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哈丁注视着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渔船在近岸的巨涛之中颠簸起伏。舱面上水手们在手忙脚乱地捆紧吉普车,它多少次险些要挣脱束缚。她站在船头,强压住晕船的恶心。正前方,在远远的天际线上,一道低伏的黑线映入她的眼帘,这是他们第一眼瞥见的索那岛。

  她转身朝后看去,发现道奇森和金弓身靠在船中部的栏杆旁,正紧张地交谈着。

  金显得忐忑不安,疾速地打着手势。道奇森则一边听,一边在摇头。少顷,他抬起手臂搭在金的肩膀上。看上去他是在竭力稳定年轻人的情绪。两个人都对吉普车周围的一片忙乱规而不见。

  这很蹊跷,她想,先头他们对这些设备有多么操心啊。而现在,他们却似乎无动于衷了。

  至于那第三个男人,巴塞尔顿,她当然已经认出来了。在这条小渔船上见到他,她颇为吃惊。巴塞尔顿只是敷衍地与她握了握手,一俟船驶离码头,他便到甲板下面去了。他一直未再露面。不过大概他也晕船了。

  在继续观察中,她看见道奇森霍地转身离开金,匆匆跑去监督水手们的工作。金被一个人撇在那儿,便走过去检查船尾处将箱子和桶捆绑在甲板上的绳索。箱子上标着“生物合成公司”。

  哈丁从未听说过什么生物合成公司。她很纳闷,不知伊恩和理查德究竟与它有什么联系。每当伊恩和她在一起时。他对生物技术公司一类总是持批评态度,甚至嗤之以鼻。而这帮人看起来又不大像是朋友,他们显得太生硬,太……反常。

  随即她又想到,伊恩的确有一些古里古怪的朋友。他们总是不期而至,出现在他的公寓——日本书法家、印度尼西亚加马兰马戏团团员、穿一件磨得发亮的西班牙式甲克的拉斯雏加斯魔术师、认为地球是空心的诡秘的法国占星学家……还有他那些教学家朋友们。他们才真叫疯狂,或者说在萨拉眼中他们是这样。他们如此想入非非,如此醉心于他们的验证。一页又一页的验证公式,有时甚至洋洋洒洒几百页,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抽象了。萨拉·哈丁喜欢触摸泥土,观看动物,体验声音和气味。这些对于她才是实实在在的。其他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串理论:也可能正确,也可能错误。

  海浪开始猛烈地撞击船头,她朝后退了几步,不让自己给打湿。她打了个哈欠,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她没睡多少觉。道奇森忙完了吉普车的事,朝她走来。

  她问:“一切正常吗?”

  “啊,正常,“道奇森说道,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你的朋友金看上去挺不安啊。”

  “他不喜欢坐船,”道奇森说,他冲着海浪点了点下巴,“不过我们正在加速航行。还有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就要登岸了。”

  “告诉我,”她说,“生物合成公司是怎么回事?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是一家小公司,”道奇森说,“我们生产所谓的消费性生物制品,我们专门搞娱乐类和体育类的生物。比如说吧,我们曾培育过新品种的鲑鱼,以及其他供捕捉的鱼,我们现在正在生产新品种的狗,一种专为公寓居住者们设计的小型宠犬。就搞这些名堂。”

  正是伊恩讨厌的那些名堂,她想。“你是怎么认识伊恩的?”

  “嚷,说来话长啦。”道奇森说。

  她注意到他在闪烁其词:“有多久了?”

  “那可要从公园的时候说起了。”

  “公园?”

  他点了点头:“他告诉过你他的腿是善么受伤的吗?”

  “没有,”她说道,“他闭口不谈此事,他只说过这件事发生在一次咨询工作过程中,当时……我不清楚,好像出了点麻烦,那是在公园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道奇森说罢,把目光投向了茫茫大海。少顷,他耸耸肩道:“那么你呢?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曾是我的学位论文阅读人之一。我是个生态学家,我研究非洲草原生态系统中的大型哺乳动物,在东非,特别是食肉动物。”

  “食肉动物?”

  “我一直在研究鬣狗。”她说,“在这之前是狮子。”

  “研究很久了吗?”

  “到现在将近十年了,拿到博士学位后一直干了六年。”

  “有意思,”道奇森点了点头道,“那么说你是从非洲一路赶来的了?”

  “是啊,从塞罗涅拉来,在坦桑尼亚。”

  道奇森茫然地点点头,将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投向小岛,“真是想不到啊,看样子天气总算要放晴了。”

  她扭头一看,只见头嘎上方云层渐薄,微露出道道蔚蓝。阳光正努力穿透云层。海面风浪渐平。她惊讶地发现小岛已靠近了许多,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拔海而起的悬崖峭壁,尽是些灰红色的火山岩,十分陡直险峻。

  “在坦桑尼亚,“道奇森说,“你有一个挺大的研究小组吧?”

