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者的儿子在一天即将结束血糖降低的时候,时常想要自杀。弗雷德·罗斯瓦特下班回家的时候也正是这样。他差一点被放在起居室过道里的吸尘器碰倒了,只是靠迅速跨了一大步才保持了平衡。腿被一个小桌子刮破了皮,桌子上的硬币也碰到了地板上。他爬在地板上把硬币拣了起来。

    他知道他老婆没出门,因为阿曼尼达送给她的生日礼品那架唱机正在放着呢。她仅有五张唱片,而且全部都放在换片架上了。这些唱片是参加一个唱片俱乐部的奖品。她为了从一张共有一百个唱片的名单上排出这五张唱片来,真是搅得天翻地覆。最后她挑中的五张唱片是:弗兰克·辛纳屈拉的“来和我跳舞”,摩门神堂合唱队的“上帝是我们的最坚强的堡垒及其它圣乐选曲”,苏联军队合唱队的“到蒂帕拉里的路程遥远及其它”,列昂纳德·伯恩斯坦指挥的“新世界交响乐”以及里查德·布顿朗诵的“狄伦·汤马斯的诗”。

    弗雷德拣钱币的时候,放的是布顿的唱片。

    弗雷德立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眼睛里直冒金星。他走进卧室,发现他老婆穿着衣服躺在床上睡着了。她喝多了,满嘴是小鸡和蛋黄酱的气味,和往常跟阿曼尼达一起吃过午饭回来的情况没什么两样。弗雷德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盘算着要在地窖里的一根管子上吊死。

    但是,此刻他想起了他的儿子。厕所里传来冲水的声音。

    这么说,小弗兰克林在家,在洗澡间内。他走到弗兰克林的卧室里去等他。这间屋是弗雷德在这幢房子里唯一真正感到舒服的地方。拉着窗帘。这件事有点奇怪,因为这个孩子没有任何理由要把白天最后一点光线挡在外面,而且也没有邻居偷看。

    唯一的光线是来自床头柜上的一盏稀奇古怪的灯。这盏灯上有一个手举铁锤的铁匠石膏小塑像。铁匠后面有一块桔红色的磨花玻璃。玻璃后面是一个灯泡,灯泡上方有一个小小的洋铁做的风车。从灯泡上升的热空气推动风车转动。转动着的风车的发亮表面使得光线在桔红玻璃上闪烁跳跃,看起来像是真有一团火。

    这盏灯还有一个故事呢。它已有三十三年的历史了。制造这盏灯的公司正是弗雷德的父亲所作的最后一次投机事业。

    弗雷德想服用大量安眠药,但是又想起了他的儿子。他扫了一眼这个古里古怪的灯光照亮的房间,想找点什么话题好同孩子聊聊。他看到床上枕头下露出了一张照片的一角。弗雷德把它抽了出来,心里想很可能是某体育明星的照片,或者是弗雷德他自己在“玫瑰花蕾!号”上操船的照片。

    但是,它原来是一张春宫照片,是小弗兰克林今天上午从莉拉·邦特莱恩那里买来的,用的钱是他送报纸挣来的。照片上是两个裸体的傻笑着的肥胖妓女,其中的一个正企图和一个高贵的、正经的、面无笑容的谢特兰小马驹进行根本不可能的性交。

    弗雷德觉得恶心,慌手慌脚地把这张照片放进他的口袋里,步履蹒跚地走出来,进了厨房,心里想着,天晓得这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他瞄了一眼厨房:即使在这里放一张电刑椅子也不见得合适。卡洛琳认为这里是受苦刑的地方。这里有一株海芋,早已经枯死了。水池上的肥皂盘内是由湿的碎肥皂片片压成的一个五颜六色的肥皂球。肥皂碎片制肥皂球是卡洛琳结婚时带来的唯一持家手艺。是她从她妈妈那里继承来的。

    弗雷德想到在澡盆内放满热水,爬进去,然后用不锈钢刮胡子刀片把他的手腕切开。但是,此刻他看到角落里的小塑料垃圾桶里装得满满的。他知道,如果卡洛琳酒醒起来以后,发现没有人把垃圾桶拿出去倒,她会大为光火。于是,他把垃圾拿到车房倒了,然后用房子旁边的软管把桶冲洗干净。

