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眼法

    “我……”

    金田一耕助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那低沉的声音宛如筋落在屋檐上的雨滴声。

    “我……”

    没一会儿,古馆律师也说出跟金田一耕助相同的语辞,那声音听起来也同样干涩。

    之后,两人便一语不发地隔着湖水遥望犬神家宏伟的建筑物。

    寒冷山区的秋天走得特别快,犬神家现在正笼罩在一片苍茫的幕色中,只见原本光滑的湖面掀起一片皱裙。

    古馆律师此时就像刚处理完一件重要的大事般,感到如释重负,又略带倦容。

    他们两人在宣读完遗嘱之后随即向犬神家告辞。

    然而,因遗嘱中充斥着说不出的诡异,使得两人心中感到一股抑郁莫名,所以从那之后两人几乎没开xx交谈,只是默默回到那须旅社,坐在房间的藤椅上,凝视着湖面。

    金田一耕助把叼在嘴里的烟头扔进烟灰缸之后,重新调整一下藤椅的方向,然后突然将身子向前倾。

    “喂,古馆先生,遗嘱公开之后,你的任务就宣告结束了,这个秘密也不再是秘密,所以就请你毫不保留地将心中对这份遗嘱抱持的看法告诉我吧!”

    古馆律师闻言,先是一脸黯然地望着金田一耕助,过了半响,才有气无力地说道:

    “金田一先生,如你所说,这个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了。可是,唉!该怎么说才好呢……”

    “古馆先生!”

    金田一耕助的语气低沉而有力。

    “咱们就延续之前的话题吧!喏,就是你去犬神家之前,我们坐在这儿谈的话题。你是不是怀疑珠世收买若林去偷看遗嘱呢?”

    古馆律师听金田一耕助这么说,仿佛突然被电流击中般,整个身子颤抖不已,他重重喘了口气说道: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呢?我完全不知道是谁买通了若林,也不知道是谁偷看过那份遗嘱。不!甚至连是不是有人曾偷看过遗嘱我都不清楚。”

    “哈哈!古馆先生,现在即使你这么说也来不及了,因为如果没有人偷看过那份遗嘱。珠世就不会三番两次发生意外了。”

    “你的意思是说,不是珠世收买若林,而是另外有人买通若林,偷看遗嘱?”

    金田一耕助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说:

    “想想看,珠世为什么会屡次遇到危险呢?这些意外致她于死地……”

    “所以,偷看遗嘱的人就是想杀珠世的人!不管怎么说,对犬神家而言,珠世宛如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只要珠世活在人间,她就能凭自己的喜好决定犬神家的继承者。”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老是失败呢?寝室里的毒蛇、汽车刹车失灵。以及最近发生的第三次危险状况——沉船事件……为什么那个人老是不成功?他为何不能做得干净利落些呢?”

    古馆律师眼中充满惧意,瞪视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金田一耕助缓缓摇着头说:

    “不,你知道,你明明知道却故意不承认。其实,在寝室里放毒蛇、在汽车上动手脚、以及在船底凿洞的人不是旁人,正是珠世本人……”

    “不!珠世有什么理由非这么做不可?”

    “为了即将发生的事件做准备。”

    “即将发生的事件?”

    “佐清、佐武、佐智的连续被杀事件……”

    闻言,古馆律师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如瀑布般的冷汗此时已从额头分别流向面颊。不过,他并没有工夫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只是双手紧紧抓住藤椅的扶把,激动地说:

    “佐清、佐武、佐智的连续被杀事件?谁?谁要杀他们三个人?况且,这件事和珠世又有什么关联?”

    “恩,古馆先生,请你仔细听好。珠世被赠予庞大的财产,还拥有相当大的权力去决定犬神家的继承者,但是却必须遵守那个附加条件。也就是说,她必须和佐清、佐武、佐智三人之中的其中一人结婚,除非这三个人都死亡,或是这三个人都拒绝和珠世结婚,但是后者的情况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因为珠世是那么漂亮,而且和她结婚还可以握有庞大财力和权力,所以除非这个人精神不正常,否则绝不可能拒绝这桩婚姻。今天我在那里已明显感觉出佐智开始对珠世展开追求了,如果……”

    “如果?”

