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沙漠的尽头西沉下去,夕阳的余辉将天上的一朵形似牦牛的云映照得火红,不一会儿,云彩散开了,同时颜色也变了,从金黄色变成橙色,再变成朱红色,最后变成了淡紫色。就在这种淡紫色继续变浓,天色逐渐黑暗的时候,行德率领部队骑骆驼出发了。来到校场时,为了赶到今天早晨与尉迟光约定的地点,行德命令驼队从校场正中穿过。穿过校场后,他在昏暗的天色下已经隐约看到有人和动物活动的影子,尉迟光他们已经开始装载货物了。再往前行,看得更清楚了,一大群骆驼和一大群人来回奔忙,其间还不时夹杂着尉迟光的怒吼声。

    行德赶紧向尉迟光的方向走去。尉迟光看到一个伙计背着重物,走得踉踉跄跄,他对那人一顿怒吼。等他回过头来看到行德时,他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今夜有月亮。”

    行德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沉默不语。接着尉迟光又说:

    “搬运这些货物至少要跑两趟,要是没有月光,连路都看不清。幸好出了月亮。”

    真是这样,一轮圆圆的月亮升上了中天,发出淡淡的光芒。尉迟光心情好的时候,反而对手下人大声怒吼,行德对他太熟悉了,所以可以从他的脸色中看出来。

    “就只有这些货物吗?”

    行德看到驼夫们正在将堆积如山的各种各样的包裹打开,重新整理,他随口问道。

    “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没有其它的货物了吗?”

    尉迟光反问道。

    “如果还有的话,不管有多少都请拿来。只要尉迟光接受了,成百上千的货都保你没事。还可以增加洞穴,剩下的就只有搬运时的人手问题了。”

    “后面是还有一些货,要费点功夫了。”

    行德说道。

    “后面的做后面的打算,这些货一次运完可以吗?”

    尉迟光说着,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了,他问道:

    “这批货是些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没有一样一样地看,肯定是值钱的东西。”

    “有玉石吗?”

    “当然有。虽然我没有仔细看,但肯定是有的。天下所有的玉都有,翡翠、琥珀、琉璃,应有尽有。我已答应过,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得开包。你不要打这些东西的主意。”

    “好。”

    尉迟光像是呻吟似地回答道。这时又有两匹马驮着包裹走过来,后面跟着大云寺的三个和尚。行德离开尉迟光,向着三个僧人走去。

    “全都在这里了?”

    他问道。

    “大致如此。”

    年纪最大的一名僧人回答道。他还告诉行德,刚开始他们还想挑选一下,后来没时间了,就只好按顺序拿了。

    行德再一次郑重其事地叮嘱三位僧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得透漏包裹中装的是什么,千万要小心谨慎。三位僧人还表示,不管这批经典运到哪里,他们都愿意随行而去。

    行德又回到尉迟光那里告诉他,三个和尚也要与他们同行。

    “不行,你可以去,其他人不准去。”

    尉迟光拒绝后,又改口道:

    “也好,一起去吧。不过,到了那里之后,马上随我们回来,帮我们搬下一趟的货。”

    尉迟光不愿意太多的人知道底细,但是实际上他又缺乏人手,当然尉迟光不会对行德说起他的难处。行德自己仔细打量了一下尉迟光的队伍,好像比昨晚的人数还少一些。尉迟光答应的一百头骆驼也只有一半的样子,五十几名驼夫也减了一半,可能都各自逃命去了。

    装载作业快要完了,已经临近出发的时间,赵行德又一次回到大本营。朱王礼临行前特意留给他一位长着兔唇的队长,他是想请他代行部队的指挥权。城中要是平安无事,倒也没什么,一旦开战,兔唇队长比行德更懂得如何指挥部队。

    行德再回到校场时,货物都已装载完毕,驼队正准备出发。看起来他们也要走今早朱王礼率部出城的北门。地上还剩下一小部分箱子,大多数的货物都可以运走。

    尉迟光乘坐队伍前面的骆驼,行德紧随其后,坐在自己的骆驼上。三个僧人安排在队伍的尾部。行德看到尉迟光比以往更加神气十足,他心里肯定在想,盘踞河西的归义军节度使曹氏一家经历数代人积聚的财富现在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至少他自信如此,这可以从他一脸的傲气中看得出来。但在这种时候,从尉迟光身上却看不出王室后裔的气度来。

