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贺绘说“我想同这个人唠唠嗑”的今尾武治,在贺绘离开家过了一会儿也没有开口。沉默了大约五、六分钟,他拿起桌上的香烟问:“会吸烟吗?”
“不会!”浅见谢绝。
“这种牌子的香烟,你是不吸吧?”武治苦笑着。这的确是便宜得如今在香烟店很少见到的牌子叫“新生”的袋装烟。
“这种香烟过去十分畅销,不过,那是昭和20年代的事情。”
“噢……”
同“和平”牌香烟意味着日本从军国主义向热爱和平的道路发展一样,从“新生’这个名字来看,仿佛象征战后不久重获新生的日本,就连通晓历史的浅见也不知道那个时代的事情。
“那个时候无所谓好还是不好,反正只要有烟抽就好!有饭吃就好!有衣穿就好!”武治吐出烟圈说道,“可现在怎样呢?在认为物资丰富的时候,不但大量生产,大量消费,而且倡导人们浪费的观念进入国门。始作俑者当然是美国。他们把消费是乐趣这种不可挽救的病根深植于崇尚朴实、节俭是美德的日本人中间。从那以后,日本人的感觉迷乱了。大范围的破旧立新,如使用横排文字;把还能使用的东西纷纷扔掉,换成新的;隔三年就要买新车;拆毁旧街建高楼大厦;撤除第十堰建活动堰等等。好像得了浪费病。最近又在美国的威逼下鼓噪什么‘扩大内需’,在外国人的驱使下,政府鼓励国民更多地花钱。真是咄咄怪事!你不那样认为?”
“是的,所言极是!”浅见钦佩地点了点头。那样的事情虽不曾考虑,但奖励节约和储蓄姑且不论,那也不应该煽动大量浪费,这种所谓的政治,总觉得可疑。
“总之,日本的经济结构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这样。不断地干着什么,不能有效地运用资金,立即就透不过气来。可是,那样也是有限度的。消费资料纵然好,但承包商和建设业主从事的巨大工程不会永远继续下去。所以那帮家伙就硬要编造一个活动堰工程。想出一个无中生有的东西。说起建设,可谓耳闻目睹,它的另一半必然是伴随着破坏——沉到湖底的村庄,消灭殆尽的滩涂一一正如你什么时候说的那样,到处是混凝土,日本的原始风貌破坏殆尽。”就这样暂且说完了?今尾武治将昏花的老眼投向天花板,身子一动也不动。连浅见递过去烟灰缸接住他手上燃尽的长长的烟灰都没有发觉。
讲了相当长的一段话,浅见感到老人对贺绘说“想和这个人唠唠嗑”,不会是别的事情吧?“撤除第十堰恐怕不会停止吧?”浅见用话试探老人。
“嗯?哎呀……我不那样认为。可是他们一步一步地落实规定的手续,‘先填外护城河后填内护城河’,逐渐使反对势力失去抵抗力。”
武治所说的“他们”,是指行政当局。“最后也许只剩下提出‘全民公决’这个手段吧。”
老人的口气似乎不期待出现那种情况。无意中说漏了嘴,而在孙女贺绘面前表现得刚强、耿直的今尾老人却在客人面前首次示弱。
“如果,”浅见接着说,“发现似乎能动摇活动堰计划根基的不正当行为,情况会发生变化吗?”
“哦?……”武治探询似地瞧着浅见,“既然那样说,肯定是有什么线索吧?或许抓住了行贿受贿的证据?”
“当然有!可是即使有,也不会因此中止建设计划吧!我想,假如有能使建活动堰的必要性产生怀疑的证据……”
“有这种事嘛?”武治的眼睛闪着光亮。
“噢,有!以前您老人家曾经说过,在所谓的基准数值设定阶段,想要进行不正当的窜改,这就是证据。那种不正当行为在现实中行不通。”
“是吗?还有那样的事情?……可是,浅见君,你为什么……”
老人眉头紧锁,似乎对年轻客人重新抱有了兴趣和疑惑。浅见不予理睬似地说道:“我想,因为原泽聪事件,刑事来过今尾老的府上,是吗?”
“嗯,来了……”那为了什么?——老人歪着头思考。
“刑事问了什么?”
