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天还没亮,信康就早早地起了床,来到马场。

    这里是祖父、父亲以前每天早晨都会来遛马的马场,古木参天,樱花树郁郁葱葱,浓密的绿叶在晨霭中就像层峦叠嶂的山脉。

    信康骑着骏马,像疾风一样在马场里飞奔,不时望望马脖子上渗出的汗水。自从菖蒲意外死去,信康就把全部精力放在了武艺的修炼上。当然,他也有一段时间沉溺于那种流行的风流舞,但是,那不能使他完全忘记自我。他总觉得菖蒲无时无刻不在可怜巴巴地盯着他。

    “菖蒲,你为何要死,为何不留下来陪伴我?”每当信康在心里呼唤,菖蒲总是沉默不语,只是轻轻地摇头。

    “简直是莫名其妙,你伤透了我的心。”近来,信康也开始用自己的理解来解释菖蒲的死。

    菖蒲一定是担心信康和德姬不和,如果因为她而造成他们夫妇不和,对织田家和德川家丝毫没有好处,因此,谨慎而又善良的菖蒲陷入了苦恼。正巧筑山夫人又带来一个叫菊乃的姑娘,因此趁着信康还没有移情别恋,她选择了死……菖蒲死后,信康开始考虑如何修复和德姬的关系。当然,也许是他在潜意识里为菖蒲祈祷。

    不知不觉间,菊乃在德姬的身边也已经成人了。

    母亲筑山夫人还是不满意。“三郎啊,就是到了下辈子也不会给你生下子嗣的人,对她还有什么可担必的。”她不时前来,故意说一些指桑骂槐的话给德姬听,这种时候,信康总是笑着把母亲打发走。

    现在的菊乃已经习惯了侍奉德姬的生活,过得很满足。人世间有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议。自从信康打算与德姬重修旧好以来,德姬也前嫌尽弃,二人和好如初。

    “少主,有些事情妾身得求您原谅,我以前曾经憎恨过您。”闺房中,向信康道歉的德姬朴实善良,看起来甚至有些像故去的菖蒲。

    “我是武将之后,不能三心二意,一定得好好练武,我在各个方面都还与父亲相差太远。”自从有了这些想法,信康不再酗酒,晚上热中于研习战争典故,白天则刻苦地修炼武艺。这就是现在的信康。

    看到坐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信康跳下马来。“不中用的东西,才跑了这么一点儿就累成这样。”他正在独自和马说话,远远看见平岩亲吉骑马而来。

    天气晴朗,头顶上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像是有人擦过了似的,格外明亮。清风徐来,吹在汗湿的肩膀上,心情格外畅快。

    “少主今天精神十足啊。”亲吉过来后,先打了个招呼。

    “哦,这匹鹿毛驹的力气还远远不够,一旦与敌人混战起来,真让人心里没底。要是有一匹更年轻强壮的战马就好了。”信康连头都没有回,一边抚摸着马的前腿,一边说道:“鹿毛驹啊,我把你牵到河里去,给你洗个澡怎么样?”

    “少主……”

    “哎呀,洗完澡后再给你梳理梳理皮毛,便会有些名马的派头了。”

    “少主!”亲吉又喊了一声,嘴里嘟囔着什么。

    “你有要事吗,亲吉?莫非又要向骏河出兵?”

    “不,不是,在下刚刚听到一件令人担心的事,于是……”信康的视线落到了亲吉的身上,亲吉也大着胆子看了少主一眼。

    “令人担心的事?”

    “我正想去一趟滨松……少主还记不记得,曾经与酒井忠次有过节?”

    “过节?阵营中的争论不叫争论,在议论军情的时候,各抒己见是常见的事情啊。”说着,信康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诡谲地一笑,“啊,是为阿福那事。”

    “阿福?什么事?”

    “这事你不知道。德姬身边有个叫阿福的侍女,让忠次看上了。德姬连个招呼都没有跟我打,就把她给忠次带到吉田城去了。德姬的身边有了菊乃,阿福年龄也大了,但我仍然觉得这样大有不是,就把忠次和德姬狠狠地骂了一顿,骂他们为何没得到我的允许就擅作主张。这也有缘故。菊乃是夫人送来给我做小妾的,结果作为丫头使唤,却让阿福有机可乘,我担心夫人知道了会骂德姬,又要闹得鸡犬不宁,就把他们骂了一顿。这件事忠次也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亲吉一副不解的神情:“那么,就不算什么过节。”

    “忠次是父亲的重臣,不该,也不可能和我争斗。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主,我说了,您可不要吃惊。”

    “不要说得那么吓人,我又不是胆小鬼。”

    “已经搬到安土的右府大人给滨松的主公送去手令,要少主您切腹自杀。”

    “什么?”信康这时才把手从马身上拿开,“让我切腹?从岳父那里传来的命令?为什么?你可不要乱开玩笑……这和忠次有什么关系?是他存心跟你说笑?”