    一出城门就感到月光格外明亮,夜间寒气逼人。队伍乘着月色向东趱行。

    行至十里之遥,已来到党河岸边。河面上结了冰,冰面上突出着一片枯萎的芦苇。队伍过河后暂时沿着运河向东行进。中途的道路自然地向南偏转。走过一大片耕地后,进入沙漠地带。人和牲口映照在沙地上的影子变得很黑。尉迟光和行德一路上都没说话。行德朝后看,但见驮着大大小小包裹的骆驼,排成一条长队,在清冷的月光下默默地行进着。行德想到这些骆驼背上驮的都是佛经,就感到自己身后的这支队伍有点不可思议。六十多头大牲畜,驮着这么多的经卷,在月光照耀下的沙漠中行走,就是不明白其中的真正原因,也颇有些令人感慨。行德暗自思量,自己来此荒漠游历多年,莫不是就为了今夜的使命而已?

    队伍终于来到了党河支流的岸边。这条河也冻结了。这次队伍不过河,而是沿着河岸走。沿着这条河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到达千佛洞的前面。

    队伍沿着河走了二十多里,一路上寒风凛烈,在骆驼的脚下掀起沙尘飞舞。夜色迷漫,虽然看不见,但这些沙尘扑面而来,打在脸上、身上。风太大时,骆驼侧身避风,无法行进,所以,队伍的速度大大降低。

    总算到了鸣沙山的山脚下,行德浑身上下已经冻麻木了,一点知觉都没有。

    “到了。”

    前面尉迟光的骆驼停了下来,他从骆驼身上一跃而下。行德看到身穿兽皮衣服的尉迟光将两个手指放到嘴里,打一声忽哨,驼夫们都从骆驼背上下来。

    行德也从骆驼背上下来,他的眼前是一座高耸的山坡,山坡向南北方向延伸。在这面山坡上,从山脚到山顶,挖了无数的洞穴。有的洞穴还有好几层,大的洞穴有其它洞穴两层那么高。月光下,山坡表面一片青灰色,而众多的洞口里面是漆黑一团,显得神秘莫测。

    驼夫们没顾得上休息,赶紧开始卸货。尉迟光对行德说:

    “随我来。”

    说完他从人群中朝前走了一步。千佛洞就在眼前,两人不需要向前走很远。不一会,他们来到一个沙坡前,开始向上爬。人向上走,沙向下滑,十分艰难。上到坡上,前面是一个洞口。

    “这个洞里有一个最大的穴。进去朝右看就知道了。如果这个穴不够大,还可找出三、四个穴来。”

    他正准备朝前走,但又停下来继续说:

    “其它洞穴现在可能没什么事。还可以吧,留下十个人就行了,让那几个和尚也来帮忙,将东西运进来。我必须走了。”

    尉迟光说完就急着要返回。行德在洞穴里看了看,和他一起回到下面驼队聚集的地方。货物全都卸下来了,堆在一处。

    尉迟光指名十个驼夫留下,让他们听从行德指挥,其他的驼夫随他走,他带头跨上自己的骆驼。尉迟光想带走所有的骆驼,行德要求为他们留下四五头。尉迟光不愿意,争执了半天,只留下了一头。

    尉迟光的驼队离开千佛洞,还准备回去,再运一趟货来。行德、十名驼夫、三个和尚和一头骆驼,还有一大堆的货物留了下来。

    尉迟光的驼队沿着丘陵的边缘在前方消失了。驼夫们已经开始点燃了篝火,行德和三名和尚一起爬上藏东西的石窟。行德这时才注意到,这个洞窟在整个山丘的北部,是三层佛洞的最下一层,在众多的洞穴中,算是较大的一个。

    开始时他们觉得洞里太暗,只好站在洞口向里观望,过了一会儿,眼睛习惯了,可以看得清楚一点了。不知道是被沙埋了,还是就这样挖的,这个岩洞在四个人站的这一块地面的下方,要想进去,就得往下走一步。

    行德率先进入洞口。在外面没看出来,一进洞行德就发现洞口左边的墙上画有好几尊菩萨。借着洞口的少许月光,可以看出墙上的这些壁画总体上是青色的,但是行德想,如果就近仔细观看,即使褪色了,也应该看得出彩色来。另一面的墙由于背着月光,所以上面有什么图画,一概不知。也许画着相同的图画。再往前走,行德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只好停下。行德现在站的地方只是洞口,洞内应该很大。这时有一个和尚在行德身后问道:

    “这里就是藏经的洞穴吗?”

