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西凉太下了公共汽车,仰望着被夕阳烘托得红通通的天空,不由得感叹道:“总算到达终点啦!”

    他知道现在即使赶到现场也来不及,因为手头的计划书复印件上规定:“开始时间”是下午六时整。而此刻差十分就六点了。从这儿再怎样快马流星地赶路也无济于事。再说纵然赶上,也不可能把前来代替自己的人挤下来。既知如此,却又这么匆忙赶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要说是不自觉地信步而来,也不能说不对。另一方面又觉得似乎是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感驱使而来。但是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就是他现在正笼罩在一种较之平时更为阴郁,更为感伤的情绪之中。

    他整了整由于汗水而下滑的银边眼睛,不慌不忙地瞧了瞧周围景色。脚下是他相隔十年之后重访的土地,然而亲切之情却没有油然而生。

    十年前的夏天,学校在这里举行“夏令营活动”。正是现在这个时候——七月下旬至八月上旬。记得住宿在靠近山边的一座又旧又大的房子里,据说那是校长的妈妈家,还是什么人家。

    当时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如今年过二十,觉得那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了。由于缺乏现实感,虽然想追寻一点具体的回忆,却不知为什么总是在一个月前梦见的一些事上打圈圈。

    放眼望去,一处处的风景,好像多少都有点印象。只是觉得那时住宅要比现在少得多,而乡土味道更为浓厚些,马路上行驶的汽车也没有现在这么多。他从裤带里取出一张通往时计宅院的路线图来查看方向。这图是和计划书复印件一起收到的。时计宅院距离这个汽车站究竟多远,从略图上是无法判断的。不过,看来也不需要走上几个小时吧。回程的公共汽车直到很晚才收车。他心想既然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哪怕是看上一眼,也要见识见识那轰动一时的时计宅院。福西参照那张略图,选择一条从汽车道向东面山里拐去的路线,开始步行。

    第一个向他提到“时计馆有幽灵”的,是他的学弟渡边凉介。那是去年九月间的事。

    他们的研究组,本来就是由一群对这类问题怀着无限好奇心的人组成,所以当听到镰仓市郊有一座收藏着无数钟表的奇特馆室,并且馆内经常有少女幽灵出没时,提出亲自去宅院走访一次,便是很自然的了。

    福西对渡边所讲的自然也大感兴趣。而且他的兴趣,已超越了单纯的好奇心。他在听渡边讲的时候,心中便想:说不定自己曾见过那个“时计宅院”呢。他后来知道不光是自己,瓜生民佐男、河原崎润一,还有樫早纪子等,也有同样想法。他们几个都是十年前一起在那儿度过一段夏天的幼年朋友。

    “果然是那个宅院!”大约一周之后,瓜生对他说道。当时瓜生和河原崎、渡边三个人急不可耐地去了镰仓。

    “那房子就在以前咱们一起玩过那片森林边上呀!由于建起一座塔,整个氛围和当时大不一样了。”

    福西知道了事情和自己料想的一样。但同时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那房子既是兴妖作怪的宅院,那么出现在那儿的少女幽灵,是不是就是当时的那个……可是他有所顾虑,没有说出来。因而对瓜生和河原崎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自然也无从知道了。

    他们最后决定以研究会的名义,要求去时计宅院采访,结果对方二话没说就给拒绝了。

    事过一个月之后,多数会员对这椿事的兴趣已经淡薄。不料今年春天,突然收到“混沌”杂志社的邀请,希望对此次“特别计划”给予协助。

    来同他联系的是一个叫小早川的编辑。小早川大约在两年前,为采访研究会活动,曾来过一次,同时又有W大学老校友的一层情谊,所以打那以后,凡有什么活动,总忘不了要告诉他们。

    福西心想真是不可思议的机缘呀!他们接到通知后,最初有点犹豫不决,弄不清这是否是一件值得欢欣鼓舞的事,但是又觉得不管怎样,将能实现采访“宅院”的愿望,还能参加知名招魂师举行的“招魂会”,不仅如此,有关活动还将在“混沌”杂志上作专题报导。

    因此,多数人认为是件值得欢迎的好事。福西也表示赞成,并被列入参加者名单。然而福西万万没有想到——他前天夜里突然接到家中的讣告。住在藤泽市的堂弟因为摩托车事故而死亡。堂弟是本家叔叔的儿子,是个年仅十七岁的高中生。

    福西的父母于五年前,在他上高中的时候离婚。他跟随母亲离开了父亲的家。因此,父亲家族方面的丧事,母亲自然不会参加,只能一个人去藤泽市。死去的堂弟是他孩提时代经常一起玩耍的伙伴,所以他不能不去参加葬礼。当然也无可否认他还怀有另一种想法:或许在那儿能见到已数年未见的父亲。