    看到信康浑然不觉的表情,亲吉不禁背过脸去,叹了口气。本多作左卫门已经来到这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一告知他了。“少主,这不是戏言。我现在就去见主公,少主也要有个准备。”亲吉的声音有些沙哑。

    信康还是一副将信将疑、乐呵呵的样子。

    “昨天,左卫门尉忠次为了给少主辩解,可能到安土去了。也不知道他在冈崎停留了没有。如果一刻也没停留,便径直返回了滨松,他的辩解恐怕没有效果……这些都是本多作左卫门带来的消息。”

    “什么,忠次昨天到安土城去了?”

    “是,马不停蹄地过去了。”

    信康这时才现出不安的神色来:“那么,他有没有说,究竟是谁在岳义面前进了谗言……”

    “具体情况,还要等我到滨松那边去问主公才清楚。在此之前,还请少主不要声张,只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了。”

    “哦……”

    “总之,还请少主保重。”

    信康点点头,叫过一个下人,把缰绳交给他。“岳父是不是认为我存有二心?”

    亲吉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深施一礼,牵马离去。

    信康目瞪口呆,直瞪瞪地看着眼前晃动的树叶。

    太阳已经升起,火辣辣的阳光开始无情地灼烧人的脖子。信康往前走去。“我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平日里骑完马之后,再去靶场练弓,这是每天的必修课,可是今天信康已全然没有这个心思了。他穿过本城周围郁郁葱葱的松树,来到位于大厅和内庭之间的歇息室。下人端来一杯茶,信康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他心中一片茫然。突然,他想起德姬来,她是否知道这件事情?

    德姬此时还没有吃早饭,刚刚让侍女梳好头,打来洗脸水,早饭依然丝毫未动地放在桌子上。

    “啊,这么乱……”看见信康来了,德姬使了个眼色,让侍女们赶紧收拾,然后和颜悦色地命两个女儿问安。大女儿虚岁有五,小女儿则只三岁。

    “父亲大人早安。”

    信康只是看了她们一眼就坐下了,心中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说起。德姬脸上丝毫看不出忧郁之色,她对近来和睦的夫妻关系非常满足,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那么轻松愉快。

    “少主,难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看您今天脸色不对啊。”终于,德姬注意到了信康忧郁的表情,“孩子们,都到一边玩去。少主,有什么担忧之事?”

    “看来你真是一无所知啊。”

    “一无所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德姬紧张地盯着信康,焦急地追问。

    信康也定定地望了德姬一会儿,才道:“我听人说,安土的岳父大人对我极为恼怒。”信康没提切腹自尽的话,只说信长恼怒。他顿了顿接着低声道:“你仔细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德姬也纳闷起来,眼睛望着远方,“很早以前,我曾经给父亲写过一封信,向父亲发了不少牢骚。父亲也没有正经回过信,因此,这两年也没怎么联络。”

    “安土那边,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风声?”

    “没有。你刚才说父亲非常恼怒,到底是什么事?要是能帮得上忙,我立刻就派使者去安土。”

    “哦,”信康想了一想,“那就算了,也没有什么大事。”他也没有问什么,随手端起侍女送来的茶。

    事情的真相还不清楚。忠次去安土为自己说情,是听说的,亲吉也刚刚动身去滨松,不知能否问个究竟。因此,就不要惊动对此一无所知的德姬了,免得把事情弄糟。信康这样想着,把话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真让人着急,您能不能说得明白点。”德姬急道。

    “现在还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你不要胡思乱想。”德姬浑然不知之事,对信康来说,却是救命的大事,“具体情况,亲吉已经到滨松去问了。弄清楚之后,再告诉你。天气渐渐热了,要注意孩子们的身体,莫要生病。”喝完茶以后,信康立刻回到了自己的歇息室。和德姬见面的时间长了,他就觉得心情沉重,受不了。

    “把野中重政叫来。”信康一边在房中吃早餐,一边命令侍者。此种情况下,还能吃出饭菜的味道吗?

