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理发店去一趟是金田一耕助早上就冒出的念头。

    “您打算住在干光寺?但是寺院虽很清幽,生活上却多少有些不方便哪!”

    理发店的老板清公一边替金田一耕助梳理那一头乱发,一边问道。

    “反正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再说,我现在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

    “唉!看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老板,您的故乡在哪里?看样子您好像不是这岛上的人。”

    “我啊!我是个流浪汉,几乎走遍全日本。对了,先生是东部人吧?”

    “我吗?我跟你一样也是个流浪汉。最近刚从新几内亚流浪到这里来。”

    “那是因为战争的关系,本来就无可奈何呀!你是东京人吗?”

    老板又再问了一次。

    “嗯,被抓去部队以前,我住在东京;返乡回来一看,到处都被烧得光光的,无处可去,只好在各地流浪。”

    “这样啊!你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我的身体还算好,就是浑身没劲。”,

    “经历了一场愚蠢的战争,谁都会没劲的,你就安心在寺里住下来吧!有本地最大的船东当靠山,还怕什么?对了,你要旁分吗?”

    “不用了,就照原样把周围剪短一些就行了。”

    “每个人对发型的要求都不一样,你这一头头发呀,连梳子都没办法梳。”

    “别这么说,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头发变成这样的;想当初刚进军队时,被剃了个大光头,蠢得就像被剃光毛的绵羊,让我伤心了好久呢!”

    “哈哈哈哈,如今头发这么长,是不是就不用担心感冒了?”

    狱门岛惟一的一间理发店的老板清公在横滨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语调中带点江户腔。

    可是他的江户腔跟金田一耕助的东京腔一样,掺杂着一些方言,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金田一耕助看着斑驳的镜子,心中思量着。

    今天来不就是为了想从这个理发师嘴里打听这座岛的情况吗?

    金田一耕助到这座岛上已经十天了,因为有鬼头千万太的介绍信,所以不管去哪里都受到很好的招待,但是他却感到每个人都在适当的客气之外,隐含着对外乡来客的某种警戒。

    此外他也发现,鬼头千万太去世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狱门岛,每个人都带着不安、惶惑的神情,就像渔夫看到水平线远方浮起的乌云,就能测出暴风雨一样。人们有一种笼罩在死亡阴影中的感觉。

    为什么鬼头千万太的死会引发这么大的震撼呢?他们的心中到底在怕什么呢?金田一耕助忍不住又想起鬼头千万太临终时所说的话。

    “去狱门岛……去救我的妹妹们……妹妹们会被他们杀死的……表弟……表弟……”

    理完发后,老板开始帮金田一耕助修脸。

    “到底鬼头家有多富有呢?”

    金田一耕助试探性地看了镜中的老板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

    虽然从老板涂抹肥皂的手劲,他感觉出老板心中有些不愉快,不过还是接着以轻松的口气说:

    “我很好奇耶!”

    “他们不只是岛上最大的船东,就连附近的岛上也没有这么大的船东!”

    老板终于回答。

    “做船东真的那么好赚钱吗?”

    “当然了!”

    根据理发店老板清公的说法,渔夫分三个等级,最下面的等级类似农村里的佃农,既没有船也没有鱼网,但人数却最多。

    其次是有船也有鱼网,只是船比拖网船小许多,他们相当于农村里的自耕农。

    最上面的当然是相当于农村里大地主的船东,而且他们通常比农村里的地主还要刻薄……

    “我以前也曾在农村住过,晓得地主赚钱的方法。一般来说,地主跟佃农之间视耕种情况订租约,通常是四六分账,地主成天叼着烟斗,却会有全部收成的十分之四进自己的口袋。而且农闲的时候,佃农可以自己种些杂粮,对生活也不无小补。然而船东跟渔夫的关系就不是这样了。船东有船、有网、有渔业权;而渔夫们什么都没有,因此鱼货全是船东的,渔夫只靠领日薪过日子。”

    “这不是跟都市里的资本家与劳工的关系一样吗?”

    金田一耕助皱起眉头说。

    “是的,虽然大丰收的时候船东也会请客啦,给奖金啦,但歉收的时候,船东就没那么慷慨了。对渔夫们来讲,不这样无法养家糊口,所以也没什么好争的。”

    清公忿忿不平地说。

    “对了,我倒是想看一看捕鱼船上的鱼网是什么样子?”

