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司武彦看完这令人不寒而栗的日记后,不知如何是好,这事太重大了。怎么看待日记上的这些情况,又怎么来处理这事呢,他苦思冥想了很长时间,仍是一筹莫展。他很害怕见到由美子夫人。到了晚上,不管是主人大河原还是由美子,以及外出的其他人都会回来。尽管他很不愿意马上见到这些人,但在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要见面,他想回避开这个时间。他把日记本用报纸包了好几层,挟在腋下。如有一时不在手里,都感到很危险。

    离开了家,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神宫外苑。此时已是暮霭黄昏,苑内的柏油路宛如一条条幽美的曲线。走在树荫下的人们像一个个影子似的,来回穿梭。他心事重重地在苑内的小路上徘徊着。天渐渐地暗下来了,小路两旁的路灯闪着冷清的光。

    将近两个小时,他仍没有理出一点头绪。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是些什么古怪的想法。如果尊重夫人的意志,就把日记上的情况永远隐瞒着,可是,武彦还没有如此的胆量。在对法律和道德的惧怕之下成长起来的他,没有这种勇气。他自己更想不出好的办法,因此想和谁商量一下。他心里基本有了谱,他要找的人就是明智小五郎。

    私人侦探明智小五郎是法律的朋友,他维护法律的尊严,但他不是法律的奴隶。他也不是官方的警察。他一定能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稳妥解决方法。可是如果这样,由美子日记前半部的情事问题,就非暴露不可了。不仅如此,武彦自身那羞于人知的爱欲就再也掩盖不住了。但想到事件的严重性,他也顾不了许多,决心抛弃这些杂念。

    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急忙坐上一辆出租车来到了采女街的瑰街公寓。此时是七点三十分左右,明智幸好在家,他被请进了一楼的会客室。

    武彦没作任何说明,首先打开了报纸包,把带锁日记推到小五郎面前,说:

    “这是大河原夫人的日记,写着非常重要的情况。请您从这儿一直看到最后。”

    他说着翻到了日记的五月五日。

    “好长啊,我会看得无聊吧。好的,我还是先看看吧。”

    小五郎说着换了一个轻松的姿势,倚在安乐椅上读了起来。

    武彦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目十行的明智小五郎。对小五郎来说,看书是不成问题的,他快速地浏览着。这时他的助手小林送咖啡来了。武彦和这个温和的少年很投机,他们是好朋友。但考虑到不该打扰小五郎,所以他只朝小林笑了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小林也知道些事件的情况,他好奇地凑到小五郎跟前,看了一会儿日记,然后又不声不响地走出了的会客室。

    小五郎在看到一半时,用右手不停地搔着蓬乱的卷发,这是一种“名侦探的兴奋”。武彦感到小五郎是第一次在日记上读到这样的故事,平日他那笑眯眯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那目光中既有惊奇的恐怖又有难以琢磨的欢喜。

    大约三十分钟左右,小五郎看完了日记。他拿起桌上的纸和笔,迅速地在日记上抄下了一些什么。这时,他的脸上又浮现出平日那和善的笑容。他看着武彦说:

    “看到日记本上的锁扣弄坏了,你一定没钥匙吧?也就是说,你是趁由美子不在,把日记偷出来的。”

    “是的。”

    “你是怎么知道有这个日记的?”

    于是,武彦把前些天他到由美子的房间去,看到她慌慌张张藏日记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小五郎的眼睛猛地一亮,手又习惯地放在了头上。他的脑海里一定又闪现出了什么新的念头。

    “你最好是物归原主,把日记再放回原来的抽屉里。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但我们还是不要失礼。”

    小五郎像打哑谜似地说道。后来才明白这话包含着深刻的喻意。可是,武彦此时感到很莫名其妙,他搞不清“没有必要”和“不要失礼”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脑子里想的只是一个问题:如果把日记送回去,被弄坏的锁扣怎么办。

    “那锁扣儿虽然弯了一点,并没有断,弄直就行了。我来做给你看。”

