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坂冬子的家住在练马区贯井町。汽车在目白街道上向西行驶,在中村桥跟前穿过西武线的交差口,到稠密的房屋之间像沙漠那样出现稀朗的田地时再向左拐去。

    旅馆里负责人事的人画的地图比例正确、简洁清楚,所以有坂冬子的家一下子就找到了。这是面向白领的小巧住宅。院子大约有二十坪大,四周围着低矮的石墙。院子里铺着草坪,也许是体现主人的情趣,花草、石块、水池错落有致,配置得十分精巧。

    虽然这种小住宅随处可见,但对与老夫人、三个孩子一起挤在新村两套间房子里生活的内田刑警来讲,这房子便显得格外优雅。或许是刚刚离开杀人现场的缘故,才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从冷气中出来,更觉暑热难挡汗水淋漓。他站在大门外一边抹着脖子上的汗水,一边按着门铃。出来一个年轻女子,身着真丝套装,显得非常爽滑的。她好像正要外出。

    两名刑警顿时悟察到这位女子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你是有坂冬子君吧?”

    内田刑警试问道。不出所料,对方点点头。这是一个丰满柔媚的女人。

    “你要出门的时候打搅你,真对不起,我们不会耽误你更多的时间,有些事我们想打听一下。我们是……”

    内田出示警察证件说道。

    “是怎么回事?”

    冬子的脸上掠过畏惧的神色。她好像还不知道久住社长被杀的事。此事既没有向新闻界透露,旅馆方面除了有关者之外也还没有公开,所以只要旅馆那里没有人与她联络,有坂冬子就不可能知道。

    “开门见山吧。有坂君,你昨天是几点下班的?”

    “我记得是傍晚7点50分左右,出了什么事?”

    “下班后马上就回家了,还是去了哪里?”

    内田刑警咄咄逼人,态度相当强硬,与和吉野文子交谈时截然不同。因为内田认为,这种方法对有坂冬子最有效。

    “这……这里讲话有些不方便。”冬子顾忌着屋子里面。

    “冬子,你有客人吗?请到里面来坐吧。”

    里面传来像是母亲的声音。

    “不用了,我们要出去一下。”冬子赶忙对着里面说道。

    “呃!刚回来又要出去了?不要太累了!”

    听声音母亲眼看就要从里面出来,冬子用紧张的神色催警察快走。

    以为她要外出,原来是刚回到家里。现在上午10点钟还不到,所以估计她很早就出门了,从装束推测不会是近地方。年轻女人休假日上午10点钟以前盛装外出后已经回家,这到底是什么类型的事情呢?——

    难道有坂冬子昨夜在外面过夜了?——这时,内田的心里萌发出这样的疑问。疑问瞬间就变成了确信。

    也许她以秘书这个职业为幌子,瞒着家人在外面随心所欲。正当她陶醉于胡作非为之时,她的老板被杀了——

    这个女人,想不到是只狐狸精!——

    内田为冬子的矜持刚刚松弛下来的心又收紧了。内田他们跟着冬子走进了中村桥附近的小茶店里。来不及等到果子汁送来,内田便急不可待地问:

    “有坂君,你昨天夜里没有回家吧?”

    冬子的脸旋即紧张得像被刀顶着一样。

    “果真如此?那么请问,昨夜你住在哪里了?”

    “我……在朋友家里。”

    冬子低俯着脸支支吾吾地说道。

    “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内田紧接着问。

    “我为什么一定要说?”

    冬子终于抬起头回绝道,年轻的山田刑警露出游移的目光。他是村川班年龄最小的刑警。

    “不告诉你,你早晚也会知道的。你现在与一起重大案件有牵连。说实话对你有好处。”

    内田措辞谨慎。如今这社会,说话稍不留神,刑警就会因胁迫罪受到起诉。

    “你说的重大案件,是什么事?”

    “告诉你吧,久住社长昨夜被人杀了?”

    有坂冬子的脸顿时抽搐了一下。两名刑警犀利地审视着她的面颊。但是,女人脸上掠过的惊愕不像是虚假的。山田刑警说着事件的概要,内田观察着冬子的表情,心想倘若这是演技,这女人何以了得!

