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打甘州的西夏军队从凉州出发了。总的兵力为二十万,分作十余支部队,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一支部队从凉州城土石垒成的城门开出,昼夜不停,整整持续了一天。部队从城北的水草地带向西进发,每支部队的前锋都是骑兵,紧跟着的是长长的步兵队伍,最后面是几百头骆驼组成的驼队,每头骆驼的背上都满载着粮草。

    被分配到前军中的赵行德加入了第一支离城的队伍。前军又分成几个支队,每个支队中汉兵都占大多数,剩余的人中混有各种民族的人。穿过水草地带后,是布满碎石的泥泞道路,刚走到当天下午,行军就变得十分艰难了。

    从凉州到甘州约有五百里的路程。祁连山中发源的河流流入这片干燥的土地,形成了一个个的绿洲。开始的几天,部队一直在这些河流的中间地带行进。第二天,部队在炭山河畔露营;第三天,在山边的一条无名小河的河滩上宿营。这天夜里整夜狂风大作,风声如滚雷一般。第四天的早晨,部队来到水磨河畔;第五天下午进入了一条峡谷,南北两边都是陡峭的高山。穿过这条峡谷后,已是第六天了,部队决定休整一天。由此直至甘州都是平坦的大路。

    翌日一早,部队改变成战斗队形,又出发了。路两边都是寸草不生的沙漠。这里的河流是从黄土高原上的沟壑中流出来的,两岸的黄土受到侵蚀,被带入河中,河水混浊昏黄。第七天和第八天部队都是在黄水河畔宿营,而且从第七天起,夜里宿营都加了岗哨。

    第九天,前面的探马来报,回鹘人的大军为迎战西夏军正在向这个方向开来。得此消息后,战斗部队的士卒一律改为轻装,身上仅带作战所需的兵器。

    第十天早晨,西夏军就看到正前方一个平缓的小山坡上,由一群小黑点组成的一条宽阔的带子正在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移动。与此同时,“全体将士准备交战”的命令从上面传达下来。西夏军前锋的五支部队,全部将骑兵调到前头,改为纵队,二十名骑兵一组,向前急驰。步兵和辎重暂时远离战斗部队,走在后面。

    在一个小山丘下的开阔沙土地上,两支展开成带状的军队正在迅速地接近。赵行德他们的队伍排在离前锋约三分之一的位置上。朱王礼率领着这支一百多人的队伍,队伍的前面打着一面黄色旌旗,上面大书着一个黑色的“朱”字,迎风招展。

    两支军中,战马奔驰,马蹄掀起的黄沙遮天蔽日。小黑点变得越来越大,两条黑色的带子似乎在相互吸引,逐渐接近,距离越来越小了。

    突然,鼓声大作。正在这一瞬间,赵行德的眼前猛地被马蹄扬起的沙尘遮住,什么也看不见。赵行德只好放开缰绳,任他的马径自向前跑去。四下里杀声顿起,矢石如雨。两军的先锋已经交战,都冲进了对方的阵中。只要是对面来的就是敌人,凭着这种判断,两彪人马一经接触,立即投入了一场混战。

    赵行德还是像从前那样,伏在马背上,用旋风炮将石块射向敌人。身边飞矢鸣镝,战马嘶鸣。黄色的沙尘铺天盖地,朦胧中到处都可以看到人仰马翻。行德拼命向前奔跑,但是这个地狱般的战场似乎无边无岸,怎么也跑不到头。

    行德忽然感到自己的周围一片明亮,像是从一个阴森黑暗的山洞中被人抛到阳光灿烂的外面来了一样。行德不由得朝身后看了一眼。朱王礼的脸看上去像一尊罗汉,他正紧紧地跟在后面。

    他们的队伍从“地狱”中摆脱出来。赵行德再回头远眺刚才的战场,觉得犹如白日做梦一般。当他的战马登上了一个高高的小山坡时,行德总算是歇了一口气。从山坡上看去,敌人的马队也正在退出刚才的战场,马队呈半圆环状,正爬上对面的山坡。不一会儿,双方都拨转马头,两队人马像两个相互吸引的磁石,又开始接近,以图再战。

