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离道拉山顶不远处的一块突兀的悬崖边上,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可以俯瞰蒙特莱普镇就在他们脚下,相距不过几英里的地方,万家点点灯火正抵御着夜幕的降临。吉里亚谱甚至觉得他似乎能听到从广场的扩音器中传来的音乐声。那个扩音器中总是在晚饭前向镇上的行人播放罗马广播电台的小夜曲。

  可是,在山里,人的听觉有时会产生错觉。从这里到蒙特莱普镇要两个小时,再返回得四个小时。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从小就在这山里玩耍,他们对这山里的每一块巨石,每一个山洞,每一处暗道都了如指掌。从这悬崖往回走一点就是他们小时候最喜爱的山洞——格罗塔-比安卡洞。这个洞比蒙特莱普镇上任何一处房子都大。

  阿斯帕纽是不折不扣地按他的要求做的,图里-吉里亚诺想道。山洞里放有睡袋、锅、几盒弹药和几袋食物。一只木箱里盛有电筒、灯和刀子,另外还有几罐煤油。他笑道:“阿斯帕纽,我们可以在这儿住上一辈子了。”

  “可以呆几天,”阿斯帕纽说,“武装警察搜捕你的话,这是他们第一个要找的地方。”

  “那些胆小鬼只在白天找,”图里答道,“我们晚上呆在这儿很安全。”

  浓重的夜幕已在山里降临,可是天空中却是繁星点点。因而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皮西奥塔打开帆布包,开始往外拿武器和衣物。图里-吉里亚诺慢慢地、十分讲究地把自己武装了起来。他脱去身上穿的修道士长袍,穿上鼹鼠皮裤,然后套上一件带很多口袋的宽大羊皮上衣。他将两支手枪插在腰带上,将微型冲锋枪别在上衣里子上,这样既隐蔽又便于迅速技枪射击。他围腰系上一条子弹,在上衣口袋里多放了几盒子弹。他接过皮西奥塔递过来的一把匕首,把它藏进刚刚穿上的军靴里。然后,他又把一支小手枪插进皮套里,皮套用带子固定,藏在羊皮上衣的翻领里面。他仔仔细细地把所有的枪支弹药检查了一遍。

  步枪他也不藏了,往肩上一背。终于一切准备就绪。他朝皮西奥塔笑了笑。从外表看,皮西奥塔只拿了一支短筒猎枪,但他背后的皮套里藏着一把匕首。皮西奥塔说:“我觉得自己赤条条什么也没带。你身上带着那么多铁家伙还走得动吗?如果你摔倒了,我可扶不动你。”

  吉里亚诺还在笑着,这是一个孩子认为自己给整个世界出了个难题露出的那种诡谲的笑。身上携带的枪支弹药太重了,那巨大的伤疤处又开始疼痛起来,可他内心却很欢迎这种疼痛,因为这使他自己找到了开脱的理由,觉得自己是清白无辜的。“我已准备好回家看看,也做好了迎敌的准备。”他对皮西奥塔说。两位年轻人启程了,踏上了那条从道拉山顶伸向山脚下蒙特莱普镇的漫长而又蜿蜒曲折的小道。

  两人顶着满天星星默默而行。不怕死亡,也不怕仇敌,呼吸着远处柠檬果园飘来的气息,其中夹杂着野花的芬芳,图里-吉里亚诺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他再也不愁漫无目标地找不准仇人了。他再也不必容忍那自己勇气的自我之敌存在下去了。如果他曾经凭意志的力量使自己免于死亡,凭意志的力量使自己受伤的身体愈合,现在他相信,他能让奇迹在自己身上一次次地重现。他坚信天将降大任于自己。他和那些中世纪的英雄一样,具有某种魔力。那些人不到他们漫长事业的尽头,不到他们取得巨大胜利,是不会死的。

  他绝不离开这里的大山,这里的橄榄树,绝不离开西西里,对于将来的荣光会是怎样的,他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但他毫不怀疑他会得到那份荣光。他再也不是那个可怜的农民小子,整天怕武装警察,怕法官,怕那支离破碎、讹误百出的法律了。