    他所说的是一个在背着月光的北侧岩壁上的洞穴,这个洞穴的洞口宽两尺,高五尺,大约可以进去一个人,洞里很暗,什么也看不见。

    行德原以为,只要用骆驼将东西驮到这里来,就可以藏到洞里去。谁知道到事实上并非如此容易。有没有必要先搞清楚洞里的情况,再将经卷往里放,他们四人站在洞口前犹豫不决。

    “这样下去,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行德说。

    “那好,我先进去试探一下。”

    最年青的和尚说完,弯下腰将一半身子先钻进洞去窥探,然后整个人都进去,消失在黑暗之中。四下一片寂静。

    不一会,他从里边出来说道:

    “里边倒是不湿,将经卷就这样放进去也没有关系。洞里很宽阔,但是搞不清楚是个什么形状。”

    “驼夫中也许有人带有灯火,去问一下。”

    另一个和尚一人径直朝洞外走去。不久他带回两名驼夫。一名驼夫手里拿着一盏羊油灯走进洞来,后面跟着另外两个僧人。里边是一个大约十尺长、十尺宽的四方形洞穴,四面岩壁都加以粉饰。这是一个尚未完工的耳洞,只有北侧的壁上有壁画,将灯拿近一看,画的都是僧侣和一些像当代女人一样的人物。旁边还有一些树木,垂下几根枝条。枝条上挂着画中人物的用品,像是酒壶、挎包之类。僧侣的手中拿着团扇,女人手里拿着长长的木杖。

    行德想,这里真是一个绝好的藏宝之处。将经卷藏在这里边,洞口不太大,容易封闭。

    行德从洞中出来,将驼夫召集到一起,让他们马上开始干活。三个驼夫负责将箱子撬开,把经卷取出来;另外七个把经卷搬进洞。三名和尚留在洞中,将搬入的经卷码齐堆放。行德考虑到洞口太小,箱子进不去,而且连箱子一起搬,需要两个人,甚为不便,所以他才让人把箱子撬开,直接搬书。

    不管怎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尽快将书藏进洞中。

    箱子一个个地打开了。驼夫们开箱的方法太粗鲁了,他们将箱子举起,然后猛地朝地上一扔,再用木头和石块砸箱子的外框。幸好,为了防止破损,事先已用布将箱子里的经卷包了起来。

    七个驼夫就这样野蛮地将箱子砸开后,再把经书一捆捆地搬到洞里去。行德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帮忙搬书。

    一捆捆的书有重有轻,有大有小。行德和驼夫们两手抱住书捆,踏着满地的沙土,艰难地爬上斜坡,走进洞里,将书捆递给里面的僧人,再从原路返回。虽然有时在路上会有人擦肩而过,但是彼此都不搭话,大家好像在完成上天赋与自己的一项使命一样,态度非常认真。

    行德无论在抱着经书时,还是空手返回时,都一直看着沙地上自己的影子。睡魔不断地向大家袭来,搬运队列的步子迈得很缓慢。尽管缓慢,却没有停下来,人们机械地来回走着。搬进洞的经卷大约已有几万册了。

    行德想,在尉迟光返回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搬完。一旦尉迟光在他们搬运时返回,发现搬进洞的都是一些佛经,那他不知会如何愤怒。眼下无暇考虑这些,到时候再说吧。

    像小山似的书捆越来越少,地上只剩下一大堆砸坏的箱子的木片。

    洞中已装满了经卷。一个和尚不得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和尚也出来了。剩下一个年纪最大的和尚还在洞里。当他把最后一部分经卷放好出来时,已是浑身大汗淋漓了。

    “再把洞口封好。”

    行德说。三个僧人要求让他们亲自完成这件事。

    行德从腰囊中取出一卷般若心经的手抄本,然后摸索着将它放到洞中已码好的经卷上面。偌大一个山洞,现在只有洞口处还剩一点空间了,左右两侧都放满了书卷。行德将手抄本放进去之后,感觉到好像是将它抛入了汪洋大海一样。与此同时,他似乎觉得将一个从不离身的心爱之物放到了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所以可以放宽心了。

    一个僧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根圆木,撑在洞口上。行德让三个僧人留下封洞口,自己准备先回城去了。

