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五年正月,赵行德来到灵州附近的一个小镇。他是头一年初夏从京城东京出发的。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不知不觉离京已有半年之久了。一路风餐露宿,赵行德总算到了西部边陲宋军最前线的据点。两三年前这里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现在,由于大量军队的进驻,使得这里的人口猛增,形成了一个具备城廓的小镇。灵州就在此地以北五十里处。那里曾一度是宋军的大本营,唐朝时还设过朔方节度使,二十五年前的咸平五年不幸落入西夏之手。

    由此往西就是汉武帝开拓的所谓“河西四都”,也称作“五凉地方”,它成为了联系中原本土与西域的一条走廊。自汉朝以来,它一直是中国历代经营西域的前沿基地。朝廷曾经在凉州设置了统辖这条走廊的河西节度使,后来又在沙州设置了归义军节度使,取而代之。世人皆认为这里也是中原王土。后来,这里又被吐蕃、回鹘占领了一个时期,成了不受朝廷统治的化外之地。而今很多异族在这里成群结伙,形成自己的王国。在这许多异族中,最为昌盛的要数以兴庆为根据地的西夏了。除此之外,吐蕃的一个部落占据了凉州,回鹘人占了甘州,还有保留着归义节度使名义的汉人集团。

    赵行德进入了北方的藩镇,想到这么远的地方仍然是汉土,真是令人惊讶。其实汉人在这里只是极少数,处在数倍于己的夷人的包围之中,但他们还是筑城而居,形成自己的村落。

    来此之前,赵行德曾到本地下属七镇中的几处一游,每处他都看到守军中杂有很多其它民族的士卒,给人一种身处异境的感觉。

    这半年来,赵行德也学会了一些少数民族的语言。他认识了几个会讲突厥系唐古佗语的年青汉人,与他们结伴而行,交往中学会了不少的日常用语。如今,无论是回鹘语,还是西夏语和吐蕃语,他都可以讲一些了。只是西夏的文字他一次也没有看到过。他甚至怀疑到底西夏有没有文字。居住在汉人土地上的西夏人不能算作真正的西夏人。他们身体中流着唐古佗人的血液,但他们毕竟不是现在形成了一个国家、并逐渐强盛起来的正宗西夏人。他们没有被纳入西夏国这个组织,只不过是一群愚昧的游民而已。可以说他们既不是汉人、也不是西夏人。

    赵行德在城内西北角的一个寺院里借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他靠帮人书写年贡和徭赋的报单维持生计。他打算等到春天冰消雪化之时再往五凉地方进发。这一年下了三场雪,分别在一月四日、二月六日和三月三日。

    尽管已是严冬季节,城里每日都有军队进出,军中的兵士杂有各个民族的人,到处都是人喊马嘶,搅得人们不得安神。

    西夏族的大本营在离这里一百多里以外的兴庆。也就是行德在开封城外市场上救下的那个女子所说的伊鲁盖。这些年来,兴庆的西夏人倒是没有与宋军正面交过锋,宋军方面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西夏人正忙于征服自己周围的其它少数民族,无暇与宋军作战。大宋也有一个更大的敌人,那就是契丹,所以也无心卷入与西夏的争斗。虽然目前的态势表面上很平静,其实大战随时都有可能一触即发。

    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的阳光开始照耀着城外的沃野。一天,赵行德为了弄到一份赴凉州的通关证书来到藩镇衙门。他已在去年的冬天与去凉州的回鹘商队打过商量,准备与他们一起去凉州,他们也表示同意。等到第三天,谁知衙门里传来一纸公文,上面竟钤了一个“不可”的印。

    凉州地方上居住着吐蕃的一个部落,其人多姓折逋,他们自成一小国,国中亦杂有其它民族,城内外还有五百户汉人,主要从事农业生产。凉州地处河西走廊东部交通要道之上,自古以盛产良马闻名遐迩,因而这一带素有“凉州骏马甲天下”一说。由于这个原因,各个民族与土著居民之间曾在这里进行过多次争夺战。西夏人也曾为了永远占领这块宝地而出动军队,大动干戈。大中祥符八年,西夏将这里的土豪驱逐走后,将凉州纳于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但是第二年回鹘人支援当地土著袭击了西夏的军队,西夏大败而退。此后,西夏每年都要出兵凉州,烧杀抢掠,夺取马匹。只是宋朝朝廷深恐西夏人占领凉州,每次都要派兵驱逐,致使西夏人无法在此久留。

