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裁判的紧凑劲儿,是很少有的。

    坐满旁听人的法庭又肃静下来,连咳嗽一声的人都没有。检察官和被告的可说是白热化的对阵,在我的十年法庭生活中,也是很少见到的场面。

    “后来被告怎么样了?”

    “听了康子的话,我自己对东条也非常憎恨起来,想到杀了这样愚蠢的家伙的康子是犯了罪,真把我气坏了。”

    “康子说是用什么方法杀死她丈夫的呢?”

    “她说她在盛怒之下,失去了理智,顺手抄起了一个青铜花瓶,狠狠地打向东条的后头部。我在这方面不是内行,但后头部确实确有被打的伤痕。”

    “被告没劝康子去自首吗?”

    “劝是劝了,但康子说:‘去自首,还不如一死了事呢!’我在部队的时候,也有过坐禁闭的经验。在西伯利亚收容所的生活,对我来说苦得就象地狱一样——不知别人对我当时的态度是怎么看的。当然,日本的监狱不能和那里相比,可是我当时的心情是,只要别让我所爱的女人摊上这样的遭遇,叫我干什么都行。”

    “康子没有过自杀的表示吗?”

    “‘先杀了我,你也……’她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对我来说,连做梦也没有想过杀死她呀!”

    “假如被告和这次杀人没有任何关系的话,被告不是可以马上离开那里吗?至于康子以后的事,听天由命好了。”

    “道理可以这样说,可是我爱康子爱得要命,在这个关键时刻,把她扔下不管一走了事,无论如何我是做不出来的。”

    “那么,尸体遗弃是谁提出来的呢?”

    “过了一会儿,我想起了自用车的事,就问她为什么在电话里特意叫我开着‘自用车’来,这时康子叹了口气,只说了句‘没什么,是我当时忽然想到的’。但是,当我进一步追问下去以后,才领悟到康子心里隐藏着一种进行尸体遗弃的念头。”

    “被告没有阻止这种意图,而且同意她的想法,并且自己主动承担了这一任务,是吗?”

    “不说细节的活,是这样的。”

    “本检察官当然不相信被告的陈述,但是,退一百步说假定你的话是真实的,当时你没考虑到你自己后来的行为将构成犯罪吗?”

    “我当然知道,这将构成尸体遗弃的事实。”

    “这个问题,当然耍由法院来认定,不是本检察官所能断定的。但是,只根据这种行为就可能断为杀人事后伙犯,这一点被告当时知道吗?”

    “后来听律师说过。关于事后伙犯问题,要随对法律的解释而定。当我听到对于有的人也可能做出这样判决的时候,感到非常震惊。”

    “这是在被告被捕以后的事吗?”

    “是的……”

    “你当时没有想到这方面的问题吗?”

    “没有……”

    “总之,被告决定进行尸体遗弃,就把东条宪司的尸体塞进了自用车中。当时康子说什么来着?”

    “她大概是耽心万一被人发现,大声对我说:‘你醉得好厉害,可要注意呀!’随后又把嘴凄近我的耳朵说;‘万一你出了事,我也不活了。’”“后来,被告就自己把车开到了目黑,对吧?你当时没有考虑别的地方吗?”

    “因为事情万分紧急,也就没有考虑把尸体扔到什么地方合适。只是因为我在那附近住过—段时间,地理比较热悉,我想从那里扔下点东西去,是不会被人发现的。”

    “处理尸体有各种办法,例如拴上石头沉入河底,或者找个地方挖个坑把尸体掩埋起来,实际上有不少办法可想,你脑子里没有闪过别的手段吗?”

    “完全没有去想。”

    “关于地点、方法,大体上你都对康子说过吧?”

    “是的,都对她说过。”

    “汽车开了多长时间?”

    “一点钟前后出发,因为是深夜,车辆稀少,没用上一个小时就到了现常”“被告当时的心境怎样?”

    “用语言难以表达。”

    “被告在桥头停了车,把尸体扛上桥去,扔到桥下边的线路上了吧。当时是什么心情?”

    “这也是用语言无法说明的。”

    “尸体原来就穿着西服吗?”

    “是的,大衣是我们俩后来给他穿上的。”

    “衣服里的钱包、名片夹子等物,是被告掏出来的吗?”

    “不是,是康子掏出来的。她的用意可能是觉得这样一来,也许会被认为是强盗干的勾当。”

    “后来被告怎么样了?”