    两队人马的前锋相互接触,混在一起。赵行德不久就再一次进入鬼哭狼嚎的阿鼻地狱。这次是短兵相接,双方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但见刀光剑影,只闻杀声鼎沸。赵行德杀得性起,干脆将旋风炮从马鞍上扔下去,操起一把大刀,抡开了,朝着跑到身后的回鹘人就砍。

    赵行德再一次从“地狱”中脱身出来,他感到像是被抛入了一片太虚幻境之中一样。眼前是白色的阳光,黄色的沙丘和兰色的天空,天空中还飘浮着云彩。身前身后还有很多像自己一样、刚从战场中脱身的其它队伍,只是这些队伍都显得稀稀拉拉,没剩下几个人。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自己认识的人就更少了。他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朱王礼的身影。赵行德一边走,一边向原野上四处张望。刚才的地狱战场已经一分为二。从战场中摆脱出来的人马队列恰如脱茧的蚕丝,在广袤的原野上一会儿画出一个半圆形,一会儿画出一条抛物线。弯曲、伸直、相互交叉,自由自在地画出各种曲线。战场中的人马也未曾有过一瞬间的停止,也在不停地运动和变化。行德他们的队伍离开战场越来越远,展开成带状,在山坡上划出一条巨大的、平缓的曲线。这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部队曾几度与敌人交锋,现在却再也找不到对手了。几个回合之后,回鹘人就已被打得溃不成军。

    队伍围着战场绕了一个大圈,向西边疾驰而去。在一个远离战场的地方,部队停了下来。马刚一停,赵行德就感到自己的身体从马背上倾斜着倒下来。头朝下,眼里的世界变得奇妙无比。白色的天空朝下,黄色的沙漠在上,位置颠倒过来。突然,他看到一个满脸沾染着鲜血的人,像一尊铁打的罗汉,骑在马上,一边向他走来一边大声地喊道:

    “就剩你一个人了吗?”

    听到这声音,他才知道来人是朱王礼。

    “大人别来无恙否?”

    赵行德笑着反问道。

    “你这家伙岂敢无礼。”

    赵行德赶紧翻身坐好,正色答道:

    “行德不敢戏言,活着的人不多了。”

    朱王礼告诉他说:

    “我们的队伍从今天起改为攻打甘州的先锋,你也来吧。”

    队长语气中包含着一种关怀的口吻。

    赵行德一阵晕眩,又从马背上倒了下去。战场上传来的喊叫声变得越来越模糊,逐渐消失了。不久,从前军调来了三千兵马,补充到先头部队中。朱王礼的部下增加到三百人左右,赵行德亦在其中。

    部队出发了,赵行德将自己捆在马背上,一边摇晃,一边打瞌睡地朝前走。部队到达一个既有泉水又有小河的地方,决定休息片刻。乘休息的机会,赵行德请朱王礼喂了一点水给他喝。

    这一天,天黑了部队还在赶路,直到半夜才进入一个绿洲地带,开始宿营。白色的月光下可以看到这里到处都栽种了梨树和杏树。赵行德解开绳索,从马背上下来,倒在地上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身边是一大片耕作精良的田地,地里还开了数十条渠道。耕地的尽头处是低矮的小山丘,小山丘那边已经看得到城墙了,想必是甘州城。

    部队呼吸着早晨清澈的空气,来到城门跟前,朱王礼一声令下,数百名弓箭手一齐放箭,顿时箭如飞蝗,射向城里。但是城内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朱王礼朝赵行德这边走来。他还跟昨天一样,满脸是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看上去煞是吓人。

    “组织五十名敢死队员,冲进城去。你带个头吧。”

    朱王礼对行德说道。

    不一会,五十人的敢死队冲进城去了。兵士们手持大刀,组成一个个方阵,随后而行,也进了城门。一进城就是一个大水池,池中的水清澈见底。池旁站着两匹马,却并无一人。附近散布着一些用土墙围起的房屋,房屋周围栽满了枝繁叶茂的树木。