    凉州对于宋、西夏以及占据甘州的回鹘人都是必争之地。大宋与西夏的大部分马匹都出自凉州,回鹘人从马匹的买卖中发了大财。

    西夏与宋朝之间大的战争多是以凉州为导火索。凡是了解西部边境情况的有识之士对此都有相同的看法。赵行德的凉州之行未能获准的原因之一,正是由于目前的局面中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西夏随时有可能对凉州发动大举进犯。另外一方面,宋军也在频繁调动。

    赵行德并非对这样的紧张局面熟视无睹,他只是认为仅凭几支军队的调动就认定大战在即,似有杞忧之嫌而已。凉州有很多西夏人与当地的土著以及汉人共同生活在一起,可以与西夏的京城兴庆之间自由往来,并无障碍。作为汉人,赵行德不能直接去兴庆,但是如果能去凉州,总会找到去兴庆的机会的。

    一天早晨,天还未亮,赵行德就起床了,他将自己的马从马厩中拉出。这是他离开东京之后在环州得到的第三匹马。他开始向马背上装载一些日用物。这时庙里的杂役出来了,他向行德打听去向。行德对着像影子一样站在晨曦中的小和尚说道,自己要去凉州,准备混在回鹘人的商队中间。小和尚听后大吃一惊,紧紧地盯着身材瘦小的行德,似乎要把他从外到里看个透心亮。

    “施主若做这等事情,一旦被抓着是要处斩刑的。”

    小和尚说。

    “多谢小师付一片好意,只是若要成就大事,就得敢冒杀头之险。”赵行德答道。他虽然也知道这个危险,但一点畏惧的心情都没有。行德一边指着脚下放的一堆行李,一边说:

    “可否有劳小师付帮我一下,把这些行李搬上去吗?”

    行德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面对一大堆沉重的行李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东方的天际开始发白,赵行德加入了向城门走去的回鹘商队。商队有骆驼二十头,马三十匹。行德走在队伍的最后。赵行德虽然没有办到正式通关证书,但在回鹘人队长的照顾下,没费什么事,也出了城门。只是承蒙队长破费,给守门的兵士送了一卷杭绵。

    商队沿着平原上的大道,一直朝西行进。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到处都是精耕细作的土地。大道两旁的树木已经萌发出嫩叶。行至中午时分,周围却已是一片灰色的世界,一点绿色都见不到了。虽然没有起风,但是队伍的后面扬起的飞沙遮天蔽日,整个队伍都被蒙在这一片黄尘之中。黄昏时分,商队来到黄河边上。第二天队伍一直沿着黄河行进。第三天进入贺兰山脉的高原地带。第四天的下午,队伍逐渐走下高原,来到一片水草地带。第五天从那里出发,进入这一段路程中最艰苦的沙漠中。

    商队在沙漠中行进了两天,沙漠中的路程已经快要结束,即将看到沙洲附近的绿地了。但是,最后一夜露营时,商队的队员在睡梦中被大队人马行动的声音惊醒。

    赵行德慌慌张张地从帐篷中跑出来,成百上千的战马,风驰电掣,倏忽而过,一眼看不到边。天空中没出月亮,天际一周的亮光像烟雾一样缥缈不定。马队就像黑色的河流向着凉州方向奔流而去。相隔不久,又一队马队跟了上来。就这样,一队接着一队,源源不断。

    “打仗了,打仗了!”