    古馆律师皱着眉头反问道。

    “如果珠世一点也不喜欢这三个人……也就是说;她另有心上人,却也不想失去犬神的财产时,那她就必须让这三个人都离开人间,否则根本没有任何自救之道。为了将来能先后杀死这三个人,她先策划了几次精彩的意外让大家看,这么一来,日后发生状况时;她就可以佯装自己也是一个被害者……”

    “金田一先生!”

    古馆律师呼吸已十分急促,喉结也一上,下的滑动。

    “你实在太可怕了,为什么你的脑袋里会存有这么可怕的想法呢?从事你们这类工作的人,疑心病都这么重吗?”

    金田一耕助伤感地笑了笑,然后摇着头说:

    “不,我只是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罢了,反过来说,我也考虑过下面这种可能性。如果珠世遇到的危险,并非她一手自编自导自演,存心欺瞒世人,而是确有其人真的想置她于死地的的话,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谁又会是凶嫌,目的何在呢?”

    “是啊、是啊!在这种情况下,谁会是凶嫌呢?对方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想,果真如此,那么佐清、佐武、佐智三人都可能是凶嫌。也就是说,这三人当中有人自认为最没有希望和珠世结婚,而他又无法眼睁睁看着珠世跟别人结婚,毕竟只要三个人之中的某一位和珠世结婚,那么另外两个人可就完全没有继承遗产的权利了。与其这样,他决定不如先杀了珠世,或多或少可以分得一些财产……”

    “可怕!真是太可怕了!不过,金田一先生,你所说的只是你自己的假想罢了,现实生活里怎么可能有人如此冷酷无情?”

    “不,已经有这么个冷酷无情的人了,而且那个人还用冷酷无情的方法杀了若林。况且,如果是我刚才说的那种可能性的话,那么能够被列入凶嫌名单中的人就并非只限于佐清、佐武、佐智三人,这三个人的父母、或是妹妹,都有可能是凶嫌,他们可能会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哥哥得到遗产而如此做。问题是,究竟谁最有机会在珠世房问内放毒蛇、破坏她的汽车刹车、或是在她的小船上凿洞呢?古馆先生,你真的没有任何线索吗?”

    古馆律师大吃一惊地重新打量金田一耕助,脸色越来越不安。

    “啊!古馆先生,看来你心里有数了。那个人究竟是谁?”

    “不,我不知道。或许犬神家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

    “每一个人?”

    “是的,除了最近才回家的佐清以外,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因为犬神家每个月都会选一天在那须碰面,当然,这些人绝不是为了悼念佐兵卫先生而来,他们是为了打探其他人的想法,同时也怕自己被其他人出卖,所以每个月才会在此聚会。而且珠世接二连三发生状况,都是在大伙聚会时发生的;就好比这次的意外也是。”

    金田一耕助听了,不由得吹起口哨,接着他那五根手指又开始伸进乱如鸟窝的头发里,沙沙地抓个不停。

    “古馆先生,这实在是一件引人入胜的事。那名凶嫌聪明到不会把自己置身在大家的焦点中。”

    金田一耕助越抓越兴奋,当他逐渐冷静下来的时候,这才发现古馆律师正以困惑不解的眼神看着自己,便不好意思地傻笑起来。

    “哈哈!不好意思、失礼、失礼。我一兴奋就会有这种毛病,请你不要见怪。因为我现在正在思考,这究意是不是障眼法呢?如果不是的,那么另一个可疑的人物就会浮现在台面上,至于这个人是否有机会一窥遗嘱内容倒是其次的问题……”

    “这个人是谁?”

    “青沼静马!”

    古馆律师吃惊得想叫都叫不出来。

    “古馆先生,我们暂且不研究这个人是否有机会一窥遗嘱内容,不过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有强烈的动机想置珠世于死地。为什么呢?因为只要珠世不死,他就绝对不可能继承遗产。珠世是否要和佐兵卫的三个外孙建立新关系,他也都无权干涉,所以若他想继承遗产的话,第一步就是必须除去珠世。而珠世死后,佐兵卫的三个外孙也都死亡的话,他就可以完完全全掌控犬神家的所有事业及财产了。”

    金田一耕助喘了一口气,又加强语气道:

    “问题是,青沼静马究竟是什么人?他和佐兵卫先生之间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能蒙受如此庞大的恩惠?”