  “不,我一个人工作。“

  “没有带学生?”他同。

  “没有。因为我的工作并不是很刺激、很吸引人。非洲热带草原的大型食肉动物多数在夜间活动,因此我的研究工作大多是在夜晚进行。”

  “可难为了你的丈夫了。”

  “哦,我没有结婚。”她微微耸了耸肩道。

  “真让我吃惊啊,“他说,“毕竟,像你这样的漂亮女人……”

  “我没有时间,“她很快地回答道,接着她话锋一转,“你们准备在哪里靠岸上岛?”

  道奇森回头看了看,他们离小岛已如此之近,可以看见一道道白浪高高卷起,摔碎在峭壁的底部。他们离岛只有一两英里远了。“这是个不寻常的岛屿,”道奇森说,“中美洲这一带是火山多发区。在墨西哥与哥伦比亚之间有大约三十座活火山。所有这些近海岛屿在过去某个时候都曾是活火山,是中部火山链的一环,然而与大陆的情况不同,现在这些岛屿都成了死火山,已有一千年左右没爆发过了。”

  “这么说我们看到的是火山口外侧?”

  “一点不错,那些悬崖峭壁完全是雨水侵蚀造成的,不过海水也侵蚀了峭壁的底部。你看见悬崖上那一块块平刷刷的断面,海水就是在那里冲剧底部,于是大块的岩壁表层棱渗遗侵蚀,蛏片地劈裂,坠人海中。那都是些松软的火山岩。”

  “那么你们将停靠在……”

  “岛的向风侧有几处地方的崖壁被海浪冲刷形成了岩洞。在其中两处,岩洞接上了从岛内流出的小河,因而是可以通过的。”他抬手向前一指,“瞧那边,你现在刚好能看见其中的一个岩洞。”

  萨拉·啥丁看见悬崖底部凹进一个外形不规则的洞口,四周巨浪拍击,一股股白花花的羽状水柱飞溅到空中,高达五十英尺。

  “你们打算把船开进那边的岩洞吗?”

  “如果天气不变,是打算这样。”道奇森转过头来,“别担心,情况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糟。别管它。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是关于非洲,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非洲的?”

  “一接到道克·索恩的电话之后,他说他要和伊恩一块儿去搭救理查德,问我愿不愿意来。”

  “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要考虑考虑。”

  道奇森皱了皱眉:“你没对他说你要来?”

  “没有,因为我没拿定主意,我是说我很忙,我有自己的工作,再说路途又遥远。”

  “为了一位老情人啊。”道奇森同情地点了点头。

  她长叹一声。“哎,你是知道的,伊恩这个人。”

  “是啊,我了解伊恩。”道奇森说,“很有个性。”

  “这只是一种说法。”她说。

  一阵尴尬的沉默,道奇森清了清嗓子,“我都搞糊涂了,”他说,“你到底告诉谁说你要来了?”

  “谁也没告诉。”她说,“我搭上一班飞机,就来了。”

  “可你的大学,你的同事们……”

  她耸了耸肩:“时间来不及。再说我刚才说过,我是独自一人工作的。”她又朝小岛望去。

  悬崖高耸在渔船之上。他们离岛只有几百码远了,岩洞此时显得大了许多,但海浪却猛烈拍击着洞口两侧,溅得很高。

  她摇了摇头:“看起来相当险恶啊。”

  “不必担心,”道奇森说,“看见了吗?船长已经把船驶向洞口。一旦通过了它,我们就平安无事了。然后……就会非常激动人心啦。”

  渔船在海浪中摇晃着,沉浮着,变化不定。她紧紧抓住栏杆,在她身旁的道奇森露齿一笑:“明白我的意思吗?激动人心,是不是?”他突然之间显得精神亢奋,几近焦噪不安。他绷紧了身体,搓着取手,“没必要担心,哈丁小姐,我决不会允许任何事情发生在——”

  她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可她还未及答话,船头便又一次下沉,溅起一片浪花,她不由得踉跄了两步。这时道奇森迅速弯下身子——看起来是要来扶稳她——可似乎出了点错——他的身体猛撞在她的腿上,随后一抬——接着又是一股大浪劈了下来,她感觉身体被扭翻,不禁失声尖叫,伸手去抓栏杆。但是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世界在她周围颠倒旋转,她的头猛地撞上了栏杆,旋即身子便翻了个筋斗,在空中坠了下去。

  她看见船体上剥落的油漆从身旁一闪而过,看见绿色的海洋冲着她直扑面来,接着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刺骨的冰冷,令她周身震颤,她已一头扎进了翻腾汹涌的海水,沉入波涛之下,进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