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屋里的沉寂延续了几分钟之后,站在窗前的弗朗索瓦兹突然慌张地把脑袋转了过来。里沃太太正穿过土台朝旅馆的方向走来,她脸色苍白,头发蓬乱,连风衣的扣子都没扣。梅格雷夫人主动地走去开门,发现她的神情十分痛苦。然而里沃夫人竭力故作镇静,强颜欢笑,虽然脸上蓦然发出她自己也无法克制的一阵阵颤抖。
“——请原谅,有人告诉我说母亲和我妹妹在这儿……”
“谁告诉您的呢?”
“谁?”她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浑身直哆嗦。
她和弗朗索瓦兹的差别是何等的大啊!里沃太太是个牺牲品,“这是在路上听来的。”
“你没见到你丈夫吗?”
“噢,没有!……没有!……我发誓没有……”
梅格雷带着几分愁容,两眼挨个儿地打量这三个女人,接着又瞅着广场,可是勒迪克还没有回来,——警长为了把外科医生掌握在自己手中,已经派勒迪克去监视他。
梅格雷没有心思顾及里沃太太,这当儿,突然,梅格雷夫人走过来俯下身子,轻轻地对他说:“把你的烟斗给我……”
他正想要表示异议,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做,就发现他妻子把一张纸条留在床单上。纸条上写着:
“里沃太太把一张纸条递给她妹妹,她妹妹把它捏在手心里。”
里沃太太无法掩饰自己的窘态,象个调皮捣蛋的小学生刚被老师抓住了错误似的。
“弗朗索瓦兹小姐……”梅格雷开口了。
她从头到脚都颤抖起来,她的目光一瞬间和梅格雷的目光相遇,她发现一道由头脑清醒的人射出的严峻而锐利的目光。
“您们几位想亲近一会儿吗……”
勇敢的梅格雷夫人似乎猜出了马上要发生的事,迅速迂回到门边,想把门堵住,可是弗朗索瓦兹一个箭步夺门而出。
梅格雷没有动换,也没有派他妻子去追赶那个逃跑的女人,而只专心于向里沃夫人提了一个问题:“您丈夫是什么时候把那张条子交给您的?”
“什么条子?”里沃夫人装佯。
何必去进行这种徒劳无益的审问呢?梅格雷招呼他的妻子。你快到朝向旅馆后门的那扇窗边去……
检察长恰好在这当口走了进来,他神态拘谨,脸上流露出一副十分严厉几乎带有几分威胁的表情:“有人给我打电话说……”
“您请坐,迪乌尔索先生。弗朗索瓦兹刚刚从这里逃出去。很可能有人会把她逮住,您请坐,您认得博索莱伊太太,是吗?”
“我?……根本不认识!”
他试图探索一下梅格雷的目光,还没得到结果,这时,旅馆里出现了猛烈的骚乱,有人开始在楼梯上奔跑,几个房间同时发出了砰砰的关门声,甚至还可以辨别出一声枪响。
“什么事?……什么事?”