“唉?没有问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知道原泽这个人吗?事发当日在哪里?嗨,那还不是为了确认我当时不在犯罪现场嘛。你有何想法?”武治轻松地耸了耸肩笑了。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到今尾老家里来进行调查询问?”
“唉呀!这我可不知道!硬要我说,大概因为我是反对活动堰的吧!”
“今尾老曾经见过原泽氏吗?”
“不,不曾见过!但……只知道其姓名。”
武治的言语里,刹那间停顿了一下,虽说是短暂的一瞬,但浅见感到有什么重要隐情。
“那起事件依然与活动堰有关吗?”武治问。
“嗯,有疑点。事实上,原泽察觉想要窜改活动堰建设计划的基准数值这个阴谋。他活着就后患无穷,结果,被活生生地消灭了。”
“哦,……可是,原泽原来在建设省工作,好像是活动堰建设推进派中的核心人物。”
“过去是这样,现在不过是公司的一员。在因经济不景气、中标竞争白热化的今天,不是光扛着建设省的精英牌子去说说就管用的。”
“那当然,也就是说,抓住了不正当的证据,可以作为中标的武器使用对吧?”今尾老人领悟得特别快,浅见默默地点了点头。
“如果那样的话,不就十分清楚了……杀害原泽的凶手是当时参与制定活动堰建设计划基础数据人员中的一人。比如,那个……建设省德岛建设事务所所长。哎哟,叫什么名字来着?……”
“是小松氏吗?”
“啊,对、对,是叫小松。活动堰达个问题提出来的初期,我曾经见过他一面,向他倾诉了反对意见。但他东拉西扯地把问题岔开,是一个相当狡猾的人物。”
“小松氏现在住在大阪,有案发当日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
“是嘛?……哦,你怎么会什么都知道?”
“不,这些事情,记者同行们谁都知道!”
“哦,是吗?”武治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浅见。浅见仿佛交换视线似地说道:“刚才您对贺绘说想同我唠唠嗑。”
“啊,是的。”刚说完,武治的脸就变成拥有两个孙女的平凡老人的脸。
“有一件失礼的事情想问问你,浅见君,你认为芙美怎么样?”
对如此意想不到的问题,浅见“啊”地一声,茫然地望着武治的脸:“那,那是什么意思呢?”
“不,事实上总觉得芙美这娃儿这段时间情绪不稳定,真奇怪!”
“啊……”
“原因一直不明白,但看到浅见君,突然想起来了。现在看来,原因在你,浅见君身上。”
“哪能……”因话说得过于荒唐,浅见不由得想笑。可老人却一本正经的样子。
“不不,突然提出这样的话题,你肯定要迷惑不解。可事实是自从你光临寒舍那一天起,芙美的样子完全变了。那娃儿本来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以前无论遇到什么委屈她都不曾流过眼泪。自从见了你之后,有时高兴得格外闹腾,有时突然变得闷闷不乐、唉呀,有时夜里跑到外面,呆呆地伫立在寒风中,好像在啜泣。怎么样?浅见君一定有什么线索?”
“真是出乎意外!请您等一下!”浅见慌了神,“我只是在五百罗汉寺庙里初次见到芙美,后来到这儿访问,让她带路一起去了第十堰。在这之前,您问了芙美什么吗?”
“不,还没有问。我总觉得她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这个时候要是她父母在的话就好了……”
“是那么回事,听说令郎已经去世了。”浅见趁势打铁似地问道。
“不,俺没有儿子。”果然,武治不高兴地把头扭向一旁,好像唾弃似地说道。他的反应如同贺绘说的一样。浅见呆若木鸡。虽说无论怎么嫌弃,也不至于否认两位孙女的父亲的存在吧。浅见这样想着,立即反应过来,说:“啊,那么贺绘和芙美的父亲是到您家来入赘吧?”
“是这样。我生了一个独生女叫加奈,因为无论如何也要入赘,所以没办法讨回来一个女婿。”
“你似乎不称心。”
“嗯,贺绘跟你说了什么?如你所言,他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一心想获取权利,铜臭味太重,令人讨厌的是冷酷无情。入赘到我家,也是认为我家是有钱人家,但当他明白仅仅是旧时的没落人家时,想必是失望了。”即使鞭笞死人也无济于事了。今尾老人语调严厉得令人惊讶。
“唉呀,那样的事情怎么都行。比那更重要的还是芙美的事情。”武治换成一副高兴的面孔说,“或许浅见君还未觉察芙美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实在抱歉。可是,浅见君确实是单身的话,能不能请你考虑一下那件事情。”
“请让我考虑一下!”