    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吗?信康笑了笑,表情轻松起来。大概他还不知信长究竟是何想法,也不知父亲正在因何苦恼,因而饭吃得和往常一样,两碗还不够,又添了一碗。他笑着让人把碗筷撤了下去。这时,野中重政已经到了偏房,等着信康吃完。“少主,听说您叫我。”

    “哦,重政,看来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啊。”

    “是。即使什么也不干,光听听油蝉的叫声,就已经汗流浃背了。”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注意到蝉声了。有时自以为沉着老练,其实仍然很幼稚啊。”

    “幼稚?您指的是……”

    “今日一早亲吉动身去滨松了。”

    “是去商量出兵打仗的事吗?”

    “不,是一件奇事。是滨松的作左送来的信。”

    “什么信?”

    “说是安土那边的岳父大人,命令我切腹自杀。”

    重政的表情顿时阴沉起来。“什么命令?右府大人给您的是……”

    信康笑着点点头:“不必担心,我想只是一个误会而已。还听说酒井忠次专门从滨松去安土为我解释。”

    重政愣愣地盯着信康,沉默不语。

    “忠次回来的时候,如果顺便到冈崎停留,就会真相大白。届时,你派个人在街上等候忠次。”

    “等候?”

    “你是不是想说,等也是白等?”

    “为何主公还是派左卫门尉大人前往呢?”

    “重政!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是的,是有一点。”

    “你这么说,是对我也不信任吗?”

    “是。”重政小声地回答了一句,然后低下了头。

    “呵呵,到底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筑山夫人有私通甲州敌人的嫌疑。”

    “那事啊,不要再说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都那么遥远了。”

    “但是,过去之事难道就不能重提吗?长筱之战以后销声匿迹的胜赖,现在不是又蹦跳起来了吗?”

    “哦!”

    “少主,那时私通的密函早就被送到右府大人手上了。”

    “会有这样的事情?”

    “谁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给筑山夫人梳头的琴女和内庭的喜奈姐妹,与被您斩杀的小侍从串通一气,已经偷偷地把夫人身边的密函全部抄了下来,悄悄地送到岐阜去了。”

    信康傻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以为这件事只牵扯到自己,没想到连母亲都卷了进来。“这么说,母亲私通敌人,我也是同谋了?”

    “不,我不这么看。”野中重政缓缓地摇摇头,“但是,安土方面恐怕会认为少主今后会有通敌的嫌疑……”

    “说什么呀!我有嫌疑?真是混账!”

    “话虽如此,可是夫人至今还在少夫人面前,称织田氏为敌人。听说密函里还说,把织田和德川两家消灭以后,胜赖会把原来织田所领的一个属国赠送给您。这难道不是同谋吗?”

    信康还是沉默不语。事实上,母亲至今还在自己面前不断地咒骂织田氏。母亲对织田氏的憎恶,自己也非常理解,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所以并没当作一回事,可谁曾想这竟会招来难以摆脱的不幸,引来杀身大祸。

    “哼!我居然也会成为母亲的同谋。”

    这时,屋檐下又有一只油蝉像撞到火上一样,惨烈地叫了起来。

    “实际上,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事情。”

    看到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的信康,野中重政悲痛地背过脸去,接着说道:“还有,酒井左卫门尉大人,曾经非常惧怕筑山夫人。”

    “惧怕夫人?”

    “这些少主大概也知道。左卫门尉曾经多次愁眉紧锁地向我透露,夫人迟早会给德川家带来无可挽回的灾难。所以,这次左卫门尉即使去安土为您开脱,估计也不会……”

    “好了好了!够了!”信康忍无可忍,打断了重政,“总之,除了等候忠次和亲吉的归来之外,别无他法。重政,你也知道,我信康决没有一丝背叛父亲、投靠武田的想法。我一定要亲自找父亲和岳父理论,我要好好想想,免得把事情弄砸了。”

    “如此一来,的确……”

    “好了,你下去吧。”

    重政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信康,也觉得此事事关重大,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一动不动。“少主不要胡思乱想。重政正在等候左卫门尉大人回来,把事情搞清楚。”

