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撕到根部的玉米叶,白色,分布着细脆泛红的脉络,它们在末端变成深红色,从玉米叶里长出来,洇开,直到消失不见。

    玉米叶被细细撕开,细到看起来像头发一样。我漂亮的玉米棒娃娃,我乖乖听话的沉默的孩子,没有脖子,没有胳膊,没有腿,没有手,没有脸。

    我抠出两颗玉米粒。粗糙的玉米棒透过窟窿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我抠出三粒并排、三粒并列的玉米粒。我端详着她发怔的嘴和挖空的鼻子。

    一个长了张肥胖僵硬的脸的娃娃。当她掉到地上,当她被晒干的时候,还会有玉米粒从她身上掉出,然后她的肚子上会有个洞,或者长出三只眼,或者鼻子或脸颊上出现一道大疤,或者她会咬碎嘴巴。

    草的茎秆儿纤柔,乃至透明。透过草茎看到的夏天脆弱易碎。

    从田野上望去,村庄就是一群群房子放牧在山丘间,植物只能从颜色上分辨。一切看起来近在眼前,朝着它们走,却总不能到达。我从没搞明白过这种距离。我永远跟不上道路,一切都在我眼前,向我而来。我却只得到满脸灰尘。哪里都找不到终点。

    村庄出口能碰到乌鸦,它们时不时地向空中啄去。

    远远的在山谷里,田间小路的灰色尘埃间立着山楂,红红的脑袋中了暑。旁边的黑刺李仍然碧青而冷静。叶子上沾染了鸣禽石灰状的粪便。

    鸟儿们一直唱着同一首歌。它们飞走,歌声也戛然而止,到处只留下同样的石灰状粪便。

    村子里听不到鸟叫,它们不会靠近房屋,因为村子里有那么多猫,大多来自周围地区。村子里还有那么多狗,一点也不比猫少。狗儿们拖着肚子在草地里穿行,一路上滴下带着体温的尿液。小块的斑斑尿迹,叮在磨得破败不堪的皮毛上。

    它们又小又尖的脑袋在奔跑中摇晃,呆滞的眼球转动着,湿润无神。在这些狗眼、这些狗头中总是藏着恐惧。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用脚踢它们。不过女人踢起来没那么狠,因为她们穿的鞋的缘故。

    男人们穿那种坚硬的高帮鞋。他们的脚踩进去,直到脚脖子,鞋子的舌面上牢牢系着又粗又糙的绳子。

    被他们一踢,狗马上就会死掉,然后或蜷着身子或直挺挺地在路边躺上好多天,在群群苍蝇的盘绕下发臭。

    萎缩的叶子在空中飞舞,就像看不见的真菌。

    当果树生病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就说,那些林子里的该死的真菌又来了。他们配制亮绿色的有毒喷雾剂,药剂在树叶上烧出一个个小泡,烧死神经。叶子最后变得粗糙不堪,像筛子一样满是窟窿。在它们伤痕累累的边缘,蜘蛛系上自己吐丝做的白色网。

    泥土地被藻类染成绿色。

    苍蝇嗡嗡嗡地穿梭在鹅油乎乎的羽毛间。

    夏天的雨水能让木头腐烂,当雨水冲软地面时,人们就会看到路有多凹陷,土地又被褪色成什么样。

    一头头牛踩着烂泥做的奇形怪状的大鞋子跨进大门。人们嗅得到它们肚子里的青草味。嚼过第一遍的草茎又升到它们的喉咙口,连我的胸口都难受。牛心不在焉地嚼着,它们的眼睛被这么多的牧草熏醉。每天晚上它们都睁着这种醉醺醺的眼睛回到村里。

    有一次我们家的牛把我挑到它的角上,带着我跃过沟渠。它把我在一道深陷的汽车轮痕里放下,然后跨过我的头顶跑开。那时候,它溅满泥浆的Rx房看起来好像裂开的一样。

    我目送着它。热空气在它身后升腾了好一会儿。我膝盖上蹭破皮肤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我害怕自己会死于这样的剧痛,同时又意识到我还活着,因为我还感到疼痛。我害怕死神会通过裸露的膝盖钻进我的身体,于是立刻用掌心捂住伤口。