    行德离开山洞,来到先前堆放东西的地方。驼夫已把破箱子点燃,围在火堆边正在鼾睡。行德一时有点犹豫,自己一人回城,还是带上他们一起回去呢?想了半天,他还是决定带他们一起回城。尉迟光手下的这些亡命之徒如果留下,对那些僧人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行德叫起那些驼夫,命令他们立即出发。因为只有一头骆驼,行德干脆自己骑上它,让驼夫们步行跟在后面,驼夫们刚开始对于回城的决定还有点不服气,但是最终也没有办法,只得服从行德的命令。他们这才弄明白,他们干的这件事非常重要,而且现在还没有干完。

    行德一行人回到城里时,太阳已经老高了。他回到北门部队的大本营,看到兔唇队长与士兵们睡得正香。行德昨夜和前天夜里都没有睡觉,现在也十分困乏,但还不能躺下,他还想去找找尉迟光。可是他到校场上没有找到尉迟光,甚至连他的部下都没有找到一个。

    行德将带来的驼夫安置到一处民宅里休息,然后骑着骆驼朝王府走去。王府门口一个守卫的士兵也没有。行德进门后看到一大群骆驼挤在院子里,但就是找不到尉迟光和其他人的踪影。

    府内空空如也。行德直奔延惠的屋子而去。他站在门口朝里张望,里边鸦雀无声。行德心想,白跑一趟,但是他还是喊了一声:

    “太守大人。”

    “何人在外喧哗?”

    里边传出了延惠的声音。

    “大人此时仍未离去?”

    “无处可去,只好留在这里了。”

    “未见府上其他人等,不知情况如何?”

    “已于昨日下午去高昌了。”

    “不知他们如何处置那些货物的?”

    听到这句话,延惠像是咳嗽似地发出了一阵奇妙的笑声。

    “一群蠢材!只知道收拾东西,到要出发的时候才发现一头骆驼和一个驼夫都没有。真是一群蠢材啊!”

    说完延惠又发出一阵大笑。

    “最后只得将手头的一点值钱东西带走了,真是一群废物。”

    “尉迟光来过吗?”

    行德问道。

    “尉迟光?这个恶棍就在里边。”

    “在干什么?”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行德顺着走廊向里边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喊着:

    “尉迟光!”

    沿着回廊绕了几道弯,行德来到中庭,刺眼的阳光照耀下,庭院内开着几株红色的花,一大群人正在忙碌着。

    “尉迟光!”

    行德大声地喊。

    “嗯。”

    一个人闻声应道,他正是尉迟光。行德走近前一看,才发现尉迟光和他的部下的周围都是一些散乱的包裹,有些箱子已经砸坏,里边的东西都弄出来了,有些打开了一半,还有些箱子仍然原封未动。

    “这到底是干什么?”

    行德问道。

    “你一看就知道了,这里的东西一两百头骆驼也运不走。”

    尉迟光看着他的手下人打开的箱子,大声地命令他们将哪些东西留下,哪些丢掉。这种时候尉迟光总是精神十足的。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行德就在自己的眼前,连忙问道:

    “那些货怎么样?”

    “全部放进去了。”

    行德回答。尉迟光颔首说道:

    “那就好。”

    说完好像此事就此了断,他又专心去干眼下的事去了。实际上,尉迟光和他的部下现在干的事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干完。曹府上下一大家子人费了好几天的功夫整理打点的这些财物,最后不得不放弃,堆了一整院子,这还不够,连走廊上、屋子里也都放满了。

    行德看着这群人忙个不停。尉迟光从一个大包裹中抽出一块卷起来的大地毯,然后让他的部下把地毯打开。地毯铺开来,在院子里占了一大块地,这的确是一块上好的地毯。

    “把东西往上扔!”

    尉迟光大声怒吼。

    行德离开那里,又回到延惠一个人呆着的屋子来。这两个地方的反差太大了,一边是贪得无厌,另一边是万念俱灰。

    “太守大人。”

    行德先打了个招呼,然后进屋。

    “前方现在恐已交战,大人不宜在此久留。”

    “既然已经交战,何须离去,我就留在这里。”

    “大人万万不可有此等念头,赶快离城才是上策呀。”

    “为何定要我出城呢?”

    “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望大人珍惜自己的性命。”

    “珍惜自己的性命?”