    当回鹘人发现不再有马队来时,他们屏住呼吸小声地说道。队员们开始收拾帐篷,将骆驼和马牵出来,在冬天清晨凛冽的寒风中手忙脚乱地装载货物。

    商队正准备改变方向,不向凉州、而改道向北行进,忽然,又传来了大队战马的嘶鸣和急促的马蹄声。虽然这次马队离他们还很远,但他们的进行方向却与商队相同,都是向北。一时很难判断仗是在北边还是在南边打。也很难看出昨夜的马队和现在的马队是一方的、还是敌对的。就这样,商队出于无奈,一整天都在东奔西走,四处逃窜。他们往南走,在南边就会出现部队,转道向北,部队也转到了北边。即使朝东朝西亦是一样。只是不知道都是哪一方的部队。他们也遇到过与他们自己一样,四处奔逃、躲避骑兵的其它商队。这些商队躲在远处的小山丘下面,或者藏在丘陵地带的腹地中。

    跑了一整天,赵行德他们又回到昨天经过的丘陵地带中间的老地方,这时天已经黑了。大家聚集在一起,想商量个办法,摆脱困境。商量来商量去,结果还是决定向最初定下的目的地凉州行进。天未亮,骆驼、马匹和人组成的长队就起身向西而行。

    尽管周围到处都是金戈铁马,杀声震天,商队队员们横下一条心,镇定地径直朝前走。天刚一亮,队伍突然大乱。马匹惊慌地跳起,骆驼挣扎着要冲出队伍。几十支乱箭突然飞来,落在队伍的四周。

    慌乱之中,回鹘族的队长命令大家放弃全部的骆驼、马匹甚至货物,向着凉州方向各自逃命。队员们听得这声命令后,丢开骆驼和马匹,朝西仓皇而逃。

    只有赵行德没有离开自己的座骑。他不愿意弃马而去,马背上的东西对于他而言也是一天都少不得的生活必需品,行德把马牵到自己的身边。他想骑到马上,但又害怕成了人家的箭靶。

    太阳已经老高,行德来到了一片盐碱沙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沙地上反射出一片青里泛白的光。行德停下马,开始吃点东西。这时,他看到从自己来的方向,一群群的骆驼和马正朝这边走来。他以为是来了一队商队,但又纳闷,这个队伍中竟没有一个领头的,显得颇有点散漫。

    等到这个大队伍来到眼前时,行德大吃一惊,站了起来。原来这些骆驼和马正是原来那个回鹘商队的人今天早晨逃命时放弃了的,它们看到行德还在这里,当然就都朝这边聚集拢来。奇妙的是有一头骆驼的背上还带了一支箭,它似乎并不在意,还兀自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赵行德不再继续休息,他带着这一支没有主人的队伍出发了。行德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头。行至下午时分,从远方传来了一阵阵的厮杀声。行德想,战场可能就在附近。这一带的地形是平缓的波浪状起伏的小山丘,想来离凉州不远了,只是并未看见像样的的城廓。

    赵行德在小山丘之间的狭长地带中发现了被稀稀拉拉的树木围着的一泓泉水,虽然天色尚早,行德还是决定停下马来,就在这里露宿。他累得不想再动了,在耀眼的阳光下,他和衣而卧,在草地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行德被一阵骆驼和马的嘶鸣声吵醒。他起来一看,四周一片通亮,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的确是夜晚,散布在周围的骆驼和马匹的身上映射出像是在燃烧一样的红光。杀声四起,惊天动地。行德竖起耳朵朝一个方向听去。

    行德跑到一个小山包上,冲天大火在不远的地方熊熊燃烧。在火光的照耀下,几个马队行动迅急,队形整齐,来回冲杀。旷野中肯定是敌对双方的主力正在酣战。

    突然间,天边大亮,右边的山丘上一束新的火柱冲天而起。与此同时,附近沸沸扬扬地响起一片呼喊声。行德转眼一看,就在前面的山坡上,几百名骑兵伏在马背上疾驰而过。厮杀声在山谷中轰然大作。

    行德赶紧返回露营地,牵出自己的马,骑上就跑。其它的骆驼和马匹也跟了上来。他竭尽全力想从战场中脱身而出,但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去。四周一片通明,到处都是战场。成群结队的人和马疯狂地奔跑。行德吓得拼命地向暗处躲。其实暗地里也是战场。从光亮的地方跑出来后,被一片夜色包围起来,周围一边黑暗,黑暗中不断地传来冷箭的声音。

