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利休被放逐的消息马上传遍了京城。在石田治部少辅三成的指示下,上杉景胜的手下团团围住了葭屋町利休的宅邸,自然闹得无人不知。这件事对京城之人无异于晴天霹雳。

    利休居士得秀吉殊宠,秀吉公务委之于其弟秀长,私事则完全交给利休。可是,他竟得罪了秀吉,一夜之间被逐出聚乐第的不审庵,没收了宅邸,又被放逐。一时流言满天飞。

    “居士究竟为何令关白大人如此生气?”

    “一定是大人想要阿吟小姐,可是居士竟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有这种事?心胸宽大的关白,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那是因为什么?”

    “小声些,这是关白近臣之争啊!”

    “那么,是有人进谗言了?”

    “过去大坂和聚乐第的事,都是由利休居士和大纳言秀长大人负责。可是石田治部大人和津田宗及大人等颇为嫉妒,而大纳言大人又去世了。因此,治部少辅和宗及二人就联手对付孤立无援的居士。”

    “不,我听说不是这样。利休居士好像很贪财,如今烧制出来的茶碗,都被他当宝物高价卖给了天下大名。不只如此,还把关白侧近的秘密泄露给那些向他买茶碗的人。因为他们是居士的顾客啊!这些事败露之后,关白非常愤怒,大骂了他一顿。”

    “不不,还有更直接的原因。”

    “还有?”

    “没有的话,大人怎会把那么宠爱的居士放逐了呢?是这样的,在大德寺的山门上,装饰着居士穿鞋站立的木像。结果敕使竟毫不知情地从下边走过。明白吗?从居士穿鞋的木像下走过啊!因此,皇室出来指责利休的无礼。在敕使进出的大门上,放着茶人的穿鞋木像,那是什么意思?关白只好忍痛处置了他。”

    翌日,一月十三,利休等天一黑,就离开了葭屋町。

    上杉家的岩井信能打开门前的轿子,利休左手执小壶,右手拿半袋茶,坐了进去。阿吟看在眼里,不由啜泣起来。

    由于禁止利休带财物,因此他只拿着手掌大小的壶和半袋茶。除了茶之外,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利休,自有一种超脱的飘逸之姿。

    可是阿吟知道,父亲如今正情绪激动,摩拳擦掌准备迎接随时到来的争斗。他的举止看似无心,如在游戏人生,其实他却有着坚强的斗志。仔细想想,他和头戴唐冠、身披金色阵羽织、戴假须的关白同样执著。现在,再也无人和他争斗,他会感到寂寞。这么想着,阿吟觉得非亲自送父亲不可。

    护卫者不许少庵和道安出来送行。可阿吟是女子,女儿提出亲自送不幸的父亲出门,他们无法拒绝。

    “各位见谅!请允许我送一送。”阿吟跑到千阪兵部面前。

    “我不能答应,可是,也不能禁止一个女子外出。”兵部微笑道。

    “多谢。”阿吟走出警卫森严的大门,两侧已经挤了一大堆人。闻讯而来的百姓当中,夹着几个斗笠压得低低的武士。轿子垂着帘,里边的利休只看着手中的茶具。可怜的父亲!阿吟心里祈祷着,希望父亲平安无事。

    护轿的人有三十左右,道路两侧也有人严密监视。利休好像无视这一切,只是在思索将来。阿吟在注意两侧的人。如果有熟人来送行,她打算冲到轿旁告诉父亲,即使被斥责也不惧。

    河边新柳成行,寂无一人,夕阳淡淡地照着东山。山河的姿容和树木的新芽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可是出生于堺港鱼店、被称为一代茶人的父亲,却走向了清冷孤寂的冬天……阿吟眼里突然映入两个穿便服、戴斗笠,但显然身份高贵的人影,他们站在河堤的柳树下。

    “啊!细川大人和古田治部大人!”阿吟拼命跑向轿旁,“父亲!父亲!有人来送行!”