    延惠似乎听到了一种奇谈怪论,不由得反问道。

    “你还想活下去?想活下去的人总是不会死的。既然如此,我就把这个东西交给你算了。”

    说完延惠将身后橱柜的门打开,从中取出一大卷东西。

    “把这个交给你。”

    “不知何物?”

    行德接过来时感到有点份量,他问道。

    “河西节度使曹氏的家谱。”

    “放在我手上,不知日后如何处置?”

    “放在你那里就行了。只要你大难不死,一切由你处置,可以烧毁,也可以丢掉。”

    “那还不如就放在这里。”

    “不可。家兄托付与我,我则让与你,其它的我就一概不知了。”

    延惠像是扔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浑身瘫软无力,一下子又坐到了大椅子中去了,再也不想多看一眼那本家谱。行德感到有点为难,但是他看到延惠那付丧魂落魄的样子,心想就是把家谱退给他,他也不会要的。没有办法,行德只好拿着那本曹氏家谱走出王府。

    回到部队的大本营后,行德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朱王礼的传令兵来了,行德被人叫起,走出兵营的大门。太阳已经升起老高,阳光下到处一片寂静、空虚。传令兵传来的消息如同这种寂静和空虚一样,十分简单。“沙州王曹贤顺已阵亡。”就这一句话。他还说,朱王礼的部队尚未投入战斗,除此之外,再也问不出什么别的消息了。

    赵行德又倒下去再睡。

    睡得不好,朦胧中他做了一个梦。在太阳落山方向的一个沙丘断崖上,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沙海,沙海中的沙丘像波浪一样的起伏不平。赵行德所站的地方是最高点,脚下是陡峭的悬崖,下面的树木显得很小。他想,要是走到近前去看,这些树可能有一丈多高。

    赵行德并非一人独自站在那里,他看到朱王礼就在前面,正朝自己这边张望。夕阳的余辉将他的脸映得通红,行德从没有看过老队长有这样的的脸色。朱王礼的两只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突然,朱王礼的眼光变得温和起来,他开口说道:

    “我想给你一件东西。现在一时怎么也找不到了。就是那串回鹘女人的首饰。厮杀中不知失落到哪里去了。这串首饰丢失了,我的生命也就到头了,再也没有希望去取李元昊的首级。非常遗憾,却也只好无可奈何了。”

    说到这里,几支利箭飞来,射穿了朱王礼的身体。行德连忙上前,想帮他将箭拔出。

    “不要拔。”

    朱王礼用严厉的口气说道。

    “我一直期望着有这么一天,你看。”

    说着他将佩刀拔出,两手握住刀把,将刀刃插入口中。

    “你要干什么?”

    行德大惊,失声叫道。但就在这一瞬间,朱王礼一跃而起,头朝下脚朝上,跳下崖去。

    行德被自己的惊叫声唤醒,只觉得心跳急剧,浑身冷汗淋漓。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

    行德急忙起来,推开门一看,一大群士兵手持枯芦苇扎成的火把,发疯似地大喊大叫,正从门口跑过。一群跑过去,又接着一群。

    行德向着大本营急速地跑去。他在营门口看到兔唇队长也像发疯似地大声狂叫,来回乱走。手持火把的士兵从各条小巷来到大本营门口,然后又从这里向四处散去。

    行德走到兔唇队长的身边问道:

    “这是干什么?”

    他咧着兔唇大嘴笑道:

    “烧城,烧城!”

    “是朱王礼大人的命令吗?”

    行德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他问道。

    “刚刚接到前方来报,老队长已经战死了。我们把城烧了,各自逃命吧。”

    兔唇队长根本不想听行德讲什么,他处在一种亢奋的精神状态中,挥动着两臂,不断地向周围的士兵喊道:

    “点火,烧城!”

    行德不知怎么感到可以从城上看到前方的战场,他登上了城墙。但是城上什么也看不到。沉浸在落日残照中的原野上一片死寂。凝神细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种与城内的骚动绝然不同的厮杀声。再向城里看,到处都开始冒起一股股浓烟。

    已经点火了,黑烟笼罩着沙州城的上空,遮住了仅有的一点夕阳余辉。

    行德从城上下来,心中有一种“人到此时万事休”的感觉。从听到朱王礼已经战死的消息那一瞬间起,行德就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老队长如果还活着,自己也还愿意活下去。现在他死了,自己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行德下城来后,城里的火越烧越旺,烈火中发出的一阵阵爆裂的声响。