    行德明白,在这种情况下,靠自身和身边这些骆驼、马匹的力量是毫无作用的,他干脆放慢速度,信马由缰,朝前走去。他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是往前走。这样一想,他反倒觉得坦然了,牵着马,朝着冲天大火的地方缓缓行去。黑暗中,他觉得是在往西走。行德穿过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了一座小山,又穿过一片草地。

    天大亮时,行德终于看到前方高高矗立的城墙。城垛后冒着几处黑烟,泛着血光的天空被染黑了一大片。行德数了数自己的牲口,让它们停了下来。除了他自己的座骑之外,一共还有六头骆驼和十二匹马,像忠实的仆人一样跟随着他。四下野地里是大战之后的一片死寂。

    赵行德总算歇了口气。城墙右侧有一个城门,排列整齐的部队正在入城。骑兵与步兵交替站列,看来要等到他们全体入城还需要过一阵子。

    赵行德正准备带着他的队伍向城门走去,又停了下来。又来了一支队伍正在入城,这支队伍的队容十分整肃。

    赵行德想,不能再等了,好歹先进城吧。行德领着驼队来到城门口上。他停下来又点了一遍牲口的头数,然后走进了城门。

    一进城门就闻到了一股战场上特有的、刺鼻的尸臭味。从城门口起是一条一直朝上的路,上去后来到一处宽阔的场地,这里驻满了军队。

    “请问,这是何方的队伍?”

    行德向一个看上去像汉人的兵士问道。

    那个当兵的睨了行德一眼,反问道:

    “什么?”

    这时又有好几个兵士骑马过来,大声地吼道:

    “让开路!”

    他们讲的是汉语。行德带着他的驼队让到场子的一角。这时在城门处看到的那支队伍过来了。

    “敢问这里是何地方?”

    行德又向那个兵士问道。

    “你说的甚,我听不懂!”

    那个当兵的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不耐烦地吼道。过了一会儿,另外几个当兵的跑过来,二话不说,拿出一条绳子就要捆行德。城内有几处地方还在燃烧,升起一股股浓烟。行德被这几个人反剪了双臂,不由分说,拉了就走。城里的街道很狭窄,零乱不堪。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这里的街道两旁都是拥挤的小屋。走过这一段路,再看街道两旁,又都变成了用土墙围起来的房子,安安静静,截然又是一番天地。要是未遭战火,这里一定是车来人往,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行德已经走过几条街了,所到之处除了军人之外,还未见过任何居民。

    行德被带到一个用土墙围起来的大院中间。院中间是一间大屋,周围是一些小房子,院里还留有一大片空地,只是住满了兵士。行德被带到在一间小房子前停下来。

    赵行德向第一次遇到的那个兵士打听他的家乡在哪里。那人不耐烦地说了一个行德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地名后,好像受了侮辱一样,突然掴了行德一个耳光。行德没问出个结果,还是有点不死心,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向另一个人问起同样的问题,这次得到的结果也相同,行德被打得倒在地上。

    此后,只要行德一开口提到这个问题就会挨一顿打,但他始终不知道为什么理由挨打。一次,当行德又被人打了的时候,过来了一个看上去像队长的年青人,大约二十八九岁的年纪。他走到行德面前,问了他的姓名、籍贯,以及为什么要从东京跑到这人烟稀少、战乱频繁的凉州来。

    行德对这些问题都如实一一做了回答。尽管如此,一顿打却没能躲过。这次打得更厉害,先是打耳光,后来又被人吊起来抽马鞭,最后在迷糊中被人放了下来。行德再也不敢说什么了。他心中暗想,不弄懂这些人的方言看来是要吃大亏的。行德这次挨打后,衣服也给人家剥了去,结果给换了一身兵服。穿上这身新兵服,他就与这些当兵的没什么区别了。行德被带到不远的一所房子里,房里全是当兵的。其他兵士都在外面的空场上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边吃饭边聊天。

    行德被推到空场的一角,站在那里。兵士们过来将他围在中间。行德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所以一声也不吭。一个兵士从人群中走出来,递给他一个馒头,说道:

    “快吃,马上要出发了。”

    “到哪里去?”