    五十名骑兵深入到了城内,在道路的转弯处,为了防止遭到偷袭,他们就改变成单列行进。赵行德奉朱王礼之命,走在队伍的前面。道路两旁住家的房屋越来越密集,但却始终没有见到一个人。偶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支冷箭,射到一个骑兵的身上,除此之外,全城悄然无声,似乎空空如也。

    赵行德在城中放辔而行,穿过了几条小巷,进了几家庭院,又逛了几条大街,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找到。

    朱王礼干脆命令其他的人都跟在行德的后面,在城里任意行走,四处搜寻。几十匹战马在大街小巷中飞奔,只偶遇两支流矢,且来势甚弱,中途就坠落到地上了。显然,箭是从较远的地方放出来的,这表明城里还有少数不愿投降的人在继续抵抗。大多数的甘州居民已经离开了他们经营多年的地盘,跑到城外去了。

    “去点狼烟。”

    朱王礼命令道。

    赵行德知道这是命令自己,他赶紧从马上下来。这里是东门城墙边上的一块空地。城内一侧有登城的台阶,城墙上有一座圆形的烽火台。

    赵行德从另一个兵士的手中接过装有狼粪的布袋子,顺着台阶向城墙上面走去。城墙约有三丈多高,登城远眺,但见甘州城外的原野一望无际。

    “弯下腰!”

    朱王礼在下面大声地提醒道,行德却并没有弯下腰来。他现在已经完全超脱出来,对于生与死早就置之度外,所以也就无所畏惧了。这座烽火台很高,还要攀登梯子才能上得去。

    赵行德来到烽火台上,朝下看时,朱王礼他们显得很小。烽火台上还有一个两层的小阁楼,下层是一间可以容纳两三个人的小房间,房中央放有一个大鼓,旁边是通往楼上的梯子。赵行德顺着梯子继续向第二层爬。当他爬到一半,人站在梯子上探头向第二层望去时,不禁呆住了。二楼的楼板上竟伏卧着一个年青的女人。她的脸显得略为瘦长,高高的鼻梁,两只深凹的黑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目光。赵行德一下子就看出来她是一个回鹘人与汉人的混血儿。她穿着一件紧袖连衣长裙,衣襟微开。很明显,她是一个贵族女子。

    赵行德上前对她用汉语说道:

    “不用害怕,不会伤害你的。”

    那个女人盯着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又用回鹘语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女人一直不说话,始终用惊恐的眼光看着他。

    行德将狼粪放到台上,用火镰打火点着。狼粪的气味向四周漂散。一股黑色的浓烟笔直升起。赵行德又点燃了一堆狼粪。最后他一共点燃了五堆狼粪,五股黑色的狼烟从烽火台上升起,这是在告诉城外其它的队伍,他们这支部队已经入城。完成任务后,赵行德又对那个女人用汉语说道:

    “你不用担心,就留在这里好了。我等一下再来,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哦,你是商人的女儿吧。”

    这一次,女人好像听懂了,摇了摇头。

    “你父亲是当兵的?”

    女人还是轻轻地摇摇头。女人脖子上戴的两件饰物引起了行德的注意。

    “你是王族之女?”

    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但仍然紧紧地盯着行德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令尊……”

    “是可汗的弟弟。”

    女人嗫嚅着回答道。

    “可汗!?”

    听到这里,行德不由得重新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落魄女子。既然其父是可汗的兄弟,她当然就是王族之女了。行德让那个女子留在烽火台上,径自一人从烽火台上下到城墙上,又从城墙上下来,回到朱王礼的身前。朱王礼见他安全返回,高兴地说道:

    “这一次,你率先入城,在城内带队搜索,又冒险登上烽火台去点狼烟,立了大功。我要向上边推荐你,也让你搞个一官半职。”

    其实,赵行德现在已是朱王礼唯一的老部下了。

    赵行德他们原地等待其它部队入城。朱王礼让另外五名兵士去找一点酒来喝,还叮嘱他们到附近的房屋中看看,说不定还藏有女人,也未可知。行德坐在一块石头上,不时地向城墙的烽火台上张望。行德正在思忖如何解救烽火台中的那个落难女子。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此事应向朱王礼说明为好,也许依靠他的力量能够保护那个女子。但是行德转而又想,这个对自己颇为关照、打仗勇猛无比的队长到底是个什么秉性的人,他也不知底细。