浅见终于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2
仿佛仓皇出逃似地辞别今尾家之后,浅见驾车驶向胁町高速公路出入口处,途中突然想起山原君就在附近,于是决定去一趟从事兰科花卉生产的山原公司。他肯定对今尾家情况了如指掌的山原,也许知道芙美情绪不稳定的原因。
山原在仍旧掩映在花木丛中的建筑物中忙个不停,—看到浅见,就停下手中的活,把浅见带到沙龙风格的桌子旁,一女职员端上了红茶。
“怎么样?分别之后有些时日了。蓝色长廊和第十堰的采访说起来还行吗?”山原直截了当地问道。
“嗯,工作方面还算顺利。可活动堰建设汁划好像正在稳步推进,第十堰的命运给人的印象宛如风中的蜡烛,随时都会被风吹灭。今尾老人看起来有点懦怯。”
“啊,那么说你已经去过今尾先生家?”
“嗯,刚刚拜访过他。”
“是,听贺绘小姐说,浅见先生很讨今尾老人喜欢。初次见面就博得老人好感确实很少见。”山原笑着说,“也许要把孙女许配给你。”
“唉呀,给你说对啦,现在就逼着我表态,刚刚才狼狈不堪地逃出来。”
“哈哈哈,真有那么回事啊!若是那样,我倒要劝你几句。不,那位贺绘小姐倒是性情温和的姑娘,是个美人胚子,人也老实,只是至今仍独身有点不可思议。”
“不对,不对!”浅见摇着手,说了今尾家发生的事情。
“哦?是芙美小姐?……”山原搔了搔头,沉默不语。浅见读懂了他的表情,说:“我以为芙美小姐已经有对象了。”
“啊,是的,也许有了。”山原肯定道。
“山原先生知道芙美的男朋友吗?”
“不,不知道。只知道好像有那么回事,关系并不是很深。”
“武治老人担心不能很好地相处下去吗?”
“也许是吧!”
“那与芙美小姐的双亲有关系吗?”
山原“噢”地瞪圆了眼睛。他对浅见相当熟悉今尾家的内情而吃惊。
“那倒不清楚,也许是那样。”
“今尾姊妹俩的父亲什么时候亡故的?”
“唉?父亲?不,没有死!啊,是贺绘小姐那样说的吧!那是说谎!事实是离婚了。”
“是嘛?……”
称离婚的父亲已经“死亡”,可想而知女儿的心情多么沉痛。
“那么,她父亲现在哪里?”
“在德岛市,叫清水辉四郎,大概担任第四届还是第五届县议会议员吧。”
(意外的收获——)
“县议会议员?据今尾老人说,好像是一个秉性相当可恶的人。”
“哈哈哈,是那样说的吗?他确实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也不至于像他说的那样是一个恶人,倘若那样的话,不可能当选为几届县议会议员吧?!”
浅见心想,那是为什么?因为连续当选几届议员就不是恶人?这种理论是不能成立的。山原是好人,因买卖关系也许不会直截了当地批评他人,保不定是一个机会主义者,让人感觉他在搞平衡。
“说起县议会议员,”浅见想起来说,“与活动堰问题的关系如何呢?可以考虑仍然是站在行政方面吧。”
“是嘛,清水先生同知事一样,属于本地的保守派,早就参与吉野河修缮计划的制定。”
“是吗?那也许是不讨今尾老人喜欢的真正原因。”
“我想大概是吧。”
浅见的脑子里尽管一片模糊,但又浮现了新的假设。清水辉四郎与原泽聪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刑事连今尾老人都进行了接触,可见警方对活动堰建设反对者一方的调查询问和线索搜查是相当严格的。相反,对推进派,即德南建设公司内部等有关人员则另当别论,可以说直到现在仍排除在侦查对象之外。当发生此类社会问题为背景的事件时,搜查当局往往采取反对派对推进派发起攻击这样一个程序来处理。
可是,仔细想想,如果原泽将磁带作为证据进行恫吓或敲诈的话,其犯罪动机最大的可能性是同业竞争者或拥有发标权的建设者,以及诱导建设汁划推进舆论的德岛县和有关市镇村等处于推进派中枢地位的对手。警方对那个方面的搜查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进展,也许还没有注意到县议员清水的存在等等。
“你说清水议员的背后,在他的支持者中间有建筑业主吗?”浅见问。
“那当然有啦!最大的支持团体与建筑业界不一样,也许可以说清水君自身好像是业者团体利益代表。据说在县议员中,他与国会议员的关系最为紧密。不仅限于活动堰建设,为了因大型公共事业从国库掏钱,清水议员神通广大,能够说得上话。人们这样评价他。”
山原像没事一般说着。可是对于国会脚下的东京人来说,这种政、官、财相互勾结在一起的构图着实没有什么亲身体验。这作为一种家常便饭受到市民的欢迎,就是地方政治的实际情况。
“山原君方才说清水议员的支持母体是建筑业界,但他不会同业界中的特定的业主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吗?”
