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天特别热。夜里十一点过后,微弱的阵阵凉风吹起,好不容易熬过酷暑的一天。

    Q制钢的年轻董事远山荣造,今夜叉因赴宴回家很晚。

    旧式的横梁木已经关闭,附近一带万籁俱寂,夜阑人静。按照晚归的习惯,他转到后门。

    荣造一边用手挥赶纠缠不休的大群蚊子,一边打开木门走进院内。她感到蹊跷,不由得心里“暖呀”一声:廊檐下的木板套窗开了五,六公分的缝隙,微弱的光亮从那里射进院庭。

    荣造小声呼唤妻子的名字:“喂——年子!"

    然而没听到妻子的回答。倏地,荣造的心头袭来一阵不安。他忙手忙脚地脱下鞋,拉开套窗,跳进充当寝室的中间屋子。

    妻子躺在蚊帐里,在常明灯的辉映下,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喂,我回来了!”

    他想从蚊帐外面伸手把她摇醒,可是触到了一个硬东西,他不禁一惊。

    是切生鱼片的菜刀刺进了她的左胸,鲜血渗到睡衣外面。

    邻屋敞着隔扇的蚊帐内,母亲绣伊和他那刚满五岁的大女儿麻子,发出均匀的鼾声,呼呼地睡得正甜。发生了这样的事件也没把她俩惊醒。

    不大工夫,救护车到了。被害人已经气绝,救护队员拒绝送往医院,相反作为横死事件,要求警察前来现场。荣造因,是头一个发现的人,便介绍了他发现时现场的情景。

    经初步调查,警察认为荣造的陈述属实。严密的搜查开始了。因为东西没被偷走,所以怨恨和痴情的说法占了上风。列入嫌疑名单内的十几个人之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始终不能从名单上抹掉。此人就是当天下午来安电扇插座的近邻电工饭岛贡(当时25岁)。本人始终坚持无罪,说当晚在自己家里独自修理收音机。但,没有人证明。

    另外,他深夜入浴时洗了的裤子,翌晨还在室内晾着,这一点也叫人生疑。而且他熟悉远山家的房间陈设、家属成员,很喜欢被害人,经常粘粘糊糊,缠在身边。所以他被认为是作案人的可能性极大。

    对饭岛贡住宅进行了搜查,发现他的衬衣的胸部有小豆粒那么大的一块血迹。饭岛说是自己的血,但经法医学的权威大野学教授的鉴定,和被害人的血型相同。仅此证据,他便被公开审讯了。

    第一审,认为证据不充分,宣告无罪。但是,检察官起诉,高等法院进行了第二审,判他有期徒刑十五年。

    饭岛贡向最高法院上诉,被驳回,维持二审原判,被迫服刑了。

    年富力强的律师笛木,从二十年前杀人案件公审记录的副本上移开目光,略现倦意,点燃了一支烟。

    抬头望窗外,那熟谙的高楼大厦渐渐地隐退到暮霭里。

    他对二十年前的这起案件发生兴趣,是两天前的事。

    那天,笛木到事务所上班。事务员送上茶,他刚呷一口,一个男人闯了进来。

    “您有什么事告诉我,我向先生转达,请不要……”

    年轻的事务员那样说着便去拦他,可是没拦住。

    “不,我不是来请求辩护的。我一定要亲自见一见先生!”

    说着便不顾一切地蹬、蹬、蹬,跑了进来。来人体格健壮,红脸膛。

    他硬闯过传达室,来到笛木面前。高大的躯体象没处搁似的,惶恐不安地说:

    “实在对不起。您很忙,打搅您。我那时蒙您多方关照……”

    他脸上沁出汗珠,频频点头施礼。笛木看着来人,想起来了。从前此人曾因行骗被捕,笛木作为官方指定的律师曾经奉陪过。他的名字叫岩本修,没错。那时就没觉得他可恶。他说话带大阪口音,脸上总挂着孩子气,行骗的内容也不象个大人。

    “又犯事了吗?或者……”

    “嘻,真有趣……”

    岩本言谈嗫嚅,端端正正地站着。笛木让他坐下,给事务员使了个眼色,叫他退到屋外。岩本这才小声说,似乎怕旁人听去:

    “先生,二十年前,大分的董事夫人被杀一案,您还记得吧?”

    笛木想了片刻,说:

    “噢,犯人就是近邻的电工,判了十五年徒刑。早该出狱了。怎么?”

    “那件、那个……如果找到了真正的犯人,能怎么样呢?”

    “真正的犯人?”

    “先生,杀人案的时效是十五年哪。那么是从杀了人之日计算十五年呢,还是从多方调查结束宣判之后计算十五年?”

    “但是时效也有两种:即处刑的时效和公诉的时效,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你不把详情告诉我,我是无法断言的。一句话,过了二十年,大概时效都已经过了。你说另有真正的犯人,这倒叫我不敢置若罔闻!”笛木律师说着说着,自然地加强了语气。“你,认识真正的犯人吗?谁是真正的犯人?莫非是你……”

    “您真会开玩笑,俺为什么要杀人呢?先生。”岩本用力地摇头否认,然后继续说:“前此不久,在拘留所时认识了一个人。不过,仅仅是认识,还不到知心的程度。有一天,就一件拘留的事和关于时效扯了起来。末了,他悄悄对我说‘所说的杀人的时效确实定为十五年呐’。他对我吐露了真情,‘实际上,人是我杀的……”

    “你是说他就是杀害董事夫人的真正犯人?”

