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与老鼠

  奥布赖恩把笼子拿起来,拿到最近的桌子上,他小心地在呢子布上坐下。温斯顿能听到血液在歌唱。他觉得自己好像孤零零一个人坐着,就在一大片空旷的平原中央,一片平坦的沙漠,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着,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各种声音,但是装着老鼠的笼子离他2米远都不到。这时候,老鼠的鼻口开始变硬,毛发不是灰色的,而是棕色的。

  ——选自《一九八四》

  奥威尔对老鼠的困扰——要说是一种厌恶实在不是很准确——早就有了。他的生活中似乎处处都是老鼠,从青春期时开的玩笑到中年时期令人悚然的幻想,都没有离开过老鼠。毫无疑问,这种依恋的根源有些是源于文学。我们知道,奥威尔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喜欢看比阿特丽克斯·波特的作品,从中认识了塞缪尔·维斯克斯,还迷上了M.R.詹姆斯的鬼故事,其中最精彩的一篇名字就叫《老鼠》。很小的时候,他就有机会读到W.H.戴维斯的诗《老鼠》。1943年,奥威尔在《观察家》上发表了对戴维斯《诗集》的评论,其中可见他对戴维斯作品的熟悉由来已久,而且特别提到了《老鼠》这首诗:

  那个女人快要死了,

  她的双手双脚像灌了铅;

  她的猫儿出去寻乐子了,

  今晚不会回来了。

  她的丈夫在酒馆里喝酒,

  她的女儿在向大兵抛媚眼;

  她的儿子在享受着游戏的乐趣,

  嘲笑着老头和跛子。

  现在用我这能碾碎石头的利齿,

  挑出她的颧骨;

  当她的丈夫、儿子、女儿来到,

  他们很快就发现留在家里的是谁了。

  这首诗泄露了奥威尔作品中的典型元素:在刻毒的动物智慧面前人类表现出来的软弱(“动物也会攻击那些老弱病残”,《一九八四》里奥布赖恩对温斯顿说,“他们知道人类什么时候无助,这种智能实在惊人”);还有老鼠咬人脸的想法。很显然,奥威尔曾经近距离地研究过老鼠。在描写1937年在西班牙他在法西斯分子的监视下去找柴火的经历,他说,“如果他们的机关枪发现了你,你必须像老鼠从门缝里钻过一样卧平自己。”小时候,奥威尔一定观察过老鼠从门缝里钻的样子,他一直记得那个形象,把它用成了作品中的一个比喻。

  此后,这个啮齿动物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作品里:在他的意识的最深处,这种毛乎乎的东西一直吱吱叫着。老鼠围绕着他,在他的生活里跳舞,就像在杰汉科塔德客栈里他每天早上醒来看到的第一样东西——两只巨型的老鼠,它们坐在厨房的桌子上啃着火腿。1921年初,他在萨福克度假的时候,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给普罗斯泼·巴迪康姆,是关于他刚买的“诱捕老鼠的大笼子”,还有如何先把老鼠放出去,再打中它。“还有个很好玩的做法,晚上的时候,带着用乙炔作燃料的车灯到玉米堆去,在旁边跑的老鼠就会被照得眼花缭乱,你就可以打到它了,或者就用来复枪射死它。”在缅甸的时候,老鼠是到处乱窜。由于意识到老鼠会传播瘟疫和疾病,殖民地的官员将老鼠列为人民的公敌,要求地方上报老鼠的死亡率,因而每年都有精确的统计数字。比如说,1922年到1923年,全境大约有两百万只老鼠被消灭。这个灭鼠行动主要是在仰光,一年中有一段时间你随便在哪条街上走,要是街上没有老鼠的尸体简直是不可能。甚至在一些比较神圣的场所也不可避免地会有老鼠。《在缅甸的日子里》一书中,在描写麦克斯韦(被谋杀的分区的代理森林警官)的葬礼时,描写突然中止,开始转移到墓地的状况:“茉莉花里面,巨大的老鼠洞一直通到坟墓里。”大家当然能想像当麦克斯韦的尸首入土之后会发生什么。此外,在远东的时候,奥威尔经历了在《一九八四》中所描绘的众多恐怖情景中最为恐怖的一幕。把老鼠关在笼子里关上几天,快饿死的时候把它们放出来,放到一间密封的屋子里,里面当然有人,这是古老中国的一种刑罚。

