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月之后,我又回到了洛杉矶。我打电话给詹娜丽,商定一起出去吃晚饭,然后再去看电影。从电话里听得出她的声音有点冷冰冰,因此我格外小心,也为我去接她的时候可能会一见面就要经受震惊而做好心理准备。

  艾丽斯为我开了门,我吻了吻她,同时询问詹娜丽的近况可佳。艾丽斯的眼珠子往上翻了翻,这意味着詹娜丽今天可能有点神经质,也许不至于到疯狂的程度,但是起码有点怪。果然,詹娜丽走出卧室时,换了一身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穿着打扮——

  她头戴一顶有条红带子的男式软呢帽,帽檐在她那棕黑色眼睛的两边向上定住,身穿一套做工考究的白色丝质男西装,或许是那质地看起来像是丝面料,那条西裤的腿管完全是严格地按照男式来裁剪的,西装里面穿了白色的绸衬衫,还打了一条红蓝条纹的领带。更有甚者她还拿了一支细长优雅的奶油色的藤手杖,她用它来戳我的腹部。她这是在进行直接的挑战,我看穿了她的鬼把戏,她有意用这身打扮无言地向世界宣布自己是个双性恋者!

  她问我:“你觉得我这身打扮如何?”

  我微笑着说:“妙极了!”她的确是我见过的最衣冠楚楚的女同性恋者了。我问她:“我们到哪里去吃饭?”

  她靠在藤手杖上冷眼观察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应该到斯堪的亚去吃饭,自从我们的关系开始以来,你还没有带我到俱乐部一游呢。”

  以前我们从未到过昂贵的名牌饭店去吃饭,也从未到过俱乐部,但我表示同意,因为我自信能理解她的真正用意:她这是在强迫我向全世界承认我爱的是个双性恋者,是在考验我能否忍受有关女同性恋者的笑话以及身边的窃窃私语。既然我已接受了她的双性恋这个现实,我就不再在乎别人怎么想了。

  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在餐馆里,人人都在盯着我们。我必须承认詹娜丽看起来美丽动人。她这位南方金发美人比马林-戴奇更有女性魅力,不管她的举止如何,她身上流露出来的绝大多数特征仍然是女性的温柔。当然,我心里也明白,要是我把这一切对她说了,她准会火冒三丈,因为她现在公开表明自己是双性恋者的目的就是为了惩罚我。

  我喜欢她扮演女同性恋者的角色仅仅是由于我深知她和我在床上时是个温存的女人,因而对那些向我们行注目礼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双重笑话。我感到好玩还因为詹娜丽觉得她这样做可以激怒我,故此她总是在那里仔细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结果当然是使她大失所望,后来她看出我真的不介意时,才又重新高兴起来。

  我以前从不到俱乐部去,但那天晚上我们去了,并且在波罗大厅里,在她的朋友和我的朋友的注视下,默认了我们的关系,这使她大为兴奋。我看见多兰在一张台边,杰夫-瓦更在另一张台边,他们都在冲着我笑。詹娜丽得意地向他们挥挥手,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在这个地方喝酒,还可以见到老朋友,真是件大好事,对吗?”

  我笑着回答她:“对极了!”

  午夜前,我陪她回家,她用藤手杖轻轻地敲敲我的肩膀说:“你今晚的表现很出色。”

  我说:“谢谢!”

  她又问:“你还会打电话给我吗?”

  “那还用说?”不管怎么样,那天晚上的确过得很快乐,至少詹娜丽已公开了自己是个双性恋者的事实,何况旅馆的经理,守门人甚至连那些照应客人停放车辆的服务员都对我备加注意。

  这个插曲后不久,我就把詹娜丽当做一位有个性的人物来爱了,也就是说,我不仅想和她过疯狂的性生活,盯着她那深棕色的双眼入迷,或是恨不得把她那粉红色的嘴唇吞下去,而且极其乐意在漫长的黑夜里给她讲我的生平故事,或是听她讲她的生平故事,一句话,我终于意识到她唯一的作用就是使我幸福,使我喜欢她。我也把使她稍为幸福一点,不惹她生气作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特别是当她再也不能取悦于我的时候。

  我不是说我已成为一个爱上女人而使自己陷入不幸之中的人。对这种人我无法理解,事实上,我总是认为自己在生活上,在文学创作中,在婚姻和爱情方面,以至于在为人之父等等方面,都能得到最好的东西。