  很快,他们就要走完山路、踏上通向蒙特莱普的路了。他们经过一扣锁的路边神龛,圣母玛利亚和小孩身上蓝色的石膏长衫如月光下的大海般泛着幽幽的光。果园的气息使空气中带着一股甜味,令吉里亚诺陶醉。他看到皮西奥塔弯腰摘起一颗在夜色中显得很可爱的霸王树果,对这位拯救自己生命的朋友有一种由衷的爱,这种爱根植于他们一起度过的童年时代。他想让皮西奥塔分享自己的永生。两位默默无闻的农民,最后死在西西里的某个山坡上,这绝不会是他们的命运,吉里亚诺以高涨的情绪大声喊道:“阿斯帕纽,阿斯帕纽,我相信!我相信!”他边喊边跑完最后一段山坡小道,离开了那阴森惨白的岩石,跑过了座座有耶稣和其他先贤站立于扣锁的箱体之中的神龛。皮西奥塔在他旁边跑着,笑着,他们一起飞速跑进月色之中,踏上了洒满月光的通向蒙特莱普之路。

  山脚下有100码宽的牧场,葱葱绿绿,一直绵延到沿贝拉街的一排房子形成的后墙。在这些墙内,每家都有一个善茄园,有些园子里还孤零零地长着一株橄榄树,或是一株柠檬树。吉里亚诺家的院门没有锁,两个年轻人悄悄地溜了进去。吉里亚诺的母亲正在等着他们。她一下扑进吉里亚诺的怀里,泪流满面。她一边发疯似地亲吻着他一边轻声说:“我亲爱的儿子,我亲爱的儿子。”吉里亚诺站在月光下,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对母亲的爱竟然无动于衷。

  这时已将近午夜时分,月光依然皎洁,他们匆忙进屋,以防奸细发现。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两家的亲戚被派往大街小巷去放哨,一见警察巡逻队马上通风报信。屋子里窗户紧闭,吉里亚诺的朋友和家人正等着庆祝他的归来。一桌如过复活节般丰盛的酒菜已经摆好。图里进山之前的这一个夜晚,他们要好好与他聚一聚。

  吉里亚诺的父亲拥抱了他,并拍了拍他的背以示赞许。在座的有吉里亚诺的两个姐姐、赫克托-阿道尼斯,还有一位邻居,一位名叫拉-维尼拉的妇人。她大约35岁年纪,是个寡妇。她的丈夫原是个有名的强盗,名叫坎特莱里亚。仅仅一年前,他被人出卖之后遭到了警察的伏击。此后,她成了吉里亚诺母亲的密友,可是她出现在今天的聚会上,令吉里亚诺还是惊讶。只有母亲会邀请她来,可好一会儿,吉里亚诺就是搞不清其中的道理。

  他们吃着,喝着,就好像图里-吉里亚诺刚从国外度完长假回来似的。过了一会儿,父亲想看看吉里亚诺的伤口,吉里亚诺把衬衣从裤子里抽出、撩起,一块大伤疤露了出来,由于是枪击的重创,伤口四周仍然显出青紫色。他的母亲见状不禁恸哭起来,吉里亚诺笑着对她说:“难道你倒宁愿警察把我打伤之后关进监狱?”

  尽管目前这熟悉的场景与他童年感到最愉快时的情形如出一辙,他还是感觉自己与他们大家已经格格不入了。桌上摆的都是他最爱吃的菜:墨鱼、香料蕃茄汁调宽通心粉、烤小羊肉、大碗的橄榄、用挤压出的头追纯橄榄油调成的红绿相间的色拉,还有竹壳瓶装的西西里酒。只要西西里能搞到,在这儿几乎都有了。他的父母谈起了在美国度过的美好时光,赫克托-阿道尼斯则大谈西西里的光辉历史。讲加里巴尔蒂①和他那著名的红衣队的故事,讲数百年前的西西里晚祷事件,当时西西里人奋起反抗,杀死许多法国占领军。又讲了许多西西里受外族欺压的事,从罗马人开始,接着是摩尔人,诺曼底人,法国人,德国人,一直到西班牙人。啊,多灾多难的西西里!从未有过自由,老百姓总是挨饿,劳动力廉价出售,人民动不动就得流血。