    “咣啷、咣啷”,桶内的水在诉说着。然后,弗雷德看到不知谁没把地窖里的灯关上。他从地下室窗前的空地,透过肮脏的玻璃望进去,看到粘糊糊的碗柜的顶部,有他父亲写的家史———这本家史弗雷德想也没有想过要去看看。还有一罐子耗子药和一支锈坏了的零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

    这个静止的世界是有趣的。然而此时,弗雷德发觉这里并不是完全静止的。一只小老鼠正在啃那本手稿的角。

    弗雷德敲敲窗子。老鼠停下来了,四处张望着,就是没有看到弗雷德,于是又继续啃了起来。

    弗雷德走进地下室,从架子上取下手稿,看看坏成什么样了。他把封面上的积灰吹掉,上面写着:《罗德艾兰州的罗斯瓦特家史》,里胡·罗斯瓦特著。弗雷德解开捆住手稿的带子,翻开第一页,它是这样说的:

    罗斯瓦特家族在旧世界的家,原来是而且现在也还在康瓦尔附近的锡利群岛上。约翰在那里创建了这个家族,他于一六四五年登上圣玛丽岛,是跟随后来成为查理二世的十五岁的查理王子的同一伙人,到这里是为了逃避清教徒革命。当时,罗斯瓦特这个姓是个化名。在约翰给自己采用这个姓之前,英格兰根本就没有罗斯瓦特这个姓。他的真名字是约翰·格雷厄姆。他是蒙特罗斯的第五代伯爵和第一代侯爵詹姆士·格雷厄姆的五个儿子中的老幺。他之所以必须采用化名,是因为詹姆士·格雷厄姆是保王党的领袖之一,但保王党没有胜利。詹姆士干过许多罗曼蒂克的冒险。有一次他乔装,跑到苏格兰高地,组织了一支小而精锐的军队,带领着他曾经六次大胜兵力远远超过他的阿其波尔德·坎贝尔,第八代阿基尔伯爵的长老会低地军队。詹姆士也是一个诗人。所以每个姓罗斯瓦特的实际上都是一个格雷厄姆,属苏格兰贵族血统。詹姆士于一六五!年被绞死。

    可怜的老弗雷德根本不敢相信,他居然和这样荣耀的人有关系。真是凑巧,他穿的正是一双阿基尔袜子。他向上提起点裤子看着这双袜子,现在阿基尔对他有了新的意义。他自言自语地说,他的一位祖辈曾痛歼阿基尔伯爵六次。弗雷德同时也发现,他的小腿碰在桌子上,比他原来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因为血已经流到他的阿基尔袜子的上部了。

    他继续往下看:

    约翰·格雷厄姆在锡利群岛上重新取名为约翰·罗斯瓦特,显然是他发现此地的温和气候和这个姓氏很相宜,所以他再也没有离开这里,生了七子六女,据说他也是一位诗人,不过没有一篇诗作得以流传。如果我们能看到他的一些诗,那么这些也许可以向我们揭示直到如今的一个迷:为什么一个贵族竟然会放弃他的好姓氏以及它带来的一切特权,反而满足于在一个远离财富和权力中心的一个小岛上,过一种简朴的农民生活。我可以作一种猜测,也只能是一种猜测而已,他或许是对他在和他的兄弟并肩作战时看到的那些血淋淋的情况感到厌恶,不管是什么,他从来也没有对家人说过他是从哪里来的,而且在皇朝复辟以后,也从来没有透露过他自己的原姓是格雷厄姆。在格雷厄姆家史上,据说他是在护卫查理王子的路途中在海上失踪的。

    弗雷德听到了楼上卡洛琳呕吐的声音。

    约翰·罗斯瓦特的第三个儿子,弗雷德里克,是罗德艾兰州罗斯瓦特的直系祖先。我们对他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有一个儿子,叫作乔治,他是罗斯瓦特家第一个离开岛子的人。乔治在一七!!年到了伦敦,成了一个花商。乔治有两个儿子,小的一个叫作约翰。于一七三一年因债务而入狱。一七三二年,他由詹姆士·!"奥格勒索普代付债款而被保释出狱,条件是约翰要陪同奥格勒索普远征队到佐治亚去。约翰将充当远征队的首席园艺家。种植桑树和养蚕抽丝由他们来计划。约翰·罗斯瓦特也将充当主要的设计师,负责规划后来成为萨凡纳市的那块地方。一七四二年约翰在西班牙的血腥沼泽战斗中负了重伤。