    不一会儿,城外待命的三千兵马开进城来。他们找好了地方宿营后,就没有其它的事情可干了,有的是闲暇时间。一座空城中,到处都是成群结伙的丘八,像饿狼一样在大街小巷里乱转。看到了女人的衣物,就拿来缠在身上,找到了酒家,捧起酒坛子就往口里猛灌。偌大一个甘州城,被搅得狼藉遍地,一片混乱。

    夜幕降临后,人困马乏,城里逐渐平静下来。从白天到夜晚,赵行德只离开了片刻,后来就一直守候在烽火台下,哪里也没去。他担心在这附近转悠的大兵们有人想登上烽火台去,他专门等在这里挡驾。

    行德离开的片刻是想去找一个地方,将那个年青的女子隐藏起来。他在附近的民宅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场所。在一个大院中,他找到一间贮藏粮食的小房间,房里有一个能够容纳两三个人的地洞。行德决定就将那个女子藏在这里,他从里间的卧室搬了一些被缛过来,一切准备停当。

    夜深了,行德从敢死队宿营的一座庙里溜了出来。西北大漠的夜空中,寒星寂寥,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

    行德不敢浪费时间,一步一步地朝着城墙摸索行进。登上城墙一看,城外尚有几百处宿营的篝火,从城墙边上一直延伸到广阔的原野上。看来西夏军的主力部队也来了。在火光的映照下,却没有看到人马的动静,火光之间仍然是漆黑一团,一点生机也没有。

    赵行德爬上烽火台的上层。里面很黑,无法看清楚那个女人,只是隐约看到她还是伏在楼板上。赵行德向她解释说,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带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躲避起来,让她跟他一起走。女人听后,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呆在原地。行德耐心地再三向她解释,自己是一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天涯孤客,看到她也是形孤影单,陷身险境,故萌搭救之心。他已经为她在城里找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藏身之处,除此之外并无它意。现在城里到处都是散兵游勇,一个个如狼似虎。她这样一个小女子只身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女人似乎被行德的话打动,慢慢地站了起来,她踟蹰着向行德跟前走了一步,两只眼睛始终盯着行德,但仍然沉默不语。

    行德对她吩咐道:

    “我先下去,你再跟着下来。”

    说完行德顺着梯子从烽火台下到城墙上,过了一会,那个女人也下来了。这时,行德的眼睛已经习惯了的夜间的黑暗,可以看出那个女人长得比他先前想像的要高得多。

    赵行德对女人交代道:

    “无论出了什么事,千万不要说话,跟我走。”

    他们摸索着走下城墙。女人紧跟在行德的身后,穿过空地,拐过两条小巷,躲进了行德白天找好的那家民宅大院。院子里是一个宽阔的前庭,行德朝后面张望了一下,又赶到女人的前头,走进了一间坐南朝北的正房。从正房里面的一个侧门,他们来到放粮食的贮藏室,行德催那女人赶紧躲到地洞里去。女人站在洞口犹豫良久,最后还是下去了。洞里一点亮光都没有,行德将自己吃晚饭时分到的馒头和大葱全都递给那女人,又叮嘱她说:

    “天马上就要亮了,千万不要出来。我还会来看你的。”

    白天在太阳的照耀下还觉得有点热,到了晚上竟是寒气逼人。行德想,虽然他已经拿了一些被缛来了,但是这个女人今晚未见会用这些东西睡觉,只是别无它法,好歹先让她在这里躲一夜再说吧。赵行德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赵行德领得自己的一份早餐后,乘别人不注意,拿了一壶水,溜到回鹘王女藏身的小屋里来。屋里空无一人,行德一惊,心想她大概已经逃走了。他走到地洞口朝下一看,原来那个女人还躲在洞里。

