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顶层郭鲁尼伏特的豪华房间里,科里从宽大的窗口往外眺望,脚下那红红绿绿的霓虹灯群如同巨蟒般蜿蜒伸向远方,无论是灯蟒的头部还是尾部,最后都融入了黑沉沉的群山沙漠。

  此时的科里不是在思念墨林、佐顿或戴安妮,而是在紧张地等待着卧室里的郭鲁尼伏特,脑子里萦绕的是将如何回答他的提问,心里清楚自己的前途正处于关键的也是极危险的十字路口。

  “桑那都一号”的套间很大,客厅里酒吧、厨房。餐厅……一应俱全,所有的窗口都朝着茫茫的沙漠和环绕着的群山。靠窗的地方一溜过去摆着很多大书架,上面放满了各种类型的书。科里拿不准郭鲁尼伏特是否真的读过这些书,只知道如果写文章报道郭鲁尼伏特的记者听说他真的读过这些书,肯定会大吃一惊。

  正当等待多时的科里忐忑不安地走向另一个窗口时,郭鲁尼伏特从卧室的拱门中走出来了,他衣着光鲜得体,发型一流。虽然此时已经是深更半夜,他仍走到酒吧那里用分不清是纽约、波士顿还是费城的东部口音问科里:“要不要来一杯?”科里走到酒吧那儿,郭鲁尼伏特做了个手势让他自己随意倒酒,科里拿起一只杯子斟了些威士忌。他看见郭鲁尼伏特喝的是苏打水。

  “你的工作一直都很出色,但是你却帮那个叫佐顿的人在纸牌赌档赢钱,你这是在和我作对。你拿我的工资,竟敢和我作对?”郭鲁尼伏特开口就一针见血,毫不客气。

  科里双眼看着他说:“他是我的朋友,何况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知道他这种人如果赢钱的话是不会忘记我的。”

  郭鲁尼伏特问:“他自杀前给过你什么东西吗?”

  “他本来打算给我们每个人两万美元,我指的是我、那个和我们在一起的小伙子以及那位在纸牌赌档内当内线的金发女郎戴安妮。”

  科里看得出郭鲁尼伏特对他的话很感兴趣,对他曾经帮过佐顿这件事也不是十分气愤。

  郭鲁尼伏特移步到巨大的窗前,欣赏着远处笼罩在朦胧月色中的沙漠和山峦。

  “你没有拿到钱吧?”他背对着科里问。

  科里仍然双眼看着他回答:“我是个大笨蛋,那小伙子说要等到我们把佐顿送上了飞机后才拿钱,这样一来我和戴安妮也只好同意,这种错误我永远都不会再犯了。”

  郭鲁尼伏特转过身来,心平气和地说:“错误人人都会犯,只要不是致命的就不要紧。你以后还会犯更多的错误。”他把饮料喝完后才问:“你知不知道佐顿为什么要自杀?”

  科里耸耸肩,说:“也许是他妻子席卷了他原来拥有的一切后离开了他,也许是他患了癌病之类的绝症。在最后的几天里,他看起来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郭鲁尼伏特点了点头,又问:“在纸牌赌档当内线的那个女郎的床上功夫如何?”

  科里又耸了耸肩回答道:“还不错。”

  突然,科里惊讶地看见一个浓妆艳抹,满身珠光宝气,挎着个时髦手袋的年轻女郎从卧室走到客厅来,科里认出她是一个在酒店舞台上演裸体舞的女演员。她不是陪客的舞女,而是演员,长得很漂亮,他记得她赤裸着Rx房在舞台上翩翩起舞艳惊四座的芳容。

  女郎吻了吻郭鲁尼伏特的嘴唇,没和科里打招呼,郭鲁尼伏特也没有给他做介绍就送她出门了。科里看见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百元大钞,在开门时,他握了握女郎的手,这张钞票就不见了。她走后,郭鲁尼伏特回到客厅中,坐在沙发上。他打了个手势让科里坐在他对面的软椅上后,说道:“我非常了解你,你的扑克牌玩得出神入化,赌21点能够巧妙地算出牌架上的剩牌,还有,从你为我所做的事中,不难看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我早就派人摸清了你的底细。”

