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十年秋至元龟元年(一五七零。)春天,整整三年时间,可以说是尾张之鹰和三河之鹫纵横驰骋的岁月。

    永禄十年十一月,织田信长从鹰野回归途中,悄悄将正亲町天皇派来的密使迎到家臣道家尾张守家中,得到了进京之机。同月二十,他又迎娶武田信玄之女做了长子奇妙丸信忠之妻。如此一来,又巩固了自己的后方。此时,这对小夫妻仅仅十一岁。次年七月二十八日,信长终于以拥立足利义昭为名,实现了渴望已久的进京大计。

    这次进京之途可谓长路漫漫,距在田乐洼取今川义元之首已有八年。在这八年中,信长先是和三河之守松平家康结盟,接着灭掉了美浓斋藤家族,然后笼络甲斐武田信玄,在防备伊势北岛的同时,将最小的妹妹市姬嫁给近江小谷城的浅井长政,可谓费尽心机。

    已故将军足利义辉之弟在其兄被松永久秀杀后,一直流浪于越前、近江一带。信长拥立义昭进京,首先将把持京城实权的三好人驱赶到了摄津、河内一带,次后于十月十八,拥立义昭为征夷大将军。无疑,义昭不过是信长的傀儡,信长已掌握了实权,终可号令天下了。

    在此期间,三河之鹫松平家康也在一步一步巩固自己的地盘。

    永禄十年十二月,家康得到敕许,改姓德川。

    当时的家康时称藤原后裔,时认源氏后代。如直接称源氏,则有损平氏后裔信长的面子,家康思虑再三,终于改姓为德川。德川姓氏源于新田源氏,但家康并未取“德”字,而是用“得川”二字。后来,家康将松平氏祖先太郎左卫门亲氏德阿弥作为他的远祖,方才改姓“德川”。据传,家康的祖先得川亲氏为了逃避上野乡里战乱,改名德阿弥,并化装成时宗僧侣,游历诸国,最后入赘贺茂郡松平村,方才定居下来。

    亲氏德阿弥中的“德”字,除隐藏着“得川”中的“得”字,也是为了不忘旧姓。总之,“德”蕴藏的丰富含义,引起了家康的无限遐想。他一方面有以德平天下之意;一方面也表明自己乃源氏之后,如信长发生万一,则可以取而代之,号令天下。

    永禄十一年年末,和武田信玄分割了骏河、远江的家康,被称为德川左京大夫源家康,时年二十有七。想到信长三十五岁就成功进京,家康不禁热血沸腾,他无疑也想施展抱负。

    正月就要来临,家康仍然身在军中。他已经进军到远州稻佐郡井伊谷的城山,离曳马野城二里半之遥。住在曳马野城内的是饭尾丰前的遗孀。

    “作左,我要在正月之前入曳马野。”家康道。

    此次行军的主奉行,乃本多作左卫门重次。他头戴方巾,铠甲外披着布羽织,坐在篝火旁。看到家康的身影,他猛地站起来,将自己坐的扶几推到家面前。“听说主公与饭尾丰前的遗孀相熟。”

    “哦。是我在骏府时的幼年好友,是个很要强的女人。”

    作左卫门望着营寨外波光粼粼的滨名湖。“今晚进攻如何?”

    “不必。她会归降,她应恨氏真。”

    作左卫门看了一眼家康,默默地给篝火添着木柴。北风中,劈啪作响的木柴腾起浓烟,从家康身边向城山方向飘去。“作左,你知道她丈夫丰前为何被氏真害死?”