    既没有哭泣也没有夸张的举止。最初的惊愕过后沉浸在悲痛之中保持着一定的节制。这种痛楚的方法,与失去宠爱自己的老板后产生的哀伤是相称的。

    “因此,你和社长分手的时间,和在哪里过夜,就显得特别重要。”

    山田刑警将案件的概要解释完以后,内田重又叮嘱道。冬子微微点头。

    “我明白了。我说,我昨夜是和一个人在一家旅馆里过的。”

    冬子的脸因害羞而泛起红晕。对于未婚的年轻女子来说,坦白这样的隐私,就如同将自己的裸身暴露在众人的面前。

    “光说‘一个人’、‘一家旅馆’,就等于什么也没说。”

    内田刑警毫不顾及女人的羞愧紧逼着问。其实,她的话对搜查员来说什么价值也没有。

    “说吧。在哪家旅馆?和你在一起的人叫什么名字?”

    “这……”

    冬子的目光向上扬了一下。

    “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你。你们要调查,随你们的便!”

    刑警们仿佛遇到了一个软钉子,这个女人有着与外表不同的刚毅。要化解她的刚硬,还需要时间和忍耐。

    内田从女人的目光中得到这样的领悟。这也是多年的经验所致。

    2

    “必须监视有坂冬子。我先把山田君留在她家的附近了。”

    内田返回护城河旅馆,向村川警部汇报后补充道。负责调查总经理和总服务台有关者的刑警们,都聚在旅馆方面专门为他们安排(不知旅馆方面是否愿意)的房间里。这里现在成了搜查本部办公室。

    “这样处理很恰当。我们经过调查,得知总经理的万能钥匙和总服务台的备用钥匙,昨天晚上都在固定的位置上没有动过。”

    以村川警部为主,全体警员的表情都异常紧张。

    “原来如此!”

    屋内的紧张气氛立刻就感染了内田。他已经听出村川话里所包含着的重大含义。

    “是的。倘若将3401室原配钥匙、领班的楼面通用钥匙、总经理的万能钥匙、总服务台的备用钥匙按顺序称为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把钥匙,利用后面三把钥匙的可能完全排除了。于是,从现在得到的线索来判断,只有第一把钥匙还有一丝可能。这种可能分为两点,一是凶手敲门,被害者自己开门,一是同案犯敲门,诱使被害者开门,趁被害者不注意时将钥匙盗走交给凶手。”

    “我觉得前面说的可能性有些牵强。”

    小林刑警发表不同意见。小林是仅次于内田的老刑警,搜查一课有名的“理论派”。

    “你说说看!”

    “首先从尸体状况来推测,被害者不可能听到凶手或同案犯的敲门声后走到客厅外面的房门再走回去,而且这时被害者不知道来访者即凶手有杀机,当着来访者的面钻进被窝里是不合情理的。据我向旅馆职员了解,据说久住社长非常讲究仪表。那么,茶几上明明放着洗熨好的宽睡衣,却穿着皱叠不堪的薄睡衣将客人迎进屋,我觉得很奇怪,因为宽睡衣好像没有动过。”

    “的确如此。但是,假如那个来访者是久住社长非常熟悉的女人,这会怎么样呢?而且可以看作是与社长交情颇深的女人。将那样的女人接进屋来,男人用不着像平时那样衣冠端正吧?当女人在做化妆之类的事情时,男人先躺在床上也很正常吧,心里还在雀跃呢。”

    村川原想开个玩笑,但在座的人没人能笑出来。

    “但是,在打开房门之前,不可能知道来访者是谁,当然就要穿宽睡衣。”小林始终不忘宽睡衣。

    “两人之间可以事先约定门铃如何按,就像我们在自己家里常做的那样。”