“啊,那不清楚。比如说什么事情?”
“我也不清楚,比如……有了,德南建设啦!”
“德南建设……名字知道。可是德南建设发生了什么?”
“最近在津峰公园别墅被杀的原泽担任德南建设的高级职员。”
“啊,那起事件……”
刚一开口,山原的脸上就露出了警惕的神色。心里一定在想对这位不速之客可不能随便说。浅见察觉其心理,决定改变话题。
“贺绘小姐说自己的父亲已经死了,大概意味着骨肉关系处于完全断绝的状态吧?”
“是那样,我想至少公开场合是那样!”
“所谓公开场合,是指不折不扣地不接受?”
“嗯,像我这样的人说了是否妥当……虽说分离了,但毕竟是父女关系,骨肉亲情是很难割舍的。清水对姐妹俩表示对祖父和患病母亲的同情;相反,姐妹俩对清水君表达对现在新组成家庭的关心。只是互相装着不知道罢了。可是平心而论,如果说不在意那是说谎。尤其在清水君看来,放弃两个蛮可爱的女儿是十分痛苦的,想忘也忘不了。”
说到这儿,浅见对山原这种男人产生崇敬之情。如此客观、公正地提出看法的人并不多见吧。也许他从事培育花卉的工作,本来无论哪一种花都是美丽的,应该绽放的,开与不开不是花的缘故,这对人也同样适用。
浅见改变计划,再次去胁町图书馆访问贺绘。下午的图书馆里看不见孩子们的身影,有五、六人在阅览区专心致志地看着书。
今尾贺绘正在借书柜台整理借书卡,看见浅见,点了点头说:“祖父没有说什么失礼的话吧?”
“不,对我说了非常有益的话。可一提到你父亲,他真生气喔!”浅见笑着说。贺绘慌忙注意四周,发现附近似乎没有人,于是她用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道歉说:“对不起!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原因。”
“我都问了。可是,现在与父亲还有来往吗?”
“唉?与父亲?不……我一次也没见过面。”
“那么,芙美小姐呢?”
“妹妹是妹妹,我是我!”
“从你的口气来分析,芙美小姐好像与父亲有接触!”
“嗯……不过,这种事情对祖父要绝对保密。”
看着仿佛要哭泣的贺绘的表情,浅见突然想起那天芙美在五百罗汉寺庙等待的人也许是父亲?
好像家庭主妇模样的三个人结伴走进图书馆,亲切地与贺绘打招呼。尽管感觉恋恋不舍,但不能总是妨碍工作,浅见就告别说:“那么,就到这里,告辞了!”
“噢,请多保重!”贺绘依依惜别似地说道,也许今后不会再见面了。惜别的念头掠过浅见的心头。
3
刚拿起听筒,就听见四宫在电话里嚷嚷:“浅见君,不行啊,你回去之后一点也没有进展!”警方好像在隐瞒那件指纹事件。媒体要是知道原泽被害的别墅门把手上的指纹与祖谷溪杀人事件坠毁的汽车上采集到的指纹相一致,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吧。
浅见差一点儿要告诉他事实,但想到与伊奈警部达成的承诺,决定保持沉默。
“我现在就在德岛。”
“唉,真的吗?我还以为是从东京打来的电话,还住在那家旅馆?那我马上就去!”