    父亲果然去了。但是见到久别的儿子,并无喜悦之情,只知一味讨好新婚妻子。福西实在受不住,只好不去看他父亲的那种样子。他怏怏不乐,边走边咂嘴,心想:真是的,早知如此,不该去他那儿!烧香、出殡,然后是火葬。年轻人的过早夭折,使所有参加葬礼者的心头蒙上一层阴暗沉郁的影子,也使那夏日蒸笼般闷热的天气达到了顶点。失去儿子的叔父和婶母悲哀至极,痛不欲生。婶母抱着棺材嚎啕大哭,直哭到最后,叔父则紧握拳头,高声怒喊着要控告县府。听说堂弟骑摩托车时,连人带车翻进了县营公路上的一个坑洞里,折断了颈骨。那坑洞据说是由于下雨,地盘松软,露面大幅度下陷造成的。福西想再怎样控诉行政不力,获得赔偿金,死者也不可能复活,有何用处!他怀着十分厌恶的心情瞧着怒吼的叔父。他甚至觉得那样做,是对堂弟之死的一种亵渎行为。当然如果说失去亲人的家属人人都是此种心情,他也只好表示同意。也许要是不那样把愤怒对准一个目标发泄出去,会被悲痛压垮的。

    从火葬场归来,他连叔叔家备好的饭菜也没吃,谎称有约会,匆匆告辞。他不愿意继续看到父亲的样子,也不愿继续在心中反驳叔父的怒骂。这两件事使他无比难过。

    他再次感到不愉快,觉得不该去。与此同时,他突然想起“塌陷的道路”这句话。这句话(塌陷……)及由此造成的印象(栽倒坑洞中),在他脑海中掀起微妙的波纹。这种情况,从听到发生事故之后,已出现过好几次了。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又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无须担心。穿过住宅街,四周景色突然冷清起来,道路变成狭窄的坡路,伸向苍郁的森林中间。

    看不到一点灯光。太阳即将落下,周围逐渐暗下来。福西正在考虑是否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发现一辆汽车停在前边,堵住去路。那是一辆德国大众牌戈尔夫车。

    “是故障吗?”那男人打开引擎盖,把脑袋钻在里边。福西这么一问,他活象一只爬在那儿的青蛙,一下跳了起来,并回过头说道:“啊,嗯,就这个样子,突然不走了。是个老掉牙的车啦!”说着,用脚尖踢那缓衡器。

    他是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比矮个儿福西高出一个头。上身穿一件发暗的草绿色夹克,说他是青蛙,倒不如说更像一只螳螂。

    “这两三年,我的车运实在不佳啊!”

    “是吗?真够你受的呀!”看上去那辆车确实陈旧,好多处油漆脱落,锈迹斑斑。

    瞧那脏兮兮的车牌上写的是品川号码,福西便问:“是东京来的吗?”他在路上遇到这种情况是绝对不会视而不见,一走了之的。这是他的性格。

    “叫传呼台没有?”

    “还没有!”

    这男人仿佛吹口哨似的噘着嘴唇回答了一句,同时把身体又转回去,面向汽车。

    “要是根据它的脾气哄着它,可能会修好的。”他嘟囔了这么一句,回过头问福西,“喂,你会开车吗?”

    “嗯,领到了一张驾驶执照!”

    “那你进去给打一下火试试好吗?”

    福西按照他的要求进到驾驶座。方向盘在右侧。他在寻找钥匙孔的位置时,突然看到计数器上随办仍着一直蓝色纸摺仙鹤。他心想这上面放着摺纸鸟,真莫名其妙!但更奇的要算那仙鹤的形状,竟然有三个头。

    “请打一下火吧!”男人从汽车引擎边抬起头说道。福西扭动要是,马达哒哒地转动起来,紧接着爆发一阵马那逆转的轰鸣声。按照这一顺序反复数次时候,引擎终于正常运转起来。

    “啊——,发动起来啦!”那男子欢叫起来,并盖上引擎盖,说道,“谢谢,幸亏有你帮忙!”

    福西从车上下来,那男子笑逐颜开地对他表示谢意。乍一看,他的面相要比福西大上十岁,但这么一笑,脸上又不时现出宛如孩子般的天真稚气。

    “这回不会有问题了吧?”

    “你指车吗?嗯,问题不大吧!反正离目的地没有多远,再抛锚,就只好叫修理师傅来啦!”

    “你的目的地是……”福西心想不会那么巧吧,便开口问道:“从这儿往哪儿去呀?”

    不料,他的回答正中在这个“巧”字上。

    “这前边有一座叫做时计馆的建筑物,你知道吗?我去那儿!”

    “噢?”福西不胜惊讶,再次看了看对方的面孔。

    从他使用“目的地”这个字眼和汽车牌号看,他不可能是住在宅院里的人。但又不像是为办什么事去那儿。看到福西的反应,对方也现出吃惊的表情,侧着头问道:“说不定你也是去那个宅院的吧?”

    “是呀,一点不错!”

    “噢?原来是这样啊。”他右手握成拳头,不住地轻敲自己的太阳穴处说,“这么说来,你就是W大学的啦?”

    “嗯,是的。”

    “是推理研究会的学生?”

    “是这样,可你怎么会……?”

    “这可真是奇遇呀!”那男子高兴地露出雪白的牙齿,看了一下手表说:“你来迟了!那项活动好像定在下午六点钟开始吧?”看来他了解有关情况,莫非他也是个迟到的“参与者”?

    “天色已经黑下来啦!”他扫视一下周围,嘀咕这么一句,便伸手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同时说道:“一块坐车去吧!你叫什么名字呀?”

    “福西。”

    “福西君。我呀,说实在的,也希望有个伴儿一起去,心里才感到踏实呢!”

    对方虽然这么说,福西却仍感到有些困惑不解之处。即便在看到对方递过来的名片上分明写着“推理小说家鹿谷门实”,他仍然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