    村川说得没错。但若那样,从第一把钥匙引发的两种可能性,都与“女人”有关,而且目前与那个女人距离最近的人,就是有坂冬子。

    久住和冬子的关系到什么程度?这在以后的调查中会见分晓,但眼下确凿无疑的,至少是社长与得宠的秘书这种关系。即便没有性关系,估计也已经相当接近。可以认为,有坂冬子在吉野文子的面前装作离开3401室,与文子分手后又通过非常楼梯返回房间,即便事先没有与久住约好,见讨人喜欢的漂亮秘书夜间来访,久住也会迫不及待地打开房门的。

    即便有坂冬子不是凶手,但她耍花招让久住睡下后偷走钥匙也是轻而易举的。久住的枕边有安眠药,可见不需要花费多大的心机。也许还口对口地让久住服药了,根据解剖,这早晚会水落石出的。性欲衰竭的老人只要这点“恩惠”就会欣喜若狂的。

    能打开3401室的四把钥匙中,现在三把钥匙已经被否定,从所处的地位来看,剩下的第一把钥匙最唾手可得的,只有有坂冬子。而且,她只说昨夜“和一个人在一家旅馆里过夜”,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村川表扬内田处理得当,就是为此。

    “会开到这里吧。接下来调查有坂冬子。只是从现场来推测,凶手十分冷静,非女人所为。有坂背后一定有男人。先从有坂的身边查出‘在一家旅馆里幽会的一个男人’那个家伙!”

    在座的人都意气昂扬地站起来,仿佛训练有素的猎犬在主人的一声号令之下一起扑向野兽。在座的人……不!只有一人例外。就是平贺刑警。

    房间里的人都跑了出去。只有平贺蜷缩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若在平时,他早就行动了。

    “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村川责怪道。

    “是的……不!”

    平贺不置可否地答道,依然蹲在那里。

    “到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就躺一会儿。”

    “不要紧,没什么事的。”

    平贺咧着嘴堆出笑容站起身来。村川没有再多的过问,心想一定是连日来连续作战(治安值班期间小案件的侦查也很多)过累,身体一下子适应不过来。只要本人说不要紧并站了起来,即便有些不舒服,年轻人在工作中体力会得到恢复。

    村川警部没有想得太多。但是,平贺站起身来以后仍然扭扭捏捏的,失去了往日的麻利劲儿。

    他心事重重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呆滞。

    “平贺君,你有什么事想对我说啊?”

    准有什么难言之苦衷。平贺从刚才起就心神不定,村川便催促道。

    “是……其实……”

    平贺果然开口道,但内心里仿佛充满着踌躇和压抑,便又吞吞吐吐起来。

    “你说吧!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言外之意,即便对你不利,我也绝不会对别人说——村川的细微体察谆谆诱导,打消了平贺的顾虑。

    “股长。”

    平贺沮丧地开口道。他没有察觉到,这声音酷似嫌疑人招供之前的语调。

    “有坂冬子在旅馆幽会的那个男人,不必去找了!”

    为什么?——村川用目光催他讲下去。

    “其实……”平贺的喉结像咽下什么东西似地蠕动着。

    “因为那个男人……就是我!”

    “是你?……你就是在旅馆里幽会的人?”

    村川的表情仿佛还没有听懂。有坂是嫌疑人,平贺是刑警,他还无法将两者连结起来。

    “有坂冬子是清白的,她在旅馆里幽会的男人是我。”

    “你说什么?”

    村川目瞪口呆。他终于理解平贺的话里所隐含着的意思。

    “她说的‘一个人’就是我。股长,昨天夜里我把联络地点设在东都饭店,其实就是在那里和有坂约会。”

    一旦开口便毫无顾虑了。平贺越说压抑着自己的心理负担越轻,舌头也变得润滑起来。

    “你给我详细讲讲吧!”

    村川好不容易克制着最初的惊愕说道。同时,他想起昨天日班下班问平贺联络地点时,还挪揄说:是去豪华高级的地方啊!

    “有坂冬子是我的未婚妻。昨夜我们在东都饭店里一直在一起。”

    “这事是真的?”

