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看了从前的通讯录,盯着上面那些几乎被遗忘的名字看了好久,随后跟一家酒店订了个包厢。靠墙摆放的长条桌上有十二瓶葡萄酒,整齐地排列在几碟小点心的旁边等待着。在波希米亚,人们不喝什么好酒,没有收藏陈酿的习惯。伊莱娜满心欢喜地买来这些波尔多陈酿,就是为了给她的来客们一个惊喜,为了好好款待她们,以重续她们之间的友谊。

    但她差一点给办糟了。她的那些朋友,一个个都很拘束,看着这些酒,直到她们中间的一位充满自信,且以直率为荣,宣称自己还是更喜欢喝啤酒。经她这一直说,其他人跟着活跃起来,纷纷附和,于是这位爱喝啤酒的唤来了侍者。

    伊莱娜责怪自己错带了这箱波尔多酒,愚蠢地暴露了自己和她们之间存在的一切隔阂:长期远离故土,她那些外国人的习惯,还有她的富裕。她真的在责怪自己,因为她很看重这次聚会:说到底她是想借此弄明白自己在这里能否生活,还能否有家的感觉,还能否有朋友。因此她并不想对朋友一次小小的冒失生气,她甚至要把这看成是一种亲热的坦率;而且,她的客人所钟情的啤酒不正是一种真诚的神圣饮品?一剂能驱除所有虚伪、所有矫揉造作之表演的良药吗?一剂让饮者清清白白地撒尿,老老实实地发胖的良药吗?事实上伊莱娜周围的这些女人都胖得很奔放,此刻她们正说个不停,好注意层出不穷,还一致称颂着居斯塔夫,她们都知道他的存在。

    这时侍者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十大杯啤酒,每只手各五杯,这一高难度的表演引来了众人的一阵掌声和笑声。她们举杯相碰:“为伊莱娜的健康干杯!为归来的女儿干杯!”

    伊莱娜抿了一小口啤酒,心想:如果是居斯塔夫请她们喝葡萄酒呢?那她们会拒绝吗?当然不会。她们拒绝了她的葡萄酒,也就是拒绝了她本人,拒绝了那个离开多少年后重新归来的自己。

    其实这正是她的一个赌:赌她们是否接受重新归来的她。她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是一个天真的少妇,再回来时她已经成熟了,身后是她所经历的并为之骄傲的艰难生活。她想尽一切努力,让她们接受二十年后的自己,接受她的经历、她的信仰还有她的观点。成败在此一举:要么她以现在的样子成功地融入她们中间,要么只能离开。她组织了这场聚会,作为自己攻势的第一步。她们非要喝啤酒,那就喝啤酒好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由她自己来掌握谈话的内容,让别人都听她说话。

    然而时间一分分过去,这群女人都在各说各的,几乎不可能开始真正谈点什么,更不可能强加什么主题了。她小心翼翼,试图接上她们的话头,然后将大家带到自己想说的东西上去,但是她失败了。一旦她的话偏离了她们关心的事情,就没有一个人再理会她了。

    侍者已经又上了一轮啤酒;桌子上正摆着她刚才的那一杯,上面的泡沫已经消退,在新上的泡沫丰富的第二杯酒旁边显得自惭形秽。伊莱娜责怪自己怎么已经对啤酒失去了兴趣;她在法国学会了小口小口地品尝美酒,已经不能习惯喝啤酒需要的那样豪饮了。她将酒杯举到唇边,强迫自己一口气喝下了两三大口。这时,客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位,有六十来岁,亲切地朝她伸出手,擦去了伊莱娜嘴边残留的泡沫,

    “别勉强自己了,”她对伊莱娜说,“我们一起来点葡萄酒怎么样?放着这么好的酒不喝有点太傻了。”长条桌上的葡萄酒一直没人动过,她叫侍者打开了其中一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