    “我赶紧开车离开了那里,在半路上用公共电话给康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进行得很顺利,并且告诉她,万一被警察看见可不行,我们暂时不要见面。”

    “康子说什么呢?”

    “她说一切照办。还说她自己也有舞台经验,不会做出可能招致小小警察官怀疑的事情来的。我对她的话,只有相信。最后,康子悄声细语地用法语说着Jet’aime,Jet’aime,Quejet’aime,向我传来了表示爱情的喃喃细语,我就放下了话筒。”

    我在嘴里喃喃地重复着Jet’aime,Jet’aime,Quejet’aime,虽然我的法语知识贫乏得很,可这句话的意思我还懂得。

    “那是什么意思呀?”

    堂堂的检察官,法语一定会比我知道得多。他这样故意进行反问,与其说是出自检察官特有的刁黠,倒不如说是想把人彻底整垮。

    “意思是说——我爱,我爱你。”

    “诚然,就是说你们非常相爰,相爱到甚至在刚刚干完杀人、尸体遗弃这种残虐的勾当以后,马上就在电话里这样甜言蜜语,等到事情稍停下来以后,再恢复那种不正当的关系。是这种打算吧?”

    “当时没想到这些。我是为了爱情,为了救我所爱的女人而犯了罪的。当时我想,不管这种罪行被发觉与否,我们的恋爱算到此为止了。”

    “哦,那是为什么呢?按说,一起犯了罪的一对男女,越是相爱就越是亲密,互相安慰,努力把罪孽忘掉,这才近乎人情。被告就对女人竟是那样无情吗?”

    “可是,在我们两人之间,眼睛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好,躺着一个死人的尸体呀!”

    这句话真叫人感到凄惨,旁听席顿时骚动起来,爆发出一阵咳嗽、叹息、狂叫之声,整个法庭好象都在撼动。

    “打完电话以后,被告怎么样了?”连天野检察官都沉默了—大阵子之后才说出话来。

    “我打完电话以后,径直把车开回家中,收起了车子,喝了威士忌酒。记得一坛子酒几乎叫我喝光了,但没有醉得象平时那样厉害。我当时的处境,是骑虎难下呀!就在那种心情支配下,陷入了犯罪的深渊,真是没有法子呀!”

    “现在先不谈有无刑事责任的问题,被告过去曾经不止—次地想过——这下子会不会被投入监狱呢?这时的心情,比过去又怎样呢?”

    “过去我想,是自己的命不好,没有办法,由它去算了。可这次想摆脱也摆脱不掉,于是揪着自己的头发哭了起来。”

    “这时候,没有想到去自首吗?”

    “若是我一个人犯的罪,按当刚的心情来说,我一定要去自首的。但是,我若是为了解除自己良心上的谴责而去自首的话,结果就等于用我的手去掐康子的脖子。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我是做不出来的。”

    “从那以后一直到第二次事件发生,你的日子是怎样过来的呢?”

    “可以说是没有心再活下去了。整天恍恍惚惚、呆然若失地虚度时光。这种精神不振的状态,投机买卖是搞不了的。我说把全部的交易一律做个结束,洗手不干了,这可是发自内心的话。”

    “你是不是起过拿着现款逃到别的地方去的心呢?”

    “这可一次也没有想过。我今后的命运,实际上已经完全系在康子这个女人身上了。在东条宪司生前,我们一次面也没有见过。既然当时的现场没有被人亲眼见,我想犯罪的事实是绝对不会从我这方面暴露的。当然,警察是一定要追查康子的,康子怎样才能应付过去,是我最担心的事情。每天打开报纸看,对我来说,真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是,完全没有康子被捕的消息。最初的一个星期过去了,十天过去了,这时我想可能没事了。奇迹果然出现了吗?真是谢天谢地。”

    “从使用‘奇迹’这个词可以看出,被告是知道犯了这样的罪行是很少不被发觉的罗。”检察官赶紧这样叮问了一句。

    “是的……”

    “你认为过了十天、二十天、一个月以府,警察就全断念不再追究了吗?”

    “我没有这样想过。只是觉得,只要我们忍耐着不再见画,警察就对我们没有办法。‘忍耐,忍耐,忍耐!’这两个字可以概括我当时的全部心境。”

    “那么,被告和康子再次会面,是在什么时候?”