  科里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是个赌棍,但不滥赌,而且你可以先算出赌局。相信你也很清楚赌城的规矩,凡是能预测赌况的人最终都不准进入赌场。这里的赌档老板们早就打算把你扔到沙漠里去了,是我制止了他们,关于这些,你也是知道的。”

  科里还是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等他往下说。郭鲁尼伏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除了一件事,我把你的电话全录了音,那就是你和佐顿的交往以及你对待那个小伙子的方式,至于那个女郎,我知道你是不在意的,所以在我们继续往下说之前,你先给我解释一下和这些人的关系。”

  科里不紧不慢,小心翼翼地说:“您知道我的精力过剩和好奇心重,碰上佐顿这么一个行为古怪的人,我有一种和他能办成一件大事的预感,至于那个小伙子和女郎都只是陪衬而已。”

  郭鲁尼伏特问:“那小伙子是什么人?他和奇曲斗得可不简单。”

  科里耸耸肩赞叹:“好一个棒小伙!”

  郭鲁尼伏特和颜悦色地说:“你真的很喜欢他和佐顿,对吧?要不然你就不会站在他们一边和我作对了。”

  科里瞥了一眼书架上那数百本书,恍然有种预感,于是他答道:“是的,我喜欢他们,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些知心朋友。那小伙子写过一本书,但没挣几个钱。他们都是大好人,值得信任,和他们在一起完全不用担心有尔虞我诈的情况,我认为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体会。”

  郭鲁尼伏特笑了,他欣赏科里的这种急才,觉得很有趣。其实他博览群书的事鲜为人知,就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一件可耻的罪行——作为一个知识渊博的学者是不应该开设赌场鼓励人们堕落的。“那个小伙子叫什么名字?他写的那本书叫什么?”他似乎是在漫不经心地问,内心却是真的很想知道。

  科里说:“他的名字叫约翰-墨林,书名我可就不知道了。”

  郭鲁尼伏特说:“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古怪的名字。”他把这名字玩味了一会儿,又若有所思地问:“这是他的真名吗?”

  “是的。”科里说。

  接下来是一段长时间的相对无言,郭鲁尼伏特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一件什么事。半天,他终于舒了口气,抬起头来对科里说:“我准备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能够不多嘴多舌地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你将会挣大钱并当上这家酒店的总经理。我喜欢你也信任你,不过你也一定要牢记:如果你胆敢背叛我,就会有麻烦,我指的是极大的麻烦!我的意思你听清楚了没有?”

  “听懂了,”科里答道,“您的话不能吓住我,您知道我是个狡猾的骗子。当然,如果形势需要,我也可以做到开诚布公,忠心耿耿。”

  郭鲁尼伏特轻轻颔首道:“记住,首当其冲的是要嘴巴紧!”讲完这句话,他的思路忽然跳到了黄昏时分与女演员销魂期间的情景和科里看到她从卧室里走出来的事,嘴巴紧是他对手下的最起码的要求,也是他事业中最起作用的帮助。

  突然,他又有了一种很可能大权旁落的危机感,这种感觉在过去一年中常常困扰他,搅得他心神不定。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马上下楼去,因为只要在自己的赌场中一站,他就能得以充电般地重新振作起来——他就像神话故事中的巨人那样,能够从他赌场那朝气蓬勃的运作中获得能量,从那些雇员敬畏的眼光中获得活力,从那些他认识的心甘情愿地来输钱的财大气粗甚至是权势倾国的名人中获得自信。

  他这次只顾沉思,停顿的时间太长了,看到科里正全神贯注而且好奇心十足地盯着自己,才猛然记起自己原来在给新助手上课。

  “嘴巴一定要紧,”郭鲁尼伏特又强调了一次,“你必须放弃你那些价廉质劣的骗子行径,特别是不要再欺骗女人。她们不就是要些礼物吗?给她们就是了!不就是花100、1000美元的事吗?记住,付了钱以后就不再欠她们的人情了。你一定要还清所有的债,尤其是女人的债。对她们应该慷慨,除非你是个拉皮条的或者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切切牢记!”

  科里开玩笑地问道:“花100美元?能否只给50?我又不是开赌场的老板!”