  因此,奥威尔30年代的生活始终有老鼠参与。1931年,呆在索思沃克桥路边的7便士客栈的时候,他注意到“老鼠太猖獗了,得养上好几只猫来对付它们”。同年晚些时候,他在去采摘啤酒花的旅途中,记载了一次奇遇。一个从伦敦一家大饭店里的来的“寄生虫”告诉他,有一家分店里老鼠实在太多,要是不带上了膛的左轮手枪进厨房绝对是次冒险。这就好像是詹姆斯·赫伯特小说中的情节——这种灰色的动物蜂拥着向被困的人群发起攻击,寻求报复。西班牙巩固了奥威尔同老鼠之间的联系,从某种程度上说,奥威尔对法西斯敌对分子的兴趣还不如他对草堆后面闪烁双眼的老鼠兴趣大。比如说,在秘鲁的拉格兰加,他看到“硕大的圆鼓鼓的畜生在泥床上跌跌撞撞地走,胆子大到你不向它们开枪它就不会跑”。他们的部队占领了一个牲口棚,“全是老鼠,这脏兮兮的畜生挤满了地上的各个角落”。奥威尔曾说,如果有什么东西是他憎恨的,就是在黑暗中有老鼠从他身上跑过。“但是,我曾经一巴掌打飞了一只,实在令我欣慰。”他还在其他地方听到老鼠在沟里发出扑腾的声音,“他们就像水獭一样,发出尽可能大的响声”。奥威尔的一个同事称奥威尔有“老鼠恐惧症”,而这个恐惧症确实造成了不幸的后果。一只不知死活的老鼠跑到奥威尔的战壕里,奥威尔被激怒了,拔出左轮手枪向它射击。枪声传出去,导致双方立即开战。这场战斗导致他们的厨房被夷为废墟,两辆用来往前线运送后备部队的公车被毁。

  戴维斯的诗歌、把死掉的老鼠送到索思伍德区的监测员那里、西班牙战壕里挥舞的左轮手枪,这些事情影响之大,让人不能忽略。在奥威尔最后的日子里,他一如既往地对当地的啮齿动物保持着兴趣。1946年6月,他写道“老鼠现在虽然没有,但是只要等玉米储存到牛棚里就肯定会来了”。他曾从远处看到有一只秃鹰抓住了一只老鼠。1947年4月,他从邻居那里借来一个捕鼠器,“在牛棚里逮住了一只硕大的老鼠”。6月份,在2个礼拜里,牛棚里就来了5只老鼠(“2只硕大无比”),奥威尔优哉游哉地想着要去逮住哪一只。“捕鼠器就那样放在它们经常出入的地方,没有放诱饵,也几乎没有隐蔽起来……最近我听说阿杜莎有两个小孩被老鼠咬了(像平时一样,咬在脸上)。”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始夜以继日地写作《一九八四》,可能下面这段温斯顿和朱莉娅之间的争论也是在这段时间写的:

  “老鼠!”温斯顿咕哝道:“就在这间房间里!”

  “到处都会有老鼠的,”朱莉娅一边躺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客栈的厨房里还逮到过老鼠呢。伦敦有些地方都是老鼠。你听说过老鼠会咬小孩吗?是的,会的。这里有些街区,女人都不敢把小孩单独留下2分钟。是那种硕大的灰色的老鼠干的。最恶心的是,那些畜生总是——”

  “别说了!”温斯顿紧闭双眼说道。

  “亲爱的!你的脸好苍白。怎么了?它们让你恶心吗?”

  “世上最恐怖的东西——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