    金田一耕助没话找话说。

    “你问鱼网有多少种?让我想想看,有绸鱼网、壶网、沙丁鱼网……就拿沙丁鱼网来讲吧,我们这里只有小沙丁鱼,而捕这种鱼的鱼网只有船东才有,而且还要配上二三艘八挺橹才行,是需要大资本才能买得到。

    “岛上的渔夫都抱着生死由命的想法,人人都有及时享乐的心态,喝酒、打架、采购,经常使他们透支精力,因此渔村里船东跟渔夫的关系,比农村里抵住跟佃农的关系还紧密。当然,身为船东没有两把刷子也不行。毕竟他们面对的不是温驯的佃农,而是性格粗暴的渔夫。如何能照顾到他们,又不至于放纵他们,这中间的分寸着实很难掌握。不过谈到对待渔夫,去年去世的鬼头家前任老板嘉右卫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话题终于扯到鬼头家了,金田一耕助虽有点紧张,却仍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说:

    “这个嘉右卫门就是千万太的爸爸吧?”

    “是祖父啦!”

    清公立刻大声地纠正道。

    “他平日精神很好,虽然身材短小,却是个很有胆识的人,也是个好老板,在岛上大家都称他为太阁大人。可是去年他由于受不了战败的刺激,突然去世了,只活到七十八岁。”

    “那千万太的父母呢?”

    金田一耕助最感好奇的地方就在这里。

    他记得最初到鬼头本家去通知千万太死讯的时候,除了月代、雪枝、花子三姊妹,以及叫早苗的女孩之外,还见到一个大约五十岁左右、长得很难看的女佣,在那个偌大的府邻里,竟然看不到半个男人,这实在让人太奇怪了,况且千光寺的和尚也对他说过:

    “其实你也可以住在这里,只不过这里全都是女眷,似乎不太方便。”

    所以金田一耕助才会跟和尚到他的寺院住。

    “听说千万太的母亲生下千万太之后不久就去世了,而他的继母也死了很久了。”

    “喔!这么说那三位小姐跟千万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喽?”

    “是啊!”

    “那千万太的父亲呢?”

    “与三松吗?他还活着,只是现在正生病,平常不见人的”

    “生病?生什么病?”

    “这……告诉你吧,你可别往外说,他啊,疯了!”

    金田一耕助惊疑地瞪大了眼睛,这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疯了?那他现在住在医院里吗?”

    “不,他仍住在府邸里。听说鬼头家专门盖了个禁闭室,把他关在里面。这件事大概有十年了吧!唉!我连他长的是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

    听到这里,金田一耕助想起来了,上次他到鬼头家时,似乎曾听到一种类似野兽咆哮的怪异声音,使他不由地感到有点害怕。

    “嗯,那个疯子会打人吗?”

    “不会,不过他平常虽然很安静,但发起疯来还是不好对付的。奇怪的是,那个叫早苗的女孩,只要喊他一两声,他就会平静下来了。但奇怪的是,他发疯时,一遇到女儿,病情就会更加恶化……唉!真搞不懂他。”

    “这……还真奇怪呢!”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三个女儿把自己的爸爸当做动物园里的老虎、狮子似的,没事就去惹他。他睡觉的时候,她们就拿东西伸进格子门戳他,或者丢纸团去骚扰他,然后三个人在那里嘻嘻哈哈地笑……谁听到这种事都会觉得不舒眼,连我这个从外地来的人,都觉得难以接受!”

    金田一耕助也发现,这三个女孩在听到自己哥哥的死讯时,竟然还有心情关注头发的样式、和服的带子等等琐事。而且和尚在谈正经事时,她们却低着头嘻嘻哈哈地笑着、相互拉扯袖子、手肘拐来拐去的,显得十分不正经。

    同时,又因为那三个女孩都长得很漂亮,更给人一种轻狂病态的感觉。

    金田一耕助觉得这三个女孩真像希腊神话中的长发女蛇妖三姊妹。

    长发女蛇妖本来是个美丽的处女,为了跟密涅瓦(MINERVA)比美,于是三个姊妹都变成头发像蛇、有老鹰翅膀和黄铜爪的怪物。

    鬼头家的三姊妹在某些方面,的确让人觉得具有妖魅般的神态。

    “对了,老板!那个叫早苗的女孩是干万太的妹妹吗?”

    “是的,但不是亲妹妹。她还有个哥哥叫阿一,因为战争被派到缅甸,不过听说最近就要回来了。”

    “这事我也听说了,据说是阿一的战友来通知的……对了,他们没有父母吗?”