    “俺出了拘留所一年多了。前几天那小子找上门来,一本正经地说,‘无罪而被迫蹲监狱的人真可怜。我多次想自首,但又害怕。我既有前科,又有余罪,要是自首,准判死刑。因此终于没去自首。如果时效过了,一定去自首。最近大概上年纪了,想起往事,夜不成眠。希望您关照一下。’我定神一看,他远远不是过去那副神态,骤然消瘦,非常憔悴!"

    “嗯,仅仅这么说,客观证据不充分。”

    “所以我就问这问那,实际上他对那起案件了若指掌,不是犯人不可能知道得那么多。”

    “能不能给我举个例子?”

    “他说那天,被害人躺着的蚊帐外面,桌子上的夜来香花很鲜艳,他进屋时把套窗的下方抬起来啦。还说戴着工作手套,所以没留下指纹等等。”

    笛木虽然疑心他是否胡诌八扯,却又一个劲儿地搭话。

    “本人似乎在说时效成立就不用赎罪,所以他要自首。”

    “噢,他一面说想自首,一面又说:如果还在追诉期,那可了不得。特请您——曾多方关照过我的律师先生查一查,然后再……”

    “哼!假如他是真正犯人,绝对应该自首。至于时效中断还是未中断,我负责查问。”

    笛木最后问起了真犯人是什么样。但,岩本坚决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你查问后,若是弄清了时效已过,我把本人领来。在这之前请原谅。”说着鞠了几个躬,就告辞了。

    岩本走后,笛木兴趣兀起,即刻派人搜集有关这次案件的有关资料。并不是完全听信了岩本的话,莫如说半信半疑。他的话里有几处讲得特别具体。

    他想,经调查,弄清是谎言,给岩本指出就行了,而且自己也轻松愉快。

    笛木颇有正义感,从很早以前就对错案比别人倍感兴趣。

    他花了一周时间,阅读了大量的资料。笛木的脑子里,案件的全貌逐渐形成了清晰的轮廓。虽说那样,是二十年前的事,当时的当事律师、检察官、审判长等都已故去,不可能直接倾听那些人谈吐案件的原委,只能依靠当时的新闻报道和审判记录作判断。

    他心里核计,听说当时最初审理这一案件的大分警察署有一名警察还活着,等见了自称的真犯人之后,有了某种程度的真实性,就应走一趟大分。

    当告诉他在时效上没问题时,岩本欣然决定马上把那个人领来。

    笛木一直在怀疑他是不是精神失常,听了岩本的决定才松了一口气。

    那个人在岩本的陪同下惴惴不安地来到事务所。此人名叫林进一,个子不高,约四十二、三岁,很老实的样子。此人表情特别阴郁。笛木凭经验懂得:这种人到紧要关头杀人不眨眼。他与岩本迥然不同,沉默寡言,给人以诚实之感。

    “那么,时效上,不会有问题吧?”

    林进一所以首先问这件事,似乎时效问题仍然是他最关心的事。

    笛木就那一点做了足以使他理解的说明:“不成问题。我担保。谈一谈真情实况吧。”笛木一边和蔼地看着他,一边问。

    于是,林进一便慢吞吞地说下去了。

    动机:去偷东西,惊动了主人,把她杀了。夜来香之花、套窗打开的样子、杀人的手法等等,讲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连堂堂专家的笛木也没能在任何细节上找出破绽。

    在图书馆里也查阅了当时的报纸,但夜来香之事、指纹之事以及尸体的详细情况等却只字未提。再拿被作为唯一证据的血型来看,被害人和饭岛都是B型。即使用MN式也都是M型。其后,Qq式啦、Ee啦的血型鉴定结果,断定衬衣上的血不是饭岛本人的血,而是被害人的血。说不定这是由于被害人和饭岛的血型相同而不幸产生的错误。

    听说林的血型是A型。

    当听到林说在杀之前,被害人曾向左侧身躺着时,笛木下定了决心:走一趟大分。因为他认为,是错案的可能性非常大。

    据记录记载,被当成真犯人的饭岛,一审前的供词大体上合乎事实。只一点有出入,那就是住在远方的被害人的母亲事后的证言。据她说,女儿即被害人从小心脏衰弱,睡觉时总是向左侧身,以便保护心脏。可是供词里却说被害人是向右侧身的。

    就这一点,当时的律师也认为被刺的是胸膛左部,警察由此单纯地断定右侧在下面,因此在诱导犯人招供时就首先告诉了犯人。所以,本人推翻在法庭上的自供,坚持无罪。律师也为犯人无罪进行了艰苦的辩护。

    林说:“被害人本是向左侧身睡的,刺过之后她醒了,又扭身子仰面,所以刺中了左部。”这是合乎逻辑的。

    两人走后,笛木拉过桌上的时间表一看,公审和商谈法律等。.页排得满满的。在如此繁忙的日程表中,只见明天午后到后天是空栏。

    “好,去一趟。”

