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一反常态,决定步行巡视。他带着贴身侍从毛利新助,迈着和平日截然相反的缓慢步伐走着。

    清洲城在五条川西边,而商家和集市则分布在东边。店铺密布的商街已经超过了三十条,还在逐渐增多。

    就在清洲的织田彦五郎信友讨伐斯波义统的时候,信长已经决定移师清洲城,以便号令尾张。接下来,他派森三左卫门杀掉了彦五郎,带着义统之子岩龙丸威风凛凛地从古渡城迁了过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信长已达到了目的。

    今天的信长步伐沉重,是因为斋藤道三的突然死亡,使得他的谋划,前景变得不明朗了。

    眼看要下雨了,信长步入集市中。卖青菜和鲜鱼的小贩已经不见了踪影,卖武器和陶器的商人也忧虑地望望天空,匆忙收拾店铺。信长穿过那些店铺,在一顶顶斗笠底下寻找那个卖针的年轻人。

    那个长得像猴子一样的年轻人,居然比信长派出去的探子更早一步看出了美浓的变故。虽然在其后的探查中知道了变故的具体经过,但他仍然觉得那个年轻人很不一般。难道他是出于好意才向信长透露消息?或者他是义龙的探子?无论如何,信长觉得,猴子应该料到自己会回来。

    “哦,果然在。”信长心道。猴子仍然在上次那个位置摆放着铁针,表情茫然地招呼着顾客。信长确认无疑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迈着轻松的步伐慢慢走了过去,漫不经心地问道:“猴子,针卖得出去吗?”

    那个年轻人看了看斗笠下面信长的脸。“噢,原来是您呀。”他也轻松地笑了,“在下的预言应验了吗?”

    “猴子究竟在这里等什么人?”

    “当然是你。”

    “什么?”

    “想帮你。”

    “为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总之,在下的所有知识大概让你满意。”

    “猴子在哪里学的?骏河……还是在甲斐?”

    “不是。”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在更近的地方,就在您的脚下。”

    “我的脚下?”

    但是信长不打算再继续问下去。“我会有儿女吗?”他突然扯到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端正的长脸猛地伸向猴子。

    因为话头转换如此突然,机灵的猴子也不禁一愣,那双眼角布满皱纹的金鱼眼露出慌张的神色。“儿女?”

    “会有吗?你不是说你会相面吗?”

    “是的。”年轻人点点头,“会!会有许多。”他虽然作答了,但因不知信长为何问这个奇怪的问题,表情仍然慌张而茫然。

    信长爽朗地笑了,“猴子,我也来给你看看相吧,你是在期待着天下大乱呢。”

    “不是。”

    “不是?你额头上的皱纹写着,你想浑水摸鱼。”说到这里,信长突然又将话头拉了回来。“我能有儿女。那么,我必须开始找女人了。”

    “什么?”

    “不能生育孩子的女人,就像没有桶底的水桶。”猴子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光芒。“啊,原来说的是山城人道的女儿……”

    此时,信长已经迈步走开了。“你如果想抓住机会,就跟我来。”

    “啊!”猴子发出狂喜的叫声。他抛下了铁针摊子,“一起找女人……我当然愿意!”

    看到狠子紧紧跟在信长身后,担心会发生不测的毛利新助加快了脚步,信长轻轻地挥了挥手,把他支开了。“人啊——”

    “是。”

    “一旦到了某个年纪,就疯狂地想要孩子。”

    “那是天地自然之理,毫不奇怪。”猴子开始改变了语气,用词也谨慎起来。信长觉得这很有趣,但仍不敢掉以轻心。“你有过妻室吗?”

    “有过。但那是个非常冷淡的女人。”

    “在哪里娶的?”

    “在远州。是今川氏的松下嘉平次做的媒。”

    “那么为什么到尾张来了?”

    “嘿嘿,”那年轻人笑了,“表面上是为了买东西,实际上是为了寻找主人。”

    “什么东西?”