    说着,阿吟眼前一阵模糊,父亲和两个送行者的身影也朦胧起来。

    利休猛然抬起头应了一声。他很清楚送行者是谁,这使得他紧绷的心暂时松懈下来。他匆忙把手中的茶和壶收到怀里,探出上半身,挥动右手。知道对方不能答礼,可是他实在欣慰,非这么做不可。

    其实,到这里来送行的人,大多不怀好意,因为利休激怒了秀吉,又把上使富田、柘植骂走。另外还有一人定正监视着利休,他便是石出治部少辅。细川忠兴和古田治部不只了解茶道,还要有不惧石田三成的勇气才行。

    轿子停在河岸。两个人影依然站在夕阳下,一直凝视着利休,利休静静踏上渡板,坐到舱里,他似想忘了那两人和女儿,轻声叹道:“唉!我只好不理会他们了。”

    “要与他们见一面吗?”岩井信能道。

    “不,不必,不能给他们二位添麻烦。”

    “令爱呢?”

    “阿吟?不,谢谢你的好意,我已很欣慰。”

    “好,开船!”信能对手下道。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船在很浅的水中往前移动。送行的人还立在岸边,但已逐渐远去了。利休眼里涌出泪来。

    阿吟充满敬意地看着那两个人,他们一直在岸边,动也不动。船远去,利休先是看不见阿吟,接着,细川、古田的影子也逐渐消失了……

    利休放逐到堺港后的第二日,他的木像就在聚乐第的大门外戾桥被处以钉刑。由于木像处钉刑前所未有,当时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又有人谣传,秀吉要派加藤清正去毁了大德寺。

    德川家康听了这个消息,大吃一惊。令长老们闭门思过还好,若毁了寺庙,那会令民心动摇。大概富田、柘植二人的话真正激怒了秀吉。

    家康急急去到秀吉房中时,秀吉正在清正和三成面前,满额青筋暴跳,大声吼叫。

    “大人,对木像处以钉刑真是了不起啊!”家康感叹着,对秀吉行了一礼,悠然道,“家康虽不是来看热闹的,可也会铭记于心,这才是真正的明政。二位也是这么认为吧?这是大人的高明之处,正所谓惩其事也,非惩其人也。大人的宝贵训示,我等当谨记心头。”

    清正和三成表情苦涩地对视一眼,秀吉气得扬眉:“大纳言,那不是明政,是丰臣秀吉的耻辱!”

    “不,京城众人无不认为这是意味深长的教训。”

    “京城的人这么感觉?”

    “是的!大家都私下议论,大人内心敬爱居士,可是若不治他不敬之罪,便无法令天下信服,因此作了前所未有的处置,以昭示世人。大人还生什么气?众人都说,这是前所未有之人,行前所未有之事啊!”

    秀吉苦笑,他有些明白家康的来意了:“大纳言,你是来保利休一命?”

    “不,大人怜惜利休,用木像代替真人处罚,已经深深刻于在下心上了。家康此行是为了其他事。”

    秀吉又苦笑,家康不替利休求情,却暗示对木像用刑已完结此事,不愧是巧于进谏。他遂道:“哦,那么我猜错了。你是为何而来?”

    “奥州之事已毕,伊达、蒲生之争也已平息,在下想赶快回江户筑城。”

    “那么,你是来告辞的了?”

    “是。这两日听得了两事:一是见到对木像处钉刑,二是想问大人……”

    秀吉掉过脸,口里啧喷有声:“是对大德寺处置一事?”