    笛木决心一下,马上让女事务员预购飞机票。

    不为分文而飞去九州,这是为了维护冤狱十五年的那人的名誉;也有减轻真犯人心理负担这样装得正经的理由;此外还有他个人的私房密事。

    司法进修生时代,同班里仅有一名女进修生.长得十分漂亮。她生着一双聪明、乌黑的大眼睛,身段匀称,总是漾溢着智慧的魅力,简直成了班里的崇拜人物,人人为之倾倒。

    不知不觉中,形成了这样的不成文法:班里的任何人不得接触这位贝冢美树子。她本人呢,衣着朴素,在任用之前不恋爱,过着拘谨的进修生生活。

    一旦任用,进修生们各奔东西,被分配到北至北海道、南至九州各地赴任,七零八落。

    男同学富于行动力,出差或参加研究会,有很多相见的机会,但一直没有同这位女子艳遇的良缘。至今一种近似憧憬的心情,依然萦绕在他的心房。

    她现在大概在大分的一个家庭法院任审判员。自从听到岩本的嘴里说出大分这个地名,这位女性的风貌就浮现在笛木的脑海里了。

    笛木拿出司法会名册,为慎重起见,查看了一番。贝冢美树子的名字依然如故。

    打那以后,光阴荏苒,十年过去了。大学期间,司法考试合格,当时才二十一、二岁,现在也该有三十一、二岁了。她没改姓,说明未配佳偶。

    从东京起飞,飞行一小时又四十分钟,抵达遥远的九州。笛木是全凭个人兴趣决定来的。他平素全是依靠理智和义务而生活。这一次才仿佛是复苏了人的感情,因而颇感愉快。

    他快步走下舷梯,急匆匆地向机场的休息室走去。

    他心想:美树子定会来接,因为事先通了电话。

    休息室内异常混乱,很难发现她的影子。正当他沮丧地走出休息室时,突然,身后有人招呼他。

    “是笛木先生吧?”

    娇媚动人,不折不扣,正是美树子的声音。

    笛木回头一看,只见她出乎意料地年轻美貌,令他大为惊愕,也使他心满意足。

    道过阔别以来的寒暄之后,俩人钻进了汽车。笛木坐在她驾驶的柠檬色的运动车座席上,尽情地让窗外的轻风吹拂着。这时,他陷入了恋爱兜风般甜蜜的错觉之中。

    他在她的陪同下来到警察署。经美树子介绍,有幸见到了她的伯父——县警察署署长。

    署长公务缠身,十分繁忙,眼下正有几起案件压在案头。经美树子美言相助,又听说律师出自正义感,自费千里迢迢来调查,便破例接见了他。

    美树子讲明来意后,他表情略显为难地说:“不过,笛木先生专程前来,当时的有关人员几乎全都成了故人,我看不会有多大的收获吧!反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何需多虑!”

    虽然不是自己经办的案子,但是当地检举和审判都早已结束,犯人已经服刑期满。今天,被远道而来的一名律师对案情挖根掘底,他心情似乎悒郁不快。那困惑的表情,就明显地流露了如此心绪。

    “不管怎么说,决定性的依据是大野教授对饭岛衬衣上的血迹所作的鉴定,并依此对血型所下的判断。假如说另有真正的犯人,就等于说大野教授的鉴定是假的。关于这一点,您请教过大野教授了吗?”

    “还没有去见大野教授。我打算先调查一下.我本人有了信心,再去拜访教授。”

    三言两语地回答之后,笛木就要求看当时的记录。

    据记录记载,套窗上没有饭岛的指纹,因为饭岛溜进院内时,套窗已经开得能通过一个人,没有必要再动手开套窗。

    毫无疑问,这一点也是因为套窗上没有饭岛留下的指纹,警察作为穷极之策,想出了个狡辩之词;动机定为痴情。

    自称真犯人的林进一就此供述如下:大概由于主人尚未回家,套窗没上锁,开着个小缝,手抓住套窗的下方拉开,有纵身一个人的空隙。手上戴着白手套……。

    这种说法合乎逻辑。

    记录里并没有新颖的东西。唯一的收获是他告诉了当时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警察的住址。

    据说那位畔津警察业已退休,目前从事农业。

    笛木决定乘贝冢美树子的车,去访问署长已经命令下级查找清楚的地址。

    太阳正沉近西山,但还烁烁闪着红光,光线异常强烈。

    “不愧是九州呀,连太阳的颜色也不同一般。”

    笛木感慨地说。于是美树子快活地笑出了声。笛木也感到不可思议:难道就是这样一位无忧无虑的女性在家庭法院里审理着包罗人生世故的复杂问题?

    房屋栉比的地段不见了。眼前闪现出农田地带;半商半农的幢幢房屋迫近汽车两侧的窗口,又飞快地向后方退去。

    “快到了,大概就在这附近。”

    听美树子这么一说,笛木不由自主地环视着四周。

    “是呀,那儿有家小酒馆,请停一停,我下车问一下。”

    在下一个三岔路口拐弯的尽头,原警察畔津的家就在那儿。

    畔津正在洗脚,好象刚从田间劳动归来。听说审判员和律师来访,深表敬意,连忙让座。

    笛木说明了来意,立刻提问。

    “你还记得那起案子吧?”

    “记得很清楚。因为在自己工作的派出所直接管辖的区域内发生的杀人案件是有数的。

    他充满自信地回答。正因为是警官,才在五十多岁退休。他身体很健康,看样子再工作十年也不成问题。

    “我记得,接到那家主人远山荣造先生的电话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听得出那声音很焦急。我马上骑自行车全速前往。那时我还绕他的房屋转了一圈才进屋。我想看看房屋的周围是否有可疑的人。”

    畔津被笛木一问,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慢条斯理地说。

    “从什么地方进去的?”

    笛木相机提问,并记下要点。

    “从后面转一圈。一看,檐下的套窗有一处半开着,我是从那里进去的。”

    “你认为犯人也是从那儿出入的吗?”

    “是的,门关得紧紧的,大概不会错。”

    畔津一一忠实地作答。笛木完成了外围查访,又向核心逼进。

    “进屋里的时候,首先看到了什么?”