  ①19世纪意大利民族主义领袖。

  所以现在没有一个西西里人相信政府,相信法律,相信有序社会,他们相信,这一切只能使他们变成负重的牲口,任人驱使,任人宰割。多年来,吉里亚诺一直在听着这些故事,并把它们深深印记在脑海中。只是现在他才觉得自己能改变这一切。

  吉里亚诺注意到皮西奥塔一面抽烟,一面喝着咖啡。即使在这样一个欢聚时刻,皮西奥塔的唇角仍挂着一丝讥笑。吉里亚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也很清楚他日后会说什么:你只要傻乎乎地挨上警察一枪,再把警察打死,成为一名罪犯,然后那些爱你的人就会倾注他们的感情,把你当作来自天堂的圣人一般。尽管如此,吉里亚诺觉得皮西奥塔还是唯一一个与他没有心灵隔阂的人。

  还有那个女人拉-维尼拉,他母亲为什么会邀请她来,她来这儿干什么?他见她脸上风韵犹存,眉毛描得粗重、乌黑,暗红色的双后在烟雾缭绕的光线下几呈紫色。她身着西西里寡妇穿的那种直统统的黑色长衫,因而无法看出她的体态如何。

  吉里亚诺不得不把怎样射杀警察的事从头至尾给大家讲了一遍。父亲已经有点醉了,图里讲到把警察打死时,他大声嚷着表示赞许。母亲却默不作声。父亲又讲了那位农民曾来找过他的驴子,他对农民是这样说的:“满足吧,你只不过丢了一头驴子,我可是失去了一个儿子。”

  阿斯帕纽说:“驴子找驴子。”

  大家都笑了。吉里亚诺的父亲接着说:“那农民听说打死了一名警察时,吓得不敢吱声,害怕自己也要挨鞭打。”

  图里说:“我会偿还他的。”

  最后,赫克托-阿道尼斯简要地讲了讲他救图里的计划。他说要给死者家属一笔赔偿金。为了筹钱,吉里亚诺的父母只得把他们的小块土地抵押出去。他自己也要拿出一笔钱来。但这事只有等到死者家属怒气平息之后才能办。要借助于伟大的唐-克罗斯对政府和死者家属施加影响,无论怎么说,这次多少是个意外事故,双方均无恶意。只要死者家属和政府相关官员接受这一说法,这出戏就可以演下去。只是要将遗留在杀人现场的那张身份证取回来。而有一年的时间,唐-克罗斯能使它从起诉者的卷宗里消失。最重要的是,图里-吉里亚诺这一年里不能惹是生非,必须隐身于深山老林之中。

  图里-吉里亚诺不厌其烦地聆听着,不时地点头微笑,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他们还把他当作两个多月前节日时的吉里亚诺了。他已脱了羊皮上衣,身上的武器也拿下来了,枪就放在桌子下面他的脚旁边。可是,无论是武器,还是那丑陋的大伤疤,都没有令他们触目惊心。他们无法想象,由于肉体上遭受的巨大打击,他的思想已彻底改变,他已不再是他们所了解的那个小伙子了。

  在这座房子里面,此刻他是安全的。值得信任的人在街上放哨,监视武装警察的营房,一有攻击迹象,马上来给他通风报信。这是座石砌房子,是好几百年前建的,窗子足有1英尺厚,沉重的木质护窗板紧紧关闭着。木门也很结实,还加了铁栏杆。屋子里透不出一丝光线,要想突然袭击,迅速地强行入室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图里-吉里亚诺仍觉得危机四伏。这些他所爱戴的人会诱骗他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去,劝他做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让他放下武器,不再与他的同胞作对,使他听任法律的约束。在这种情况下,他知道他不得不对他所最爱的人狠狠心了。这小伙子以前一直梦寐以求的是得到爱戴,而不是权力。然而现在全变了,他现在清楚地看到,权力是第一位的。