    见部下突然说出离奇的话来,村川盯视着部下的眼睛。

    “是真的。我原来想这几天向股长汇报的。”

    昭和23年以前,警察在结婚时,根据“警察训律”必须得到直属上司的许可。这条规定在昭和23年2月的“警察须知”中被取消,以后警察结婚完全自由。但警察是法律的维护者,由于职业关系,与有前科的人或妓女结婚被视为不受欢迎。因此,作为一种风气,向上司申请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两年前,平贺团一起案件的调查去走访护城河旅馆时,最先接待他的就是当时在总服务台当礼仪小姐的有坂冬子。

    有坂冬子为人温和,平贺对她一见钟情。在他的主动进攻下,两人开始交往。此后事隔两年多,平贺仍没有向村川汇报,是因为一直没有得到过冬子任何明确的承诺。“未婚妻”是平贺信口说的,交往时间越长,男人的热情越高。如今对平贺来说,除了冬子之外,他不会考虑其他女性。

    在他眼里,有坂冬子是至高无上的。一想到与她共渡生涯白头到头,平贺就会幸福得飘飘然起来。

    然而,女人的态度总是很暧昧,但也不像是讨厌平贺。

    “我爱你,但对女人来说,结婚就是一次巨大的赌博呀!我还没有下决心将自己赌在你的身上。”

    冬子的话里总是含着这样的潜台词,对他的约会,每三次中大约答应一次,而且一边眼看就要将一切都献给他,一边却除了嘴唇,决不会给他再多的东西。

    他常常想是不是应该靠体力来强行得到她。他心想,女人的犹豫是由处女的害羞产生的痴态,内心里是向往着自己的。

    但是,与“男人”相比,平贺更多地意识到自己的职业。

    他无法冲破若是普通男人不用花费多大努力就能冲破的最后防线,但不知刮得是什么风,昨夜女人已经主动将一切都献到男人的面前。那真的是刮了什么风吗?按两年来交往的习惯,就是昨夜的幽会,平贺打算最多也只是和女人平静的渡过。而且事实正是如此,吃饭、喝茶、平静地交谈——像初恋情人那样忠实地遵守着固定的跑道。至少约会的前半部分是这样——

    平贺的工作十分忙碌,倘若每月有一两次与冬子相见的机会就心满意足了。与钟爱的女人交往长达两年,如今还保持着刚认识时的状态毫无进展,平贺无法克制自己精力上的浪费和焦灼的念头,同时与冬子在一起的短瞬时刻(纵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对为工作奔忙身心极其疲惫的平贺来说,也是一种调节。

    正因为如此,他虽然估计到昨夜的约会和以前一样不会有什么进展,但赴约时依然为与女人的平静交谈和分手时的接吻心里雀跃着。他没有再多的奢望。但是……“昨夜”的情景,平贺依然历历在目,他能够温馨地回忆起任何细节。

    在他的身体底下,他看见的是明眸皓齿的女人沉浸在爱意之中,蓬松而凌乱的乌发,圆润泛蔷薇色的颈脖,显得十分妖媚动人,再往下看便是丰腴的肉体义无反顾地为他而打开,柔情绰态体貌丰盈,十分冶艳。

    敞开着窗帘的大玻璃墙上,映现着华丽却带着哀愁的夏夜。夜深后,窗外繁华的灯光变得格外寥落,但从高层旅馆的房间里望去,却仿佛是镶嵌着无数价值连城的宝石。

    “嗳……”

    冬子沉浸在做爱后的余韵里,不知何时微微地睁开眼睛,清澄的目光布满着血丝,不知是房间里粉红色灯光的映照,还是亢奋的情绪还未隐退。

    “今天晚上,对我们来说,是值得纪念的一夜。”

    平贺注视着冬子的眼睛想要证实她的内心深处,冬子躲避着他的目光,露出惘然的笑意。

    “是啊。”平贺颇有同感地点点头。于是,冬子像撒娇的小动物那样将面颊靠在男人那厚实的胸脯上,若无其事地问道:

    “现在几点了?”