    “首先看到的是蚊帐。那里面躺着被害人。我环视了一下室内,想确认一下除凶器外,有没有加害人的遗留物品。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没认为是流窜犯干的吗?”

    “那么想过。不过钱、物都没被拿走。”

    “可是,流窜闯入的犯人,忽然对夫人起了邪念。但被害人被惊醒,犯人便慌忙刺去,什么也没拿就逃跑了。这也是可能的吧!”

    “是的。马上想起了饭岛这个最大的嫌疑者哪!”

    “室内陈设着什么家具?”

    “因为是寝室,家具很少。有一个衣柜……,啊,对啦,还有一张桌子。”

    笛木不由得喜出望外。

    “桌子,有桌子?什么样的……”

    “是有张桌子,是张小学习桌。上面放着花瓶,花瓶里插着花。”

    “什么花,还记得吗?”

    “我想想……是夜来香。对,是夜来香。这花一天就凋萎。可是当时那花活生生的。我记得当时我还很可怜她,心想这是傍晚和孩子一起去近处的河滩采来的呀。哎,这与案情无关……”

    笛木心想,自称真犯人的人很可能是真犯人,于是更加慎重。

    “有没有起哄的人啦,看热闹的人啦到现场去看呢?”

    “没有。只准家属到现场。我骑自行车急忙赶到,努力保护现场;随后本署的五名警官也坐警察的吉普车赶到现场,负责搜查和警戒,所以从大门看不到里边。”

    “那么,知道那夜来香的只有被害人的家属和你们警官吗?”

    “是呀。到了早晨,嘱托医生啦、新闻记者啦,全来了。把遗体运出解剖之后,好象邻近的人和亲属也来了。在那之前……。可是,夜来香有什么重大意义吗?”

    “这只不过是一点。夜来香插在枕边的事,当时的新闻报道和警察的案卷里均无记载。再有,花既然是白天枯萎。就不能认为是中午生在花瓶的。还有,运出遗体之后,花是在脚底下还是在枕边,也不明确。但是,真犯人出现了,说犯罪时,夜来香的花插在枕边。”

    “那很重要。我再好好想一想。”

    畔津闪烁着认真的目光,拚命地追忆着。

    笛木利用沉默过程,也动脑筋想问题:奠非自称真犯人的人看到了被害人在近处草丛中采夜来香,才猜想那是插花?可是,那是危险的赌博。假如半路扔掉,就不会插在她的枕边了。他是不是听警察和新闻记者漫不经心地讲述过现场的情况呢?

    正在寻思着,畔津开言道:

    “早晨,把遗体运出之前,为了把室内弄得宽敞些,家属,……其实只有死者的丈夫和婆婆,他俩收拾房间的时候,一定把已经凋萎的夜来香也扔掉了。这只有警察才看得见。看起来,那个人可真要成为真正犯人喽!那么,本应细致作调查的警察署也有责任哟!当然眼下还不能完全凭信。”

    畔津咬了咬嘴唇。

    “走,现在就去看一看受害人远山先生的房屋如何?离这儿很近。不错,现在不属远山先生所有,而是别人住着,不过……”

    “远山先生后来怎么样了?”

    “远山先生到大阪去了。传说在Q制钢有希望当经理。可是他偏偏抛弃那里的职务,转到了大阪。听说在那里经营一个象街道工厂似的小企业。现在成功了,发展成为相当大的公司了。那以后,老母移居大阪住了五六年,就一命呜呼了。把老人送到了家乡。真是郑重其事呀!"

    在畔津陪同下看去,只见昔日的建筑物已被拆除,变成了现代的但又是简陋的房屋。

    “要是在这附近一带采夜来香,能是哪一块地呢?”

    随同来的美树子问畔津。

    “是啊。过去,大分河的河滩上长满了夜来香,线路两旁的土堤上也开得相当多。近来因为用混凝土加固了,不知道是不是还有。”

    说着,绕过建筑物的后面,再往前走,就听到了大河的流水声。

    正如警察所说,壮观的堤坝筑起来了,但杂草丛生的空地却减少了。

    尽管那样,仍有东一片西一片夜来香的花束,捧着黄绿色的花蕾恭候夜暮的降临。

    笛木律师站在摆脱了都会骚音的夜来香开放的河滩上,蓦地一种罗曼蒂克般的心情油然而生,他真想永远和美树子这样默默相对。……

    翌日,笛木乘飞机飞往大阪,去访问被害人的丈夫远山荣造。

    他的住所建在大阪市大正区工厂街的一角,与公司毗邻。房屋样式平平常常,是热衷于工作的中小企业经理常有的住宅。

    在房屋门口通报了来意,即刻走出一位年轻女子,说:

    “父亲在公司呢,请到那里去找他吧。”

    那女子长得很标致,但是却给人一种冷漠忧郁之感。从叫“父亲”来看,大概是当年才五岁的那个长女。也许是后妻生的姑娘?这就叫人一下子琢磨不透了。

    如此堂堂公司经理的府上,竟俭朴得连女佣人也不雇,这令人略感意外。

    来到公司,在经理办公室旁边的接待室侯了好几分钟,远山才露面。笛木告知来意。远山一听,立刻面红耳赤,说:

    “什么?找到了真犯人?岂有此理!好不容易忘却了,可经你那么一说,反而使我心烦意乱了!那件事已经了结啦。就拿公司来说,我甚至放弃上场公司的董事职务,跑到大阪来。若是继续住在大分,我一定要生活在痛苦的回忆之中,所以才下决心走了。听说真犯人露面了,就连死去的妻子也会闹糊涂的。我不想使女儿也感到不安和悲伤。请不要声张吧!"