正如他说的那样,约莫十分钟后四宫出现在旅馆的大厅。
“相当急啊,怎么样?一定还有什么吧?”似乎喜爱探索的目光,从眼镜的背后凝视着浅见,“我担心县议员清水辉四郎氏与原泽君有接触!”
“哦,清水县议员?……”听到意想不到的名字,四宫目瞪口呆。
“清水氏与在建筑业界的强人原泽氏有接触出乎意料之外,可是这有什么呢?”
“我想也许有情况,有什么会见清水氏的方法吗?”
“噢,浅见君要会见清水氏……打算问什么呢?”
“就第十堰的话题问问看。”
“第十堰恐怕不行吧!”四宫立即说道。
“不行?”
“不行哟,你提出是否保留第十堰这个话题,肯定要生气。因为第十堰是一个敏感的话题,还不如问活动堰的事情更好一些。如果你问活动堰问题,他一定很乐意与你见面。反正浅见君采访的目的要以此为着重点。哈哈哈,明白吗?”
“明白了!”
“我期待着你的好消息。”
四宫给清水事务所挂电话,与议员取得了联系。谎称说东京来的采访记者想就“活动堰的未来”为题采访议员,对方答应“若是面对面的采访”,同意给三十分钟的时间。
浅见黄昏前去清水事务所。在面向55号国道立交桥,一幢新建的大厦四层的窗户上挂着“清水辉四郎事务所”的牌子。这里离县公署也不怎么远。
在接待室等了一会儿,清水氏就出现。身材略显胖了一点,但相当时髦,穿着一身笔挺、合身的套装。也许是因为事先知道的缘故,总觉得贺绘、芙美姊妹的脸庞长得很像他。
“听说主题是吉野河活动堰的未来,关于美好未来的展望,我无论如何要说一说。”
刚交换名片,简单地寒暄几句,清水就中气十足地说道。在这一瞬间,浅见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与那盒磁带里的声音很相似。
浅见觉得声音没有那么高,但只要稍许降低磁带回放的速度,就会变成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如果考虑十二年的年龄差别,不是没有一定程度的变化。尽管那样,语调和口气的微妙毛病以及时间的间隙等等似乎都有相似之处。
“也许提这样的事情不礼貌,清水先生能说一口漂亮的普通话呀。”浅见赞美道。
“呶,那是因为你是东京人,只是为了适应你。如对本地人就用德岛方言说了。不过我本来出身在东京,说得不怎么好!”
“啊,先牛是东京出身?”
“是啦!出生在东京的下町,到这儿定居已经三十几年了,完全变成了一个德岛人了。”
他害羞似的说这段话时,声音稍许变年轻了,越来越使浅见想起了那磁带上的声音。浅见抑制住紧张与兴奋,急忙进行事先准备好了的询问。对关于活动堰的效果——特别是经济性的派生效果,描绘未来宏伟蓝图的提问,清水洋洋得意地发表了他的一贯主张。桌上的磁带录音机在旋转着。那可以说是一场十分精彩的演说。
在预定的三十分钟到来之前。浅见抓住要点完成了提问。“谢谢!”他一边停下录音机,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您何时见过今尾芙美小姐?”
刚一听说,清水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露出了防范的本能。“唉呀,芙美?不,最近没有会面。不过,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清水满脸狐疑地、十分戒心地质问道。猜想他会否定,但浅见感到意外的是,清水对会见芙美的事情对自己好像无意隐瞒。
“没错,我看见芙美一个人在等人的样子,我想准是在等候与先生会面。”
“不,不对!没有会面!”清水反复、断然地否定,之后忽然像发觉了什么似地问道:“你见到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月中旬,在第五座地藏寺,也就是有五百罗汉的那个寺庙。”
“三月中旬?……”清水反问之后,脸上的怒气突然一扫而光,“哈哈哈,五百罗汉嘛?那样的地方没有去过!”又回到平和的声音,与先前的紧张样子判若两人。
“是吗?那是我认错人了。”旁敲侧击之后,浅见悄然撤退了。不管怎样还是有收获,肯定了清水与芙美有接触。
“我还不大明白……”清水探询的目光窥视着采访记者的脸,“你同芙美是什么关系?不,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递给您的名片上印着,我是《旅游与历史》杂志的编外记者。与今尾小姐最近才认识,我采访了她祖父,听说芙美小姐现在相当烦恼。她祖父,当然还有她姐姐贺绘小姐好像都劝不了。我想你应伸出手来助一臂之力,怎么样?”