    平贺一把抓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透过暗淡的灯光回答她的时间……正处在久住被杀那段时间里的中间。

    因此,冬子不可能是凶手。平贺从来没有经历过男女之欢,不知道冬子奉献给他的是不是“第一次”。但是,他确信那是“第一次”。

    她的“初夜”和老板被杀的巧合,加上她因此而成为重要嫌疑对象的不幸,平贺真的不知所措了。

    平贺的职业是警察。冬子在受到内田的询问时没有说出平贺的名字,是因为她不愿意给他添麻烦。一个女人将要被立为可怕的杀人嫌疑对象时,却还想为“恋人”庇护。

    平贺昨夜触摸了冬子身体上最珍贵的部分,现在他又仿佛感到自己的身上洋溢着她那无限的爱意。

    只有自己能救冬子。而且,只有自己的帮助,才是坚如磐石的。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证明她不在现场,这是真正的坚不可摧的证明。

    “将与有坂冬子在一起的时间,准确地讲一遍。”村川催促着。

    “约好7点半在东都饭店的休息室里幽会,见面是在8点。此后到今晨7点半左右离开旅馆,我们一直在一起。”

    “你睡着时,她会不会偷偷地溜出旅馆?”

    “我们一直到3点时才睡下,只是黎明时打了一会盹儿。而且,我们睡的是双人床,倘若要悄悄起床,我马上就知道了。总之,她是我的未婚妻,我非常迷恋她,所以一直搂着她睡觉,反正溜走时要不让我感觉到是不可能的。”

    平贺想起和冬子一起互享对方激情的那段时间。在餐厅里吃饭,10点左右进房间之后,开始了那段令人消魂的时间。冬子问时间,是第几次做爱以后?

    “凌晨1点30分”,倘若鉴定的死亡推定时间正确,那么正是在那段时间里,久住命归黄泉。

    两套房间分别在两家同样巨型的旅馆里,一边是恋人之间在执著地做爱,一边却是凶残的杀手在用锋利的刀无情地扎入内脏的深处。人生真是叵测!

    在那段时间之后,她还贪婪地迷恋着平贺,简直就像不让他睡觉似地。冬子向他表现的爱恋越是炽烈,便越是证明着她的无辜。

    两人真的几乎没有睡,她从昨夜到今天早晨绝对不会去护城河旅馆。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平贺觉得自己比谁都更清楚。只是,“对此十分清楚”这一事实,就将她的隐私暴露无遗,因此才强忍着没有说。但是,即便平贺以为瞒住了,对村川来说也如雷灌耳。

    “你这家伙,在这种地方谈论你的风流韵事!”

    为了缓和平贺的紧张情绪,村川故意用调侃的语气说道,但内心里却感到很困惑。一个嫌疑对象浮现在侦查线上,即便证明这个嫌疑对象不在现场的人可以是刑警(对嫌疑对象来说再也没有如此可靠的证明人),但问题在于两人的状态如何,这可以证实那种证明的可信程度。

    两人是在旅馆里睡的。而且,作为证明人的一方是搜查一课的刑警。更糟的是这名刑警正处在治安值班期间,以备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犯罪。证据即便有法律上的价值,按社会常识却行不通。

    而且,村川另有一个困惑的原因。就是,倘若冬子是清白的,久住被杀就会变得不可能。村川决定首先面对最后的困惑。

    “从竹桥的护城河旅馆到日比谷的东都饭店,再怎么快也要十分钟吧?”

    平贺明白村川的意思。村川是在计算经吉野文子证明离开3401室之后到东都饭店与平贺幽会的这段时间里,能不能插入返回3401室偷出钥匙的时间。

    “你和有坂冬子君见面,的确是8点吗?”