    远山仿佛受到相当大的冲击,放在安乐椅上的手在瑟瑟地抖动。

    笛木感到事出所料。原认为告诉他找到了真犯人他会高兴的,想不到他反而很惊恐。不过,细想起来,作为被害人的家属,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心境吧。他是在自思自叹:到了这么一把子年纪还没有成婚,生活经验,实在太少了。

    远山未续弦,专心致力于工作,父女二人安静地住在这里。

    笛木从经理室出来,暂时住在大阪旅馆。安顿后,与东京的事务所取得联系,然后笛木展开了旅馆准备的晚报,他不禁勃然大怒。

    “真犯人是我,我二十年前杀死了董事夫人”醒目的标题跃入眼帘。

    笛木很注意尊重有关人员的意志,尽量不使它泄露到外部。

    难道是大分县警察署泄露出去的?那也说不定。不过从本人申请采访时的勉强劲来看,倒也未必。

    他觉得奇怪,便继续读报。

    “这起案件的嫌疑者饭岛贡氏(当年25岁)否认罪状,但却被判处十五年徒刑。服刑中继续喊冤叫屈并无反省之意,故未蒙特赦与假释之恩……”

    报道在说了上述同情饭岛的事实后继续写道:

    “最近,大阪的林进一氏(40岁)主动投案称‘该案的真犯人就是我。’据该氏说:起初,无罪的饭岛被投入监狱,他得以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真是欣喜若狂。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念其家眷的苦痛,难忍良心的折磨,在朋友的护送下到东京新宿警察署自首。林进一氏被带到本署,受到了审讯。但是据估计,即使判明是真犯人,由于时效成立,也不会被起诉。”——其它报纸也都报道了大同小异的内容。

    被他人抢了头功,笛木极为不快。

    被那两个人捉弄了,被他们用作了查清时效的工具,可是竟然专程跑到九州来!

    他觉得不能忽视无罪服刑之苦,受正义感的驱使,他才染指此案。他想:研究假案,可以使律师弄出点名堂来,因而表现得热情洋溢。

    他指示临时雇用的律师和女事务员,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搜集公审记录和当时的报道,还亲自调查,已经作了大量记录。

    但是,不通过自己就抢先发表,好端端的一件事竟被报道机关给弄糟了。身为律师,真是无地自容。

    “这个案件应就此罢手,在旅馆里搜集的文件全都废掉!”他正愤愤然,东京的岩本打来了电话。

    “先生!看到报纸了吗?”

    笛木对岩本那明显的毫不在意的语调特别生气。

    “什么看没看的!为什么不与我商量就那么干?能利用我就利用我,在方便的时候愿怎么做就怎么做,岂有此理!”

    他对电话筒大发雷霆。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本想和先生商量后,如有可能,请先生陪同去自首。可是挂了两三次电话,说您出差。如果不快去自首,也许林也会变卦的。所以等先生回来后再去正式自首,只不过暂且向警察说了说。”

    岩本悠然自得地回答。

    “混话!自首还有什么正式和非正式的?事实上,天下都知道了!”

    “啊,对不起。您不知道,我也为难哪。报社的人来了,电视台的人也来了。没法子,非让我参加今夜十一时‘深夜演播室’的演出不可,题目是《话题的焦点》。我是第一次上电视,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哪。”

    你以为他是满心羞愧地道歉吧?可是又漫不经心地叫你上贼船。笛木也觉得对这种人发脾气太无聊。

    他无心观赏“深夜演播室”的电视节目。但又放心不下,便坐在床上欣赏起半裸体舞。这时场面忽然一变,成了《话题的焦点》。

    随着一对男女司仪轻盈有趣的报幕词,映出影片特写:案件的当事人来演播室漫谈,

    把刑事诉讼法错说成刑法,把时效的中断说成终止。还常出现些法律专家认为滑稽可笑的错误。不过对于案情的介绍一般人都能明白。

    “那么现在就请自称真犯人的林进一出场吧。”

    演播员的声音和模仿钢管乐的小号齐发。出场男人的后面,紧跟着的是岩本修。

    两个演播员交替询问。林低着头,慢吞吞地回答。

    “啊,介绍晚了。这位是陪同林先生自首的,请问尊姓大名:和林先生是什么关系?”

    演播员伸过去麦克风。岩本喜形于色,圆脸上皱纹累累。

    “我叫岩本修。和这位是朋友。说老实话,原想请律师笛木先生陪同自首,可……”

    刚刚在电话里被暴跳如雷地训斥了一顿,现在又摇尾巴,先生长,先生短的。

    象这样的狗杂种,真叫人啼笑皆非。

    终于看得入迷了。纱面女郎取下乳罩,渐渐隐去,推出字幕,节目结束了。他没有得到任何新材料。

    刚要睡觉,电话铃响了,是看过方才的电视的报社记者打来的。大概又是那个岩本告诉他我住在这个旅馆的。

    因为出现了律师的名字,所以马上打来了电话。

    “你支持那个人的背景是什么?”“我是好奇,请问审理杀人犯的法律时效是多少年”等等,简直是翻一下《六法全书》就会明白的普通常识,却被没完没了地纠缠了好长时间。他内心也并不是没有反感,然而对方是报社的人,所以只好以礼相待。

