宗装模作样笑了:“哈哈,你知我的心思了?为了日本国,为了德川,我要调教出能真正继承大御所志向之人。此人你我皆知……”

    长安浑然忘记了怀中的阿幸。男人的野心如此之大,伊达可能因此变成贪婪的魔鬼。红毛人有三浦按针在家康身侧,行事就甚是方便,故才要加强和南蛮人的来往。所幸索德罗愿辅佐伊达,为了利益,必尽力一搏。凭着伊达政宗的非凡脑筋,他定会想出法子,如刺杀二代将军,或是煽动大坂谋反……

    长安正胡思乱想,阿幸冷不防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啊!疼!”长安终于梦醒。

    他似完全恢复了活力。阿幸那被彻底征服了的模样,更为他的昂然生气注入了力量。

    让女婿做将军,让大久保长安一般杰出能干之人辅佐,掌握天下权柄……伊迭政宗一定会在长安面前露出狐狸尾巴。

    长安乃是伊达政宗女婿的家老。万一事情败露,爱婿、爱女、丈人,以及长安,都将同堕深渊,故政宗不会对长安不利。但若伊达政宗不把长安放在眼里,又怎生是好?那样的话,长安既可暂缓挖掘金银,也可将金银埋藏起来。和海外做生意,没有金银如何能行?洋人不就是希望日本乃是马可·波罗笔下的黄金岛吗?只要长安处置得当,伊达政宗就绝不敢无视他的力量。

    长安发现,阿幸已经美美地睡着了,微微起鼾。他突然有一跃而起、去附近转转的冲动。然而此时还是慎重为好,阿幸的脑子惊人地敏锐,计划完全成形之前,长安可不想愚蠢到被别人看穿。他想,也可对大御所使一使手段,称金银产量减少,矿脉似乎消失即可。只要能牢牢攥紧黄金这根命脉,忠辉和伊达政宗、五郎八姬一众就都在自己手心。忠辉之母茶阿局至今尚在家康身边,伊达政宗一有动静,外样大名们必会发生反应。

    长安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这非谋反,也非背叛!但他已然处于风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