    村川知道冬子是部下的未婚妻后,突然在冬子的名字后边加上了“君”字。

    “确实的。是我先到,我在等着她时一直看着手表。对了!查一查总服务台的登记本就更准确了,上面用计时机打印着订房的时间。”

    村川“嗯”了一声,扬起头望着天花板。

    冬子是7点50分和吉野文子一起离开3401室的,8点和平贺会面。竹桥到日比谷之间用十分钟跑完,所以时间紧张得连拦出租汽车的时间都没有。

    那段时间里绝对不会有那种返回久住房间、偷走钥匙交给凶手的工夫。

    而且,要是当即返回,久住还没有睡下,她不可能当着久住狐疑的目光将钥匙偷走。据吉野文子所说,久住有可称“定位偏执症”的怪癖,倘若携身物品没有放在固定的位置上就睡不着觉。

    他有如此习惯,即便将钥匙拿走,倘若睡觉前发现床头柜上的钥匙不见了,马上就会起疑心的。无论如何也要等他入睡以后才能对钥匙下手。

    但是,纵然口对口地让久住服下安眠药后顺利睡着了,倘若不乘坐什么“定时往返机器(英国小说名:“TheTimeMachine”——译者注)”,晚上8点就不能在东都饭店和平贺见面——

    除了有坂之外,还有其他女人?眼下只能这样考虑——

    “反正明天解剖结果会出来,到那时也许会有更详细的资料。”

    村川冥思苦索着最后说道,他的嗓音里充满着沮丧。他知道性爱是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的最隐密的部分,但那个对事业执著奋斗着的高龄老人,难道真会有好几个能在深夜请到旅馆客房里来的女人?这是无法想象的。

    不管怎样,这在今后的调查中会找到答案的。

    村川突然感到狼一样的饥饿。四把钥匙全部被否定,惟一浮现在侦查线上的嫌疑对象,自己的部下证明她不在现场。面对如此艰难的局面,唯独他的胃没有忘记向他提出忠告。

    3

    翌日下午,委托东大法学教研室进行的解剖鉴定出来了。鉴定结果如下:

    一、死因

    由刀刺中心脏产生的心脏损伤,以及引起的出血。胃内查出少量的巴比土酸盐类安眠药,但据推算,药量对死因没有影响。

    二、死亡推断时间

    昭和40×年7月22日凌晨1时至2时之间。

    三、刺伤部位及程度

    伤口与身体呈直角处于左侧第四肋骨间腔侧胸部,长2.6厘米,宽0.2厘米。伤口靠近身体中央一端为刀背,例胸部为刀刃。刀背处的伤口边缘有若干表皮脱落。伤口深12厘米,与心壁呈直角刺透心室,抵达左后肺。

    四、凶器的种类及用法

    是用刀尖极锋利的生鱼片菜刀模样的单刃刀器,自上而下笔直刺入。

    五、尸体血型

    A型。

    4

    “这起案件,大家来分析一下。”

    村川警部说道。参加搜查会议的村川班刑警们显得极其疲劳和焦灼。在麦町署设置搜查本部已经有二十天了,侦破走进死胡同毫无进展。搜查一课由九个小组组成,每个小组设七八名刑警。治安值班实行轮流制。在案件发生时,当班的小组以主力参与侦破,但这是有“运气”的,有时还没有进入侦查程序就迅速破案,有时即便搜查员不分昼夜地四处奔跑,放弃节假日的休息,仍会走进迷宫里。

    侦查一旦走入迷宫,冷言冷语便会迎面而来,而且人手会被每天发生的新案件不断抽走。侧目看着那些很晚才设立的其他案件的搜查本部为破案而举杯庆贺,会感到脸上无光,不得不打起精神奋力查找不知躲在哪里发出冷笑的凶手。尽管如此,能继续追查还不算丢脸。倘若案件还没有侦破就将搜查本部解散,那时的遗憾才真让搜查员们无地自容。

    护城河旅馆凶杀案,看来正好是这一类骑虎难下的案件。

    “我们把已经查找到的线索整理一下吧。”见没人主动发言,村川警部又开口说道。

    “现场没有发现凶手的遗留物品,化验出来的指纹和掌纹全都是被害者和那个叫有坂的秘书,以及吉野文子的。其他如衣服纤维、血迹、发毛、唾液等能确定或查找凶手的线索什么也没有留下。即便没有死因鉴定,从尸体状况来看,显然是他杀。尽管大家都已经知道,但我还是来例举一下推定他杀的理由吧。第一,最重要的就是没有发现凶器。倘若是自杀,一般在尸体的附近都会发现凶器。自伤后再将凶器扔出窗外或藏到柜子里,这样的例子很罕见。伤口这么深,被害者片刻就会死亡,何况窗户是固定式的,无法开闭。不要说室内,就是现场周围一带都没有发现凶器。”

    “第二是手的位置。被害者是右撇子,但右手手掌朝上放在臀部下面。用刀自杀的人将用起来顺手的一只手放在身体底下,显然这不符合一般常识。”

    “第三是被害者的体位。想要自杀的人会采用最难用力的仰卧吗?”