    行德来到北门,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大声狂叫的兔唇队长和士兵们都不见了。但是行德却看到了一员武将的雄姿,就在他的眼前。他正是口含利刃,飞身跳崖的朱王礼。朱王礼竭尽全力,一直战到刀剑折、弓箭绝,最后跳崖自尽,一缕忠魂还不愿离去,又来显形,以表心迹。

    行德就这样呆坐在那里。过了许久,突然一阵热风吹来,才把他从沉思中唤醒。这是带着火的风,而不是先前的那种原野上的风。滚滚浓烟也随之而来。行德忽然看到黑烟中有一个人跌跌撞撞朝着他这个方向走来。

    “尉迟光!”

    行德大惊,脱口喊道。他从石头上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时一大群骆驼也从尉迟光身后的浓烟中走了出来。

    尉迟光走到行德的近前说道:

    “这些愚蠢的家伙干的好事,我一天的心血都白费了,敌人还没有来就自己放火烧城,真是一群畜生!”

    他用憎恶的眼光看着行德,好像他就是那个纵火犯本人一样。他对行德吼叫着命令道:

    “你这个家伙还有点用,和我一起走吧。”

    “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你想就呆在这里等着烧死吗?”

    尉迟光先向城门外走去。出了城后,他清点了一下他身后的骆驼,然后指着一头向行德示意道:

    “快骑上它!”

    行德按他说的做了。其实他们已经无路可走。要是朱王礼还活着,他可以到前线去。现在朱王礼已经死了,他不想到战场去跟那些残兵败将在一起。

    出了城门之后,厮杀声比先前听得更清楚了,而且是从东、西两个方面传来。

    “到哪里去?”

    “千佛洞。昨天夜晚的那批货不是已经收拾好了吗?是否有变,还不知道。为了这批货,我可是费尽心机,如今也只能指望它了。”

    尉迟光还在小声地自言自语。行德也想去千佛洞看看。后来的事都托付给那三个和尚了,他很想知道现在他们的情况。从他离开后,他们就开始堵塞洞口,现在洞口应该已经堵好了。如果还没有完成,那就糟糕了。

    一直到党河渡口,两人都没有说话。渡过结冰的党河,进入沙漠地带时,远远地看到有一群败兵在他们的南边向西走去。此后,又看到好几次同样的情况,而且都是在他们的南边向西走去。在此期间,随风还不时传来一阵阵的厮杀声。

    “行德!”

    突然尉迟光骑着骆驼过来,行德感到他的脸色大变,不由自主地转身后退了一步,但是尉迟光迎头拦住了行德的去路。

    “你的首饰呢?是不是也藏到洞里去了。”

    他见行德并不答话,又说道:

    “还在你手里吧,交给我算了。不要总是不通情理。你拿着这样的东西在手里又有什么用。如今不比往常,沙州城已经烧了,曹家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明天还会有什么灾难发生,谁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西夏大军就会到这里来,不是饿死,就是被杀死。”

    他说到饿死,这使得行德感到腹中空空。还是今天早晨在大本营中吃了一点东西,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

    “肚子饿了,你带了食物吗?”

    “这种小事,不值得说。”

    尉迟光说完从兽皮上衣的里边口袋中掏出一块小麦馍,递给了行德。

    “把首饰给我,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给。”

    “你难道不怕死吗?你把首饰给我,我帮你逃命。”

    “说什么都不行。”

    “什么?”

    尉迟光想上来抓人,但他又说道:

    “我当然不想杀你,要让你活下去,你与驼夫不一样。那些家伙一个不留,全都处置了。”

    听到他说起驼夫,行德这才注意到二十几个驼夫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就在这时,尉迟光伸手过来,一把抓住行德的胸口,一边猛力地摇动行德的身体,一边大声吼道:

    “废话少说,把首饰交出来!”

    “驼夫们到哪里去了?”

    行德问道。

    “已经处置了。全都关进了王府的仓库,现在正在燃烧吧。”

    行德大惊,接着问道:

    “屠杀无辜,何至如此残忍?”