    信康没有回答,两眼望着天空,似乎在考虑什么。

    就这样,冈崎城里,表面平静的日子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但很快,所有家臣都听说了这个传闻,大家都在静观事态的发展。只有筑山夫人和德姬二人还被蒙在鼓里,没有人去告诉她们。

    “听说今天夫人又去见了少夫人,还逼迫少夫人劝少主再添一房小妾。”

    今天早晨,重政出城的时候,又从侍者那里听到这些传闻。他出了城,远远地来到大道上等候。虽然雨已经停了,可是道上依然又湿又滑。

    走近哨卡的时候,侍卫牵住重政的马,报告说:“刚才奥平九八郎信昌大人路过,只和我们打了个招呼,说是从安土回滨松去,就一直未停地过去了。”

    “什么,奥平一个人先回去了?”

    “是,还有两名随从,急匆匆地过去了。”

    “唉!”重政一下子瘫软在坐骑上。奥平一个人先回去,这意味着事情已无回旋余地。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去,一定是要把紧急事态报告主公。这样一来,左卫门尉也肯定不会在冈崎停留了。重政内心的不祥之感终于应验了。

    果然,信昌过去之后大约一刻,忠次催马急匆匆地赶来,在大桥上哨卡处一看见重政,脸色都变了。他也许觉得重政是受信康之命,特意出来斩杀他。“不要乱来!这次我得赶紧返回滨松,报告紧急事情!”说着,他连听都不听重政的话,一路向东绝尘而去。

    平岩七之助亲吉一直停留在滨松,等候赴安土城的酒井左卫门尉忠次和奥平九八郎信昌的归来。

    忠次与信昌出发后不久,甲州的军队知道一时难以击败德川的人马,于是全部撤出了骏河。家康则巧妙地抓住这个机会,立刻向小田原的北条氏派遣密使,进行外交谈判,企图和北条氏瓜分今川氏的旧领地。

    德川与织田之间,危机正在降临。此时的家康,由于担心胜赖会袭击信康,不得不把痛苦埋在心底,积极谋划应敌之策,似乎全然不把信长令信康切腹之事放在心上。这些对亲吉来说,简直难以忍受。

    今天也一样,从清晨起,前来领命的、回来密报的,在家康的大厅里等待接见的人络绎不绝。终于等到没有客人了,亲吉才来到家康的面前:“主公,您到底决定了没有?”

    虽然已经过了盂兰盆节,可是今年的暑热却格外执拗,老是不肯离去。

    已经发福的家康,脖子上长满了红色的痱子。“是七之助啊。”家康好像终于舒了一口气,一边擦着身上的汗,一边把下人们打发出去。关于信康的事情,家康还没有向家臣们公开。

    “左卫门尉大人迟迟不回来,已经说明事情的进展不顺利。可是,我有一个请求,恳求主公听我一言。”

    “等等,且等我擦擦汗水。”擦完汗,家康痛心地说道:“你也很不幸,真是可怜啊。”

    在忠次和信昌为信康请命被明确拒绝之前,亲吉已经豁出去了,即使是信康要切腹,也要请求家康派本多作左卫门或石川家成再次出使信长处。

    “右府大人列举的罪状纵然有若干条,可都是年轻人容易犯的过错,都是我这个辅佐的老臣的罪过。即使右府大人要亲眼看看我亲吉的头颅,我也一定不会吝命。时间紧迫,一发千钧,还请听我一言。”

    “七之助。”家康擦完汗,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亲吉,轻轻说道:“我决不会应允你切腹。”

    “啊?为何?”

    “我是一员武将,被我所杀或因我而丧命的人不计其数。你明白吗,七之助?可是,从我六岁做人质,从热田到骏河的时候起,你就一直在我身边,与我同甘共苦。我怎会因为你想救我儿子的性命,而让你切腹?如果这样,我就愧对神佛了。你的心情,家康心里明白,我也在双手合十,边哭泣边祈祷……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应允。”

    听家康这么一说,亲吉突然号啕大哭。“主公,我亲吉……恨主公。”他像个孩子似的边哭边数落,“主公怎还不明我亲吉的心啊。”

    “明白,明白得很,才不答应。”家康把脸扭向一旁,努力抑制着眼泪。

    “不,您不明白。我就是怨恨。从六岁起我就在主公身边,后来又被委托抚助信康,因此,亲吉无时无刻不和主公心心相通。我恨主公出了这么大的事,还静如止水。主公,我亲吉不是出于一般的忠义和人情来与您讲话。我从心底里倾慕您,所以,多大的困难也不害怕……您却把亲吉的话当作一般的忠义和人情,反而来安慰我,以为安慰一下,我就高兴了,主公错了,主公不明白亲吉对三郎的喜爱之情。万一三郎切腹自杀,亲吉岂能独活?”