    刚刚放下听筒,别的报社又来电话。平素自命坚韧不拔的笛木,电话应接不暇,被搞得精疲力尽。

    他第二天返回东京的事务所,周刊杂志的记者、广播电台的采访班子蜂拥而至。一周时间没处理法律事务所的工作.倒被“真犯人事件”闹得头昏脑胀。

    真犯人事件使他静静地思索,夺走了宝贵的法律工作时间,颇令笛木快怏不快。

    但是应记者采访所说出的事实,无论哪家报纸大体上都忠实地刊载了,这倒令他高兴。

    当记者们询问他的感想时,笛木说:

    “时效的事不成问题。真犯人,应该自首。因为这是重大问题,所以我想亲自慎重地调查之后,妥善运筹。我已告诉要在查明之前等一下。可偏偏在去大分进行此案调查的期间发生了此事,真叫人为难。据我调查证实,林氏供出的二三事,非真犯人是不知道的。因此,现在可以认为林氏也许就是真犯人。假如是真的,林氏算做出了有勇气的行动,对无罪而服刑的饭岛来说,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谈了上述的感想。

    电视台屡次邀请他出演,他却一律拒绝。

    拒绝的事也被报纸和电视台报导出来了。这与他迄今的发言相辉映,有很多人对笛木律师的谦虚人品抱有好感。

    令人意外的是,从那以后,委托他辩护和前来商谈法律事宜的人突然猛增,件数超过平常的十倍。

    笛木再一次为早已领教过的大规模的宣传威力惊愕不已。

    说起大规模宣传的威力,岩本也信服,使他一跃成为名人了。

    他那嘻笑轻薄的态度惹人讨厌。但天生一副使对方心情愉快的明快性格,却成了满有人缘的原因。在他现在工作的食品店里,热闹非常,想亲眼看一下岩本,希望和他交谈三言两语的顾客,简直是拥挤不堪。

    估计销售额超过平常的好几倍。

    那天清晨,笛本哭丧着脸,瞪着报纸。

    晨报上登有一组有关这起案件的特辑,而且末尾还登有大野教授的谈话。

    “对自己的鉴定是自信的。我认为饭岛以外不会另有犯人。”

    谈话的意思大致如上,寥寥数语。正因为是具有权威的大野教授,话虽少,却具有不容置疑的严肃性。

    笛木想:如果林是真犯人,那么对作为唯一证据的血型判断就是错误的。

    岁月流逝了二十多年的今天,难道教授还有如此断言的根据吗?

    笛木马上给教授打电话求教。

    “现在就要到大学去上班,所以,”大野教授说了几句开场白后,对案件作了简要的说明。据他说,用ABC型鉴定嫌疑犯饭岛衬衣上粘的血迹和被害人寝具上粘的血迹,结果是B型,与被害人的血型一致;另,用MN式进行分析也是Q,再进一步用Ee式判定血型都与E一致。

    含有这种血型B、M、Q、E者,比例是千分之十五。以此为基础进行计算,衬衣上的血定为被害人的概率可达百分之九十八·五的高比率。

    “二十年前的鉴定,对数值还记得那么清楚啊!”笛木赞叹道。

    “哪里,新闻记者来采访过,那时复习了一次。”大野教授说着,笑了。

    笛木不快的心情这才有所缓和。一抹欣慰的情感爬上心头,单刀直入地问道:

    “您说对鉴定结果是有自信的。不过资料少,仅用粘在衬衣上的小血迹嘛……噢,我是外行,我想,你鉴定时一定碰到,不少困难吧。关于这一点请问您的看法如何?”

    “化验时,资料少,采用了充分地进行预检之后得出正确结论的做法。资料少,再加上日久天常,现在不可能重新鉴定,我对那次鉴定是有自信的。那么我上班啦,有事请到大学找我。”

    说着,挂上了电话。

    笛木想:既然这样,下一步就应该会见一下作为犯人服满十五年徒刑的饭岛贡,听一听他的意见。

    正当这时,《周刊事件》的记者登门来访。

    他说:打算在本刊的斡旋之下使自称真犯人的林进一和无罪服刑的饭岛贡两人会面,特请先生务必光临。

    “是让我出席解说法律?”

    “不,自便。实际上是这么回事,自称真犯人的林先生希望见见无罪而服刑的饭岛先生,向他赔礼道歉,所以去请了饭岛先生。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见林进一。他认为林发自理性,主动投案,我的坏名声得到洗刷,值得高兴,但我为林背了杀人的黑锅,坐了十五年牢,吃尽了人间苦。当我们再三请他时,他却说了解这一案件的律师笛木先生同席,我就去。因此务请先生光临。”

    原来如此。是要他勉力其难,作饭岛的陪客。笛木想到这里,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不过笛木还是应允了。他有他的想法:见一见饭岛,当事者聚集一堂,也许能得出这个事件的正确结论。会见的安排是这样,会场定于饭岛贡的家。周刊杂志的记者、摄影班、速记员和编辑们已经提前拥挤在会场。这时律师笛木领着“真犯人”林进一和中人岩本走进来。

    饭岛在东京江岛区,作为监狱回归的改恶从善者,堪称出色的成功,目前经营一个汽车电器品商行,门面很阔哩!