    “他们本来就是些十恶不赦的家伙,又知道了千佛洞的藏宝地点,我岂能留下祸根。还有你和那三个和尚。当然,你活下来也没关系。把玉石交出来吧。”

    “不交。”

    行德坚定地回答道。就是交出玉石可以苟且性命的话,那也断然不可。朱王礼至死也没有离开过他心爱的玉石,自己虽然并非他那样的勇士,这一点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好话说了半天,还是不肯依从,我杀了你这不识抬举的家伙。”

    尉迟光说完扑过来,将行德一把从骆驼上拽了下来。但是落地的不光是行德,尉迟光自己也从骆驼上掉下来。两人落地后滚作一团,尉迟光挥起拳头打在行德的头上和脸上,行德简直没有还手的机会。尉迟光把行德从地上抓起来,转几圈又扔出去,甩在地上,口里还在不停地咒骂。

    行德被尉迟光打得晕头转向,但他还是意识到他的上衣被撕开了,尉迟光一把将珍藏在他怀里的首饰抓了出来。尉迟光拿着首饰正准备站起来时,行德拼死跳起,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的双脚。尉迟光遭此突然袭击,倒在地上。两个人之间又开始了你死我活的争斗。尉迟光手上拿着首饰,多少有点不便于动作。行德还是只有挨打的份,但是要打得少些了。

    忽然,压在行德身上的尉迟光放开行德,站了起来,但行德还是没有松手,死死地抓着尉迟光的双脚。

    “放手!”

    尉迟光大叫,但是行德还是不肯松手。

    “放开我,马队过来了。”

    从远处传来了大群战马奔驰而来的声音,大地在马蹄下震颤。

    “放手,你这个畜生!”

    尉迟光拼命地叫喊。但是行德抓得更紧了。只要首饰还在尉迟光手上,他就决不放他走。

    尉迟光开始疯狂地踢脚,两只手不停地摆动。行德死死地抓住不放。行德想乘尉迟光注意马队的那一瞬间,跳起来将首饰夺回来,但是首饰的一端在行德手中,另一端在尉迟光的手中,两人一争,首饰的丝线被绷得笔直,碧绿的玉珠在丝线上来回震颤。

    军马的嘶鸣声和马蹄声像怒涛一样向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扑来。

    行德看到,就在十余丈远的眼前,大群战马越过丘陵,黑压压的一大片,在广阔的沙漠上正朝自己这个方向急驰而来。

    一瞬间,行德感觉到绷得很紧的首饰被拉断了,与此同时,他向后翻了个筋斗,倒了下去。紧接着万马奔腾造成的巨大冲击波将行德摔到山坡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一直滚到一处洼地里才停下来。他只听见头上剧烈的轰鸣声,马队像波涛一样,奔流不息。其实这个时间并不长,可是行德却觉得十分难捱。

    行德恢复过来时,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埋在沙子里了。他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不知是被马蹄踩伤了,还是从山坡上滚下来时摔伤了,行德感到浑身疼痛。居然没有被踩死,简直是不可思议。行德只好就这样躺着,两眼望着天空。虽然身子不能站起来,但是他的右手还是可以动的,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抚摸身上的伤疼处。他突然举起右手,发现拉断的首饰丝线还缠绕在手指上,只是玉珠一颗也没有了。玉珠恐怕是在拉断时散落了。

    夜色慢慢地降临了,白色的月牙逐渐发出一种带有红色的光辉,天空中月亮周围的星星也闪烁可见。行德仰望星空,心境幽远。但是他脑海中却什么也没有考虑。为什么并不感觉到寒冷呢?只是有点饿了,要是能喝点水就好了。他向四周望去,什么可以吃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一片广阔无垠的沙地。

    这时,行德突然想起刚才与尉迟光争斗之前,他给了自己一块馍,它应该还扔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要是能找到,也可以充眼前之饥。想到这里,他定了定神,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他听到身上的关节发出一阵阵响声,也就在这时候,他看到在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正在地上爬行。行德马上想到这个人一定是尉迟光。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地上的沙子,两手不停地把沙粒翻来翻去。行德一时没弄懂尉迟光到底在干什么,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知道了,尉迟光是在寻找首饰上散落下来的的玉珠。在成百上千的战马践踏过的沙地上,哪怕是找一大块玉石也难以想像,更何况小小的玉珠呢?

    行德忘记了自己要找的馍,反而专心致志地看着尉迟光在那里寻找玉珠。月光下,尉迟光站了起来,但他就这样站着,没有任何动作。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迈出右脚,但是他的上身和双臂却像是木偶一样,行动呆滞。尉迟光受了伤。

    行德再次倒在地上。不知从何处传来骆驼的哀鸣,行德听着听着,逐渐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朦胧意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