  我也不是说我已成了个学会靠给她送礼物来博得她的欢心的人(虽然我很乐意送礼物给她),或是成了在她情绪低落之时,帮她搬掉路上的绊脚石,从而使她重新振作起来,能够继续完成她的任务,因而也使我自己感到幸福的人。

  现在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在她“背叛”了我以后,在我们开始怨恨对方以后,在我们发现对方的缺点以后,我却终于把她当做一个人来爱。

  她是个好人,她自己也经常像个小孩那样对我说:“我是个好人。”事实上她的确是个好人,在许多重要的事情上很耿直。虽然她和其他男女也有染,但这又算得了什么?人无完人。她喜欢看的书籍正是我所喜欢的。我们看电影的品味以及对共同认识的人的评价都那么相同。她对我说谎以不伤害我为前提,而她对我说实话却往往有部分原因是为了伤害我(她有复仇的癖性,对这一点我甚至很喜欢),但又会因为我知道实情后会受到更加严重的伤害而感到害怕。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必然地越来越了解她的生活中存在着许多有害的东西,而且复杂得很,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世界上又有谁不是这样活着呢?

  到后来,我们关系中的那些虚情假意和幻想都一扫而光,终于成了真正的朋友,而且我把她当成了一个具体的人来爱。我赞赏她的勇气,赞赏她在事业上处于逆境甚至绝望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坚韧不拔的精神,赞赏她在个人生活遇到挫折时所具有的那种不屈不挠的心态。对她的这一切我都能理解,而且真心同情她。

  那么究竟为什么我们无法再重温旧梦?虽然我们的性生活远比其他人要过得好,但和从前那种彼此都狂喜不已的感受比起来却不可同日而语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魔法加魔法,结果是黑还是白?妖法、咒语、巫术和炼丹术,这一切对我们的命运能够起的作用到底多大?我们生命的枯荣难道真的由月亮的圆缺来决定吗?难道我们在地球上的命运真的由天上那闪闪烁烁、虚无飘渺的繁星来主宰吗?难道我们没有了虚假的幻想就真的不知道原来幸福是那么简单吗?

  在所有的婚外恋中,似乎总有这么一个规律,就是当情夫觉得非常幸福时,情妇就会感到不快。她当然知道是自己使他得到幸福,也当然知道她能够做到这一点自己心甘情愿,这甚至是自己的责任,但最终她还是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狗娘养的占了便宜!特别是如果这个情夫是个已婚男人,而情妇却是个未婚女人时就更如此,因为这种关系解决了他的问题却没有帮她解决。

  于是这种关系就会逐渐发展到一方需要吵一架之后才造爱的阶段,如今,詹娜丽就已经到达了这个阶段。通常我都是采取开导她的办法来息事宁人,但有时我自己也感到需要大吵一场。一般这些吵架都是她因为想起我既保持和妻子的婚姻关系,又没有对她许下任何诺言来承担永远的义务而感到气愤时,有意找岔吵闹引起的。

  有一次,我们看完电影回到她在马里步租的房子。夜已深了,从卧室可以眺望月色中的大海,那海面的景色就像漂着一束束金发似的。“上床吧。”我说。我迫不及待地要和她造爱,我向来都是这样的。

  “啊,天啊!你老是想着要泄欲!”她不满地说。

  “不是泄欲,而是要和你造爱。”我当时就是这样充满柔情蜜意地对她说。

  她冷眼瞧着我,那双水汪汪的漂亮的棕色眼睛里充满了怒气。“你和你的忠实见鬼去吧,”她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个脸上还没有出现症状的麻风病患者。”

  “格雷安-格灵!”我用这个人名回答她。

  “去你的!”她说着忍不住笑了。

  我们的关系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主要原因是我从不对她说谎,而她却希望我说谎。她希望我用所有骗奸的已婚男人对自己的女友所说的那些谎言去哄她,诸如“我正在和妻子办离婚手续”、“我和妻子已有几年不过性生活了”、“我和妻子不在同一间房里睡觉”、“我和妻子已达成了一个这方面的共识”、“我和妻子在一起时不幸福”之类的谎话。以上这些话对我全不适用,所以我从来不说这类自欺欺人的鬼话。

  我爱妻子,我们同在一间卧室里睡觉,过着和谐的性生活。我和我的一家人在一起很幸福。我同时拥有两个最美好的世界,从一开始我就不想放弃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的毛病也就在于此。