    “不知。”

    “人们本以为丰前会在桶狭间一役中战死,实则平安无事,但竟遭到氏真的怀疑,认为他私通织田氏,甚至怀疑他和我有秘密往来……”

    作左卫门似听非听的样子,躲避着烟雾。他比家康更了解,饭尾丰前是如何在中野河原被氏真欺骗至死的。

    不知道家康从前和那个女人究竟有过什么关系,但据说丰前曾经非常怀疑他的妻子。当年丰前在中野河原因为氏真送命时,曾经喃喃道:妻子恐怕要携城池献给三河野种了……然后才气绝身亡。而家康现在陈兵在此,等待着丰前的遗孀前来归降,看来丰前临终前所言,并非捕风捉影。事实上,主力中的年轻武士们对此已经心怀不满,议论纷纷了。

    “听说主公在骏府时,曾经和未出嫁的饭尾遗孀有染。”

    “嗯。我也听说了。主公那时更想要当时叫阿龟的饭尾遗孀,而不是筑山夫人。”

    “无论以前怎么样,总不能因为那种事情而拖延战事。如果没有人主动出击,我们只能在这井伊谷中过年了。”

    年轻气盛的本多平八郎忠胜最为不满。这天他看到对方依然城门紧闭,丝毫不见动静时,也不待家康的命令,道:“我去看看。”便带着几个随从,出了阵。而家康对此还一无所知。

    “作左,一个女人驻守的城池!我们有必要去摧毁一座明知会归顺的城池吗?”

    “但是主公,恐怕那只是您一厢情愿?”

    “我一厢情愿?”

    作左看了家康一眼,又转脸盯着浓烟。“听说饭尾的遗孀是个十分刚烈的女子。”

    “哦。是个要强的女人……”

    “若裹足不前,她怕不会前来归顺。”

    “你的意思是要进攻?”家康苦笑着道,“再等等,必有使者前来。”

    作左卫门又沉默了。传言似乎是真的。他不禁为家康担心起来,担心他因为女人而看不清现实。他认为,正因那个女子刚烈,被先夫怀疑和家康有染,不经一战,她是决不可能向家康投降的。其实,不仅作左卫门这样想,本多平八郎、鸟居元忠和神原小平太等,都有这种想法。如此滞留下去,今川氏真的大军一旦越过小笠压过来,将会有什么后果?家康在这个问题上似乎迟钝起来。因此,众人才请求作左卫门向家康进言,要求立刻进攻。

    “作左,烟太浓了,再添些柴木。”

    作左一边弯着腰添木柴,一边想,家康要是早些到民居中支好帐篷就好了。如果他继续留在此处,万一平八郎之事传开,就大事不妙了……正想到这里,队伍中忽然出现一阵骚动。

    “作左,发生了什么事?”

    作左卫门向家康施了一礼,向人群走去。“嚷什么!吵到主公了。”

    “左卫门,你来给我评评理。”一只手被大久保忠佐拉住的神原小平太,带着哭腔对作左道,“平八郎的部下前来报告,说平八郎忠胜被出城的敌人包围,处境危险。我们能袖手旁观吗?能眼睁睁看着平八郎被杀而无动于衷吗?”

    “不要嚷!”作左卫门扭过头,果然看到一个下人坐在角落里,喘着粗气。

    “平八郎是从哪里发起进攻的?”

    “他直奔敌人的正门,报上名字,然后开始叫骂,问城里还有没有活人,他本多平八郎忠胜一人前来了,如果有活人,就出来迎战……”

    “结果就有人出城迎战了?有多少人?”

    “被三百多人团团围住,像个阿修罗一般疯狂挥舞着长枪……”小平太又嘤嘤哭泣起来。

    “虽无主公命令,但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平八郎被杀。我已经准备好受罚。让我小平太去吧。”

    “不行!”身后传来家康的声音。小平太暗叫一声糟,却也毫无办法。作左卫门慢慢回过头去,发现家康正瞪眼盯着众人。

    晨雾慢慢散了。看到家康已清楚了眼前这一切,小平太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主公,主公。请派人前去接应平八郎。他被敌人团团包围,危在旦夕。”

    “不!”家康吼道,“作左,平八是受谁之命前去进攻的?他为何敢擅自前去?”

    “在下对此一无所知。”

    “你以为这样就与你无关了?小平太也好好听着:你们休得慌乱,我自有道理。”

    “主公!”小平太又喊叫起来,“现在情势危急。您怎么训斥我们也不为过,但平八郎忠胜……”

    “你是怕他会战死?”