“说什么助一臂之力,我?哈哈哈,想不到竟说那种话。我与芙美的关系现在是形同陌路,为什么要问我怎么做?芙美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毫无办法。”
浅见饶有兴趣地观察清水表情的变化。清水一边推脱“毫无办法”,一边焦躁地转动着眼珠,和说的相反,很显然他对女儿的事情惦念得不得了。
“对不起!失礼了。”浅见道歉后又开口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可以问吗?”
清水迷惑不解地皱了皱眉,终于没有说“不行”。
“您大概知道德南建设的原泽君吧!”
“唉呀,知道!前些时候死了!”
“您同他关系亲密吗?”
“说亲密也亲密,因为我以建筑业界为地盘,在各种聚会的场合见面的机会比较多。”
“原泽君从建设省出道,从那时起就与先生认识?”
“是那样吧!不过,他是精英,我只不过是一名技术员。”
“噢,先生也是从建设省出道的?”
“是呀。怎么?你不知道?”
清水自知说漏了嘴——一脸的愁眉苦脸相。
浅见再要提问时,秘书敲开门,探出头来说:“先生,到时间了!”
4
伊奈警部一见到浅见脸上就堆满了笑容,立即带他到接待室。与当初阿南警署的伙伴们宛如迎接瘟神似的相比较,有着天壤之别。
“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浅见君,自从给你打电话之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变化。不过,我预感到事态好像有什么进展!”
“哈哈哈,你那样期盼我感到无上光荣,外行的我不会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浅见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拿出夹在记事簿中的一张名片,“想请你采集留在这张名片上的指纹。”
“哦,这不是清水县议员的名片?难道清水先生的指纹……”
伊奈战战兢兢地接过名片,放在打开的手帕上。
“我想或许没有留下清水氏以外的指纹。”
“嗯,那我明白,采集指纹……目的何在?”
“那以后再解释!总之请你采集!”
浅见回避解释。伊奈虽然不得要领,仍叫来部下,下达了采集指纹的命令。
“这么说,浅见君是会见了清水议员之后来的?”
“嗯,见到了。关于吉野河河口堰的未来,听他说了不少高见。”
“仅此而已?”伊奈以搜查官特有的怀疑而敏锐的目光看着浅见。
“还问了与原泽君的关系。”
“噢……”
“清水先生作为所谓的建筑业议员,与建筑业界有着广泛的交往。他说与原泽君也就是那种关系。据他说在这以前清水先生也曾经在建设省呆过。”
“哦。真的吗?那还不知道啊。请稍等一会儿!”
伊奈叫来另一个部下,指示他调查一下清水县议员的经历。
“浅见君,这到底怎么回事?不会无缘无故同清水议员接触吧!是同事件有瓜葛?”伊奈头靠近浅见,压低声音说。
“请你听听这个!”
浅见取出盒式录音机,嗯了一下放音键,清水的“演说”响了起来。让伊奈听了一会儿之后,浅见换上了那盒栋方偷录的磁带。
“像不?”
“嗯?这两种声音?不,我感到有点不一样!”伊奈左思右想。
“请考虑年龄的差别听一听,现在的声音或许比年轻的时候低沉。”
再次交换磁带听了听。
“嗯,经那么一说,不是没有那样的感觉,而是不好说什么,到警察科学研究所做声纹比对,就一清二楚了。”
“是啊,请拿去做!”
接过磁带,伊奈看着手中的盒带犹豫地说:“如果声纹对照一致的话,这可了不得啦!”这口吻好像不喜欢搜查有进展似的。可是,仿佛要取笑伊奈的顾虑,最前面的那个部下拿来了指纹分析的结果。刑事不进房间,站在门口,用眼神示意说:“警部,请你出来一下!”