    小五郎一眼就看出了武彦的心思,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走进隔壁的房间,取来一个大工具箱。只见里面的工具十分齐全,有小锯、小锤子、小铁砧、宽刃小刀、钻、钳子。螺丝刀等,简直是个万能工具箱。他把工具箱放在桌子上,像个匠人似地修起锁别儿来。

    名侦探的长手指令人吃惊地灵活。他用钳子一点一点地把弯曲的锁别儿弄直,又用小锤、铁砧呼略了几下,日记上的锁别儿竟恢复了原样。

    “这就可以了,如果仔细看可能会看出来,不过,即使看出来也没关系。我们悄悄地修好再放回原处,已经表明了我们的礼貌,这就够了。”

    他把日记本递给武彦,仍说着武彦不太理解的话。

    “那么,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把日记放回原处就可以了吗?不用再作什么了吗?”

    武彦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担心地问道。

    “你就当没看过日记。这对你来说也许很困难,但你尽量做吧。一切都交给我好了。我什么都不告诉警视厅,这次我要亲自干,一定找出真凭实据。由美子的推断的确很精彩,但不过是结局的种种猜测,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现在,我还有精力,早就想尝尝冒险的滋味了。”

    小五郎要冒什么险呢?

    “那我今晚就把日记放回夫人的房间,然后装作若无其事。我能做到吗?”

    “尽量演好戏。和由美子的关系,最好也是一如即往地继续下去。”

    武彦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由于情况的重大而不得已才暴露出的隐私,使他羞愧得面红耳赤。

    武彦从小五郎的公寓告辞出来,回到大河原家的宅邪,已是九点半了。他等主人夫妇回到卧室后,悄悄地溜进了夫人的房间,把日记又放回原来的抽屉。

    次日的一整天都过得很平静,到了第三天,二十一日的午后,由美子突然出现在武彦的房间。这是极罕见的事,武彦从昨天起就有意回避着夫人,所以,在其它房间他们能见面的机会很少。今天幸好主人也没有带武彦出去,因此夫人就主动找上门来。

    夫人慢慢地关上门,在武彦的写字台旁边坐下,眼睛紧盯着武彦说:

    “丈夫今天晚上有事,很晚才能回来的。”

    她说到这儿,装模作样地停住不说了。她还是那么迷人,尽管对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已了如指掌,但他感到此时的由美子有一种与过去完全不同的魅力。在这个秀美的丽人面前,武彦忘却了自身的存在,周身像注射了麻醉剂,陷入一种虚无缥缈的状态。

    “喂,我们到外边去,知道了吗。”

    夫人似乎还没发现武彦看过她的日记,可确确实实读了那日记的武彦听到“到外边去”这句话,突发出了复杂的联想。他那欲火之上又燃起了妒忌的烈焰,他想像着那一时刻的美妙与快感。他的心被刺得痒痛起来。

    “傍晚五点在市谷站前等我。我五点准时坐车从那儿经过,你搭上我的车,然后我们一起到那个地方去。怎么样啊?”

    不用说,武彦得意地满口答应了。

    武彦在五点之前来到了市谷站前,他看着面前的马路。四周已有些微暗,路灯也开始显示出它的威力。

    刚好五点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的眼前。车门打开了,由美子向他摆了摆手。他快步赶了过去。

    由美子穿着平常穿的外衣,并没有像和姬田约会的那样化什么装。武彦上了车,两人刚在座位上坐稳,就亲昵地挽起了胳膊。

    “我们到哪儿去?”

    “你马上就知道的。很美的地方。”

    出租车驶向了过去的翻街区,走了大约五、六分钟,由美子对司机说:“在这儿停下。”只见这里一侧是长长的宅院围墙,另一侧是杂草丛生的空地。武彦和由美子就在这儿下了车,出租车开走了。

    过去的湖街区是地主的霸占区,后来又由于受战争的破坏,有几处已成了荒芜地带,这里大概就是其中之一。只见有五百坪左右的大片土地被杂草覆盖着,在这片杂草覆盖的荒芜地中间,堆积着一些像是残留着的废墟似的破砖瓦。

    “就是这儿。”

