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信函

    在暮色笼罩的仙人顶上,金田一耕助听了阿系的话后,惊讶得僵立在当场。

    金田一耕助就是在前面一点的地方遇到自称是“栗林”的老婆婆,正好也是像现在周围有点昏暗的时刻,老婆婆背着大方巾包,她的上半身弯曲着,因此完全看不到她的脸。

    “对不起,我是栗林,我要回到村长那里了,诸多加照顾。”

    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响响自语着,然后往鬼首村的方向走去。

    金田一耕助耳中还回荡着老婆婆走路时,草鞋所发出的声音。

    “老板娘!”

    金田一耕助露出警戒的神情,很认真地说:

    “是真的吗?栗林她……放庵先生的第五任妻子栗林已经死了?”

    “是真的,我还亲自去神户参加过丧礼。”

    “老板娘!”

    金田一耕助的声调听起来很用力,他本来想说些什么,却又马上改变心意,向四周张望一下才说:

    “先走吧!我们边走边说。”

    “好。”

    阿系用力地点点头,并用长衬衣的袖口擦拭泪水,然后紧跟在金田一耕助身边走着。

    “那么……你跟栗林有亲戚关系吗?”

    “是的,栗林是我去世父亲的远亲,她本来是艺位,在我父亲的介绍下认识村长。后来她又嫁给刚才您提到神户的町田先生,他是我父亲的表弟,这段期间他们在西柳原经营料理店。

    栗林跟村长分开后,日子过得很辛苦,战争结束后,她在町田的店里面辛苦地工作……去年年底她生病了,到今年春天四月底的时候去世。”

    阿系说着又拉起衬衣的袖口拭去泪水。

    “栗林多大年纪了?”

    “今年五十八岁。”

    (昨天自称是“栗林”的老婆婆看起来也是那个年纪。)

    “那么村长知道栗林已经死了吗?”

    “这……我觉得很不可思议。金田一耕助,你帮他代笔回信的时候,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栗林已经死了呢?”

    “完全不知道,而且他看起来还很高兴呢!”

    阿系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那他果然不知道。”

    “老板娘,你没有把栗林去世的消息告诉村长吗?”

    “没有,我没有说,因为那时候村长很生气,还对我们夫妻很不高兴。”

    “可是村长应该知道这件事情才对吧?”

    “是的,町田也说要通知村长。”

    “要寄讣闻给他吗?”

    “是的。”

    “可是村长没有去神户参加丧礼。

    “嗯,村长做什么事情都很周到,可是却没有出席栗林的丧礼,也没有寄吊唁信函来。我想,他可能还在生气,因此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栗林的名字。”

    就在这时候,两人正好来到金田一耕助昨天跟自称是“栗林”的老婆婆擦身而过的地方。

    “老板娘,这里就是我昨天跟自称是‘栗林’的婆婆擦身而过的地方。”

    “啊!”

    阿系惊叫出声,紧紧抓住金田一耕助的袖子。

    金田一耕助好象也被阿系感染到恐惧的气息,不由得汗毛直竖。

    只见前面有一棵高大的杉树,在它粗壮的根部处有一间小庙,庙前的花瓶里插着已经枯萎的红色百日草。

    从山顶往下看,在摄摄暮色的包围下,鬼首村到处炊烟袅袅,一片平和、宁静的乡村景色。

    在这片安祥景致的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可怕的事件正在酝酿着?

    “我实在有点担心,不如跟你一起去村长那里看看吧!”

    “金田一先生,你务必要陪我去,我真的很害怕……”

    “啊哈哈……难道你以为是栗林的鬼魂来找村长吗?”

    金田一耕助加快脚步往前走,笑着说道。

    可是他的笑声有点干涩,好象卡在喉咙里。

    (如果是鬼还好,若是“有心人士”别有企图的话……)

    金田一耕助内心涌出一股莫名的不安,他不停地加快脚步。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是因为今天正好是‘新盆’……”

    阿系叹了口气说:

    “也许是有人故意恶作剧。”

    “你知不知道谁会开这种玩笑?”

