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弗罗日先生说。

    被告直挺挺地弯腰坐下,嘴角上挤出一丝在客厅接待客人一样的微笑……然后清晰地说:“谢谢您!我想对您说,法官先生,终于能和一位真正上流社会的人物打交道,对于我是一种怎样的慰藉和解脱。”

    他坐在那里,手不停地做着小动作,虽然弗罗日先生看他的目光无论如何不是一种鼓励,他却毫不在意,继续往下说。

    “虽然我仍然穿着波兰军队的参谋制服,下级却不顾我的脸面,对我十分无理、粗暴、野蛮,外交部对此应该干预!我己经是个普通人了,又是个外国人,对这一切遭遇我只能默默地忍受。”

    他自鸣得意地说个不停。此人身材矮小,干瘦,僵直的身子活像一根柴火棍。在他脱外衣的时候,一名狱卒惊讶地看到他里边竟然穿着一件只有从前某些官员才穿的那种女式紧身胸衣。

    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对近视眼上戴着单片金丝眼镜。他的坎肩口袋里装着一小块鹿皮,瓦尔德马不时地用它擦拭眼镜。

    一身得体的服装烫得又平又直。

    “好了,斯特维斯基……”

    “对不起……是斯特维兹……没有几个法国人能将我的名字正确发音,听起来叫人不舒服……”弗罗日先生并不因对手故意打岔而改变态度。恰恰相反!法官更加严唆,更加冷酷。

    “一月十八号星期二,上午八点,您从您位于蒂雷纳街的家出来。”

    “您说得大致不错,法官先生。不过,我还是要指出……”“您到离您家一百米的服饰用品店买了一份报纸。商店老板娘说,在付五个苏的款时,您的手直哆嗦。”

    “我深信您不会把一个小商人和一位军官相提并论,相信她的话……”“……但是,您只看了一眼大字标题:《基尔斯基和波罗托夫今天上午被推上断头台……”“每一个国家都有坏人,法官先生……而且……”“您走出两店,非常不安。您步行到共和国广场,进了一家枪支两店,买了一支左轮手枪……”“枪里没有子弹,对不对?”

    “不错,没有子弹。武器商甚至感到奇怪,不明白您为什么买枪不要子弹。”

    “您认为……”

    “我什么也不认为。走出商店之前您从半开着的门朝外看了看。您变得越来越紧张。武器商并没有问您什么,您却觉得有必要向他表明您曾是参谋……”“法官先生,我……”“您顺着大街一直走到圣德尼门。您在圣德尼街拐弯。您从身边经过的警察发现您小声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他一直用眼睛盯着您。您来回三次从他身边经过,然后您突然进了一家乳制品店。此时是上午九点,正是这个离巴黎中央菜市场不远的地方最热闹的时刻……”瓦尔德马仔细擦拭着自己的眼镜。他那张摘掉了眼镜之后的脸似乎变了形。没有眼镜什么也看不见,眼皮不停地眨巴,好像十分难受。

    “您进去的时候店里有一位女顾客。您拔出手枪,大声嚷道:“把钱交出来!

    欤〔恍砗敖小薄芭丝痛笊敖凶排艹錾痰辍>旄系搅恕H橹破返昀习迥锵诺门吭诠裉ê蟊摺D醋鋈魏畏纯梗志颓堋N业母攀龌顾闳非邪桑俊?

    “应该承认,听您讲述这些我很难……”“那好!波兰大使馆了解您。您从来就没有当过您自吹的参谋。战前您在华沙一家俄国人开的书店里当伙计。波兰解放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使您为一个师的参谋部任翻译,因为您懂法语。因此您可以着参谋制服。那是个极其混乱的时代,年轻的波兰需要人才。几个月之后您要求和波兰新任武官一起到巴黎。您每天早晨都骑马到森林去散步。后来您被军事法庭审判,因为您以身着军装为幌子进行诈骗。为了避免丑闻扩散,波兰使馆让您自行辞职了事。”

    “有很多事需要说清楚,法官先生。只不过需要一场正式诉讼……”“您又成了一家书店的伙计。只是这一次您变成了买卖黄色书刊,特制板画,甚至黄色照片的专家。”