    “他们让我来尾张买一具胴丸铠……但是我已经将钱花得一文不剩了。”信长回过头看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虽然看得出他想侍奉自己,但他的言辞过于谨慎、圆滑了。“这么说,你糟蹋了主人给你的钱财?”

    “嘿嘿,”年轻人又笑了,“其实我是怕老婆才逃出来的。虽然抱着漂亮的女人,却如同抱着块石头,毫无趣味。她一张口,总是骂在下像只猴子。”

    信长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但他赶紧装出严肃的表情。“哦?你的老婆竟这样说。那不能原谅,你逃得好。”每当信长想笑时,就尽量板着脸;每当他想发怒时,就一笑了之。他令人难以琢磨,既可怕又亲切,既敏捷又沉稳。年轻人没有离开尾张,正是被信长的这些魅力所吸引。信长如今又扔给他一个奇妙的谜语“找女人”。年轻人虽然很想帮信长完美地解决这一难题,但信长没有给他任何提示。

    二人很快穿过市场,到了城南。

    “就是这里,你也进来。”

    “这里好像是生驹大人的府邸,在下……能进去吗?”

    “噢,你就帮我提鞋吧。”

    “提鞋太……在下——”

    “我还没有问你呢,你提过鞋吗?”信长冷冷道。

    “好!”年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么,您就叫我猴子吧。”

    信长也不点头,径直跨入生驹出羽的大门。“出羽在吗?我是信长。我喝茶来了。”

    他态度傲慢,旁若无人地大声说完,便向院中走去。年轻人也傲然跟在后面。

    听到信长的声音,宅内的人顿时慌乱起来。出羽匆匆忙忙跑到走廊下,跪伏着迎接信长。他大概比信长年长四五岁。“恭迎主公。”

    “不要客气。上茶!”

    “在下这就准备。”

    “出羽!你有个妹妹吧?”

    “是。”

    “叫什么名字?”

    “阿类。”

    “多大了?”

    “十七。”

    “好,让她端茶到这里。”

    “啊?”

    “你有妾室吗?”

    “这个……”

    “我逐渐厌倦了夫人。她虽是个才女,却不能生育,我与她疏远了。”

    “您和夫人是那么和睦……”

    “已厌倦了!”信长不耐烦地高声说道。这时,单膝跪在鞋台下面的猴子,神情怪异,突然敲了敲膝盖。

    “你不要害怕,如果阿类不愿意,我不会强迫她。你让她端茶上来后,马上对她讲这件事情。越快越好。”

    生驹终于明白,这是行为怪异的信长在求婚。他赶紧跑回内室,因为知道信长以前曾经喝令叫出父亲爱妾岩室夫人,出羽觉得那荒唐而突兀的求婚行为背后肯定隐藏着谋略,禁不住心惊胆战。猴子似的年轻人失声笑了。

    “猴子,有什么奇怪的?”信长严肃地回过头看着年轻人。年轻人又笑了,“笑并不意味着感到奇怪。我有在心悦诚服时大笑的习惯。”不知什么时候,年轻人将“在下”改成了“我”,但脸上仍然带着笑。

    “我不允许别人在我面前保留奇怪的习惯。”

    “知道了。但是,不愧是我猴子的主人,所说之事完全符合天地自然之理。您说如果对方不愿意,您不强迫她……”

    “又是天地自然之理……”就在信长苦笑的时候,生驹出羽神情紧张地来到了走廊下,身后跟着十七岁的阿类。出羽窥探着信长的脸色,眼里露出恐惧的神色。

    众人都畏惧信长。他们都知道信长的性格里根植着一种雷厉风行的风格。但是,那个长得像猴子的卖针人反而不惧。不,不仅仅是那个年轻人,跟在出羽身后的阿类,脸上也没有畏惧的神色。

    “大人。”阿类规规矩矩地跪伏在地板上,问候完毕后,将茶放在信长面前,然后慢慢地退后,正对着信长。

    “哦。”还没等信长说话,那年轻人先低吟了一声。“啊呀,啊呀……”不知是想说太美了,还是被她那不卑不亢的举止触动了。

    信长并不看阿类,而是端起了茶碗:“阿类。”

    “在。”

    “你能生孩子吗?”