    “大人明鉴。想向大人请教,该如何巧妙地处理大德寺。”

    “大纳言,我正为此气愤不已。如你所说,我怜惜利休,然而使利休变得那么傲慢无礼的,正是大德寺的和尚。他们用禅语煽动他,使他变得这么执拗。罪在大德寺!因此,我命令清正马上去毁掉那个破庙。”

    “那么,主计大人和治部大人明了关白的深意吗?”家康说着,慢慢转向二人,“仔细听好,关白没有杀利休居士,而以对木像行钉刑代替。这样的关白,说要去破坏大德寺……要怎样破坏呢?若疏忽大意,则有损关白颜面啊,二位。”

    秀吉突然哈哈大笑,他发现家康巧妙而自然地达到了目的,“哈哈,如何?清正,你没有话说吗?哈哈……”

    “抱歉,”清正认真说道,“大纳言弄错了。”

    “大纳言弄错了?好了,清正,大纳言是叫我不要毁了大德寺。”秀吉这时心情似已好转,“大纳言,听听看吧,治部总是说一些我不想听的话。利休对我派去的使者十分不敬,他说处罚他乃是不祥之兆!”

    “哦。”

    “我便恼了,才归罪于大德寺,正在商议派谁去较好,你便来了。”

    “哦。”

    “我正想派清正去,而清正也有此打算。哈哈哈。不必担心,托你的福,我的怒气已经消了。真该感谢你。家康,若是你,会对大德寺作何处置?反正木像已经处了钉刑,存放木像的大德寺也不能置之不理。”

    家康认真思索着。木像行钉刑一事,不过是灵机一动,说来讨好秀吉罢了,但处置大德寺一事就不能轻易回答了,他遂道:“在下就是想不出来,才来请教大人。”

    “想不出来?”

    “是。无论如何,处木像钉刑,乃是超凡脱俗的做法。”

    “哈哈。好!那么,清正,古溪和尚应该藏有利休给他的青花茶碗。不破坏寺庙,叫他拿出那个青花茶碗吧。”

    “……”

    “当和尚取出来后,就把那个茶碗摔到廊下,这样,寺庙就算被破坏了。”

    “真是高招!”家康抢先感慨地拍膝道,“对木像行钉刑,又摔破茶碗拯救一个寺院。家康得到了这样好的礼物。”

    秀吉像个孩子般,继续道:“对,不要使茶碗粉碎,只要摔成三四片即可。这么一来,和尚才能继续享受利休喜欢的茶。”他似已恢复了愉悦的心情。

    由于家康的劝谏,大德寺终于幸存下来。清正领命前去,把利休送给古溪和尚的青花茶碗摔破,了结此事。当然,茶碗经和尚黏合后,也一直慎重保存、使用,这种处置令人佩服。可利休之事就没这么简单了。回到堺港后,利休心内矛盾重重:要为茶道建立权威,就会让秀吉难堪;要保住秀吉的颜面,就有损茶道威严。

    秀吉是裁断天下事、为所欲为的关白,而利休也是以意义完全不同的茶道为本,为一代宗师。家康以为事情已结束,秀吉已把他的弦外之音听了进去,因此,他派茶屋四郎次郎去堺港,对利休道:“不久关白会召你去,到时你就放心进京吧。”利休却没有听进去:“大人的盛情,利休心领了,可是,还是请让在下坚持自己的志向吧。”他比秀吉更固执。

    利休一回到堺港,就把私产全部散给亲友。他在堺港的财产,并非秀吉所赐,也不是用俸禄购置,所以一切都进行得很迅速。

    如此一来,石田三成和前田玄以更是无法沉默。“此人太过分,太旁若无人了。”

    可秀吉并没有生气,否则在家康和细川忠兴面前有失体面。他想出了最后的一招,认为这可以拯救利休,而唯有如此,利休才不会拒绝。

    秀吉故意在去大坂时问北政所:“宁宁,你能不能救利休一命?如果你答应,母亲也会答应。你和母亲二人一起来向我求情,我当然会答应了。你不妨派一个使者去,要他马上来京可好?”

    宁宁表情古怪地把手放在膝上,静静地听着,“大人也想玩这种无趣的把戏吗?”

    “我知道事情很糟,一旦令他切腹,就更糟了。”秀吉老实得令人感动。

    宁宁又想了一会儿,平静回道:“万一居士不领我的情,斥退使者,该怎生是好?”