    “七之助,还不住口!”

    “不,我就是不住口。只有主公明白我的心……您吹灭了我心中坚定的希望之火,让我怎么能沉默?我已经说过好多遍了我恨您。”

    家康咬着嘴唇,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七之助……你再不住口,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哦,您对我不客气,我就会害怕吗?我亲吉要走在三郎的前头,先成为浪人,然后在安土城门前切腹,把肠子挂在城门上,若非如此,亲吉的怨气永不会消。”

    “住口!”家康大喝一声,“不要大动肝火,七之助。我心如明镜一般,非常清楚你的心情,才不允许你切腹。你难道不解?”

    “不解。”

    “冥顽不化的东西,别再摇头晃脑了,你从头至尾把我说过的话好好回味一遍。我是一名武将,我希望太平,我口中宣扬着正义,杀了那么多的人才走到今天。我也同样溺爱着儿子,因此,就惨无人道地把德川家的顶梁柱——你杀死,我能做得到吗?把你杀死,信康再切腹自杀,那我家康到底成了什么?岂不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无道之人?为了自己的儿子,气昏了头,杀了重臣,结果儿子也失去了,岂不成了一个可悲之人?即使外人不耻笑我,神佛也不会原谅我。如果我的心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那我还有什么出息?世人会说,家康就是为了杀人才来到这个世上,他是杀人的魔鬼,是罪孽。难道你想不到?”

    “……”

    “七之助……你刚才说倾慕我,倾慕得简直人了迷,你对三郎的喜爱也难以割舍,这些我都明白,越是明白,才越不能应允你,你明白家康的心情吗?”

    “……”

    “七之助,在神佛降罪于我之前,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死。”

    亲吉的目光像利箭一样,死死地盯着家康。“您似还有什么话要说吧?”

    家康看着亲吉凶狠的目光,叹了口气。“但是,我不能再允许你这样了。你也太骄横了。世事的残酷、无奈,你应心里清楚,可是,你在家康面前太骄横了。七之助,在我家康面前,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不要再说了。”

    七之助亲吉又盯着家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泄气地低下头。难道我真的对主公太骄横了吗?一种与刚才不同的悲凉突然袭上心头。他居然忘记了,世间还有比死更悲凉的苟且偷生。“主公,难道您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三郎遭此不幸?您就这样狠心?”

    家康微微地点点头,回答道:“说不定我还不等信长的命令到来,就提前处决三郎。谁的命令我都不想听。”

    “提前处决?”

    “不要再问了,过一会儿你就明白了。这样吧,你立即赶回冈崎,莫要在城中引起骚动。”

    亲吉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谁的命令也不想接受,这就是家康的决断,这就是家康的心,透明如镜。这时候,大久保平助来报,说只有奥平信昌一个人回城。

    家康轻轻点点头:“信昌的面色如何?”

    这么一问,平助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苍白的脸色。“禀告主公,和我平助的脸色差不多。”

    “哦。那么,事情已经决定了。”家康神情凝重地点点头,“好吧,你去对信昌说,辛苦了。让他先歇息歇息,待会儿我再叫他。七之助,你也赶紧回冈崎吧。还有,我吩咐本多作左卫门的事情,如果准备好了,就让他到我这里来一趟。”

    平助答应一声出去了。平岩七之助亲吉也深施一礼,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家康深知,亲吉一定想立刻问问奥平九八郎信昌,了解详情。可是,他还是坚决阻止了亲吉。他知道,即使让亲吉亲自去问,也改变不了既成事实。

    其他人都下去之后,家康一个人坐下来,重新整理了一下扶几,两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宽敞的院落里,突然传来单调的蛙鸣,大概是雷雨来临的前兆。荻花在微风中摇曳,地上的苔藓红彤彤的,像是秋天的红叶。

    “哦,大局已定?”家康又一次自言自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泪早已流干,眼皮酸痛,九八郎信昌那苍白的脸色浮现在眼前。他恐是对忠次的辩解感到不满,于是提前一步回来,向家康报告大致经过吧。

    家康心里难受,他不愿意去问。如果有转机,二人不会分别回来。

    不久,本多作左卫门和大久保平助一起来了,作左卫门还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本多大人来了。”说着,平助退了出去。家康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主公在闭目养神?”