伊奈走到走廊上,问是什么事,最后听到一声:“不,没有关系!”只伊奈一人进了房间。大概是刑事请示搜查主任,在客人面前是否可以公开指纹对比的结果吧。
伊奈神色紧张,在桌子上摊开两张B5号纸。两边都被放大拷贝,指纹呈螺旋形状。尽管有若干条纹线歪斜和蹭过的痕迹,但一眼就会看出来这是形状相当规则的螺旋纹。
“这是从津峰公园别墅的门把手上采集下来的指纹,这一边是从清水县议员名片上采集到的。部下说他感觉这是同一个人的指纹,把两枚都拷贝下来了。”
尽管交淡的事情是假设,但指纹比对后越来越带有现实性,就连浅见也禁不住浑身紧张。两人长时间地陷入沉默,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指纹。
“浅见君,你已经知道这两个指纹是一致的?”伊奈用几乎恼怒的口吻说道。
“不,没有理由确信。可是,考虑到这盒磁带和与原泽的联系,或许——有某种发现?”
“噢,尽管这样这也是了不起的事情啦!”伊奈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后便陷入了沉思。
在这之后不久,送来了清水辉四郎的简历。
清水三十二年前从东京的s工大建筑系毕业,进入建设省,隶属德岛建设事务所。翌年,与今尾加奈结婚并入籍,改姓今尾。三年后工作岗位变动时,按他的要求调到县土木工程部。工作十年后,在当时德岛县土建业协会理事长的斡旋下出马竞选县议员,初次当选。可是紧接着与加奈夫人离婚,遗弃贺绘、芙美两女,离开今尾家。半年后与国会议员的女儿再婚,至今已生一男两女。在县议会一直担任建设委员,凭借担任建设省技术员以来的丰富知识和人缘,左右逢源,能量巨大。县内不用说,连中央的大型承包商都对他刮目相看。
“这么看来,从建设省时代到县土木工程部时代似乎与原泽聪没有关联。”浅见边翻看履历边说。
“是啊!可是,原泽氏任职德岛县建设事务所时,清水作为老前辈,一定有关照其日常生活的可能性吧?”
“说得对……也许,栋方崇君也是通过原泽君与清水先生认识的。”
“啊,是那样!”
刹那间,伊奈的脑海里一定浮现从祖谷溪坠落的车子上采集的指纹。“那么说,两起事件都是清水县议员犯下的?”伊奈缩着脖子说。
“嗨,那怎么说呢……”浅见左右摇着脑袋,“祖谷的栋方君事件因情况不明,不好说什么。可原泽君的事件至少感到不一样。”
“啊?为什么?”伊奈似乎不满,“不是有门把手上的指纹吗?”
“噢,那相反……假设是清水先生所为,为什么故意留下清晰的指纹而离开呢?况且这是一起以完全犯罪为目的的周密的犯罪行为。”
“那会不会是不留神留下的呢?再精明的犯人也会犯低级的错误!”
“是那样吗?”
“总之有了这些物证,首先要让清水接受调查询问,这大概没有问题吧?”
好不容易得出了结论——伊奈果断地站了起来。“再次得到了浅见君的大力协助。我决定马上请示上级,采取相应措施。”
伊奈向浅见行了三十度的鞠躬。
5
浅见心情沉重。自己向水里投了块石头,却为涟漪的大小而困惑。
确实如伊奈所言,如果不妨碍调查询问,警察不会采取过激行动。况且这种事情假如泄露给媒体可不得了。担心会变成侵犯人权。
清水辉四郎不是杀害原泽的疑犯——这也是浅见的第六感觉。的确,策划使其一氧化碳中毒致死这样周密的完全犯罪的犯人,即使有不陔发生在门把手上留下指纹这样的低级错误,但在提出那样的逻辑之前,总觉得不应该把疑犯指向清水。
回到旅馆已经傍晚时分,传达室有留言,说四宫等待联络。
“怎么样?清水县议员?”四宫直截了当地问。
“啊,相当好的一个人!”浅见假装不知地回答。
“什么呀,就这些?喂,浅见君,吃饭没有?在往常去的那家寿司店会面!”
他不等回答就挂断了电话,刚到寿司店,四宫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向浅见招手:“这儿!这儿!”因在柜台上说话不方便,就要了个单间。在房间里刚落座,点了寿司和啤酒,就立即开了口。
“从那以后一直利用报社的数据文件对清水议员进行各种调查,那样做明白了许多有趣的事情。清水氏原在建设省,后转到县土水工程部,而且在德岛县土建业协会理事长的支持下,开始进入政界。”
这些事情都已经知道,可浅见装着初次听到似的洗耳恭听,嘴里不住地赞叹着:“噢,噢……”
“那时的土建业协会理事长就是德南建设的前任会长曾我部邦正氏。”
“哦?……”浅见这次真的吃了一惊。即使说德南建设有朝气,那也是近十年的事情,不能想象在十八、九年前就曾担任理事长。
“怎么样?如果这样的话,那盒磁带中的和曾我部前会长对话的人是清水氏的可能性很大,这样一想,就觉得清水氏的声音很像磁带中的声音。浅见君有何感觉?”