  他温和地对赫克托-阿道尼斯,同时也是对大家说:“亲爱的教父,我知道你这样说完全是出于对我的爱护和关心。可我不能让父母为解脱我的困境而失去那一点点土地。你们在座的大家也不必过于为我担心,我已长大成人,该为自己的鲁莽负责了。而且我不要任何人为我打死警察而付赔偿金。别忘了,仅仅因为我偷运一点奶酪他就要枪杀我。要不是我以为自己快死了想找个垫背的,我是绝不会开枪的,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下次我不会这么轻易开枪的。”

  皮西奥塔说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呆在山里更带劲儿。”

  吉里亚诺的母亲并未受到干扰。人们能看出她内心的恐惧,她那焦灼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心。她绝望地说:“千万别去做土匪呀,老百姓已经够苦了,可别再去抢他们啊,不要去当强盗!你问问拉-维尼拉,她丈夫过去过的是什么生活?”

  拉-维尼拉抬起头来直视着吉里亚诺,吉里亚诺吃惊地发现她一脸淫荡之色,似乎正在竭力挑动他对她的热情。她火辣辣的双眼大胆地盯着他,几乎在挑逗着。以前,吉里亚诺总把她当作长一辈看待,可现在,他发觉她很性感。

  她很动情,声音有点嘶哑。她说:“就在你想去的深山老林里,我丈夫曾经像一头野兽一样生活过。他时时在担惊受怕,吃饭不香,睡觉不宁。和我一起睡在床上时,哪怕有一点点响动,他也会惊得跳起来。我们睡觉时,他总是把枪放在床边的地板上。但是即使这样也没能帮他摆脱厄运。那次,我们的女儿病了,他想回来看她,而他们正等着抓他。他们知道他的心肠很软。他像一条狗似地被打死在街上,他们从他身上踩过去。还直冲着我笑。”

  吉里亚诺见皮西奥塔脸上带着讥讽的冷笑,大土匪坎特莱里亚会心软?他曾屠杀了六个被他怀疑告密的人。他不仅敲诈殷富的农家,还掠夺可怜的贫寒农民的钱物,把整个乡间搞得人心惶惶。可是他的老婆的看法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拉-维尼拉没有注意到皮西奥塔的冷笑。她接着说;“我把他埋了,一个星期以后,又埋了我的孩子。他们说是肺炎,可我知道她的心碎了。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我去山里看望他的情景。他总是饥寒交迫,有时还有病在身。有段时间,他曾非常渴望能重新过上一个普通农民的生活。可是,最糟糕不过的是,他的心变得像橄榄核一样硬。他已失去了人性,愿他安息。所以,亲爱的图里,不要再强要那份自尊心了,我们会帮你度过难关的,千万别操我丈夫生前那个行当。”

  所有的人都默默无言,皮西奥塔也不再笑了。吉里亚诺的父亲轻声念叨着,说要他放弃那片土地他倒是很乐意,他早上可以睡睡懒觉了。赫克托-阿道尼斯下垂目光盯着桌布,双眉紧锁。大家谁也没有说话。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这是一个放哨的人发出的信号。皮西奥塔过去和那人说了几句,他回到屋里,向吉里亚诺做了个手势,要他操家伙。“武装警察营房灯火通明,”皮西奥塔说,“有一辆警车堵在贝拉街进入中心广场的路口。他们正准备袭击这所房子。”他停了停,“我们必须立刻告别。”

  吉里亚诺异常镇定地做好了出逃的准备,这一点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母亲一下子扑进他的怀中,他一边拥抱着她,一边将羊皮外衣抓在手中。他向众人道别。不一会儿,他已穿好皮衣,背上步枪,全副武装好了。这一切都是在不慌不忙中完成的。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朝大家笑笑,然后对皮西奥塔说:“你可以留下来,以后再到山里找我,或者是现在就跟我走。”皮西奥塔默默地走过去开了后门。

  吉里亚诺最后拥抱了他母亲一下,母亲使劲亲了他一下说:“躲起来,千万别鲁葬行事。我们会帮助你的。”这时,他已经离她而去了。

  皮西奥塔在前面带路,他们穿过旷野,来到山脚下。吉里亚诺一声响亮的唿哨,皮西奥塔停了下来,等吉里亚诺赶上。这条路直通山里,而且,放哨的人告诉他,这个方向没有警察巡逻队。再爬四个小时的山路,他们就平安返回格罗塔-比安卡山洞了。如果武装警察敢摸黑追赶,倒真是件既勇敢又愚蠢的行动。

  吉里亚诺问道:“阿斯帕纽,来了多少警察?”