  但是现在她上床前点燃了一支烟,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她打算吵一架!她的手提袋里露出一瓶“提劲丸”,一见到这个我心里就不受用,也准备和她吵一架。我的心情再也不像原先那么好了——那瓶提劲丸激发我无穷的想象力——我已知道她有一个女情人,也知道每当我回纽约去和家人团聚时,她也和其他男人上床。我已不像以前那样爱她了,这瓶提劲丸使我想起了她由于和别人鬼混,所以需要服用此药才能和我造爱!我当然不喜欢出现这种情况,她也看出了这一点。

  “我不知道你也读过格雷安-格灵这个人物,”我说,“那个脸上没有症状的麻风病怪人是个不错的人物,所以你把他的形象安到了我的头上。”

  她眯缝着眼睛望着香烟的云雾在空间缭绕,那头漂亮的金发优雅地披散在她那美丽的脸庞周围。“你知道这是合适的,”她说,“你可以回家和妻子造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如果我有其他情人,你就认为我是荡妇,你也就因此不再爱我。”

  “我仍然爱着你。”我解释道。

  “你不像以前那么爱我了。”她强调道。

  “我仍然依恋着你,渴望着和你造爱而不是把你当做泄欲的工具。”我耐心地对她说。

  “你好狡猾,”她越来越强硬,“你狡猾得略带天真。你仅仅承认不像从前那样爱我,至于原因嘛,似乎是我一手造成的,你还要有意让我了解到这一点,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女人就不能有其他情人?就不能再去爱别的男人?你口口声声地说你仍然爱着你的妻子,但你更爱我,区别只在于此,我为什么就不能有这种区别?为什么女人就不能享有这种区别?为什么我们不能享有和男人同等的性自由,而男人却可以同时爱几个女人?”

  “你肯定知道如果那样的话,无论是你的孩子或任何男人都不会再爱你。”我当时还自以为这是说着玩的。

  她戏剧性地掀掉被子,一下子站在床上,非常认真地说:“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简直无法相信你竟然会说出这样的大男子主义的谬论来!”

  “我是说着玩的,”我赶紧声明,“真的,是说笑而已。但是你自己也知道你的这种想法不现实——你要我崇拜你,并且真正地爱你,把你当做处女之王那样爱着你,就像很久以前人们的那种爱法,可是你又要拒绝接受为那种爱法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也就是说,你要我像爱圣杯那样爱你,但是你却又想过着享有性解放自由的女人那种生活。你不肯接受这种现实,那就是如果你的价值观念改变了,我的价值观念也得改变。既然你变了,我也就无法按你愿望的那样来爱你,无法像从前那样爱你。”

  她开始哭泣着说:“我明白了。上帝啊,我们从前是何等相爱啊!你知道我以前是强忍着头痛来和你造爱的,为了你,我不顾自己头痛,服了止痛药来和你上床,我多么留恋当时的性生活啊!但是现在我们之间的性生活大大不如以前了,是不是由于我们彼此之间太诚实了呢?”

  “不,不是这样的原因。”

  我的这句话又让她怒火中烧,大声地吼叫起来,那声音听上去就像公鸭叫似的。看起来今天晚上将是个漫长的难熬之夜,我叹了口气,伸手到桌上拿了支烟。当一个美丽的女郎就站在你面前,正对着你的嘴时,要想点燃一支烟可真是件相当困难的事,但我却设法点着了,这幅活人构成的幽默画真有趣,她终于瘫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你说得没错,”我对她说,“但是你也很清楚有关妇女的忠实问题的那些争论。我对你提到过女人大多数时间不知道自己有性病的事,别忘了,和你发生关系的人越多,你得子宫颈癌的机会就越大。”

  詹娜丽讥笑着拖长声音说:“你骗人!”

  “我不是说着玩的,”我很认真地说,“从前所有的禁忌都是有根据的。”

  “你这个杂种!男人都是幸运的杂种!”詹娜丽恨恨地说。

  “生活本身就是这样,”我不无得意地说,“你大声嚷嚷的时候,你的声音活像那只唐老鸭。”

  我马上被枕头击了一下,于是就乘机以此为借口抓住她,拥抱她,吻她,最后以造爱告终。

  事毕后,我们在一起抽烟,她说:“我是对的,男人不公平,女人完全有权利和他们一样想要多少性伴侣,就可以拥有多少这种伴侣。请你严肃一点回答我,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说得对。”我说话的态度比她的还严肃,我是真的同意她的观点,起码在道理上我知道她是对的。

  她紧靠着我说:“这就是我爱你的原因,你通情达理,即使在你的大男子主义恶性膨胀时也是这样。当革命来临时,我会救你一命,我会对别人说你是个好男人,只不过观念有些糊涂而已。”

  “非常感谢!”我笑着说。

  她先关上灯,随即也把烟给灭了,同时沉思着问我:“你不会因为我和别人睡觉就不像以前那么爱我了吧?”