    “……”

    “听说奥平信昌已经回来了,不知主公为何还不见?”

    “作左,”家康仍然闭着眼睛,“我想明天回冈崎一趟。”

    “确实应该去一趟。”作左点点头。

    “你要和我一起去,时刻陪伴在我左右。我要立即去冈崎,马上放逐三郎这个不肖之子。”

    “哦,少主到底犯了什么过错?”作左似乎反应迟钝,眉宇间却露出悲哀之色。

    “现在,这个乱世刚刚出现一点新秩序,这是一个关键时刻。”

    “主公所言极是。”

    “织田右府大人的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有了结果,在此关键时候,不好好做右府大人的女婿,却偏偏祸害领民,背叛父亲,还与重臣相争……而且……”

    “是。”

    “因此,我要亲自去冈崎处决他。虽如此说,三郎毕竟是右府大人的女婿,如果连个信都不送,日后恐遭大人的责备,所以,派信使小栗大六去安土送信,你对此没有异议吧?”

    “是。”作左终于忍不住了,将头扭向一边。主公是多么坚韧啊……按照作左的推测,虽然酒井忠次和奥平信昌的辩解不管用,可没想到二人会接受让信康切腹的命令回来。因此,他原以为信长的诘问使会紧随二人,立刻从安土城出发。

    家康也看出了作左的心思。信长的诘问使没有来,家康这边却想向信长送交处置信康的文书。所有这些,都不是按照信长的命令而行动,而是自己的想法……故,作左连头都没有抬起。

    “看来,你是没有异议了。那么,现在立刻就让大六到安土去。你把他叫来。”家康有气无力地说完,才睁开眼睛。

    “好,我马上照办。”作左卫门仍然背着脸,微微鞠了一躬,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当日,小栗大六就从滨松出发了。他带了家康的信,内容大致是:我儿三郎信康因犯下罪孽,我要将他正法,请大人莫要阻拦……

    这之后,家康才把奥平九八郎,以及紧随其后回来的酒井忠次叫来,当面问话。忠次一看见家康,脸色就变了。“忠次真是白活了这么大年纪,竟被织田大人狠狠地骂了一顿。”他一脸苍白,家康则是不佳地点头,“织田的使者随后就到。使者带来的罪状中,记述了我忠次,还有重臣们对少主的指摘。”

    这时,家康才答了一句:“哦。”

    憨厚直率的忠次和忠世缺之外交经验,丝毫不解信长的用心,无意中发泄对信康的不满,事后才惊慌失措,可是,悔之晚矣。

    “我也反复考虑过……”家康说道,“我决定把三郎驱逐出冈崎。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玷污了德川的名声。否则,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年轻的奥平九八郎一动不动地瞪着家康,忠次则伏在地上,默默地耷拉着脑袋。虽然因为失言羞得无地自容,忠次的心底仍有怨气,他说的都是实情,没有瞎编乱造。看到忠次这个样子,家康都觉得忍无可忍。“行了。九八郎回长筱,忠次回吉田城,小心防备甲州的敌人,不可麻痹大意。”

    九八郎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离开了滨松城。

    八月初一,家康不等信长的诘问使到,就从滨松出发去了冈崎。

    那日,秋雨绵绵,滋润着大地,远州滩的潮水在眼前,掀起冲天巨浪。

    家康带着本多作左卫门和作左精心挑选的二百士兵出了城,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作左,然后半开玩笑似的道:“作左,你没觉得今天我们有带兵攻打冈崎之感吗?”

    作左卫门背过脸去:“什么攻打冈崎城,主公莫要说笑了。”

    “不,就是进攻冈崎。”家康手挽缰绳,继续说道,“为了日本,右府大人要处决我的儿子,我明白大人的心意,才去攻打。”

    “我不想听这些话。”

    “我也不想说,不想说啊。但这却是事实……作左,不可掉以轻心啊。我们二人,应该像初战时一样小心谨慎,要擦亮眼睛,决不可麻痹大意。”

    作左卫门听了,居然掉转马头,跑到了队伍的后面。如此说来,那个执拗的三郎信康,或许应该公开信长的诡计,和父亲家康决一死战。

    离开城池后,雨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