    “第四是伤口深度。一名仰卧在床的七十多岁老人,能用刀扎入自己的体内、深度达到穿透心脏直达后肺吗?”

    “第五,观察被害者的伤口,与身体呈直角左偏,刀背朝着身体的中央,刀刃朝着侧胸部。用被害者的体位图谋自杀,握凶器时一般应该反过来,握时刀背朝着外侧。于是,被害者是右撇子,因此伤口的刀刃和刀背两端应该反过来。”

    “第六是毛毯和睡衣。自杀者无论使用多么锋利的刀器,都不会隔着衣服往身上刺。这起案件,尽管布料很薄,却是正经八百地穿好睡衣盖上毛毯,隔着两层布料往下扎。”

    “第七是致死手段。自杀手段中最便捷最常见的是服毒,其次是撞车、上吊、投水、吸煤气等,有这么多对高龄老人来说方便简易的自杀手段,却选择了最使人胆怯的刀器,这令人无法理解。”

    “何况,被害者的枕边放着药量足以致死的安眠药。奇怪的是,只要多服一些药量就能轻易死去,他却特地服用到有催眠效果便用可怕的刀器自伤。胆小的自杀者常常使用药物合用的方法,那是为了减轻死亡的痛苦。药物和煤气或上吊的组合很多,不会和刀器组合。万一说有,服药时间和刀刺心脏的时间必须很接近。”

    “第八,是从第七引伸出来的,从胃里检查出来的安眠药来看,被害者死亡时的睡眠深度如何,不是很明显,但药的种类是巴比土酸系的深度安眠药。由此可以确定,死亡推断时间正处熟睡的时候。熟睡着的人怎么能自杀?再说,即便药效已过醒来,但想自杀的人服用安眠药帮助入睡,这是无稽之谈。弄错药量少服药而没有死去,便用刀结果自己的性命,这样推测也可以,但经鉴定药量极小,推算下来远远没有达到致死的量。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被害者没有任何企图自杀的理由。马上就要与CIC进行业务合作,这时恐怕是被害者最有生存价值的时候。以上所述大家都清楚,我只是重复一遍,但因为现场情况有疑点,所以我希望在进行案情讨论之前,先确定死者系他杀。”

    村川用牛舌一般的厚舌头舔着厚上唇,往在座的人脸上打量了一番。

    “我们先谈谈现场的情况。3401室的第一把钥匙在被害者枕边的床头柜上。能拿走这把钥匙、同时即便没有钥匙也能让被害者不产生任何怀疑亲自开门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有坂秘书,她是旅馆内部的人。经平贺刑警和吉野文子的证明,她不在现场。”

    “根据尸体解剖推断,被害者在受到凶手袭击时正熟睡着。假设是被凶手敲门或门铃声吵醒,从尸体的情况来判断,来访者必定关系相当密切,而且还是女人。根据此后的调查,得知无论旅馆内外,除了有坂秘书之外,被害者的周围没有这样的女人。从业务往来、亲属关系等情况来看,也没有出现可怀疑的人。房门和内室门都锁着,尤其是内室门,钥匙的旋转方式很复杂。由此推断,凶手是对内部情况很熟悉的人。同时,能打开3401室的第二、第三、第四把钥匙,已经证实在案发时都处于不能使用的状态。于是就产生了一个矛盾:凶手必须是内部的人,但眼下内部的人却又不是凶手。

    “此外,3401室自开张起就一直由被害者专用,外部的人又不能事先将钥匙拿走,也不能偷按钥匙印配制备用钥匙,委托制造商制作备用钥匙也是不可能的。”

    “同时,现场除了房门和内室门以外没有别的出入口,窗户是固定式的,不能打开。即便能打开,在第三十四层的高楼外墙上,既没有攀手也没有踩脚处,上面旋转-望台像外伸的阳台一样支出着。也许是高级旅馆的隔音需要吧,顶棚、墙壁除了连老鼠也钻不过去的空调换气孔之外完全密封。”

    “是全封闭的房间啊!”