    由美子说着首先进入了那杂草丛生的院落。这片荒芜地的四周是用铁条围起来的,但有些地方已经被折断,从这些地方可以自由出入。

    四周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由于是在冬季,草木都是枯萎的,因此并没有蓬蒿没膝的那般景象。但是,在四周一片漆黑的晚上,走在这遍地是枯草的荒凉地带,实在令人毛骨悚然。更何况是大河原夫人把他带到的这奇怪的地方,武彦感到有些文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晕头转向地跟着由美子,不知道她究竟要把自己带到这荒芜地的什么地方去。这时,由美子说道:

    “那些破砖瓦的下边是个防空洞,是用钢筋水泥修建的,里边很大的。这是我前些天从这路过时发现的。”

    武彦心想:这个美人真是个冒险夫人、猎奇夫人哪。不断地巡游东京市,就是为探寻奇妙的幽会场所。

    他俩来到了荒芜地的中间处。夜幕下,只见杂草中隐现出一个黑幽幽的洞。

    “就是这里呀,我准备了手电筒,没关系,你害怕吗?”

    虽谈不上有什么害怕,但也着实感到发怵。况且,武彦对这种离奇古怪的地方又没有什么兴趣。这时,美貌绝伦的由美子站在了他的面前。阴森可怖的背景下,衬托着一位绝代佳人,这犹如一幅明治时代的浮世绘画师的画面。不,这已远远超出了浮世绘的绝妙,简直是泉镜花笔下的梦幻世界。

    武彦的猎奇心从这些联想开始了,他渐渐地对这种不可思议的幽会处产生了奇妙的兴趣。他感到内心里一阵冲动,情欲之火开始在心头喷涌。

    “进去之前我们不能打开手电筒,否则会被远处发现的。”

    由美子说完,拉起武彦的手向黑洞里走去。洞里的台阶上长满了杂草,脚下很滑,他们小心翼翼地向下走着。在眼看就要下到里边的两三个台阶处,武彦一下子滑倒了。由美子“啊”地叫了一声,想去抓住他,可谁知她也一起摔倒了。

    两个人顺势抱在了一起。由美子柔软的两只手在武彦的背上疯狂地抚摸着,武彦紧紧地抱着她那温暖的富有强性的肌体。黑暗中,他们久久地狂吻着,几乎透不过气来。由美子那特有的诱人的芳香使武彦陶醉了。他们从鼻子里急促地呼出的气息,冲击着彼此脸上的汗毛,使得皮肤有一种甜甜的痒痒感。

    防空洞的中间部,有一个约可铺三张铺席的小屋,小屋的四周都是用水泥修筑的。也许是高台排水很好的缘故,屋内的水泥床十分干燥,一点儿不像想象的那样潮湿。今天是十二月里很暖和的一天,而防空洞里比一般的房间还要暖和。

    在水泥小屋的这数十分钟里,武彦尽情地体验着他连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不可思议的爱欲的快乐。平日就放荡不羁的由美子,此时更是换了一副尊容,她简直成了一个神秘的梦境世界中的女妖。两人似乎远远地游离了现实,飞到了古代传说中的虚幻世界。退化到了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成了黑暗洞穴中的原始男女。

    当进入防空洞中心部的时候,由美子打开过一次手电,但马上就关掉了。四周凹凸不平的水泥房间,是个隔绝了一切光亮和声音的小天地。在黑暗中的这十几分钟,犹如被黑色的天鹅绒包裹着。这对武彦来说,简直可以匹敌他的一生。他像是在这里生又在这里死一样,忘情陶醉在无法言表的爱欲的神秘之中。