又听见一阵阵的喊叫声,餐具的破碎声,接着是从楼上发出的追赶声,一扇窗子被打破了,玻璃片四处飞溅,掉落在人行道上。
梅格雷夫人匆匆忙忙地回到屋里,转身把房门锁上:“我想是勒迪克把他们……”她气喘吁吁地说。
“勒迪克?”检察长疑惑地问。
“刚才大夫的汽车停在后面的小巷口,他在那儿等着什么人。当弗朗索瓦兹跑到车门前正要坐上车的时候,勒迪克的老“福特”车赶到了。他不慌不忙地用手枪把一个车胎给打瘪了。那两个人不知道在哪儿跑才好……大夫象风标一样转了个圈往四面八方瞧了瞧……当他看见勒迪克手里仍拿着枪,就把姑娘推进了饭店,他们一起奔跑起来。勒迪克正在过道里追赶他们……他们现在在上面……”
梅格雷夫人讲完之后,检察长脸无人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我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梅格雷笑了,“很简单!我在报上登了一条启事,就把博索莱伊太太请到这儿,大夫不喜欢这次会晤,派弗朗索瓦兹到车站去阻拦。”
“我事先估计到了……布置勒迪克到月台上去等候,他给我带来了两位客人……
“您这一切就这样互相联系在一起了……弗朗索瓦兹感到事情不妙,就打电话她姐夫要他到这儿来……”
“我呢,我派勒迪克去监视里沃……勒迪克赶到医院已经晚了一步……大夫已经走了……大夫回到家里……给弗朗索瓦兹写了一张纸条,又强迫他妻子到这儿来愉偷地把它交给她妹妹……”
“明白了吗?……里沃呢,他把车开来了,停在饭店后面的一条小巷口……他等着弗朗索瓦兹,准备带她一起逃跑……
“再有半分钟,事情就办成了……可惜,勒迪克开着他的‘福特’赶到,他觉察到他眼前发生的事非常可疑,于是开枪打瘪了一个轮胎……”
正在梅格雷说着这些的时候,饭店里嘈杂声变得越来越发厉害,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接踵而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寂静得使大家都觉得奇怪,后来,听见勒迪克在楼上发号施命,又听见一声低沉的撞击声……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最后是哗啦一声门被撞穿了。
人们等待着别的什么声音,可楼上没有动静了,只有一个人在地板上走动的缓慢而平静的脚步声。
里沃夫人睁大了两只眼,检察长抚摸着自己的八字胡,伊斯菲娜·博索莱伊神经紧张得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们俩准是死了!”梅格雷望着天花板慢慢地说道。
“怎么?……您说什么?……”
里沃夫人发火了,她朝警长冲了过去,脸都变了样,眼珠里发出疯狂的光焰。
过道里又响起了脚步声……门打开了……
勒迪克走了进来,前额上飘着一缕头发,上装撕裂了一半,脸色阴森可怕。
“死了吗?”
“两人全死了!”
他张开胳膊,拦住了房门,因为里沃夫人想跨出门去。
迪乌尔索疑视着地毯,可以说听到这个消息后,最感到震惊的,最茫然不知所措的就是他。
“怎么,两个都死了,……”他终于把脸转向勒迪克,结结巴巴地问。
“我在楼梯和过道里追赶他们,他们逃进了一同房门敞开的屋子,把我关在门外……我撞不开那扇房门……只得叫人去把老板找来,……我从锁孔里可以看见他们……”
热尔梅娜·里沃象白痴那样直视着他。
“他们俩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女的在男的怀抱里,尤其显得激动……我听见她说:‘我不愿意……别这样!不!……还不如……’,她把手枪从里沃的口袋里掏了出来,又塞到里沃的手里……我听见她说:‘开枪吧……搂住我开枪吧!……’我没法再往下看了,因为老板赶来了……”
勒迪克擦着汗,他虽然穿着长裤,但仍可以觉察到他的双膝正在颤抖。
“不到二十秒钟,当我俯身察看里沃时,他已经死了……弗朗索瓦兹睁着两只眼睛……我开始以为她也完了……可是她朝我微微一笑……我让人把门板卸下来横在过道中间……我下了命令谁也不许接触现场……我给医院打了电话……”
伊斯菲娜·博索莱伊肯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两眼直瞪瞪地瞧着勒迪克,接着她又转向梅格雷,象说梦话似地说道:“这不可能,是不是?”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躺在床上不动声色的梅格雷周围,这时,门打开了,饭店老板进屋来了,满脸通红,他说话时喷出一股酒味儿。
他看检查长,“您怎么在这儿,检察长先生?您都听说了吧?……那番惨状啊,简真可说……”
“您别打岔!”梅格雷吼道。
“我是否应该把饭店的门给关了呢?……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了……找不到警察局长……来了几个警察,可是……”
梅格雷用目光找寻着热尔梅娜·里沃,他发现她正躺在梅格雷夫人的床上,脑袋埋在枕头里,检察长叹着气:“我早就对您说过了……”
梅格雷哼了一声,装起烟丝来。他的视线——完全是无意识的——恰好落在对面那家副食品杂货铺。他现在已经认得出这家商店的所有顾客了。他又开腔了:“您把孩子留在波尔多啦,博索莱伊太太?”