    赵行德轻轻地叫了一声,告诉她说,水和食物都拿来了。女人也不回话,从洞中伸出一只手来,将东西接了过去。行德不敢久留,转身离去。

    当日下午,李元昊率领西夏军主力的一支部队开进城来。这支部队原本驻扎在城外,士兵多是西夏人。他们一入城,城里到处都可以见到与汉人不同的面孔了。从这支刚入城的部队的人数来看,赵行德才知道他们参加的战役只是这场大决战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在城西的黑河上游和行军途中经过的丹山河中游等地区,那里才是决战的主战场。西夏军在两处皆获全胜,各个战场上溃退下来的回鹘败军合为一股,朝西边逃窜而去。

    从第三天起,以回鹘人为首、还有其它民族的原甘州城居民纷纷返回城里,也不知道他们先前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当然,返回城里的人仅仅只是一小部分,但总算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一点生机。饭馆和菜市先后都重新开张。街上仍然一个女人的影子到见不到。

    赵行德每天都想方设法避人耳目,将饭菜和水送给回鹘女人。第五天的夜里,行德还是像往常一样给女人送来晚饭,他走到洞口时却发现里面没人。他想,这次她一定是逃走了。谁知过了一会儿,女人却从外面溜了进来,站在门口。行德忙说道:

    “这样出去是很危险的。”

    “我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洗脸,还要找点水喝。没人看见,不用担心。”

    女人回答道。

    她的眼里已经没有先前那种惊恐、戒备的目光。寒夜的天空中残月如钩,似水的月光从门外映射进来,洒满她的全身。这女子虽然蒙难风尘,却依旧亭亭玉立,不失王女风仪。

    “你为什么要给我送食物来?”

    “我想救你一命。”

    “为什么要救我一命呢?”

    赵行德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好。在烽火台上刚见到这个女人的那一瞬间,他就感到搭救这个孤女是上天赋于自己的使命。但是这个想法是如何产生的,连他自己亦不知其所以然。见行德不说话,女人又问道:

    “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总是躲在这个洞里,太令人讨厌了。还要躲多久才能出去?”

    女人的语气中有点埋怨的口吻。看来这是从小颐指气使惯了养成的脾气,行德也不计较。让她把话说出来,心里也许好受些。想到这里,行德答道:

    “城里的回鹘人越来越多了,只是还没有看到有女人回来,但她们总是要回来的。待到她们返回城里来后,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到时候你可要好自为之了。”

    “我是王族之女,抓到了是要杀掉的。”

    “你权且隐瞒自己的身分,再寻找机会逃出城去。一直向西走,就可以赶上你的族人。”

    说出这话,连行德自己也觉到靠不住。既然他自己可以一眼看出她的王族身分,难道就能瞒得过其他人不成?

    直到今天晚上,赵行德才第一次和这女子如此倾心交谈。月光下,她美目流眄,顾盼生辉,言谈举止,恰如玉树临风。不知道是因为她的美丽,还是因为她的娇嗔,行德始终没有勇气与之对视,但她的音容笑貌却随着这良辰美景铭心刻骨地留在行德的记忆之中。

    进入甘州城后的第七天,朱王礼将赵行德叫到自己的驻地。朱王礼住在一家民宅中,宅中有一个小庭院,院子里栽了三棵枣树。一见面朱王礼就对行德说道:

    “你对我说过你想学西夏文,这回你算是如愿以偿了,明天你就可以去兴庆。我是个守信用的人,说过的话就要兑现,这下你该相信了吧。不过你也要说话算话,学完了一定要回来的哟。”

    接着他又告诉行德,明天有一支部队要到兴庆去,他可以与他们同行。

    “近来我的队伍又补充了不少的人,你回来后,我提拔你当我的参事。”

    这次大决战之后,李元昊论功行赏,另一方面也考虑到朱王礼部在战斗中牺牲太大,所以给他增调了不少的人。

    对于赵行德而言,此次任务当然是一趟想往已久的美差,但想到明天就要出发,他不禁又为隐藏的回鹘女子的处境感到十分为难。于是他向朱王礼说道:

    “承蒙大人举荐,感激不尽。大人的知遇之恩,待行德学成归来,定当全力图报。只是此次战役艰苦卓绝,行德身心疲惫,更兼生来体弱,明天实难如愿成行。可否恳请大人再宽限……”

    “我说明天走,明天就得走。这是命令!”