  郭鲁尼伏特会心地一笑,说:“你看着办吧,只要她稍有一点价值,就该待她不薄才好。”

  科里点头称是,等他继续说下去,他知道到此时此刻为止,所谈的全是些无关痛痒的废话,郭鲁尼伏特很快就会切入正题了,他耐心地等待着这一重要的时刻。终于,他听到郭鲁尼伏特说:“眼下,我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偷税漏税,你知道要想光明正大、奉公守法,就别指望致富,但是一些酒店老板与合伙人在会计室里做手脚后,总是逃不脱联邦调查局的鹰眼利爪,往往由于某个人走漏了风声而弄得大家焦头烂额。我可不想被搞得这么狼狈,但不做手脚又挣不到大钱,我要的就是你在这方面助我一臂之力。”

  “您的意思是让我在会计室里干活?”科里问。

  郭鲁尼伏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说:“你起码得在那里呆上一段时间,学点真实本领,如果工作有成绩,就可以晋升为我的私人助理。就这么说定了,你从头做起,一路做出来,证明自己是能干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有危险吗?”科里问。

  “危险只会是你自己造成的。”郭鲁尼伏特说完就默不作声地紧紧盯着科里的眼睛,仿佛是向科里传递一些无言的信息,并且要他马上理解和掌握这些信息。科里也盯着他的眼睛,郭鲁尼伏特的脸色略为沉了沉,稍稍露出点不安和不满,科里这才恍然大悟: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的能干和值得信赖,如果他胆敢耍花招,他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抛尸荒野,从此在这个世界销声匿迹,与此同时,这种结局也将会使郭鲁尼伏特感到失望和沮丧。科里觉得有条奇妙的纽带把他们俩缚在了一块,从此息息相关,不过现在要紧的是让对方放心,所以他说:“别担心,郭鲁尼伏特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常言道:‘人当为知己者死’,您看得起我,我也绝对不会使您失望。”

  郭鲁尼伏特缓缓地点了点头,再次把背转向科里,一面遥望着窗外那些把绚丽的灯饰严严包围着的阴沉沉的沙漠和群山,一面说:“语言不能算数,我要的是你的聪明才智。明天中午再上这儿来,我会把你该干的事和盘托出。还有一件事……”

  科里做出全神贯注在听的样子。

  郭鲁尼伏特严厉地说:“把你和你的朋友们经常穿的那些令人厌恶的维加斯赢家外套扔掉!你根本不知道当我看见你们三人身穿这种外套在我的赌场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有多愤怒!告诉商场经理,以后不许再订购和销售这种外套,你给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这种该死的外套从此在我眼前消失!”

  “是!”科里干脆利索地回答他。

  “你走之前,我们再干一杯。过一会儿,我还得到赌场去巡视一番。”郭鲁尼伏特说。

  他们碰杯时,郭鲁尼伏特脸上流露出来的如释重负的喜悦神情使科里很有点受宠若惊,他趁机壮起胆子打听奇曲后来的情况。

  郭鲁尼伏特有点情绪不佳地摇摇头说:“奇曲仍在住院治疗,官方的说法是他被汽车撞倒了。他会康复的,只是在更换警察局副局长前绝对不可能在维加斯露面。告诉你,这是本镇的内部法则,任谁也无法扭转乾坤。”

  “奇曲的后台不是很硬吗?”科里呷了一口酒,非常谨慎地问,他实在很想透过这件事来了解一下郭鲁尼伏特在这个档次上的能耐。

  “他在东部的后台很硬,”郭鲁尼伏特答道,“在西部也有一些朋友,这些朋友要我协助把他送出维加斯,我告诉他们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听不明白,”科里满脸狐疑地说,“你的势力比司法行政长官还要大啊!”