    桑田刑警终于开口道。

    “是的,而且是双重密室,凶手倘若是外部的人,即便弄到钥匙也无法打开内室门。”

    面对只在推理小说才会出现的离奇凶案,在座的人与其说是困惑,还不如说都是一副不敢轻信这是事实的模样。

    “但是,只要凶手是个大活人,就肯定会发现某处有着能进出这套房间的空间,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发现。因此,根据已知的条件和资料,希望大家分析一下凶手可能进入的方法。”

    村川一闭上嘴,屋内便笼罩着沉闷的静寂。当人们眼看就要忍受不住这种沉闷的气氛时,荒井刑警扬起目光,欲言而止。

    村川摸摸下颚。

    “在平贺君面前很难开口……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对有坂秘书的怀疑。她的现场不在证明太严密了。”

    除了平贺之外,在座的人都连连点头,看来大家都有同感。作为侦查活动的例行过程,村川无法向大家隐瞒平贺和冬子的“情事”。

    “有坂小姐离开被害者身边时向吉野文子问过时间,十分钟后在东都饭店和平贺君见面办理了住宿手续。在登记处查了订房时间,是8点零2分。护城河旅馆和东都饭店的距离无论多么近,离开3401室穿过走廊上电梯,再穿过大厅到门外拦车,在东都饭店和平贺君见面后再登记,这段时间用了十二分钟,即使那天交通状况良好,也是很勉强的。

    “我既没有迷上过女人,也没有被女人迷上过,所以我不太清楚,但我觉得向自己钟情的男人跑去,作为女人来说这是最快的速度。她为什么跑得那么急?”

    “这个嘛,你想一想,是跑向自己喜欢的男人身边,这是理所当然的吧。问了时间发现已经迟到了,慌忙跑出去。因为和平贺君的幽会时间是7点半呀!”

    见平贺有些受围攻的模样,内田刑警劝解似地说道。尽管是上班时间之外,但终究是刑警在治安值班时偷偷地在旅馆里和女人幽会。

    平贺几乎抬不起头来。

    “问题就在这里,我感到有虚假。7点半和恋人约会的女人,直到7点50分才发现自己的手表停了,这不可信。在3401室的卧室里还设有闹钟。”

    在座的人恍然大悟,不由惊讶出声。他们想起床头柜上的确有闹钟,案发的早晨还准确地指着时间。有坂冬子不需要向女服务员寻问时间的。

    “等一等!”村川探出了身子。

    “不能这么说,因为有坂秘书问时间是在客厅里。即使内室门开着,她能看到闹钟,也许距离较远,看不出准确的时间。去卧室看闹钟,还不如问问身旁的人更显得自然。而且当着女服务员的面,女人主动走进男人的卧室很不礼貌,才出现了这一招人怀疑的举动。”

    “在吉野送果子汁来之前也能看啊。”

    “即便能够看一看闹钟,或者有坂秘书的手表没有停下,但为了向人证实加班的时间,故意当着老板的面问时间,是白领常用的手段呀!”

    “那么,她为什么不问被害者呢?”荒井刨根究底地问。

    “是啊!被害者也带着手表。但是,有时问同事比问社长更方便些。问老板时间,就好像想早点回家似的,这不好吧。”

    “不过……”

    荒井刑警说着便闭上了嘴,好像无法自圆其说。

    但是,荒井的“不过”,说出了村川和平贺都想说的话。

    有坂冬子的现场不在证明太无懈可击了。正因为它太滴水不漏,刑警们才感觉到有一种虚假,仿佛是由冷酷无比的凶手像精密仪器似地组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