    朱王礼还没等赵行德说完就大声怒吼起来。

    行德无奈,他也知道队长对他并无恶意,所以只好勉强从命。

    夜里,行德又来到回鹘女子藏身的小屋。他向她说明了自己明天就要离去,但会另找一个可靠的人继续照顾她,让她不要担心。他已经考虑过,明天出发前将此事对朱王礼挑明,拜托朱王礼来保护这个女人。

    女人听完行德的话后,从洞中出来,站到门口,脸上立刻露出了胆怯的神色。

    “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敢相信。求求你不要走,行吗?”

    她急切地说道。行德连忙解释说:

    “实在是身不由己,事出无奈啊。”

    行德刚一说完,那女人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她一边抽泣一边问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烽火台上吗?”

    赵行德先前对此事颇觉蹊跷,也曾问起过一两次,但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现在,她主动地旧话重提,看来是想告诉他此中的端倪。

    “当时,我父亲早已率领守军出城打仗去了。百姓们见无人守城,也纷纷出逃。家里的侍从一再劝我快走。但我与我那定了亲的郎君有约在先,他已随我父亲出征,如果大难不死,一定回城里来接我出去。我担心我走了他回城来找不到人,所以不顾家人的劝说,拼死留了下来。我只身一人躲在烽火台上,是在盼望我的郎君回来接我。谁知一直等到下午,还没看见他的影子。我心想,他肯定是已经阵亡了。正在暗自悲痛时,你爬上楼来。我当时又惊又怕,但看到你并没有伤害我的意图,于是就转念想到,这恐怕是天意,我那郎君的灵魂附在你的身上,回来接我来了。事情既是这样,现在你怎么能够说出明天就走的话呢?”

    她说完这番话时,已是泣不成声,脖子上的一串饰珠在惨淡的月色下随着她肩膀的抖动发出一闪一闪的光。

    赵行德走到女人的身旁,弯下腰去,伸出双手将她扶起。女人慢慢站起身来,两眼直直地盯着行德。他们靠得如此之近,行德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女人特有的气息向自己袭来,他不禁心旌摇荡,热血沸腾,再也无法按捺胸中压抑已久的激情,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等到重新冷静下来后,行德由衷地感到负罪的内疚,心里一阵阵地隐隐作痛。他掉转头准备走出屋时,女人伏在地上,两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脚。行德见状忙辩解道:

    “万望恕我一时糊涂,做出如此唐突之事。我真的并非恶意,实是仰慕已久。”

    “我知道,你对我有爱慕之情,因为你是我那郎君的替身。”

    女人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赵行德有点像自言自语似的重复道:

    “是啊,我对你有爱慕之情,因为我是另一个人的替身。此乃天意,若非如此,我何以从那繁花似锦的富贵地、温柔乡来到这茫茫大漠之上呢?”

    赵行德此时此刻真是这样想的。他内心深处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回鹘女人的悲哀。

    “你还是要走吗?”

    “军令如山,不得不走。”

    “还会回来吗?”

    “一年之内,必定回来。”

    “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你已说过一定要回来,你能起誓吗?”

    最后,女人含泪问道。行德点了点头,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掉转身,大步走出屋去。出得门来,他才感到浑身无力,两支脚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

    第二天早晨,赵行德来到朱王礼的住所。朱王礼以为行德是专门来登门告辞的,他对行德说道:

    “命中注定,我们俩要死在一起,早点回来。我们还要在一起打一次大仗,最后死得只剩我们两个人。如果打赢了,莫忘了立碑的事哦。”

    朱王礼对赵行德开玩笑地说道,听起来好像他对此次大决战的激烈程度还不太满意似的。

    “行德此来,一是向大人辞行,二是有一件事要拜托大人,恳请大人鼎力相助。”

    赵行德已经没有时间仔细斟酌,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行德脸上此时的表情使人感到事关重大,而且迫在眉睫。

    “什么事,尽管直说。”

    朱王礼正色说道。

    “有一个回鹘的王族之女藏匿在一处民宅之中,想请大人全力保护。”

    “女人?”

    朱王礼露出诧异的神情,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他接着问道:

    “女人在哪里?”