    “如果让他在这里战死,必将有损我军威名。平八郎已得伊贺八幡的神示,说他是三河珍宝、英名远播的名将……主公,请您稍后再责骂我等。请——”

    “你若是执迷不悟,杀无赦!”

    “主公就这样眼看着平八郎被杀而坐视不管吗?”

    家康手按刀柄,大步走到小平太身边,突然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小平太本能地“啊”了一声,全身发抖。

    周围变得黯淡,晨雾涌上前来。

    “你们从何时开始无视军纪?你们怎么就不能懂我半分,听从我的命令?”家康说到这里,终于转变了语气,“我反复告诫你们,单枪匹马乃是匹夫之勇。用弓箭、薙刀打斗的时代快要过去了,现在是火枪的时代。军纪严明的军队方能取胜。我屡屡叮嘱,你们就一点也不能领会吗?如不服从我的命令,别说平八郎,就是小平太、彦右卫,我也决不轻恕!要记住,德川的家臣决不止你们几个人。”

    “……”

    “平八即使突破重围回来,违反军纪之事仍不可恕。被我杀是死,战死也是死。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们明白吗?”

    无人应答。伏在地上的小平太紧咬嘴唇,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作左,你好好看管这些年轻小子。如再有胆敢违抗命令者——杀无赦!”说完,家康大步走了开去。众人一时默默无语。

    “啊呀,火快灭了,快加木柴。”作左卫门道。篝火重新熊熊燃烧起来。

    “我说过,主公定会生气。”他双手交握,冷冷道。“但饭尾的遗孀明知是平八郎,居然主动出来迎战,太出乎我预料了。”

    “你身为奉行,为什么不替平八郎说句话?”一直默默不语的大久保忠佐突然转身对作左卫门道。忠佐是大久保常源、硬汉新八郎忠俊之侄。

    “不能火上浇油。他早晚会息怒。”

    “如果平八郎战死后主公才息怒,那还有什么意思。”

    作左卫门看了看忠佐,道:“平八会战死吗?”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战死?”

    “我怎么不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没阻止他。他虽有勇无谋,但对于逼近自己的危险,却能知其一二。”

    “那你刚才所说竟是何意?”

    作左卫门缓缓摇摇头道:“我本以为,主公是对饭尾遗孀旧情难忘而迟迟不进攻,并为此而不快,但我好像错了。”

    “因为旧情难忘?”

    “是,我曾这么想。主公和筑山夫人不和,他如今身体强壮,年纪轻轻,定然内心寂寞。向那个女人卖个人情,展示自己的能力:如何,以前的三河孤儿回来了……哼,年轻人必有这种想法。但主公考虑的,好像不止这些。”

    作左卫门刚说到这里,一直跪在地上的小平太突然站了起来,拿过枪。“我去。”

    “等等。”作左卫门并不起身,“你还想继续激怒主公吗?”

    “我必须去,我心已定。”

    “你的决定太轻率了。我已经说过,平八郎不会死,你没听明白吗?”

    “他不能死,我要去。如果是平八郎和小平太两个,主公也许就不忍下手了。小平太决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眼看着平八郎被杀而无动于衷。”

    “小平太!你太轻率了,主公怎么会让平八郎战死?”

    “但他不是说,决不饶恕平八郎吗?”

    “那不过是一时的气话。他会消气的。如果主公想杀平八郎,只是因为你对主公的侮辱,主公决没有那么糊涂。”

    小平太站住,身体微微地颤抖着。四周更加阴暗,只有各处的篝火分外清晰。“我还是要去。”小平太向帐外走去。但他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什么人?”

    他的叫喊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本多作左卫门飞速站起身,奔到帐外。小平太的枪尖正指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像是村人家的孩子。让作左卫门大感惊奇的是,少年在枪尖下并未瑟瑟发抖,单是圆睁双眼,眼神极不寻常。他破破烂烂的裤子里露出了大腿,因为天寒而冻得通红,脚上穿的是一双破鞋。

    “怎么了,小平太?”