    行德问道。但是这些兵士也不知道去向,只知道此次前去是要与回鹘人作战。行德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这支军队是何方的军队,但他非常明白,他是被人抓来当了兵。

    赵行德今晚是少不了要参与与回鹘人的战斗了。他感兴趣的是与其他十几个兵士到城外的牧场去站岗。到了那里他才知道这支军队是一支由汉人组成、但又属于西夏国的前锋部队,而现在他们所在的这座城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凉州,只是已经被西夏人占领了。昨天晚上的那一仗正是西夏军与前来救援的回鹘军之间展开的战斗。

    西夏军冒着有可能与宋军作战的危险,向凉州发起猛攻,仅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将凉州攻了下来。

    赵行德当了兵,被分配到西夏的汉人军队里,从天圣五年春直到这一年的年底,一直驻扎在凉州。他们在凉州城迎来了天圣六年的春天。

    赵行德自从进入凉州城以来,在城内除了军人就没有见过其他的人。西夏占领凉州之后,将城里居民中身体尚好的男人都编入了自己的军队。没有什么用的老人、女人和小孩都被赶到城外去种地,或者到草场上去放牧。

    凉州地方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城外的良田和牧场一望无垠。西夏人占了河西第一粮仓。这一带出产的马又是堪称天下第一良种,就连中土环庆的马也不能与之媲美。秦渭流域的马更是骨格太大,作为军马,失于呆笨。从凉州的城楼上远望,但见广袤的草原上,牛羊成群,骏马奔腾。西夏人深知,他们的人力有限,所以占领凉州后,一个人也没伤害,要么将他们编入自己的军队,要么让他们去城外种地放牧。

    其实,不仅是凉州的居民如此这般地劳作生活,西夏人自己也过着完全相同的日子。西夏年满十五岁的男子都要当兵,身体好的编入正规军,身体不济的当随军杂役,被人称作“负担”。正规军的士兵每人发给军马和兵器,全副武装。实在当不了兵的人要到灵州、兴庆附近土地肥沃的地方去从事耕作。

    攻入凉州一带的正规军号称五十万之众,另外还有由各种民族的俘虏组成的杂牌军十万,灵州和兴庆长驻二万五千,边境一带还布置了七万。

    赵行德所属的汉人部队称作正规军的前锋,由汉人中选拔出来精壮汉子组成。打仗的时候,这支汉人部队总是被安排在最前线。这支部队中的兵士有从宋军中俘虏来的,也有当地土生土长的汉人,都是勇敢善战的年青人。赵行德正好赶在开战的第二天进了凉州,一到城里就被抓了,分配到这支队伍中来。

    行德每天都要到城外去受训。他生来体质羸弱,操练对于他而言真是生来未曾受过的累,但行德还是蛮认真地操练。如果一个兵士被发现已经没有用场了,就会被调到黄河以远的地方去开垦荒地。与其被派往黄河开外那些杳无人烟的地方,还不如在凉州当一个受苦的兵士。

    赵行德在这一年间参加了三次与回鹘人的战斗。行德在三次战斗中都昏迷不醒,而且还两次负重伤,总算每次都被战马驮了回来。西夏的骑兵为了在昏迷后不至于从马背上掉下来,他们用一根钩索将自己的身体缚在马背上。所以战斗结束之后,经常会有战马将战死的、负伤的和昏迷的士兵驮回营来的事。

    赵行德在队伍中担任炮手。在他的马鞍上备有一门旋风炮,他用这种武器一边将石块投向敌方,一边向敌阵冲杀。赵行德是个书生,他无力在马上舞刀弄枪。好在操作旋风炮并不十分费力,所以他还勉强可以胜任这个角色。