    “这……”

    “我问你能不能给我信长生孩子。”

    出羽吃惊地回头望着妹妹。世间男女之间,恐从未有过如此奇怪的对话。他紧张得腋下都出汗了,脸和脖子也涨得通红。

    “如果是大人的孩子,我可以生。”

    “哈哈。”信长微微地点点头,“听说你是清洲的第一美女。我喜欢美女,不喜欢丑女。”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猴子,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去看着出羽。“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问她,如果同意,明天就送到城里去。”

    “明天……”

    “对,越快越好!猴子,走!”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歪着头,匆忙向出羽兄妹作揖,便随信长出去了。出了门后,年轻人一边把斗笠递给信长,一边小声唏嘘,大概是信长大胆、奇特的言行举止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此时,信长又急急地向右转去,似乎不打算回城。“接下来要到哪里去?”猴子问道。

    “你只管跟着,少说话。”信长拿起斗笠,向着须贺口方向走去。猴子纳闷地跟在后面。

    这次,信长在重臣吉田内记宅门前停下了。他好像事先约好了一般,对守门人说了一声,便径直穿过庭院,向书房走去。

    门人慌慌张张前去通知了主人,不一会儿,吉田内记晃动着肥胖的身体出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他皱着眉头,双手扶住走廊的栏杆。

    “是,是有一点儿事。”年轻人以为信长会说出发生在美浓的事。

    “今天心情不好,来打猎。”

    “但是,并不见您带随从、猎犬和鹰。”

    “不需要鹰,我亲自动手捕捉。内记,你的女儿多大了?”

    “女儿……您是说奈奈吗?十六。”

    “哦,真是花一样的年龄。你让她到这里来,我看看。不用上茶了,端点儿水来吧。”

    吉田内记歪着头,叫过下人。“让奈奈给主公端水上来。快点!”

    信长大大咧咧地坐下,“马上就要发大水了,今年要是不决堤就好了。”

    “您是说……木曾川吗?”

    “对。如果美浓附近决口,百姓们可就惨了。”

    “美浓附近?”吉田内记现出深思的表情。这时,身旁传来了轻柔衣衫的声响。“水来了。”奈奈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主公,这就是奈奈。您看看。”

    “长大了。”

    奈奈的双颊早已通红。猴子瞪大眼睛看着信长和女孩。如果说刚才的阿类像一面打磨得十分光亮的镜子,那么眼前这个奈奈就像一只刚出锅的馒头。虽然年龄比阿类小,但是她那羞涩的姿态和妩媚的气质却有着不可抵挡的吸引力。

    “奈奈……”信长欲言又止,改口道,“内记,因为我夫人不能生育,我要娶侧室。”

    “哦……侧室?”

    信长点点头。“只要有头脑,用力气,多少城池都能够拿到手,但是孩子却需要女人去生。”

    “是。”

    “所以我从夫人身边挑了一个侍女做侧室,就是深雪。还有一个人是出羽的妹妹阿类。但我觉得还不够。所以,让奈柰跟我吧。”

    “啊?”吉田内记顿时无语以对。众人眼中一直不近女色的信长突然之间要娶三个侧室……

    “主公,您,您不是开玩笑吧!”他难以置信地盯了女儿一眼。奈奈的脸颊已经红得如同燃烧一般。一夫多妻本毫不奇怪,但因为对方是信长,所以总觉得有点儿蹊跷。

    “玩笑?”信长一边反问一边站了起来,“不是玩笑!如果奈奈答应,就立刻送她到城里去。越快越好。”