    “她并非一般的女人,她是王族之女,金枝玉叶。”

    “王族之女有什么不同?早点带我去见她。”

    朱王礼说着就站了起来。赵行德赶快改换了口气继续说道: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也有与我们一样的汉人血统,也会说汉语。”

    “女人就是女人,女人还能有什么别的作用?”

    听到他说出这等话来,赵行德感到后悔了。他板起脸,阴森森地说道:

    “大人万万不可心存非分之想,一旦与那个女人有染,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

    朱王礼显然不相信赵行德的话。

    “为什么会必死无疑呢?”

    “大人来西域时日非短,难道不曾听说,与回鹘女人行那苟且之事有损阳寿。”

    “早死几日,又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这种死法却不似战死疆场那么痛快。搞到最后是精髓枯竭、形销骨化,萎缩而死。”

    朱王礼不说话了,脸上是一副半信半疑的神色。

    “依你说来,还是不见那个回鹘女人为好罗?”

    过了一会,他又改口说道:

    “不过还是见见吧,见见也好。”

    赵行德将朱王礼带到回鹘女人藏身的小屋里。女人听脚步声知道是行德带人进来,连忙从洞里出来。朱王礼一进门就见到回鹘女子一人站在屋里,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口里不住地喃喃自语道:

    “果真不是一般的女子。”

    “从今之后就是这个人来保护我吗?”

    女人突然开口问道。听到这话之后,朱王礼反而变得犹豫起来,他后退了两步,一转身向门外走去。赵行德赶紧追了出来。

    “我对这种女人无能为力。只能在城里找个回鹘人每日给她送点吃的东西过来。”

    朱王礼勉为其难地说道。接着他又问:

    “你为什么要救这么个女人?”

    “未曾多虑。”

    赵行德回答道。

    “这样说来,你自己也不知道。这种女人……,唉,难得侍候。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出身富贵,从小就娇惯坏了,想什么就要什么,天生的臭脾气,看上去是女人身,却没有一点女人味。寻常女子,还怕哪里找不到不成?”

    朱王礼说的这番话倒也有几分在理,看来是发自内心的感慨,并非应景的虚言。赵行德想,找他帮忙看来是没有希望了。但此时此地,除了拜托他之外,再无更好的办法,行德出于无奈,只好又说:

    “此女的确因从小娇生惯养,有一些令人生厌之处。只是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她一个小女子,在这兵荒马乱的甘州城内举目无亲,若一任她只身出走,后果不思自明。行德明日远行,百无牵挂,但为此事,还是要冒昧恳请大人,万望大人见谅,今后代为照应一下这个可怜的小女子。”

    朱王礼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他回到自己的住所,打发部下在城里找来了五个回鹘老汉,他挑了一个合意的留下,让其余的人都回去。

    “从今天起,以后每天你都要给一个女人送吃的东西去。你若将此事对他人透露半点风声,不管你躲到哪里,我都可以拿你的人头是问,听明白了吗?”

    朱王礼死死地盯着老头说道。老人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灾难降临,颂经以祷求神灵保佑。最后他终于答应了。行德带他来到女人藏身的小屋,算是认了一下路。到了屋里,行德又要这个老头对此事起个誓,保证日后不在外面提起。

    赵行德送走老汉后,回头来向那女子告别。女人两眼红肿,想必是暗自伤心,流了不少眼泪。她对行德说:

    “此一去路途遥远,望君多多珍重。一年后定当回来,万万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苦苦等待之心。”

    “我此去本是想了却夙望,学成之日,即是回归之期。”

    女人将自己脖子上佩戴的两串饰珠取了一串下来,默默无言地双手递给行德,行德接过临行赠礼,紧紧地握了握女人的手,转身大步走出了小屋。女人纤手上的冰冷感觉还留在行德的手中。行德走出院门时,正好见到刚才找来的回鹘老汉,挑着两个装满水的水桶晃晃悠悠地走来。老汉见是行德,忙说道:

    “没有人看见我,不打紧的。”

    赵行德正午时分出城,一支二百多人的部队正在城外整装待发,他向年青的队长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朱王礼事先可能已经关照过了,那位队长十分客气地让他入列。

    此时已是天圣六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