    “二月二十日下午四时左右。”

    “说从第一次事件以后到第二次事件之间你们一直没有碰过面,本检察官是不相信的。”

    “但那是事实。我是在拼命控制着我快要发疯的感情。我想康子的心情也会和我一样。

    我们连彼此通个电话,都尽量控制,而且每次通话都是在康子外出时从别处打给我的。”

    “是因为你认为东条家的电话有可能被警察偷听吗?”

    “是的……”

    “是在什么地方和康子见面的呢?”

    “在有乐町日本剧场旁边的‘勃朗峰’茶馆里。”

    “你们是第一次去那个茶馆码?”

    “从前一起也去过几次。”

    “当时康子的态度怎样?”

    “不用说,她的气色很不好,憔悴极了。我一说‘你可消瘦多了’,她也既‘你也瘦了’。这几十天彼此的心情,用这一句话就充分表达出来了。”

    “后来你们谈了些什么呢?”

    “我最耽心的是警察的行动,所以我反复叮问这一点。康子说,她想尽量巧妙地应付过去,警察好象也解除了对她的怀疑。我自己当然只能从康子那里了解警察的动静,除了相信她的活,毫无别的办法。”

    “那么,被告当时是否还抱着一线希望呢?是否觉得也许可以永远逃避罪行呢?”

    “那时候我连一线希望也没有看到。即使这个事件不被人看破,我今后的人生,也只能是象一具‘活尸’而已。”

    “康子怎么说呢?”

    “她说她非叫鬼魂折磨死不可。要说迷信,这当然是迷信。康子陷入这种胡思乱想的境地,也是可以理解的。连我甚至都有点相信鬼魂的存在了。”

    “后来你们还交谈了些什么呢?”

    “康子和我,都没说多少话。她凄凄惨惨地说,照这样下去,不是疯了,就是病倒,要不就得去自杀……她这种心情,我是非常理解的。我为了设法使她从这种颓丧的精神状态中解脱出来,给了她各式各样的鼓励。”

    “各式各样的鼓励——这的确是微妙的措词。这里也包括通过交媾这种满足兽性的肉欲,使她的良心得到哪怕是暂时的麻醉,借以排除她的犯罪意识的手段吧?那天晚上,被告和康子是否又恢复了交媾行为呢?”

    “绝对没有那种事情。”

    “那么,你是说她另外还有情人吗?”

    “就我所知:她当时没有那种关系的男人。不,我是说当时我认为她没有。”

    “是——吗——?”天野检察官这叫嘴角上现出一种近似残忍的微笑。他这种在将要摊出最后王牌时的惯癖,我是早就知道的。

    “被告的血液是什么血型?”

    “是AB型。”

    “从附着在衣服上的微量精液或一点痕迹,就能检验出男性的血型,这一科学事实被告知道吗?”

    “知道……”

    “根据鉴定书,从康子尸体的xx道里发现了微量的精子。尸体内精于的消失时间,因具体情况而不同,过去的法医学认为是在死后四小时到四十八小时之间。对康子尸体内的精子和附着在衣服上的精液斑痕检验的结果,都可以肯定血型是AB型。被告还坚持说那天夜里没有交媾的行为吗?!”

    这句话的确是有力的一击,甚至可以说是最后的一刀。

    这时被告正站在证人台上注视着坐在正面中间的审判长,坐在记者席的我,几乎看不见他的面孔,但可以看到他的肩膀颤抖得很厉害。

    这种场面,真猜不透村田是要哭起来,还是要坦白自首。

    沉默片刻之后,村田开口了。

    “这个……我简直不能相信。那天晚上,我和康子走出茶馆,马上就分手了。我坚信不疑——她不会另有情人,现在我只能说,这是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是,这是权威人士东京帝大医学防法医学专业的船桥讲师执刀解剖的鉴定报告啊!

    想你也不至于认为这些警察局或检察厅为了陷害被告而伪造的鉴定书吧!若是你有这种怀疑的话,我马上提出请鉴定人船桥讲师出庭作证的要求。”

    “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种情况若真是事实的话……康子……大概是另有情人,而我是被她的甜言蜜语所蒙骗了。我若是早知道这种情况,前一次的尸体遗弃罪也不会犯的。”村田和彦强忍着快要流出的眼泪,抖动着肩膀,时断时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