    黑暗中,由美子的身体像一条洁白而光滑的巨蛇,那蛇身散发着阵阵诱人昏迷的幽香。他的身体似乎被缠绕着,缠缠这儿,勒勒那儿。他感到血液停止了流动,意识也渐渐地丧失了。

    武彦赤身裸体地昏睡在由美子的怀里,突然感觉周身像用细丝鞭抽打着似的疼痛。他的双手被拧到了背后,两条腿的膝盖处和脚脖子也针扎似的疼痛不止。

    不是绵,像是一种又软又细的铜丝。他感到自己的两手、两脚都被一道道地用钢丝缠着。身体每动一下,细铜丝就勒进肉里,扎心般地疼痛。

    武彦沉溺于爱欲的欢心中,渐渐地疲惫不堪。昏沉沉中他也意识到了自已被捆绑,但并没有反抗,大脑里没有丝毫想要反抗的意念。

    他恍恍惚惚地感到,由美子的体温和香气从他的身旁消失了。她到哪里去了呢?虽然处在漆黑一团的洞穴,但空气的微微流动使他感觉到了她的离去。他心想:她难道把我绑在这儿一个人走了吗?尽管萌生出如此念头,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丝毫的不安。

    不多时,体温和香气又飘回来了。后来才知道,当时由美子是到防空洞两边的出口处去看看是否有人。

    散发着体热和香气的光滑肌肤,又靠近了武彦。柔软的两只手掐在他的脖子上。在武彦的心里,此时仍存在着一种被包溶的愉悦之感,但两个手腕和两条腿上铜丝勒进肉里的刺痛,影响着这种激情的挥发。他想求她给解开。

    “你把我绑上了吧。为什么要绑我呢?”

    他似睡非睡地问道:

    “有意思呀。要是我不给你解,你自己是绝对解不开的。这就很有趣。”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已经累了,想出去。”

    “出不去的……水力。

    武彦那痴呆的大脑无论如何都感到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他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永远?”

    “是的。”

    “为什么?”

    “为了使你永远成为我的。”

    “你想怎么样呢?”

    “就是这样。”

    由美子说着,柔软的双手一下子掐住了武彦的喉咙,他顿时喘不过气来了。这一刺激终于使武彦从陶醉中苏醒过来,但他更加感到不可思议。由美子掐在他脖子上的手好容易松开,他趁机赶忙说道:

    “请给我解开,我要快点出去。”

    “出不去的……自己解不开吧。也不能反抗吧。你知道这个金属丝是什么的吗?是铜丝呀,和那个铜丝一样的。”

    武彦在惊愕中完全清醒了,他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马上明白了“和那个铜丝一样”的含义。那是说,和神南庄公寓缠在村越房间窗户上的那个铜丝是一样的。可是,由美子为什么要提这事呢。其中所包含的意思,不是武彦的思考范围所能理解得了的。

    由美子压低了声音在他的耳边问道:

    “那个日记你给小五郎看了?应该让他看的。喂,你说是吧。”

    武彦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黑暗中他看不见对方的脸,但他感到由美子已不是昔日的由美子了。她简直摇身变成了一个女妖,而自己则像是在做着一个可怕的梦。

    “给他看了吧?”

    他没有说话,只点点头。由美子的手正掐在他的脖子上,所以她能感到他的回答。

    “这就好。我知道你肯定会这么做的。很好。”

    她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一边用力地掐着武彦的脖子。武彦的头被前后摇晃着,呼吸也有些困难了,但他还是没有反抗。并不是因为被绑着而无法反抗,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反抗的意思。他想,自己即使被杀死也心甘情愿,能死在由美子的手里他感到很满足。

    不知为什么,由美子的手又松开了。她那清香、温柔的气息像轻柔的风,吹拂着他脸颊上的汗毛。她一边吻着他一边喃喃地说:

    “即使死也没关系吗?”

    武彦仍是默默地点点头。

    “太可爱了,所以我才不想让你活呀。我要吃了你,使你完全成为我的。”

    武彦听着这话,犹如听着甜润而美妙的音乐。

    “在鱼见崎的悬崖和在神南庄都没能满足我,不过,今晚不同啦,有很充足的时间……我这样做你高兴?”

    她第三次用她那柔软的双手去掐武彦的脖子,武彦在难以呼吸的痛苦中愕然了。她说“鱼见崎”、“神南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她在那儿干什么了呢?他很想问问她,可脖子被狠命地掐着,已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开始响起海啸般的可怕声音。眼前像一个色彩斑斓的万花筒,五光十色。有一种用语言无法形容的美景,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