    “我要提出点不同的看法,应该说这是允许的……”“您在蒂雷纳街安顿下来,您的房间在四楼。五楼住着一位名叫布朗的六十五岁的老太太。她过去是一名妓女,曾辉煌一时。”

    “对女人要谦恭、礼貌,对此您应该……”“布朗太太又胖又丑,她还是个水肿病患者。据说共和国一位重要人物过去曾是她的情人,而今每年都得给她一笔钱,因为她手中掌握着他的几封书信,一旦泄露出去便会使他名誉扫地。对此您不是不知道……”“我并不担心流言飞语……传播这种话的人都是事后诸葛亮……”“但是您成了布朗太太的情人。”

    瓦尔德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带有谴责意味的微笑。

    “您几乎每晚都到她屋里去。同层的邻居们饶有兴趣地偷听你们二人之间时时暴发的争吵……”波兰人感到自己越来越受到冒犯,用很轻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我很惊讶,法官先生,像您这样一位上流社会的人物竟也……”突然一个出其不意的握问使他乱了阵脚;“您和一月八号处死的两个杀人犯是什么关系?”

    “而……我……我不明白……”

    “别急。基尔斯基、波罗托夫以及另外三个被判处苦役的同谋十一月二十四日深夜潜入波兰大使馆,正在行窃时被两名警卫发现,于是他们残酷地杀死了瞥卫。预审结果表明,他们不是首次杀人。后来证实,发生在塞纳省的两起命案也是他们干的。波罗托夫交代,他们本来计划在十一月二十一日进使馆行窃,准备妥当之后偶然看到有两名警卫,因而将行动日期推到二十四日。他发誓说不知道使馆布置了警卫,说杀死他们并非预谋。然而,二十一号是个星期六,使馆工作人员不上班,也不安排警卫。”

    “我想您不至于认为是我……”

    “我知道,在案发现场提取的众多指纹里没有您的指纹。”

    “您看我没有……”

    “然而,在地处蒂雷纳街和圣安托尼街拐角处圣安托尼酒吧,即波兰人帮司令部所在地,人们多次看到您在里边喝开胃酒。”

    “我认为,法宫先生,如果人们特意找您在哪家酒吧喝开胃酒,那您肯定会发现……”瓦尔德马又开始擦拭眼镜。

    “您敢不敢承认,自那帮强盗被捕之后,您再也没有进过那家酒吧?”

    “您看,一旦得知那家酒吧可疑,我就……”“您希望在圣德尼乳制品店偷多少钱?”

    没有回答。或者说瓦尔德马在小声自言自语。

    “那天上午您钱包里有二百法郎。布朗太太的邻居们众口一词,都说好几天没有听到你们二人的争吵了。”

    瓦尔德马心神不定地瞧着法官,猜测这句话后面隐藏的含义。

    “也就是说,已经有几天您没有向她要钱了。”

    他焦躁不安,突然一下子站起身,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

    “法宫先生,您忘了……”

    “坐下!?

    这是一声命令。波兰人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嘴里却嘟嘟囔囔:“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又经历战争……”“为什么您在十八号上午急需要钱?”

    他仍然不作答。弗罗日先生也不再问话。瓦尔德马终于忍耐不住了:“我想找个精神病医生看看。毫无疑问,自从经历了那些不幸之后,我变了,我不是原来的我了。我的大脑出了问题……”“在圣保罗广扬附近波兰移民聚居的地方,人们都称您为律师……”“那是因为我有文化。”

    “或者说是因为忿经常给人出主意吧。您为弗朗克·布尔乔雅街的一名裁缝写过一份特殊的广告词,这位裁缝没有敢把广告词送报社刊登……在蒂雷纳街,您声称用电话线把您的房间和布朗太太的房间连在一起,您把这种电话称之为乡村电话。您在屋顶上打了个洞,买了电池和电线。但您的电话从来没有打通过……”“那完全是因为出了意外。您可能知道……”“您答应守门人,让她儿子进通往中欧的航空公司当飞行员。而事实上您只给了她一个飞行学校的地址。”

    “我看不出您列举的和……有什么关系……”“布朗夫人说她不在时您曾多次进入她的房间。”

    “我拿了她什么东西吗?”