    看到这里,弗雷德对他的祖上在过去竟这样机智和勇敢而欣喜若狂,以致他必须即刻把这件事告诉他的老婆。他从来没想到要把这本宝书拿给他老婆看。它必须留在这个神气的地窖里,让她自己下来拜读。

    所以,他把盖在她身上的床罩拉掉。这肯定是他们结婚以来最放肆、最具色情挑逗性的行动了。他告诉她他的真正姓氏是格雷厄姆,说他的一位祖先曾经设计过萨凡纳市,要她跟他一起到地窖里去。

    她莫名其妙地跟着弗雷德下了楼。他指给她看那本手稿,叽里喳啦地对她讲了一通罗德艾兰州的罗斯瓦特的家史,一直讲到血腥沼泽战斗为止。

    “我要着重讲清楚的是,”他说,“是———我们不是没有地位的人。我对假定我们是无名之辈的说法已经感到厌恶和腻透了。”

    “我从来没有假定我们是无名之辈呀。”

    “你假定过我是无名之辈。”这还真不假,而且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个大实话使他们两人都不知所措。“你明白我的意思口罗。”

    弗雷德说。他接着说,语气不似刚才那般坚决,这是因为他处于一种从未有过的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状态,一种不知从何说起,如何说好的状态。

    “那些贼娘养的,你认为好得不得了,跟我们比———跟我比———我倒想要看看,他们有多少东西可以和我们的祖先比?我原先一直认为人们吹嘘自己的家谱真是太没意思了———不过,老天作证,如果有人这样坚持,我倒很高兴地让他见识见识我的祖先!我们别再老是低声下气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人说‘你好’,或者说‘再见’!我们则不管干什么总是说‘请原谅’。”他举起双手,“再也不低声下气了!是啊,我们是没钱!不错,我们是穷!这是美国!而美国是在这个倒霉的世界上,人们并不需要穷而老是应该低声下气的地方。在美国,问题应该是:‘这个人是个好公民吗?他是不是诚实?他是不是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啦?’”

    他用他的一双肉墩墩的手举起手稿,吓唬可怜的卡洛琳:“罗德艾兰州的罗斯瓦特过去曾经是活跃的有创造力的人,而且在将来也还会是的。”他对她说,“有些人有钱,有些人没有钱,但是,老天作证,他们在历史上都有自己的作用。再也可以这样低三下四了!”

    他已经成功地使卡洛琳也纳入了他的思路。这对任何热情奔

    放的人本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她让一种敬畏搞得晕头转向。“你知道华盛顿国家档案馆门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她承认。

    “‘过去只是开场白!’”

    “哦。”

    “好吧,”弗雷德说,“现在就让我们一起来读这本罗德艾兰州的罗斯瓦特的历史吧,同时用这么一点点共同的自豪和信念来进一步加强我们的婚姻关系吧。”

    她无声地点着头。

    约翰·罗斯瓦特参加血腥沼泽战斗的故事正好在手稿第二页结束了。所以,弗雷德用拇指和食指夹住这一页的角上,装模作样地掀起来,以显出下面的奇迹。

    手稿上是空的。家史的核心部分已经被白蚁吃掉了。它们还在这里,像蛆堆一样,蓝灰色的,还在吃呢。

    当卡洛琳被气得浑身哆嗦着,顿着脚又爬上地窖的楼梯以后,弗雷德平静地自己劝自己,现在是真正去死的时候了。弗雷德闭着眼也会打绞刑结,此刻他就用晒衣绳打了一个。他爬上一张凳子,把另一头拴在一个有二英寸半套钩的水管上,他曾经试过这根管子。

    他正在把绳套往头上套的时候,小弗兰克林从楼梯口往下喊,说是有人来找他。这个人就是诺曼·姆沙利。他不经邀请就走下楼梯,提着一个用绳子交叉捆着而又合不拢的肥大的公文包。

    弗雷德赶快行动,差一点就丢了人,让人家看到他正在自我毁灭。

    “你———?”他对姆沙利说。

    “是罗斯瓦特先生吗?”

    “是———?”