    在赵行德经历的三次战斗中,他都充当炮手。当时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身子伏在马背上,也不朝前看,一个劲地朝前面投石块。本来,不惜性命地冲锋陷阵对于初次参战的行德而言并非易事,好在他的战马久经沙场,骑在背上的主人又身材瘦小,所以无须加鞭,它总是拼命地朝前奔跑。每次行德都是人事不省,等到苏醒过来时,已经回到自己的营中,被人从马背上放了下来。到底是怎样从战场上回来的,他自己并不知道。

    在第三次战斗中,身上受了几处刀伤。醒来时,其他人已经帮助包扎好了,他也不知道何时负的伤,心想,可能是昏迷之后负的伤吧。经历了几次战斗后,他觉得打仗也不过如此而己,有何难哉。投几个石头,然后就昏死过去,听天由命。能否回营,那要由他的老马来决定了。

    不打仗时,一有闲暇行德就到处打听谁能够认识西夏的文字。但是,他所属的这支部队中竟无一人有这个本事。有人甚至连文字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他想,也许上级军官中有人认得吧,只是身为一个无名小卒,又怎么有机会与他们说话呢?在他周围的下级军官中,别说是西夏文,就是汉字,也是斗大的字只认得几箩筐。

    要是在灵州和兴庆,想必有很多办事的衙门和经商的店铺,人们在生活中肯定会使用文字。而在作为前线的凉州,与文字可能是无缘相会的了。

    赵行德在凉州当了一年兵,又迎来了天圣六年。近来,队伍中很多人都在议论,说是要对甘州大举行动了。其实这也是大伙心里早就想到了的。西夏先是夺得了兴庆和灵州,现在又出兵跨越沙漠,一举攻克凉州,它目前正在踌躇满志之时,当然想乘胜追击,再拔掉每每与之作对的回鹘人营造的小王国甘州。赵行德也认为攻打甘州的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三月一过完,城外立即变得热闹起来。每天都有新的军队开进城来,也不知道来自何方,城里城外的驻军越来越多。驻扎的军队夜间点起一堆堆篝火,登楼远眺,火光向城东南方向延伸,照亮了一望无际的旷野。城内的部队也成天忙于检查和准备兵器。刚刚进入四月,一天,忽然接到命令,要求城内驻扎的各路军队全部都到城外去集合,说是西夏国君李德明的长子、三军统帅、太子殿下李元昊要来亲自检阅部队。

    赵行德所属的汉军前锋,在这种场合,按顺序却被排在最后,所以行德他们从清晨到黄昏一直排着整齐的队列,站在那里等候。

    待到太阳落山时,李元昊才来检阅这支汉人队伍。金乌西沉,余辉映照着古老的城墙、草场和远方的原野。行德他们队列整齐,肃立在广场上,每个人饱经风霜的脸上都泛着古铜色的光。行德早就听说过这位年青的统帅的名字,但是直到今天才有缘亲眼目睹他的风采。看上去李元昊大约有二十四五岁,身高五尺余,不算魁武,但双眼中透着一种令人敬畏的目光。李元昊在夕阳的残照中显得英俊、潇洒。

    李元昊步履沉稳地慢慢走到行德他们的队列跟前,将一个兵士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然后微微一笑,又转向下一个人。这是一种沁人心脾的微笑,大凡是见过这种微笑的人,无不为之感铭肺腑,就是为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李元昊具备一种超人的魅力。

    赵行德毕竟是读过书的明白人,他为他自己在此时此地也成了这个人的部下而感到匪夷所思。自己竟然也要为他出生入死,到沙场上去拼个你死我活,而且对此还能够做到置之度外,想到这里,行德为自身的变化觉得有点莫明其妙。

    检阅完毕后,他们又回到城内。赵行德被叫到管着百十号人的顶头上司佰长朱王礼的跟前。朱王礼曾在军中立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功,虽然已年过四十,听大家说,他勇猛善战,军中无人匹敌。

    “听说你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号服上了?”

    朱王礼一边说,一边盯着行德的衣服看,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在行德的衣服上找到了什么,目光停在一处问道:

    “这是你写的吗?”