    他出狱的当时,很难找到工作,于是就用一台半旧充电器开办了汽车充电业。那时正是汽车热的最盛期,给汽车安装充气装置等电器品的活儿源源不断。运气很好,仅五年的时间就发展起来了。

    饭岛沉默寡言,表情冷淡。有人说:这是他提高商行技术威信、赢得固定雇主的原因所在。

    今天,热心于工作的饭岛也歇业一天,精心安排,在充当会场的客室放上桌子,让女儿准备茶点。

    他生来不善于交际,神色难看。

    林等人准时到场。

    镁光闪烁,录音磁带转动。

    司仪记者刚说“里边请”,林就一屁股坐在客室的门槛上,头拱席子说:

    “饭岛先生!对不起你,真对不起你。明明是我杀的,我却瞒过警察的耳目逃之天天,给你添了灭顶之灾……。我不知道怎么谢罪才好……”

    林哭倒在地。

    笛木万也想不到还没进正屋,林就赔不是。他被弄得手足无措,茫然地呆立于林的身后。

    摄影师抢着接连拍了五六张照片,然后把相机对准饭岛。

    录音员急忙握住放在桌上的麦克风跑到门槛旁边,然后又迅速地走近饭岛,伸出麦克风。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溜走,饭岛紧咬嘴唇,什么也不说。

    那沉默似乎在雄辩地倾诉着饭岛的厄运和痛苦。

    记者们把这种情景用圆珠笔极快地记录在大格稿纸上。

    假如饭岛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主动投案,坏名.得以洗刷”等等,杂志社就好写报道了。然而饭岛却始终不语。

    姑娘端着盛满茶点的盘,看到这种情景,在门口呆呆地望着。

    “好歹,快,到这边坐。”担任司仪的记者向前欠起身子,拉住林的手,让他坐在饭岛正面的席位上。

    姑娘开始给大家送茶。镁光重又闪烁。体态匀称,一双诱人神往的乌黑大眼睛,给人以现代女性之感。

    如此的美人,尚未成双。可想而知,当饭岛成了犯人被捕对,她母亲还是姘头身份,她还在母亲怀里没出世。父亲服刑期间,姑娘遭到社会的冷眼,勉强度过了缺吃少穿的少女时代。父亲出狱,经济上虽然有好转,但由于是罪犯的女儿,妨碍了她早配良缘。

    哎,听说正在说亲,就要订约。一经身世调查,便前功尽弃,这样残酷的事,何止一两次!

    笛木想,这位姑娘才是真正的被害人!

    于是连锁反映。前几天偶尔遇见的远山麻子的容貌又浮现在他的脑海。她是被刺身死的董事夫人的女儿。

    那位姑娘的阴郁表情,是唯有富裕家庭里才能薰育出的纯精神产物吧!

    岩本费尽心机试图打破这难堪的无边沉默,便故作爽朗地说:“

    “林先生,你是来向饭岛先生认错的哟,那么,再说几句吧!"

    饭岛啜茗,装聋卖哑。

    林欠身离座,两手拄席,泣不成声地说:

    “饭岛先生,真对不起。请原谅,不,您说不原谅也行。不能原谅是事实。”兴许由于紧张的缘故,措词接近标准语。

    他那充满了真诚谢罪的气氛,听众也为之情牵意惹,热泪盈眶。

    尽管那样,饭岛仍然不动声色。

    司仪委托笛木律师说情。

    “饭岛先生,自称真犯人的事,即使时效已告结束也是相当有勇气的行为。请宽恕林先生吧。如有可能,我也情愿尽微薄之力,负责请求复审和赔偿。请回答林先生一句话吧。”笛木即席那样说。

    可是,饭岛对林一句话也没答。相反,却对律师笛木轻声说:

    “感谢您的帮忙。”

    于是又恢复了原来的沉默。

    司仪和岩本交替对饭岛说话,企图撬开他那沉重的嘴。

    饭岛终于慢吞吞地轻声嘟哝道:

    “托……您的……”

    岩本象帮他说似地:“啊,什么?是说‘托您的福得救了吗’?”

    饭岛紧接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得救了。”

    一句话使记者们欣喜若狂,一齐匆匆记下。

    其实,或许想说抱怨话:多亏您我才尝尽了人间苦……。抑此不发却说了句“得救了”。在场的人一致认为他是位多么具有自制心的人啊!

    笛木觉得任务完成了,留下三名当事者便告辞了。他坐在配有司机的自用车的座席上。

    从此,那位饭岛和他的家族都得救了。端茶的美貌姑娘也不由得潸然泪下。在法院,澄清无罪,为时不远。宣传界大肆报道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那位美貌的姑娘,也定会因此而媒人盈门。

    岩本因从中斡旋而上了电视,出名的欲望满足了,也起到了店铺的宣传作用,他那天生的自来笑福相越发迷人了。

    就林来看,自称真犯人,决没有任何损失。

    毋宁说被公众看作有男子勇气的壮举,传为佳话。时效的成立也确信无疑,也不会受到任何制裁。’本人卸下良心的叱责这一包袱,轻松愉快。至今仍是单

    不必牵挂家眷。

    一切圆满周到,顺利悦人……。

    笛木忽然想起了贝冢美树子的甜蜜笑容。

    律师和报道人员离去后,饭岛家里只剩当事者三人。姑娘也被吩咐准备晚饭,买东西去了。

    饭岛关紧拉门,打开了冷却器的电门。

    三人盘腿大坐,忽然变得融洽了。

    “呵……不得了。想不到杂志社的人来那么多,刚到门口镁光灯就一闪一闪地照相,真打怵呵!”