    “先生———就在此时此刻,你的印第安纳州的亲戚正在诈骗剥夺你和你一家子的继承权,成万上亿的钱。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个相当便宜和简单的法律行动,这万贯的家产就是你的了。”

    弗雷德晕倒了。

    两天以后,差不多正是埃利奥特在造锯城肯迪食堂搭乘灰狗公共汽车去印第安纳波利斯与西尔维亚在青鸟室见面的时候,时已正午,他还睡意正酣。他晚上睡得特别不好,不仅因为是电话,而且不断地来找他的人一半以上都喝醉了酒。在罗斯瓦特镇出现了一种惶惶不安的情绪。尽管埃利奥特多次否认,但是来找他的人都一口咬定,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埃利奥特整理干净他的桌面。放在桌上的是一套新的蓝色服装,一件新的白色衬衣,一条新的蓝色领带,一双新的黑色尼龙短袜,一条新的骑师牌衬裤,一支新牙刷和一瓶口腔洗臭水。这支新牙刷他已经用过一次了。他的口臭已经到了很严重的程度。

    狗在外面吠叫。它们从消防站跑过街去欢迎它们的一个要好的朋友,戴尔伯特·皮奇,本城的一个酒鬼。它们为他不愿意做人而愿意当狗的努力而欢呼。“去!去!去!”他白费力气地叫着,“该死的,我没有喝醉。”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埃利奥特的街门,“砰”地一声把他的这些狗朋友关在门外。他一面爬楼梯,一面唱着。这就是他唱的:

    我得了淋病,还得了烂卵泡。

    淋病倒是没什么关系,烂卵泡可真难熬。

    戴尔伯特·皮奇,一头乱发,浑身发臭,爬到楼梯半中腰时这首歌就没词了,因为他爬得实在太慢。他又唱起了《星条旗永不落》。他走进埃利奥特的办公室时,又是喘,又打嗝,还在哼着歌。

    “罗斯瓦特先生?罗斯瓦特先生?”罗斯瓦特把头蒙在毯子里,虽然他睡着了,他的手却紧紧抓住这块盖尸布。所以,皮奇为了看到埃利奥特可亲可爱的脸庞,不得不克服这双手的力量:“罗斯瓦特先生———你还活着吗?你还好吧?”

    埃利奥特的脸部因为争夺毯子而变成一副怪模样:“什么?什么?什么?”他的眼睛瞪得老大。

    “感谢仁慈的主啊!我梦见你死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梦见天使们从天上下来,带着你上去了,把你就放在可爱的耶稣本人的身旁。”

    “没有,”埃利奥特迷迷糊糊地说,“怎么会发生这类事情呢。”“将来总会发生的。而且,你在天上会听到本城的哭喊声的。”埃利奥特真希望他在天上听不到这些哭喊声,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虽然你还活着,罗斯瓦特先生,我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要上印第安纳波利斯去享受各种欢乐刺激。各色灯光和漂亮的房子,你又要享受一下高等生活的味道了。这么一来,你就会要求更多,这也是很自然的。任何人只要享受过你的那种高等生活的味道,那么下一步,就会到纽约去,去过那里的最高等的生活。说实在的,你为什么不可以呢?”

    “皮奇先生———”埃利奥特揉了揉眼,“如果我真的去纽约,又过那种最最高等的生活的话,你知道我会发生什么事吗?在我一接近一个通航的水面的一刹那,天雷就会把我打入水中,一条鲸鱼就会把我吞掉,这条鲸鱼就会一直游到墨西哥湾,游上密西西比河,游上俄亥俄河,游上瓦巴西河,游上白河,游上洛斯特河,游上罗斯瓦特河。然后,这条鲸鱼就会从小河跳进罗斯瓦特州际航运运河,它会沿着运河游到本城,我被它吐在巴台农神庙。那么我就会在那里了。”

    “不管你是不是还回来,罗斯瓦特先生,我要告诉你一条新闻,当作陪你一道去的礼物。”

    “是什么新闻,皮奇先生?”

    “就在十分钟以前,我发誓戒酒了,这就是我给你的礼物。”

    埃利奥特的红色电话机响了。他猛地冲了过去,因为这部机子是消防队的热线。“喂!”他紧握左手的全部手指,但中指却翘着,这个姿势并没有色情的意味。他是准备去按那个红色按钮。

    这个按钮会使消防站顶上的末日喇叭大声嚎叫起来。

    “罗斯瓦特先生?”传来女人的声音,而且是忸忸怩怩的。

    “是啊!是啊!”埃利奥特心里七上八下,焦急不安,“哪儿失火啦?”