    “这个小子竟敢向帐篷里窥探!”

    作左卫门走近那个少年,道:“这里不是游玩之处,快去!战事一起,难免会伤及你。”

    那个少年突然一撩被晨雾打湿的额发,道:“我是前来见三河的家康公的。”

    “你来见主公?你有什么事?”

    “这事不能对家臣说。快带我去见家康公。”

    “主公现在很忙,没空见你。快走!”

    少年摇了摇头:“不见到他,我就不走。这里原本是我的城池。”

    “你的城池?”作左卫门心中一沉,“好吧,我去看看。你跟我来。”

    “你是谁?”

    “主奉行本多作左卫门。”

    “哈,竟是鬼作左。我听说过你。若是你,我倒可以讲。”

    作左卫门回头看了一眼小平太:“小平太,不要想太多。平八郎马上就会回来。不要去了!”他严厉地说完,便带着少年回到家康大帐前,“来,坐下。你是井伊谷主人直亲君的遗孤?”

    少年凝视着作左卫门,点了点头。

    “好像叫万千代……是吗?”

    “是。”

    “你来见我们主公,有何事情?你有何凭据证明你是万千代?”

    “在见到家康之前,我不能说。”

    “你不说,我就不能让你见他。”作左卫门毫不相让,又亲自向火中加了些木柴,“天冷。来,暖和暖和。”

    “鬼作左。”

    “你想好再说;如不想说,就不要叫我。”

    “我不应该怀疑你,我是想前来投奔家康公。”

    “哦,你想来投奔主公?那也应该有凭据。把凭据给我看看。如果我觉得合适,就让你见他。”

    “我虽不能给你看凭据,但我可以告诉你,我身上带着什么。”

    “哦,说来听听。”

    “曳马野城的女主人吉良夫人的笔函。”

    “吉良夫人……”作左卫门不禁拍了拍膝盖,“对了,夫人其实就是你的姑母。”他终于明白了家康之所以将军队推进到井伊谷,却不正面进攻曳马野城的用意了。我真是糊涂了!被城主年轻时候的恋情蒙住了双眼,作左想。现在,他为自己的幼稚想法感到羞耻。

    万千代的父亲井伊直亲也因氏真的猜疑而送了命。氏真甚至悬赏黄金买万千代的人头。主公猜测万千代或许藏匿在附近,如能找到他并拉拢他,就可以抓住稻佐、细江、气贺、井伊谷、金指一带的民心。主公的志向已经从远江指向骏河……作左卫门虽然了解家康的志向,却忘记了这块土地上还有一个被氏真追杀的名门之后。

    “原来你是夫人的侄子。我明白了,我带你去见主公。跟我来!”作左带着万千代钻进帐中。帐篷中光线黯淡,家康正就着两个烛台,在如雪斋画的地图上圈点着。“主公,您盼望已久的使者来了。”

    “什么,使者来了?”

    “是,万千代,请到这边来。”

    那少年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到家康面前。家康吃惊地望着他。“你是井伊谷直亲的儿子?”

    “是。我叫万千代。希望从此能为大人效劳。”

    “你此前一直藏匿在曳马野城中?”

    “是。一直四处躲藏,疲于奔命。”

    家康凝视着万千代,点了点头。面对氏真日益加深的猜疑,少年只能四处躲藏,可谓历尽千辛万苦。家康仿佛看到万千代身后站着年轻的吉良夫人。家康喜欢吉良,吉良也肯定不讨厌那时的竹千代。如果今川义元没有外甥女濑名姬,如果濑名姬之父关口亲永不竭力撮合,那么家康的妻子恐将是阿龟。但后来,阿龟嫁给了饭尾丰前,家康娶了濑名姬。现在,他还要和自己爱过的女人兵戎相见。近日,家康从归顺他的伊贺人中挑出一个机灵些的,秘密派往吉良夫人处。他的内心是复杂的,却不希望此事过于张扬。