  “12个,”皮西奥塔说,“再加上指挥官。”

  吉里亚诺笑着说:“13个可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才这么几个人,我们干吗要跑呢?”他顿了顿,说:“跟我来。”

  吉里亚诺返身走在头里,走过旷野,又进人蒙特莱普镇,来到了大街上,接着他们越过贝拉街,躲进一条昏暗、狭窄的小胡同的安全之处,远远注视着吉里亚诺家发生的一切。

  五分钟后,他们听到一辆吉普车突突突地沿着贝拉街开了过来。车里挤着六个警察,包括指挥官本人。车一停下,两个警察跳下车来,迅速穿过小巷去堵后门。队长和其余三个警察走上前去,猛敲吉里亚诺家的大门。这时,一辆轻型带篷布的卡车开过来停在吉普车后,从车上又跳下两个警察,端着步枪,把守着大街。

  图里-吉里亚诺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警察袭击之前早已料定,袭击的目标绝不会发起反抗,面对绝对优势的力量,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逃走。此刻,图里-吉里亚诺给自己定下一条基本原则,那就是在自已被追击时,无论力量对比多么悬殊,一定要使自己处于能够反击的位置,或许,有时反而悬殊越大越好。

  这是吉里亚诺的首次战术演练,他惊奇地发现,如果他选择流血搏杀的话,他能轻而易举地控制局势。当然,他不会向指挥官和大门外的三个警察开枪,因为子弹也许会飞进房里误伤他的家里人。但是,他能轻易地打死两个把守大街的警察以及坐在车里的两个司机。如果想这么干的话,可以等指挥官和手下人一进吉里亚诺的家门就下手。这样他们就不敢再出来。他和皮西奥塔就有充分时间穿越那片旷野。而在大街另一端把守着的警车里的警察,因相距太远而不会有多大影响,得不到命令他们是不会主动跑过来的。

  此时此刻,吉里亚诺并不想制造流血事件,刚才那只不过是脑海中的一场战斗演习而已。而且,由于指挥官将来可能是他的主要对手,吉里亚诺特别想看看指挥官会采取什么行动。

  这时,吉里亚诺的父亲打开了大门。指挥官蛮横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使劲一拉拉出门外,并大声喝令他呆在原地等着。

  指挥官是意大利国家警察中级别最高的军士,通常也是小镇警察分队的头目,因此在当地也算是个要人,和镇长及教区神父一样受人尊敬。正因为这样,受到吉里亚诺母亲如此的对待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她居然挡住了他的去路,还在他的面前唾了一口以示蔑视。

  他和三位手下只得强行人室搜查,吉里亚诺的母亲在一边刻薄地诅咒他们。屋里的每个人都被赶到街上接受审讯,邻居家的男男女女也都被赶出来,他们同样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咒骂着警察。

  搜查的结果是一无所获。指挥官准备讯问在场人一番,吉里亚诺的父亲不禁惊讶地问指挥官:“你以为我会向你告我亲生儿子的密吗?”街上的人群中响起一片附和声。指挥官只得命令吉里亚诺一家人退回房里去。

  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躲在胡同的暗处密切注视着。皮西奥塔对吉里亚诺说:“幸亏我们没把武器留在家里。”图里没有回答,全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他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人群中胆子大的指责警察不能如此粗暴地对待古里亚诺的父母,指挥官见状抽出警棍乱打,人群中有一人被打中。其他两名警察也开始胡乱抓人,抓到一个蒙特莱普居民便推进等在一旁的卡车里,一路上用棍打,用脚踢,丝毫不理会他们恐惧与反抗的叫喊声。

  突然,街上有一个人面对着武装警察站着。只见他猛地朝指挥官扑了过去。一声枪响,那人倒在石子路上。屋里传出一女人的一声惊叫,接着,那女人冲出屋来,一下扑在倒在地上的丈夫身上。吉里亚诺认出她来,她是他家的老朋友,每年的复活节,她总是给吉里亚诺的母亲拿来她新烤的复活节糕饼。