    “在我的心里,罗斯瓦特先生。”

    埃利奥特生气了,不足为奇。谁都知道,他最恨有人和消防部门开玩笑。这是他唯一痛恨的事情。他听出了打电话的人,她是玛丽·摩迪,就是前天他给她的双生子洗礼的懒婆娘。她是一个纵火嫌疑犯,一个判过刑的商店小偷,一个五块钱一次的妓女。埃利奥特对她用这条直达线大为恼怒。

    “你真该死,怎么使用起这个号码来啦!该把你送进监狱去在那里腐烂!用消防电话线打私人电话的臭婊子养的,都该下地狱,永世受煎熬!”砰地一声,他挂了电话。

    过了几秒钟,黑电话机响了。“我是罗斯瓦特基金会,”埃利奥特温柔地说,“需要我们帮忙吗?”

    “罗斯瓦特先生————我还是玛丽·摩迪。”她在抽噎。

    “究竟出了什么事,亲爱的?”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他真的是准备马上去杀死那个使她哭的人。

    一辆由司机驾驶的黑色克莱斯勒牌帝国型轿车停在埃利奥特的两个窗户正下方的街边。司机打开了后座门,出来的是给关节炎老毛病折磨着的印第安纳州参议员,李斯特·阿姆斯·罗斯瓦特。他是个不速之客。

    他吱吱嘎嘎地径自上了楼。这种凄楚的作法可不是他过去的老作风。他老得让人吃惊。他像别的来访者一样,敲敲埃利奥特办公室的门,问他是不是能进去。埃利奥特,还穿着他那件气味芬芳的战时剩余物资————长长的约翰式衣服,迎上前去,拥抱他的父亲。

    “父亲,父亲,父亲———多美妙的意外啊!”

    “我跑这一趟好麻烦。”

    “我希望不是因为你认为不会受到欢迎而感到不容易。”

    “我受不了这样七凌八乱的样子。”

    “这比一个星期以前要好多了。”

    “真的吗?”

    “我们一个星期以前进行了一次彻底打扫。”

    参议员闪缩了一下,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一个啤酒罐:“我希望不是为了我的缘故,因为,我看总不致于是由于要爆发霍乱吧。”这句话说得很平静。

    “我想,你应该认识戴尔伯特·皮奇先生吧?”

    “我是听说过的。”参议员点点头,“你好呀,皮奇先生,我当然很熟悉你战时的表现。开过两次小差,对吗?要不就是三次。”

    皮奇在这样一位大人物面前吓得直打哆嗦,一声不吭,咕咕哝哝地说他从来没有当过兵。

    “那就是你的父亲口罗,我很抱歉。如果一个人很少洗脸和刮胡子的话,是看不出他的年纪的。”

    皮奇以他的沉默,表示承认很可能是他的父亲曾经开过三次小差。

    “我想我们是否能单独呆一会儿?”参议员对埃利奥特说,“或许,这样做违反你关于我们这个社会应该是公开和友好的信念吧?”

    “我就走,”皮奇说,“我清楚我什么时候该走。”

    “我看得出来,你大概是见过一些世面,是很注重学习的人。”

    皮奇拖着脚走出门,对这种侮辱突然转过身来,他自己也大吃一惊,竟然懂得他受到了侮辱:“作为一个依靠普通老百姓选票的人,参议员,你当然可以对他们说刻薄话的。”

    “作为一个醉鬼,皮奇先生,你一定知道醉鬼是不允许进投票站的。”

    “我投过票。”这是当面撒谎。

    “如果你投过,估计是投给我的吧。大多数人都是投我的票,即使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讨好过印第安纳的人们,甚至在战争时期也没有。还有,你知道他们投我票的原因吗?在每个美国人的躯壳里面,多坏都没关系,都有这么一个骨瘦如柴,说话瓮声瓮气的老家伙,就像我一样,他甚至比我还更厌恶骗子手和低能儿。”

    “啊呀,父亲————真没想过你会来,真是个愉快的意外。你看上去好极了。”

    “我感觉糟透了。我有一件糟糕的事要跟你说。我考虑,最好还是当面对你讲。”

    埃利奥特稍稍皱起眉头:“你上次是什么时候大便的。”

    “你少管闲事!”