    金田一耕助好奇地问。

    “早苗的父母……”

    清公似乎觉得讲这些闲话是很难为情的,笑了笑,又低着头对金田一耕助说:

    “很久以前早苗的父母就过世了。早在十二三年前,我刚来这里时,阿一、早苗就已经被本家收养,听说她父亲是死在海上的。”

    “嗯,所以现在那个家里才会只剩下疯子爸爸、三个女儿,以及早苗……还有,那个看起来有五十几岁的老婆婆究竟是谁呢?”

    “喔!她是阿胜,也是前任老板的小妾,我来这里的时候,她大概才三十五六岁吧!不过可能是皮肤不太好的关系,看起来显得特别老。”

    “原来如此,那个阿胜负责照料大家的生活起居吗?”

    “阿胜哪能照顾人啊!她除了性情好之外,没别的本事。前任老板就是看中这点才讨她的,如果男人讨个能干的妾,家中必然会纷争不断,嘉右卫门是个考虑周到的人,所以不至于犯这种错误。”

    “那谁来处理屋里的大小家务呢?”

    “早苗啊!”

    理发店老板理直气壮地回答。“

    “早苗?可是你说她才……”

    “大家都很服她啊!别看她才二十二三岁,能力强得很哩!更何况,船务上的事情有看潮人竹藏帮忙。”

    “难怪……我就是跟竹藏坐同一条船来的。请问,什么是看潮人?”

    清公解释道:

    “所谓的看潮人,就是负责了望潮水涨落的人,相当于军队里的连队长。渔船依靠看潮人的红旗来决定下不下网,如果他不挥旗,就不撒网,所以渔船收获的好坏要看船东是否拥有好的看潮人。竹藏是这一带首屈一指的看潮人呢,从他父母那一代起,就在本家任职,因此无论别人再怎么不高兴,对他也要器重。”

    “啊!照你这么说,鬼头家难道还有分家吗?”

    “嗯,目前岛上只有鬼头本家与鬼头分家两家船东。原先还有一家叫巴屋的,可是四五年前就已经倒了。鬼头本家跟分家原先是亲戚,却世代交恶,因此嘉右卫门才无法安心瞑目。”

    “是这样啊!”

    “因为儿子疯了,两个孙子都在军中当兵,战火里又生死未卜,因此大家都说太阁大人直到临终仍是不肯闭眼。”

    “嘿,你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呐!那分家又是怎么回事呢?”

    “分家的主人虽然没什么,可是他的老婆志保却厉害得很。”

    “啊!是那个志保啊!”

    金田一耕助像想起什么似的,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见到她了吗?”

    老板停下手中的动作,惊疑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是啊!就在我到岛上的第二天早晨,她就到千光寺来拜佛。”

    “那个女人哪是去拜佛,她是听到千万太去世的消息,故意到你那儿去一探虚实的。”

    “不错,她的确曾追根究底地盘问我有关千万太临终时的情形,不过,她长得还真漂亮。”

    “所以我才说她厉害呀!她是我刚才提过的巴屋家的女儿。千万太原本打算要娶她,但是听说她喜欢的不是千万太,而是阿一,不过因为嘉右卫门不会让他的孙子娶一个倒闭船东的女儿,所以,她一看苗头不对,就马上嫁到敌对的分家当续弦夫人了。”

    老板似乎对志保这个女人很有成见,接着他又带着一脸鄙夷的神情说:

    “分家老板仪兵卫今年都六十好几了,志保才二十七八岁,原来仪兵卫没有孩子,所以曾经把前妻的侄子认做养子,直到去年志保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她马上把养子赶了出去。哼!她真是蛇蝎美人!您也得小心些,可别被她的美色迷惑了。”

    “我知道,我会很小心的。请你的手轻一点,这样用力割好痛啊!”

    金田一耕助求饶地说。

    “很痛吗?这样呢?”

    “不痛了,再抹点肥皂吧!对了,老板,鹈饲是谁啊?”

    “鹈饲?”

    老板突然停下剃刀,低头看着金田一耕助。

    “您知道的还真多哩!”

    “也没有啊!”

    金田一耕助感到有点狼狈,不过老板却没有起疑。

    “鹈饲是个大混蛋……啊,欢迎光临。”

    老板的声调突然一变,金田一耕助闻言立刻睁开眼,看到格子门旁好像站了一个人。

    “就快剃好了,下面也没有别人预约,请先进来抽根烟吧!”

    “好久没见到你了,鹈饲先生,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分家的老板娘太照顾你啦?哈哈,开开玩笑而已,别生气哦!”

    金田一耕助闻听鹈饲光临,不禁直起身子,在镜子里和他彼此互望了一眼。

    这真是一个让大多数人羡慕的美少年,只有在言情小说里才见得到,金田一耕助随后知道他就是鹈饲章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