    林说着,回想起来还直冒冷汗。从兜里掏出手绢,揩了揩额头。

    岩本用微笑抑制住内心的喜悦,说:

    “哪里哪里,演得很成功嘛,你的表演技巧相当高。第二

    次谢罪时,真称得上老泪横流,我也陪着泪流不止。饭岛也称得上名演员,缄口不语,不动声色,叫人去理解。咱们三个人组成剧团去演出,肯定会大受欢迎。”

    为自己说的话笑得正高兴的岩本,忽然一本正经地说:

    “那姑且不论,每人应得的份儿,我搁下买卖,为此事的成功到处奔波,给我少了可不行!”

    林也旁敲侧击地说:

    “饭岛先生不责怪真杀人的人,在整个日本博得信誉,女儿阿洋也能结婚,又达到了招揽生意的宣传目的,那五百万元便宜呀。”

    “可是,俺真的无罪,复审时能澄清吗?又要国家赔偿这个那个的,轰动太大,国家也会拼命证明俺有罪的。俺一直担心呢。”饭岛慢声细语地说。

    “不要紧,不要——紧。真犯人!是你告诉我们的,再没有比这更可靠的啦。加上夜来香之说,令人下泪呵。经警察调查过,你又出席了法庭的审判,二十年间,这件事始终没忘。谁也没有你对案情更了解。一定会无罪的。到了那一天,赔偿费得全部分给我们俩人哪!”岩本说。

    “尽管那样,平常是向左侧身睡,为什么那天夜里向右侧身呢?警察审问时,缠住我问是不是把左边看错了。我厌恶警察的态度,所以坚持说是右边,好歹才算通过了。这次起作用了。这回林先生一说是向左侧身的,大家认为合乎道理.也就轻易地相信了。”

    几天后的报纸上,在社会消息版的显要位置刊登了这起案件,题为“要求复审董事夫人被杀事件,要求国家赔偿”。

    同一报纸的下部书籍广告栏里,《周刊事件>登广告宣称:“本杂志独占真犯人和无罪犯人进行的划时代的对话。”

    难道是偶然的?还是提出复审请求之时,恰恰赶上了刊物的发行日?不管怎么说,时间怎么赶得这么巧呢?

    那时,被害人之夫远山荣造,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回顾二十年前的往事。

    他很晚回家。刚进屋,在蚊帐里被刃器刺伤了的妻子痛苦万般地说:

    “你,你……疼呵,给我拔出来……叫医生来……疼……”

    他佯作拔刀的样子,却突然竭尽全力,刺了进去。

    妻子身体急剧地痉挛儿下,就此一命呜呼了。

    由于重刺,伤口更大了,鲜血从伤口咕咚咕咚地冒出来,染红了被褥。不一会儿,血止了,脸面和指甲变成了紫色。

    在邻室,母亲和不满五岁的长女呼呼地睡得正香。

    自己干了的事就不用说了,连第一次事件也全然没察觉的母亲,对警察的盘问也只是抽抽搭搭反来复去地说:“我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很抱歉。”

    远山很不喜欢年子。她是由专务董事一手包办强嫁给远山的。那时远山和一个爱情不专一的女人热恋上了。远山麻疹出

    的晚,痕迹很重。从学生时期起就为入公司、升迁、步居人上的道路而忙碌,以致工作时,对女人的免疫力是不足的。

    正当他为寻求与妻子诀别办法而大伤脑筋之际,发生了那起案件。

    可是,事件后才知道那个女人既有孩子,又有丈夫。从此,他对女人的热情便骤然减退了。

    女儿麻子那时不过五岁。夜又那么深,她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母亲是上年纪的人,也那么觉重么?在眼皮底下两次发生行凶事件却一无所知,所以……于是,她终于带着一无所知到黄泉去了。……

    远山把注视佛龛灵牌的视线,又撤回到报纸上。用被害人的丈夫姿态继续读有关自称真犯人的报道。

    假如此刻佛龛的灵牌张嘴讲话,远山定会受惊。

    ——我压根儿就讨厌儿媳年子。不知是不对脾气呢,还是打心眼里讨厌呢,要是和她在一起呆一天,心里就闷得没法。

    然而,邻近的一个名叫饭岛的电工总是跟在儿媳的身后转游。那天又是中午,来家里做电工活的时候,向儿媳说“晚上去!”我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事先打开了套窗。

    我当时心里核计,当他爬进儿媳的蚊帐里时,就抓住他,大声喊叫:“通奸!,逼她离婚。

    无可挽回了,哎,无法弥补啦!你回来之前儿媳就呼救,我却装作没听见。

    我早就知道你也不喜欢媳妇。那天早晨又和你吵架,说是在扭打的时候胳膊扭坏了。我才乐呢,活该!对啦,以往都是向左侧身睡觉,而唯有那天,为把痛疼的胳膊放在上面,才向右侧身睡的。

    你干的事我也知道。

    知道事件全貌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呵——。

    被害人的女儿麻子,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把电视波道拧到简明新闻上。

    今天还在播送真犯人如何啦,无罪如何啦等等。而且有人说无罪服刑者的女儿才是真正的受害者。竟然把这种观点大加渲染,还让本人上电视!

    ——那时我才五岁,长大一想,对当时的情形明白了不少。

    那天晚上,从祖母去开套窗时起就没睡着。具体时间记不起了。祖母害病说胡话时,我听她说:“就那么办,荣造,杀了算啦!”那句话就是那天晚上祖母的心声。

    我那被大家厌恶、冷淡的可怜的母亲啊!可是,她是我的好母亲!

    所以,在祖母心脏病发作时,我不给她取药,也不给她请医生。后来,祖母一命归九泉了。

    这,谁也不知道…”

    孙好轩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