    古馆律师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便用手帕拭去颈边的汗水,一脸若涩地点点头。

    “青沼静马这个人正是佐兵卫先生晚年痛苦、伤心的根源。佐兵卫先生在遗嘱中之所以给予他这么大的优惠并非毫无道理,因为青沼静马这个人……”

    古馆律师稍微停顿一下,清了清喉咙的痰,再度喃喃自语道:

    “他是佐兵卫先生的私生子。”

    私生子

    “私生子?”

    金田一耕助突然扬起眉毛。

    “是的,对佐兵卫先生而言,青沼静马是他唯一的儿子。”

    “但是为什么这件事没有记载在‘犬神佐兵卫传’里呢?”

    “如果书中记载了这件事,那么,对松子、竹子、梅子三位夫人来说,未免太残酷了。”

    古馆律师就像在背书般,语气中没有一丝抑扬顿挫的声调。

    “佐兵卫先生年过五十才头一回谈恋爱。在此之前,他虽然已有三位妾室,也分别生下松子、竹子、梅子三人,但是佐兵卫先生并不宠爱这三个妾,他只是为了生理上的需要才跟她们在一起罢了。直到他五十出头的时候,才真正爱上一个女人,这个人就是青沼菊乃。据说她原是犬神纺织工厂里的女工,年龄比松子还年轻,后来菊乃有了身孕这件事带给松、竹、梅三姐妹相当大的震撼。由于她们并非同一个母亲所生,所以从小姐妹之间的情感自然不是很好;不,或许我应该说‘相互仇视’来得恰当些。后来,因为菊乃的关系,三姐妹竟枪口一致对外;换句话说,菊乃怀孕一事令她们感到非常恐慌。”

    “为什么?为什么菊乃不可以有身孕?”

    古馆律师面带倦容地笑着说:

    “如果菊乃生下男婴的话,佐兵卫先生一定会更加疼爱她。也就是说,如果菊乃为他生下可以传宗接代的男婴,说不定佐兵卫先生会正式迎娶她进犬神家的大门,而且犬神家的所有财产也将留给这个孩子。”

    “原来如此。”

    金田一耕助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战栗,用力点点头。

    “因此,这三个人团结起来欺负菊乃,还用一些旁门左道的方法猛烈攻击她。菊乃渐渐开始担心,如果就这样任凭她们欺负,自己过不了多久恐伯就会死在她们手里了,因此她逃离佐兵卫先生的身边,而松子、竹子、梅子三人也因此松了一口气。但是菊乃逃走之后,姐妹三人才知道她们父亲早在菊乃离开之前,便把斧、琴、菊三种传家之宝给了菊乃。”

    “啊!对了!斧、琴、菊究竞是什么东西啊?”

    “这件事我稍后再告诉你,反正当时佐兵卫先生已把这些给了菊乃,若是她生下男婴的话,就可名正言顺地继承佐兵卫先生的一切,因此姐妹三人便非常担心害怕。她们后来找到菊乃的藏身之处,而且还逼迫仍在做月子的菊乃写下自己所生的这个孩子并非佐兵卫先生亲骨肉的切结书,同时也夺回斧、琴、菊三种传家之宝。佐兵卫先生晚年之所以对松、竹、梅三姐妹相当冷淡,其实是因为这件事的缘故。”

    金田一耕助的脑海里再度浮现出松子、竹子、梅于坏心眼的长相,这几个女人让他一想到就不禁头皮发麻。

    “原来如此,那么菊乃母子后来怎么样了呢?”

    “当时松子、竹子、梅子三姐妹加诸在她身上的威胁迫害,相信是她这辈子最可怕的梦魇。她们除了逼迫她写下那封切结书之外,说不定还做出很多危害到她生命安全的暴行,所以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也就是青沼静马远走他乡,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这对母子的下落。如果静马还在人间,应该和佐清同年,也就是二十九岁。”

    古馆律师说到这儿,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一股不祥的念头就像一朵乌云笼罩在金田一耕助的心头。

    (难道佐失卫先生的遗嘱一开始就蕴藏着某种可怕的目的吗?

    佐兵卫先生是否为了让松子、竹子、梅子姐妹发生浴血纠葛,所以才故意留下如此诡异的遗嘱呢?)

    金田一耕助静心思考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然后拿出纸笔,写出以下的人物关系表。

    各位读者,以上所述仅是发生在犬神家一宗骇人、离奇的连续杀人事件的开端。

    现在这场血腥悲剧的第一幕就在此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