    他用手指指着衣服上的“赵行德”三个字。

    “正是小人写的。”

    行德答道。

    “我要是认得字,早就升官了。立了再多的武功也是白费力,吃了不认得字的亏,总也得不到提拔。既然你认识字,我以后会对你另眼相看。必要时,可到我这里来,帮我读大本营发来的军令。”

    “若是要读军令,小人随时听命。”

    行德一边答道,一边心里想,如果能够与这个勇猛的上司搞好关系,也是件好事。

    “那好,先读一下这一份吧。”

    朱王礼说着,顺手递给行德一枚布片。

    行德向朱王礼身边走近一步,仔细一看,原来写的不是汉字。很明显,这就是他神往己久的、奇妙的西夏文字,看上去像汉字,但又不是汉字。行德竭力辨认,看了半天,就连大致的意思也没弄明白。最后他只好说,并非汉字,无法识别。

    “不是汉字就不认得吗?”

    朱王礼瞥了他一眼,反问道。

    “既然是这样,你还是回去吧。”

    他不耐烦地大声说。行德心里不服气,辩解道:

    “这是西夏的文字。如果能够有机会遇到懂这种文字的人,略加请教,两三日内便可学会。小人原本就有心要学西夏文,如蒙长官恩准,差小人去兴庆一趟,则不久即可学成归来,届时定可效力于麾下了。”

    “嗯。”

    朱王礼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行德看了一会,哼了一声,接着又说:

    “那好,这一次仗打完了,要是你命大,还能够活下来,我一定请求上面让你去学西夏文。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你我要是都能活下来,我保证兑现我说的话,记住了。”

    行德还有一点不明白,他又问道:

    “长官既然说不识字,何以又认得小人号服上的字呢?”

    “不是我认出来的,是李元昊。”

    朱王礼微微一笑答道。

    从此以后,赵行德经常被传到朱王礼的跟前,商量一些军中的事情。因为知道了赵行德能够识文断字,朱王礼对他不由得产生了几分敬意。

    时至五月,李元昊决定亲自率领全军攻打回鹘人的据点甘州。最近,朱王礼刚被擢升为队长。开赴战场的前夜,行德被叫到朱王礼的帐中。见面施礼毕,就听朱王礼说道:

    “我想把你调到我跟前来,在战场上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我的队伍从来没有打过败仗。即使八成的人都战死了,剩下的人也会夺得最后的胜利,所以我让你到这里来。”

    “承蒙大人错爱,行德敢不遵命。”

    行德答道,心想,这也不是一件坏事。

    “这次仗要是打赢了,我想为我的队伍树一块碑。这当然要让你来写了。”

    “碑将树在何处?”

    “现在还不知道,也许在沙漠中,或者甘州的哪个小村子里。以前也有过几乎人都死光了的战役,但是后来我们还是打赢了。这种情况下,就要在那里树一块碑。”

    “要是阵亡了,又该作何打算?”

    “你说谁,说我?”

    朱王礼目光炯炯地反问道。

    “我死了没关系,碑还是要树的。”

    “要是在下也死了呢?”

    “你要是死了就不好办了。不行,无论如何,你都要想办法活下来。不过,打起仗来,生死在天,谁也不知道。出发前夜和我谈过话的人总是在第二天的战斗中死去,也许你这家伙也是一样。”

    朱王礼刚一说完,行德就想,出言不利。但是他那种谈到死时的轻松口吻却使得行德觉得死也并非那么可怕。行德还有一事不明,他接着问道:

    “碑文是用汉字书写,还是用西夏文书写?”

    “混蛋!“

    朱王礼大声怒吼道。

    “碑文当然要用汉字写。我们不是西夏人。西夏文字只在读军令时才用。”

    朱王礼原是一名驻扎在灵州藩镇的宋军,灵州被西夏人攻陷后,当了西夏人的俘虏。从那以后,他就被发配到西夏的这支前锋部队中来了。朱王礼对这段历史深以为耻,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提起这件事。赵行德无意中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把他气得暴跳如雷。

    赵行德却开始对这位壮年汉子产生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