  郭鲁尼伏特靠在沙发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悠悠地吞着苏打水,他看得出眼前这个年轻人已懂得全部答案,只不过在扮演着谦虚的样子讨好他。他一向乐于以长辈和智者的身份开导晚辈,今天也不妨来个顺水推舟。

  “听着,”他说,“打起始以来,我们都能够通过自己的律师去跟法庭周旋,不管是联邦政府,还是州长或控赌委员会怎么和我们过不去,给我们添多少大大小小的麻烦,我们都有自己的法官和政客去把这一切摆平。警察局的副局长同样是按照我们的意图来管理这个小城,我只要拿起电话就可以把任何人驱逐出城去。现在我们要树立‘维加斯是最理想的赌场,是赌客们最安全的庇护所’这样的好形象,没有了副局长,我们就做不到这样,而没有了我们,副局长的权力连个赌场的领班都不如!我们让他生活富裕,地位非凡,同时也让他明白自己的使用价值,做一个懂得该在哪里使劲的铁腕人物。他不肯让奇曲这样的流氓殴打了他的侄儿后不受到惩罚,他要打断这类挑衅者的腿,我们应该让他这么干,也只能让他这么干,奇曲本人就更加只好让他这么干了,远在纽约的人同样必须让他这么干,这是不得不付出的一个小小的代价。”

  “警察局副局长的势力能有这么大吗?”科里仍然心有不甘地问。

  “是的,”郭鲁尼伏特说,“这是使赌城正常运转的一个办法。他是个聪明人,一个体面的政客,很快就能当上十年的正局长。”

  “为什么仅仅当十年?”科里费解地问。

  郭鲁尼伏特含蓄地笑笑,说:“他将富到不愿意继续当局长。”接着他又补充一句:“当局长可是一件苦差役啊!”

  科里走后,郭鲁尼伏特准备下楼到赌场走走。此时已是凌晨两点,他特别给大楼的工程师打了个电话,吩咐他通过空调系统输送纯氧到赌场,以便使赌客们精神百倍地赌下去。他还换了件干净的衬衫,身上原来穿的那件在和科里谈话的时候由于某种原因已经湿透了,粘粘糊糊地贴在身上不舒服。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在琢磨着科里。

  郭鲁尼伏特之所以对科里刮目相看,正是因为科里帮助佐顿赢了他的钱这件事。当时他坐在监控室里长时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科里,欣赏着这个肯为朋友两助插刀的年轻人在为佐顿冒险时的种种精彩表演。他看得出科里不是一个一次性使用的赝品,而是一枝不容易到手也不容易弯曲的利箭,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行骗高手!

  郭鲁尼伏特一生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骗子,他认为那些用同样手段骗人五六次还被人当做朋友的才是货其价实的骗子,而行骗一次就名声狼藉的则是赝品,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业余水平的劣等货色。郭鲁尼伏特认为一个真正的骗子应该具有人道主义的品质,具有对女人的真情实感甚至恻隐之心。一个有才能的骗子应该十分珍惜自己的声誉,应该是慷慨大方乐于助人的善者仁翁——这一切听起来是那么荒唐,实际上并不矛盾,因为这些美德都是为行骗这个根本目的服务的,事实证明只有具备了这些美德的骗子才能够在社会中稳如大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一个真正的骗子为了攫取金钱、权力,或者为了除掉别人权力运作的杠杆,都必须极其狠毒残忍又不露痕迹,甚至纯洁无瑕。他们只有在自己真正的朋友面前才会偶尔把这些赖以生存的“美德”剥去。一个地地道道的骗子对挚友才肯赤胆忠心,科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千古奇才!

  不过,郭鲁尼伏特仍有一点拿不准:科里这么做到底是出于真诚呢还是出于狡猾?他深知科里聪明能干,聪明到了令他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必去监视他了。他相信在今后三年内科里都会对他绝对忠诚,也许在一些小的方面科里会不服从指挥,那是所有工作出色者应该得到的以一些行动自由作为回报的奖品,仅此而已,无伤大雅。郭鲁尼伏特很高兴在今后几年里有科里这样的人材来作为自己的助手,至于几年后,不论科里再如何拼命效力以表示自己的忠贞不渝,他都必须小心提防着,时刻紧盯着他了,因为科里作为一个无可匹敌的骗子,只要时机成熟,就必定会背叛他。到了那个时候,科里的“忠心”是陷阱,科里的“卖力气”是迷魂汤,全不能信任!当然,他也将防患于未然,绝对不会让这只本领高超的猢狲跳出自己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