    “您找的是信件。您的黄色书刊买卖赚了多少钱?”

    “每月大约二千法郎……”

    “这样加上您那慷慨大方的情妇每月给的一千法郎,您的月收入是三千法郎。您没有任何恶习和不良嗜好。”

    瓦尔德马微笑着点点头,很明显,他对弗罗日先生刚才说的颇为满意。

    “您可能没有细读一月十八号那天在服饰店买的那张报纸。那天的报上描述得很详细,说基尔斯基和波罗托夫被唤醒,听到马上拉出去上断头台的消息后,二人的反应很不一样。波罗托夫攫紧双拳,脸色惨白,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用波兰语进行威胁。而基尔斯基的表现则完全相反,他用手拍了拍监狱长的肚子,然后纵声大笑。他用很重的波兰口音的法语对监狱长说:“您这个老丑!”

    瓦尔德马又开始擦眼镜。他嘴唇紧闭,呼吸急促。

    “可是,当被推上断头台的时候,他吓得晕了过去……”“我……我……”“十一月二十四日到二十五日,您在什么地方?”

    “在波尔多,是为了生意上的事。”

    “您能否把与您打交道的顾客名单告诉我?”

    “我没有和任何人见面。他们都不在。我下榻的是海军旅馆七十八号房间。我填了一张登记卡,您可以去查。”

    “您是哪天离开巴黎的?”

    “二十一号中午。”

    “就是说星期六。毫无疑问您持的是一张往返票。”

    “对。我感到很累。还觉得身体有些不适……”“头疼?”

    “是头不舒服……好像里边有什么东西在搅动……唉,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要袭击乳制品店呢?……”“让我来告诉您为什么!”弗罗日先生开始在记事簿上写着什么的时候反驳道。

    “我在荣幸地等您说为什么……”

    但是弗罗日先生什么也不说,继续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写完之后把本子推到被告面前,被告不无困难地读到以下的文字:袭击乳制品店的目的是为了进监狱,因为他认为监狱或者精神病院(他的无法解释的行为很可能会被视作精神病)是逃避波兰帮对其进行报复的最佳避难所。

    生活无着落,地位远不加从前,觉得丢脸。部队的军衔使他晕了头。制造外交纠纷。

    甘心做布朗太太情人的目的是看中了她手里的涉及某位大人物的材料,并以此自吹自擂,似乎能量无比。他高谈阔论,夸夸其谈,胡乱出主意。故意表现自己,自榄高人一等。

    在圣安托尼酒吧遇到波兰帮。立即和向裁缝提建议一样为波兰帮出主意。向波兰帮明示加何袭击他耿耿于怀的大使馆。为泼兰帮周六袭击使馆出谍划策,因为只有周六使馆不设警卫。

    星期六去波尔多(而周日并无生意可做),其目的在于作出不在现场的证据。其同谋由于意外,三天之后才袭击大使馆。纯属一群没有文化教养的人。不懂情况有变,不能再按原计划行事。杀死警卫,七人中五人被捕。瓦尔德马回到巴黎,继续冒充好汉,仍寄希望于尚未到手的布朗文件。同伙对他进行威胁,如果被捕的同谋被处死刑,就将他杀死。

    他在争取时间,过一天算一天。甚至放弃了继续寻找布朗手中材料的势力,因为他已经感到无能为力。

    得知被捕犯人被行刑的消息后,察觉到自己已被跟踪。没有时间逃跑,于是做出荒唐的举动,目的在于寻求警察的保护。

    波兰人继续读到下边的文字:

    证据:星期六出发前住波尔多。案发后次日重返巴黎。

    推断:选择一个二人商店(其中一个可以报警)。

    手枪里没有子弹。

    被告不缺钱,乳制品店上午九点也不可能有多少进款。

    被告再未进过圣安托尼酒吧。

    最后,在记事簿的空白处这样写着:

    被自己一心一意扮演的角色搞得苦不堪言,焦头烂额。

    瓦尔德马·斯特维斯基重新戴好眼镜,用颤抖的声音说:“对于一个曾经是……”“参谋,对……”波兰人更哽咽了:“太严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