    秀吉听了,不快地皱起眉头,“万一他那样无礼,世人自有公论。”

    “好吧,我就试试看。”

    “千万不要泄露出去。”

    “当然。可是,大人也要保密。”

    “这个使者由茶屋去做最好,请你去对他说。”秀吉道。

    尔后,宁宁把京城的茶屋四郎次郎叫来,令他做这个使者。

    茶屋起初推辞了,他之前已奉家康之命去过,被利休拒之门外。

    “可这是最后一次……这么下去,居士会走上灭亡之路,我实在看不下去。”北政所这样说。她没有说是秀吉想救利休,只表示此事是她和大政所请求秀吉,叫茶屋不用担心。

    因此,茶屋于二月二十二去堺港的七堂滨拜晤利休。利休满脸戚容,迎接茶屋进了门。

    “我又来了,此次是奉大政所、北政所夫人密令而来。”来到厅里,茶屋说道。利休没接他的话,转而道:“你看看,我写的辞世之词。”

    他起身从桌上取来一张纸片。上边写道:“人生七十亦堪嗟,吾之宝剑佛祖杀,我得具足一大刀,此时此地向天掷。”意即,虽虚度人生七十载,却难以领会大法之真意。如今挥舞着“悟”之名剑,斩断是非之事,已经看破繁华现世,变得坚决而英勇。

    茶屋四郎次郎默默看看纸上,又看看利休。他知,说什么也无用了,利休已经决心和秀吉抗争到底,彰显自己茶道宗师的风范,遂叹道:“鄙人只是奉命前来转达他人的意思罢了……”

    “虽然会令我痛苦,还是请讲吧。”

    “北政所和大政所两位夫人说,一定会替居士向关白致歉、说情。”

    “致歉?哈哈。我千利休现在一丝道歉之意也无。”利休轻轻一笑,从座位上站起身,拿出亲手制作的竹花瓶,放到茶屋面前,“我也想送给茶屋先生一份遗物,请什么都不要说,收下吧。”

    “这……”

    “利休已经看透人生。承蒙大政所夫人和北政所夫人厚爱,若如此,我一开始就会接受大纳言的好意了,可是我当时冷淡地拒绝了,茶屋先生……”

    “那我该怎么回话呢?”

    “我不会忘记两位夫人的情义,不过,利休如果接受了女人的恩情,还谈什么茶道?请告诉她们,利休多谢了。”

    “唉!”

    “经不起残酷的考验,人活着还有何意义,茶屋先生?”

    但茶屋觉得这是利休的过人之处,同时也是致命弱点。与茶屋交情颇深的本阿弥光悦也是如此,可是利休却比光悦更顽固。茶屋不认为茶禅三昧的境界会如此浅薄。秀吉已经在心中向利休致歉,北政所也相当清楚这点,才派茶屋前来,希望利休见台阶便下。

    茶屋四郎次郎郑重地把利休的花瓶推回去,施了一礼道:“我会一五一十将居士的话禀告北政所。”

    “你不带花瓶走?”

    “在下今日是北政所夫人的使者——人生总是这么无奈。”

    “抱歉,这是我的本心。”

    “告辞了。”

    利休终于选择了死。这一回秀吉真的被激怒了。大概其一生之中,还从未感到过如此屈辱。

    天正十九二月二十六,利休被召回京;二十八,被令在葭屋町的私宅切腹。

    为防万一,上杉家出动了三千人马,在岩井信能、色部长门守、千坂兵部三人的指挥下,将利休家宅围得水泄不通。

    检尸官是莳田淡路守、尼子三郎左卫门、安威摄津守三人,莳田替利休介错,头一被砍下,利休之妻宗恩便拿白布盖上尸体。

    秀吉连他们带回来的首级也没看:“这也挂到戾桥去,对了,立一根柱子,把木像绑在上面,把头用链子捆上去,再扯下木像,供人践踏。”他非常愤怒。

    京城之人并不明事情的真相,只是议论纷纷,又看了一次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