    阿系不知道在想什么,默默地看着脚尖走路,然后露出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金田一耕助说:

    “对村长恶作剧……一点好处都没有。”

    “先别管是不是恶作剧,这村子或附近的人当中,有谁知道栗林已经死了?”

    “这……”

    阿系歪头想了一下,接着说:

    “如果村长不说,应该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金田一耕助认为村长——多多罗放庵是个相当心高气傲的人,这次是栗林向他道歉,他才会高兴地答应让栗林回来。如果情况不是这样的话,他一定还会继续生栗林的气吧!

    正因为心里还有疙瘩,所以他不去参加丧礼,也不寄吊唁信函,甚至连听都不愿意听到“栗林”的名字!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随便跟别人提栗林已经死掉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金田一耕助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不禁停下脚步。

    “金田一先生,你怎、怎么了?”

    阿系害怕地回头看着金田一耕助。

    “没、没什么。”

    金田一耕助拿下帽子,擦一擦额头冒出的汗说:

    “老板娘,赶快走吧!”

    “是。”

    阿系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一边观察金田一耕助的表情,一边小跑步地跟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神户方面寄讣闻给放庵先生,如果他有收到的话,应该知道栗林已经不在人世了。

    既然栗林已经去世,放庵先生收到的那封信就是假的,而他当然也知道那封信不是真的。

    可是,放庵先生当时那么高兴,瞧他满心欢喜的模样……

    根据何系所说,放庵先生这个人似乎相当不好惹。

    如果放庵先生真的不知道栗林已经死亡的话,就有三种可能性:

    第一:神户方面说有寄讣闻给放庵先生,但事实上却没有寄。

    第二:有可能是信件传递出了错误。

    第三:或许仆闻有送到放庵先生那儿,可是却被其他人拿走了。

    不管是哪一种状况,可以确定的是,放庵先生收到的那封信是伪造的,而且寄这封信的人肯定是昨天傍晚越过仙人顶,来到鬼首村的那个人。)

    金田一耕助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阿系刚才说过:

    “对村长恶作剧……一点好处都没有。”

    正因为如此,事情变得更加诡异。

    如果多多罗放庵在昭和七年发生的那桩案件中,掌握很重大的机密……那整个情况就又不同了。

    金田一耕助害怕的也是这一点。

    “对了。”

    金田一耕助有点喘不过气来,回头看着跟在后面的阿系。

    “昭和七年,‘龟之汤’老板娘的丈夫被杀的那件案子……”

    阿系一听到这桩可怕的杀人案,惊讶地眯着眼睛问:

    “怎么了?”

    “那天晚上,听说栗林跟村长吵架,然后冲出家门?”

    “是的,那天晚上栗林跑来我家。”

    “她跑到你家?”

    “嗯,当时我父亲说等到天亮,就要带她回材长那里;而村长那边也打算天一亮就到我们家来。后来发生那件案子……村长就没办法来了,我们也犹豫着该不该在这种时候带栗林回去,不料栗林竟然逃跑了。

    后来警察找到她时,她已经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因此,村长认为是我们夫妻故意放她逃走。”

    “他们夫妻为什么吵架?”

    阿系沉默了一下说:

    “村长这个人从小娇生惯养,他在某些方面很明事理,有些方面却又十分难缠,比方有的人在外面对人很好,可是一回到家就很会闹别扭,而且只要一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就会乱发脾气。唉!村长有时候还会动武,栗林也被他打过。”

    他们越过山顶来到山麓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幸好金田一耕助跟阿系都有准备手电筒。

    “村长杀手”

    他们来到村办事处前面的时候,几个年轻人从里面跑出来。

    “啊!金田一先生,你刚回来吗?”

    歌名雄出声问道,他晒黑的脸庞露出一口编贝般的白牙,笑得无忧无虑。

    “你们都在啊!由佳利呢?”