  “不会的。”我回答她。

  “你知道我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你的。”她又说。

  “我知道。”我说。

  “你不认为我是个淫妇吧?”她还在追问。

  “哪里会呢?”我说,“睡一会儿吧!”我说着就伸手去抱她,但是她却立刻移到一边去了。

  “为什么你不离开你的妻子和我结婚?说真话!”

  “因为你们两个我都要。”

  “你这个杂种!”她用手指戳我,戳得很疼。“上帝,”我叫起来,“仅仅是因为我疯狂地爱上了你,仅仅是因为我更喜欢和你过性生活,仅仅是因为我更愿意和你聊天,就凭这些,你竟然敢要求我为了你而离开自己的妻子?”

  她拿不准我究竟是认真呢,还是在开玩笑,最后错误地判断为我在说着玩,她不知道这可是个危险的判断。

  “请你严肃并诚实地对我说,为什么你不和妻子离婚?说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来。”

  我在回答她这个问题之前就曲着身体,采取了最佳的保护姿势,然后才回答她:“因为她不是个淫妇。”

  有一天早上,我开车送詹娜丽去百乐蒙电影公司,她在一部巨片中扮演一个小角色,将为这一拍摄工作而忙一天。

  我们去得早了些,于是就在周围转转。那里有个非常逼真的小城复制品,让我大开眼界,那里甚至连假造的地平线都有:一大片金属板耸立在那儿直插天空,猛一眼看上去的确起了以假乱真的效果。其他布景居然都如此逼真,以至于我们经过那些街道时,我忍不住去打开了一家书店的门,几乎还期待着能见到熟悉的桌子和书架,而且想象那上面摆满了供销售的色彩鲜艳的书籍,然而当我打开门时,映入眼帘的除了青草和沙石,什么都没有!

  我们继续往前走,詹娜丽忍不住指着旁边笑了。那里有一个橱窗,里面摆满了19世纪的药瓶和药品。我们打开药房的门,又是只见到青草和沙石。我们又再往前走,我也一再打开各扇门。此时的詹娜丽再没有大笑,只是微笑着跟着我走。最后我们走到一家餐馆前面,餐馆那通往街口的大门上有个檐棚,棚下有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在扫街。不知怎的,我被那个扫街男人给迷惑了,以为我们已经离开了摄影场,来到了百乐蒙的供应食品以及日用品的商业区,于是就问那个工人餐馆是否已经营业。这个人有一张苍老的脸,他眯着眼睛瞧了我半天,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睛几乎张不开了。

  他好不容易才忍住笑,眨着眼睛问我:“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走到餐馆的前面,打开大门,所见的仍然是青草和沙石!这巧夺天工的布景实在令我叹为观止。我关上门,回头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工人的脸,他则几乎兴奋得要发狂,仿佛是他安排了我的这次旅游似的,又好像他就是上帝的化身,而我曾经向他请教:“人生严肃吗?”因而触发了他的回答:“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陪詹娜丽走到有音响设备的舞台,她将在那里拍片。她对我说,“那些景物全是假的,怎么竟然能把你骗了呢?”

  “它们并没有骗倒我。”我嘴硬地说。

  “不过很显然你是在期待看到那些布景是真的,”詹娜丽说,“每当你打开一扇门,我都盯着你的眼睛,知道至少餐馆把你骗了。”

  她闹着玩似地拉了拉我的手臂,装模作样地说:“真不该让你一个人出来,你太笨了。”

  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但我也并不是把那些布景全当成了真景,只不过有一件事真的颇让我上心,这就是我真的相信那些门的后面必定有东西,不能接受那些画出来的布景后面空空如也,除了青草就是沙石。我也真的相信自己是一名魔法师,当我打开那些门时,真正的房间和人物都会出现。打开餐馆的门时,我还在想象中看见了红色的台布和深色的葡萄酒杯,看见了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候服务员给他们安排座位的顾客,当我看见餐馆里面原来什么都没有时,当然会大吃一惊了。

  我意识到某种想象力促使我打开那些门,而且自己也为这一举动兴奋不已。我丝毫不介意詹娜丽的嘲笑,也一点不在乎与那位疯疯癫癫的演员配戏,上帝做证,我打开那些门只不过为了一件事——如果我没有打开那些门,我的好奇心就永远得不到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