  图里拍了拍皮西奥塔的肩膀,轻声说:“跟我来。”说完便沿着狭窄弯曲的街道,朝贝拉街另一头的中心广场方向跑去。

  皮西奥塔厉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可是话一出口,他马上又默不作声了,因为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了吉里亚诺头脑中在想什么。满载着“囚犯”的卡车必定沿贝拉街开到中心广场,再转弯开回贝拉姆波兵营。

  黑暗中吉里亚诺沿着与贝拉街平行的一条街跑着,他觉得自己像鬼神般来去无踪。他知道他的敌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现在正在干什么,他们一定以为他正在深山里寻找避难的地方呢。他觉得异常兴奋。他会让他们知道他们不能轻易骚扰他母亲的家,他们在行动之前必须考虑考虑。他们再也不能随便残忍地开枪打人了。他要他们对他的家庭和邻居感到敬畏。

  他到达广场的另一侧,在广场仅有的一盏路灯灯光下,他看到那辆警车堵住了贝拉街的人口,好像摆这个阵势就能把他逮住似的。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警方的聪明难道都像这个样子?他迅速跑进另一条小巷,来到矗立在广场旁的教堂的后门,皮西奥塔紧紧跟在他的后面。进了教堂,他俩跃过祭坛扶手,不约而同地在台上停了一下。很久以前,他们曾充当祭坛小侍者,在神父给蒙特莱普人作弥撒和忏悔时给他做帮手。他们一面提着枪随时准备战斗,一面在祭坛前跪了下来,笨拙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他们看头戴荆条帽的蜡制耶稣塑像,身着蓝色长袍的馏金圣母玛利亚石膏像,还有其他一些圣像,曾有片刻时间这些圣像发生作用,使他们战斗的激情大大削弱。接着,他们迅速跑过不长的一段甬道,来到橡木大门前,在那儿可以向广场射击。他们在门后跪了下来把武器准备好。

  堵在贝拉街街口的警车正在倒车,以便让那辆装满被捕百姓的卡车开进广场,绕一圈掉转方向,再沿大街开回去。就在这时,图里-吉里亚诺推开教堂的大门,对皮西奥塔说:“朝他们头顶上放空枪。”他边说边举起微型冲锋枪朝那挡路的篷布警车射击着,他专门瞄准轮胎和发动机部位打。忽然,广场火光辉映,那辆警车发动机起火,整个车子燃烧起来了。坐在前座上的两个警察还没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就像断了线的木偶般从车里滚了出来。皮西奥塔在一边举着步枪朝装犯人的卡车驾驶室射击。图里-吉里亚诺看见那位司机从驾驶室里蹦了出来,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又一位武装警察跳了下来,皮西奥塔再次扣动扳机,那家伙也倒了下去。图里转过身来想责备皮西奥塔,突然,一阵机枪扫射,教堂的彩色窗玻璃打得粉碎,那些彩色碎片就像一粒粒红绿宝石一样散落在教堂的地板上。图里意识到再也不可能抱什么怜悯之心了,阿斯帕纽是对的,他们不杀人,就要被人杀。

  吉里亚诺拉着皮西奥塔的手臂往回跑,穿过教堂,从后门出来,沿着蒙特莱普镇那昏暗而又曲曲弯弯的街道迅速跑了出来。他知道今晚要帮助被捕的乡亲脱逃是不可能的了。他们悄悄越过最后一道城墙,在墙外的旷野中又是一阵狂奔,一直跑到满是大块大块白石头的山坡才有了安全感。当他们爬上道拉山顶时,已经是东方破晓了。

  1000多年前,斯巴达克思曾把他的奴隶军队隐蔽于此,带领他们突然出击攻打罗马兵团。站在这道拉山顶,看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图里-吉里亚诺心中充满了年轻人的兴奋,他逃出了敌人的魔掌,他再也不会俯首听命于任何人了,他将操纵生杀大权,而且,在他的头脑中有一点非常清楚,这就是今后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西西里的光荣和自由,是求善而非作恶。他要帮助穷人,要为正义事业而奋斗。他会赢得每场战斗,他将赢得所有受压迫者的爱戴。

  他20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