    也因为我还活着,恨意随之而来。

    我想用目光在它毛茸茸的大肚子上刺出个洞,用手在它热乎乎的内脏里翻搅,手伸进它的皮肤,直没到手肘。

    老鹳草的粗糙叶脉上还凝着昨日的雨滴。我用它棕色的水洗脸,傍晚时果真脸颊通红,我照照镜子,看我是如何变得越来越美。

    我怀着仇恨将牛赶进山谷,在整座山谷里寻找最大的鹳草丛。牛把它四方形的脑袋埋进草丛,骨棱棱的屁股对着我,我脱光衣服,这次我洗全身。牛转身朝向我,瞪大的眼睛叫人生厌。我在它的注视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老鹳草丛也颤抖起来,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粗糙。我飞快地穿上衣服。

    皮肤干了之后紧绷绷的,还有点玻璃似的光滑发亮。我整个身体都感觉到自己在变美,我小心地跨出脚,以免打碎什么。草茎好像随着我的步子柔顺地铺散开来,我害怕它们会割碎我。

    我的步态有点像祖母浆过的床褥。我睡进去的第一个夜里,再细微的动作都会让它沙沙作响,让我以为是皮肤在沙沙作响。

    有时候我十分安静地躺着,尽管如此,床褥还是沙沙作响。我害怕那个瘦骨嶙峋的高大男人就在房间里,他在村子边上买了座房子,没有人知道,他是打哪来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不必去工作,他把自己巨大的骨架卖给博物馆,每个月都得到一些钱。

    这个男人一连好几夜待在我的房间里。我不停地在窗帘后、床底下、箱子后、瓷砖壁炉里看到他。

    夜里,当我的睡意被恐惧赶跑,我爬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家具,却找不到他,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

    早上,天花板上落着灰扑扑的棕色飞蛾,它们晚上撞击过灯罩。

    我抓住它们,我的手指沾到鳞粉,染成棕色,它们翅膀上我碰到的地方变得透明。我松开手,蛾子还在我膝盖下方飞舞了一会儿。它们飞不到更高的地方去了,我用鞋踩,想要让它们解脱。柔软浑圆的肚子爆裂开,在地板上喷溅出一条白色的乳液。恶心从我的鞋底升起,把它的绳索套在我喉咙口,它的手又冷又瘦,像那些老人的手,我看到过他们躺在有盖的床上,人们沉默地坐在前面,祷告。

    年迈妇女的头巾上打着死板的结,下巴在结的上方颤动。我看到她们稀疏潮湿的睫毛上挂着黏液,不明白她们的眼泪有什么意义。

    那些床,祖母说是棺材,那些躺在里面的人,祖母说他们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以为我听不懂这个词。我听得懂,即使以前没有听过。我成天带着这个词游荡,我在汤里的每一块鸡肉中都看到一具尸体,祖母不再带着我去死人那里。

    但是,每当在工作日的下午,村子里响起音乐时,我就知道,又有人死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死亡总是藏在房子的墙壁后面,人们从来看不到它,或者,虽然人们一生都与它为邻,却只有在它该来的时刻才能看到。

    有一次,一个男人死在野外。他被雷电劈中了。他是一个女人的第一任丈夫,她后来嫁给了她的小叔子,后来小叔子死于肺病,后来她寡居多年,因为她没有再嫁人,她的儿子长得像夏天在村子里走街串巷收破烂的人,村里没有人像他那样两鬓都长了一簇灰白的头发,当她儿子长大成人后,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现在还活着,他不得不自己给孩子洗礼,因为没有人愿意做教父,每个人都认为,要是谁和这个女人的孩子扯上关系,死神也会带走他。

    后来,我进了城,我在大街上看到死亡,还在它该来的时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