“唉,实际上我也是那样想的。”
“大概是这样,也就是说清水氏和德南建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从双方的立场上,不可能毫无顾忌地交往。若是说可疑的关系,表面上越来越疏远吧,可暗地里却联手起来。一定是这样!”
四宫说话过程中,似乎要强调可信度。啤酒送上来后,他慌忙呷了一口,当店里的人一离开,他嘴唇上还沾有啤酒泡沫就问道:“你怎佯认为?清水氏依然是疑犯?”
“是那样……”仿佛要掩饰浅见不痛痛快快回答的尴尬处境,这时寿司端上来了。肚子饿了的浅见伸手拿起了寿司。吃着用紫菜片卷裹的饭团,品尝烤蛋、金枪鱼片,四宫焦躁地催促道:“怎么样?”
“也许警方那样以为吧!”
“不,不是警方是浅见君……嗯?或许浅见君,你通报了警方?”
浅见一面大口吃着海胆紫菜饭团,一面默默地点了点头。
四宫气得圆圆的脸颊向外鼓起。他说道:“已经说了?怎么不先告诉我?”
“对不起!”浅见来不及品尝海胆的美味道歉道,“我也曾打算那样,可知道的事实若不最先通报警方,就等于犯罪。加之,我想尽快采集指纹。”
在阿南警署搜查本部所发生的事情中,除了询问过四宫清水的经历,几乎全都说了。
“嗨,指纹完全一致吗?”四宫凉恐不已。“这样的话,不是越来越接近破案了吗?即使不是警察,这样也可以确定了。”
“不行啊!”浅见感到担心,叮嘱道,“如登到报纸上就糟了,无疑出格了。”
“不,我当然不会那样做。不过浅见仍然坚信清水氏不是目标吗?”
“唉,我想不一样,无论如何不能认为清水议员是嫌疑犯。”
“可是,迄今为止岂止情况证据,连指纹相一致这样的物证都发现了。几乎没错吧!警方明天一定会开始调查取证。”
“警方即使那样做,但四宫目前可不能轻举妄动。请你不要行动!”浅见表情凝重认真,垂首相劝,额头几乎碰到了桌面。
“噢,真没想到啊!浅见君那样强烈主张……我也不能熟视无睹,不过,这可是一条大的独家新闻呀!”
四宫十分遗憾似地大口喝光了啤酒,冲着楼下大声吼道:“拿啤酒来!”
回到旅馆不久,房间里就来了电话。
“是从外线打来的!”总机习惯性地刚说完,就听到“喂,喂”一个男人犹豫的声音。浅见“啊”地吃了一惊,可是立即想到有那样的事情吗?“是,我是浅见,白天突然去打扰你,实在对不起。”浅见以少许能听得清的口吻说道。
对方一时语塞之后,提高了声调:“是吗?你知道了?我是清水!我打听了东京你家里,知道你住在这里,请原谅我的冒失!”
让人不能相信的谦恭和蔼令人害怕。
“我诚恳地想与浅见君聊聊,咱们见见面好吗?”
“好的!”
“如果方便的话,我这就去拜访你!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
“明白了。那么我在一楼的休息室等您!”
“不,那里不合适,实在抱歉!在外面的大路上用车子去接你!我想十分钟后就到,你等着!”
担心被拒绝似的不等这边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浅见放下听筒后思索——这是相当危险的接触。清水分明察觉出这边的意图。
时间已经过了十时半。
浅见在电话机旁的便笺上写道:“现在是晚上十时三十二分,受清水辉四郎氏的邀请外出,坐他的车!”然后走出房间。
在旅馆大门外停着一辆奔驰。驾驶室的窗户开着,露出了清水的脸。意外的是副驾驶座位上没有人。浅见毫不犹豫地靠近,打开后车门。清水说了声“谢谢!”眼睛向前,轻轻地点了点头,就那样将车子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