    家康向城中派遣密使,首先是因为地处滨名湖畔的曳马野城,对于希望进一步控制整个骏河、远江地区的他来说,乃是兵家必争之地。曳马野一旦被毁,战后重建,便将需要大量的时间和人力,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看到氏真的没落已成必然,经过信长的斡旋,家康与信长最后达成协议:武田据骏河,德川有远江。如果迟缓一天,就有可能让武田氏的势力渗透到德川氏的势力范围。

    当然,家康也想放过吉良夫入,也想到了即将并人德川领地中的领民们的心情和希望。

    “如果让氏真杀了井伊万千代,那就太遗憾了。”若这样传话给吉良夫人,她也许会派万千代为使者,正式前来归顺,家康想。但现在站在家康面前的万千代,完全不像一个体面的使者。

    “你姑母难道没派你为使者?”

    万千代盯着家康,摇了摇头:“我曾经劝说她归顺大人。但姑母说她了解您,叫我不必多嘴。”

    “哦。那么……”

    “她说,既然你如此仰慕,就带一封书信前去。大人您看到这封信后,一定会收下我……”万千代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湿淋淋的布袋中,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包成双层的物什来。

    “方今天下,唯织田大人,大人您……我曾经对姑母这样说过。姑母也同意我的看法。我想成为大名,报杀父之仇。请收下我。”

    家康接过信,在烛台下展开。本多作左卫门蹲在家康脚边的炭火旁,瞌睡起来。

    〖谨奉此书。

    乱世浮尘,不堪遥望;兴亡之事,终难思议。

    万千代如霜中枯叶,孤苦无依,特遣之往君处。值此井伊谷之春,愿君荣光无限。

    乞盼他日黄泉下终能一见。

    春霞灿烂日,小松已不在。

    曳马野城畔,晨光依旧否?〗

    读完,家康不禁掩卷长叹。信中无一字谈及降服,有的只是无限的伤怀和感慨,甚至能感受到丝丝寒意。他慨然道:“万千代,你劝说你姑母时,她有何反应?你原原本本道来。”

    家康这么一问,万千代奕奕有神的眼睛望着摇曳的烛光,道:“我说氏真现在是姑父的仇人,为保家族平安,也应归顺大人。说到这里,姑母终于笑了。”

    “她说什么?”

    “她说我还是个孩子,不懂大人之间的事……我再说下去时,她终于流泪了,说,如果她投降,您会嘲笑她……”

    家康蓦然醒过神来,发现万千代早已潸然泪下。

    “姑母曾说她喜欢您。”

    “哦。”

    “她本以为能够依靠义元公安稳度日,但后来发现不能了。兴亡改变了人们的命运,就如同样的雨水,春雨和冬雨也是不同的。”

    “哦。”

    “她说冬雨要越冷酷越好。如果在此归顺了您,成为温润的春雨,还不如变成冰冷的雨雪。那样,她更能长留在您心中。”

    “好了!”家康慌忙打断万千代,他已经不忍再听下去。是的!她还是少女时代的阿龟,那个要强的女子……居然去劝降这么一位女子,他不禁为自己的残酷后悔莫及。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她每天都在往日恋情的伤痛中度过。丈夫死后,如果再投降了旧日的情人,痛苦无疑会加倍。

    “我姑母……”万千代好像又想起什么,“我姑母还说,如果我姑父活着,她大概早已将您迎进城去。现在却不能这样做,她有苦衷……”

    “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

    “请给我一百足轻武士。既然姑母无论如何都不肯献城,那就由我去攻曳马野。”

    家康没有回答。还有那样的必要吗?家康已经明白了吉良夫人的心思。显然,她装作躲在城中不出来,实际上是要把家臣一个个打发走,最后自杀。真是一个恼人的女子!她知道,与其降后侍奉家康,不如刚烈地死去,那样能更久地活在竹千代心中。那样一来,竹千代大概终生也忘不了她。

    “平八好像回来了。”看上去已睡着的作左突然抬起头,“主公,本多平八郎回来了。您要杀了他?”

    家康还是没有回答。他在摇曳的灯光下轻轻地闭着眼,活像一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