    “对不起。”

    “我不是来讨泻药的。‘工业组织会议’说,我从宣布‘国家复兴法案’违宪以来就没有大过便了,不过,这不是我来的原因。”“你说过一切都糟透了。”

    “那又是什么一回事?”

    “通常,跑到这里来并且说这些话的人,十有八九都有便秘症。”

    “我告诉你这是什么新闻,孩子,然后我们再看看你能不能用泻药使你情绪高涨起来。有一个在麦克阿利斯特、罗宾特、里德和麦克基法律事务所工作的年轻律师,他有权阅读所有关于你的秘密材料,已经辞职了。他现在受雇于罗德艾兰州的罗斯瓦特,他们正在设法让你上法庭。他们要证明你脑子有问题。”

    埃利奥特的闹钟响了。埃利奥特拿起钟,走到墙上的红色按钮那里。他紧张地注视着钟上走着的秒针,嘴中念念有词,数着秒。他的粗短的左手中指对准那个按钮,突然按了下去,于是启动了那个西半球的最响的火警警报器。

    这个喇叭的吓人的叫声把参议员一下子抛到了墙上,使他弯下身去,捂住了耳朵。在七英里外的新安布洛西亚的一条狗只打着圈圈,自己咬自己的尾巴。在造锯城肯迪食堂的一个外地人把咖啡都倒在他自己和老板的身上。在法院大厦地下室的贝拉美容院,三百磅重的贝拉发作了一次小小的心脏病。本县的才子们都传扬着一个关于消防队长查理·沃默格兰姆的无聊的瞎编的笑话(此人在消防站隔壁开了一个保险办事处):“这一下子准把查理·沃默格兰姆吓得从他的女秘书身上滚下来。”

    埃利奥特放开了按钮。这架大警报器开始吞没了自己的声音,发出间歇的喉音:“泡泡糖,泡泡糖,泡泡糖。”并没有火情。在罗斯瓦特只是烈日当空的正午。

    “这实在太吵了!”参议员呻吟着,渐渐地直起身,“我什么事情都忘光了。”

    “这真是太好了。”

    “你听清楚我说的罗德艾兰那方面的人的事了吗?”

    “听好了。”

    “你如何看待此事?”

    “悲哀和害怕。”埃利奥特叹了口气,想装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但是没有做到,“我倒是希望永远没有这个必要来证明我的精神是不是正常,而且也希望不管是哪种情况也都永远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是否在怀疑自己是否正常?”

    “当然。”

    “那这有多长时间了?”

    埃利奥特眼睛睁得老大,考虑着要找出个老老实实的回答:

    “也许,我从十岁开始吧。”

    “我敢说你是开玩笑的。”

    “倒像是一个解嘲。”

    “以前你是很强壮的正常小孩呀!”

    “是吗?”埃利奥特对他曾是个那种小孩子有着一种天真的爱恋,他很高兴想到这个,而不愿意想到那些正从四面八方向他压来的恶鬼。

    “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到这儿来。”

    “我过去喜欢这儿,我现在还喜欢。”埃利奥特梦幻般地表白说。

    参议员稍稍挪开双脚,以便为他即将发出的打击准备好一个坚实的基础:“孩子,可能是那样,不过现在是该走的时候了———并且以后不会再来了。”

    “以后一直都不回来了?”埃利奥特惊奇地重复着。

    “你这一段生活结束了。它总是要结束的。这一点我还得感谢罗德艾兰的害人的家伙!他们正强迫你离开,而且是马上离开。”

    “他们如何能办到呢?”

    “在这种背景之下,你准备怎么样来证明你自己是正常呢?”

    埃利奥特看着自己,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这看起来———看起来———有什么特别的吗?”

    “你自己心里有数,它的确是这样的。”

    埃利奥特慢慢地摇摇头:“你会吃惊的,我什么也不清楚,父亲。”

    “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没有一个像这里的组织。如果说这里就是一套舞台布景,脚本又要求在幕拉开的时候台上空无一人,那么,在幕拉开以后,观众就会坐不住了,急于要看看,居然还有这么不可思议地这么过子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