    吉田内记双手伏在地上,忘记了回话,只是怔怔地目送着信长出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所为之事更是十分唐突。他终于明白了信长的用意。实际上,如果信长改掉奇特而怪异的言行举止,倒也不失为一个标准的好男儿。

    “既然是主公的要求,自是不能拒绝……”他喃喃自语着。

    就在这时,传来了信长的吆喝声:“猴子!”他抬头望去,那个年轻人原来还在庭院里。年轻人向他递了个眼色,赶紧去追赶信长。

    “主人——”

    “我还不是你的主人。”

    “那么您是深雪、阿类和奈奈的主人了。”

    “不得胡说。”

    “我明白了。尾张守信长的作派,真让人大开眼界。”

    信长向着清洲的方向默默地走着。

    “猴子在松下嘉平次那里被称为木下藤吉郎。藤吉郎吃惊得无话可说。”藤吉郎紧紧地跟在信长身后,目光如炬,盯着信长,“好吧。我这个卖针人,要到美浓的鹭山去,对人们说,信长其实是个胆小鬼,顾忌义龙的看法,竟然疏远了夫人……”

    “你在说谁?”

    “嘿嘿,主人您呀。”

    “我已经说过,我不是你的主人。”

    “到时,流言蜚语会漫天飞舞。主人终于忍耐不住寂寞,于是娶了深雪、阿类和奈奈……啊哈,那真是让人吃惊呀!”

    信长既不回话也不点头,只是急急地走着。藤吉郎赶紧加快脚步跟上。

    “主人,美浓之后应该到哪里?”

    “那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

    “先去骏河,还是先去伊势……不,您觉得哪个地方更能卖出针去?”

    “……”

    “您不回答,是说随便吗……但如果我是尾张守,我会再作一个重大的决定。”

    “……”

    “这个决定是针对越后的,针对越后的长尾景虎。大概有人会说这是失败之举,但……”

    听到这里,信长猛地停下了脚步。他们已经来到了五条川河岸上,对面就是清洲城,已经可以看到城里的绿叶了。信长猛地回过头去看了看藤吉郎,藤吉郎狡黠地笑了。

    “你叫藤吉郎?”

    “是,主人。”藤吉郎此时似乎千方百计想要信长成为他的主人。信长严肃地闭上了嘴。在背后威胁着今川义元的正是越后藩——信长重新打量了一番藤吉郎。

    “可恶的小子!”他斥责道,“这么重大的决定,我会忘记吗?”

    “嘿嘿……”藤吉郎又笑,“我是为了慎重起见才说的,主人。”

    “我还不是你的主人!”

    “那么说,我从美浓到伊势,然后再到骏河,可以吗?”

    “伊势和骏河不用去了。”

    “那么,只是……美浓?”

    “我不知道!”信长又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是。您静候佳音吧!”藤吉郎说完,轻轻拍了拍胸脯,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然后,他轻松地踏上了通往集市的道路。信长久久地目送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藤吉郎始终没有回头。信长的唇边终于浮现出一丝微笑。“奇人!”这样一来,义龙大概就不会急着进攻尾张了。义龙刚刚杀了父亲,在美浓肯定有许多敌人,他大概会一边平息内乱,一边观察尾张的动静。“新助,回去。”

    毛利新助从堤岸对面的柳树底下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那个像猴子一样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家伙?”

    “他,”信长高兴地回答道,“有一天,他会成为我的一根臂膀。”

    “这么说,他是您派出去的眼线吗?”

    “不。昨日刚刚在集市上见到。”

    “昨日刚刚……您那么信任他,不会有事吧?”

    “人和人的缘分,都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的,兄弟、父子概莫能外。”信长一边说一边向护城河走去。“但是,如果一个人不能掌握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让对方了解自己长处的方法和技巧,他就是个无用的人。这个人呢……”他笑着,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侧室。”

    “啊?”

    “城外两个,城内一个……”

    这时,阴沉的天空开始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