她转过身来瞧着检察长,想听听他的意见:“我……是啊……”
“他今年该三岁了吧?”
“两岁……”
“是个男孩子吗?”
“弗朗索瓦兹的女儿。”
检察长猛地站了起来,“警长,我请求您……”
“您说得对……待会儿……或者这样吧,一旦我能出门,我到您府上拜访……”
他觉得这句话使检察长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了地,检察长慌慌忙忙地走了。门重新关上后,屋子里出现了另一番亲切的情景。热尔梅娜在不断地呻吟。她对梅格雷夫人的照料无动于衷。伊斯菲娜·博索莱伊又重新坐了下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谁要是早些告诉我就好啦!”
她是个很不简单的女人!
泪水充斥了她那成年妇女多折皱的眼睑,她倒并不因为热尔梅娜在场而感到拘谨。
“她长得那么漂亮,那么清秀!比她姊姊聪明得多!这不是热尔梅娜自己的过错!她老是有病,所以她发育得不好……当医生想娶热尔梅娜时,弗朗索瓦兹年纪还很小。一到十三岁……这就坏了!您只要动脑子想一想也会这么认为的,我就料想到往后准会出事………
梅格雷把话引入正题:“里沃在阿尔及尔姓什么来着?”
“叫梅那博士……我想再也没有必要撒谎了……”
“是他让他父亲从医院里逃出去的吗?……那个萨米埃尔·梅那……”
“是的……甚至可以说正是打那时起,他和热尔梅娜有了接触。当时在脑膜炎病房里只有三个病人……我女儿,萨米埃尔也算一个,另外还有一个……有一天晚上,大夫作好了一切安排就把火点着了……他总是一口咬定那另一个病人,就是被扔进火焰的那个病人肯定早已死亡。事后他用这个人来顶替梅那。事情就是这样,他不是个坏孩子,他本来完全可以不必管他那位做了蠢事的父亲……
“我这才懂了!大夫把那个病人作为萨米埃尔·梅那上了死亡名册……接着他娶了热尔梅娜……”
“……我们先在西班牙住了一个时期……他等待着没有办妥的证件……”
“那么萨米埃尔呢?”
“他儿子把他打发到美国去了,同时叮咛他不许再回到欧洲。他那时已经不像头脑清醒的男人。”
“最后,您女婿用里沃的名义得到了证件,他和妻子、小姨子到这儿来定居。那么您呢?”
“他让我留在波尔多,每年给我一笔生活费……他要我就近居住……他工作努力……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我认为他是个好大夫。”
为了不受外面嘈杂声的干扰,梅格雷已经把窗子关了起来,暖气烧得很热,满屋子都充满了烟丝的香味。
热尔梅娜还在像个孩子似地呻吟,她母亲解释道:“自从她作了穿颅手术后,情况比以前更糟了……”
在贝热拉克谁也猜不透他们的底细!这一家人的暖昧关系和富有戏剧性的生活掺杂在这个小城市的生活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猜疑。
大家只看到漂亮而干净的别墅,长车身的名牌小卧车,体态矫健爱好运动的年青姑娘和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太太……
在波尔多,博索莱伊住在一所相当舒适的寓所里,她在街道上想必是受到尊敬的。她有自己的一套生活习惯,她对各家商店都按期付清各项费用。
可是这一切背后,却包含着一个可怕的世界。
现到到了揭穿这个世界的时候,一辆辆汽车来了,在窗下停放成一条直线,法医,预审法官、书记官,还有警察局长都来了。
法医在殡仪馆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使劲把里沃和弗朗索瓦兹抱在一起的尸体分开,检察长的脸色比书记官哆哆嗦嗦地填写的那些表格更白;而一小时之前还在集市上采购的警察局长,他所关心的只是他的几只野兔子!
最痛苦的时刻来到了,人们搬运躺在担架上的尸体,屋里可以听见担架磕碰在墙上的声响。
抬尸体的人踏着沉重而谨慎的脚步,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有人在门上扣了几下,这是勒迪克,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酒味,他含含糊糊地说道:“事情办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