    “我们正要当‘不速之客’呢。”

    五郎在旁边插嘴说。

    “什么不速之客!讲话别这么难听。”

    胜平在一边责备他,接着对金田一耕助说:

    “金田一先生,魅力女孩——大空由佳利衣锦还乡,当然要招待我们这些青梅竹马,也就是我们这些以她为荣的年轻绅士

    “阿胜,你也算是绅士啊!”

    “五朗!你这个笨蛋……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更正一下,除了五郎之外的我们这些绅士……啊!‘井筒’的阿姨,你也一起来……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村长家。”

    “阿姨,你回去的时候请跟重吉或阿照说一声。”

    歌名雄在旁边说道。

    “详细情报从今晚开始商量,千惠子大致上答应了,后天十三日到十六日晚上,要在‘阵屋遗迹’(注:“阵屋”的称呼来自于日本封建时代的君主的住处,因为阶级最低,不称为城,而只叫阵屋。)举行盛大的盆舞(注:中元节庆跳的舞蹈)。”

    伊东情浓守的“阵屋遗迹”,现在已经变成一所小学。可是,鬼首村的村民都不称“学校”,反而习惯叫它“阵屋遗迹”。

    “好的,谢谢。”

    “走吧!”

    五、六个年轻人一脸兴奋地离开,金田一耕助和阿系则往相反的方向快步走着。

    从村办事处到多多罗放庵的住处大约有二十五、六分钟的行程。沿途的山路曲折,若将这段路程换作直线距离,也得耗费相当时间才能走完。

    离开鬼首村的村落后,四周突然暗了很多,多多罗放庵的屋子被包围在天鹅绒似的深沉之中。

    屋内没有灯光透出,这又使得金田一耕助和阿系的心一紧。

    多多罗放庵通常不会在晚上出门,现在睡觉似乎又嫌太早。

    “村长、村长!我是‘井筒’的阿系!村长,你在家吗?”

    阿系的声音有点颤抖。

    “放庵先生,我是金田一耕助,你已经睡觉了吗?”

    金田一耕助跟阿系交替喊了两、三次,可是屋内都没有人回答。

    两人对望一眼,整张脸因紧张、害怕而变得惨白。

    “他可能出去了。”

    阿系故作轻松状,可是她的声音很明显在发抖。

    “先进去看看吧!”

    金田一耕助伸手一推,门便开了。

    他率先走进去,阿系也胆战心惊地跟在后头。

    两人先用手电筒照一下屋子内部,金田一耕助环视上次跟多多罗放庵对坐的那间房间,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金田一耕助来到升着抗炉的茶室兼厨房时,后面突然响起“喀嚓”一声。

    原来是阿系扭开挂在天花板上的电灯开关,四周顿时亮了起来。

    “啊!”

    阿系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金田一耕助一听到她的尖叫声,马上回头一看。

    刹那间,他的眉头紧蹩。

    只见桌上有一个酒瓶、两个茶碗,以及一盘酱油烤河鱼、两个盛着豆汁的红漆碗、一盘炖山毅莱跟油炸豆腐皮、一盘装满油炸豆腐寿司。

    从大蜡烛垂挂着蜡泪的情形来看,昨天停电的时候,他们应该还喝得非常酣热。

    引起阿系尖叫的原因,是从桌面上延伸到薄薄的夏季坐垫,以及桌子四周的地板上,到处血迹斑斑。

    金田一耕助走到狭窄的厨房里,看到有个水瓶放在地上的角落,水瓶盖上散放着五、六根植物,看起来好象是桔梗花。

    金田一耕助拿起那几根植物细细观看,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阿系在后面尖叫着。

    “不可以!金田一先生,那是毒草,不可以碰!”

    “毒草?”

    金田一耕助慌忙把那几根植物丢在地上,说:

    “这是什么植物?”

    阿系的脸上充满恐惧,呼吸急促地说:

    “啊!这……我们都叫这种草是‘村长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