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八日的早晨,是个天空连一块云都没有的晴朗日子,松下研三在下北泽车站下车,仰视天空,眼中还残留着宿醉的影子。

    火车站前排列着在战后随处可见的简陋摊贩,有大蒜臭味的人们以很奇怪的眼光看着研三的脸孔,他马上就脸红了。大概是因为一大早去找有刺青的女人——野村绢枝,而感到良心不安吧!

    第一次到这儿,觉得这儿的路奇怪而又复杂。虽未见战祸的痕迹;但稍走偏一点,就可通到令人想不到的地方去,以为是走离了电车的轨道,在那还是隐约可见的。

    觉得自己还没完全醒——研三笑自己,并对自己说“镇静下来”,然后在住宅的旁边划根火柴点了根烟。

    清晨的住宅区没有路人,经历战火后的市区毫无生气,街上看起来好像刚拍摄完电影的人工外景。

    那儿有一个人摇晃着脚步,左顾右盼地向研三走来。

    看到此人的面部,研三的脸顿时僵硬起来,急忙躲起来,等对方走过去。

    那是稻泽义雄,还好他似乎没看到研三。

    喜爱打扮的他,为何好像睡醒后没梳理一般,头发蓬乱不已,双眼充血通红,脸色如槁木死灰一般。他好像带了个小小的包袱,神经质地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讲些什么,看起来有点恐怖。

    “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经过研三身旁时,他如此嘟哝着,莫名的不安掠过研三心中:稻泽义雄怎么会这么早去拜访人家?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像猪一般的男人,是否与绢枝一起过夜?大概不会吧!

    大概是暑热的关系,研三感到呼吸困难。他用绉绉的手帕拭去额头的汗水,向着稻泽义雄过来的方向走去。

    好不容易才找到挂着“野村寓”牌子的房子,是那种战前公司课长或专科学校教授们,存了点钱盖来作自己房子的小住宅;虽是那样,但依目前为了十五坪以下的建筑而吵闹的住宅情况而言,实在是好得太过分了。

    绢枝的住宅在这当中算是很好的,面对马路的是种满花草的围墙,混凝土的高墙与隔壁和背后的房子隔开,占地在一百坪以上。

    研三按了下电铃没人回答,又按了两三次也没听到房中有任何声音。

    大概是坏了吧!研三推一推门,但是从里面拴着打不开,不过旁边木制的通道门,却一点都没阻碍,很快地被推开了。

    庭院里是菜地。不管食物取得如何困难,像绢枝那样的女人居然会自己种菜真是不可思议。院中的蕃茄、南瓜随意地伸出枝叶,大概收获的情形也很靠不住。

    研三走过铺石子的通道,站在大门前。木板门还关着,好像里面的人都没有醒。

    研三再按电铃,依旧没有回音。

    “怎么搞的?”

    研三小声地说,一种莫名的不安渐渐浮上来,对稻泽义雄的嫉妒,更平添一份不知名的恐怖。

    顺着此建筑绕到后面,有一块木板门像大门牙被拔掉似的开着,研三走近一步把头伸入住宅中。

    “野村小姐!”

    本来是想叫绢枝小姐,但喉头一鲠却又叫不出来。

    逐渐习惯了住宅中微暗的光线后,映入研三眼帘的是满屋狼藉的景象。

    那个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看来好像是绢枝的寝室,衣橱已被撬开,衣服散乱一地。有条红色带子从衣橱的把手一直拖到榻榻米上,因光线的关系看起来好像一只大蛇在游动。比这更让研三吃惊的是,他眼前两三公尺的榻榻米上染着一块如牡丹花形的血痕。

    有人抓住研三的肩,研三的脸皱起来,好像遇到杀人犯一般颤栗不已。

    很意外的,那是早川博士。纯白的麻质西装烫得笔挺整齐,没有一丝污点,头戴草帽,手持藤杖,态度十分优闲。

    “你是松下先生?先生,你对刺青夫人仍是如此痴心?”

    “先生,现在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事情不得了了!”

    研三拉着博士的手腕,指了指榻榻米上的血痕。博士脸上的笑意尽失,已经点燃的“和平”牌香烟,也掉落在地上。

    “松下先生,来!”

    博士叫着,脱掉鞋后将脚踏入住宅中,又慌张的回头看。

    “不要破坏指纹,也不要碰到任何东西。”

    他以一种锐利的口吻警告研三。

    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有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有两间、四张半榻榻米大的也有两间,大部份的是三张杨榻米大,这就是住宅的隔间方式,两人到处搜查。所有的房间都被弄得乱七八糟,好像没有人在的感觉。血迹从二人进入的房间开始,一直沿着中央的廊下到厨房。

    若再仔细搜查,也许会注意到其他事情,不过对此时的两人而言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研三十分焦躁,早川博士亦惴惴不安。

    研三将眼睛闭上,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一瞬间似乎传来了女子的泣声。

    “松下先生,你有没有听到声音?”

    “有!但……到底是什么?”

    “水吧!水龙头开着水一直流的样子。”

    确实不错,是廊下的尽头传来的声音;走近一看,好像是间浴室,褐色坚固的门紧闭着,挡住了二人的路。

    松下研三将手用手帕包起来,虽然没有锁匙孔,但门却打不开。

    “谁?……是不是有人在里面?”

    博士不讲话,默默地跪在廊下。门有一点点裂痕,宽约一毫米、长约两三厘米,简直是不算裂痕的裂痕。

    博士突然回头看。

    “太残忍了!”

    他小声说,并指着裂痕给研三看。

    研三凑过来看裂缝,由于太细了无法看见浴室的全部,但却看见在白色磁砖的地板上,有个像石榴般的女子手腕切口在那里。

    若是换了别人,也许会吓昏过去;但研三却有特殊的能耐——他是医生,又从军多年,已看惯了战亡的人,对尸体并不感到害怕。然而,在此时此地发现这种尸体,也给人很大的冲击。

    “松下先生,打电话给警察局,这里应该有电话。”

    研三听到博士的话才猛然惊醒,急忙赶到大门旁的电话机那儿。

    “喂!警视厅吗?请帮我接搜查一课长,请课长听电话……大哥!我是研三,有重大事情。”

    “怎么这么慌张,发生什么事了?”

    哥哥的语气强而有力,研三听到他的声音。如同获得神的援救一般。

    “强盗杀人啦!”

    “杀人吗?”

    搜查课长的声音变了,但马上又接着问。

    “地点在那里?”

    “北泽四丁目叫野村绢枝的女人家里。”

    “死者是谁?”

    “不知道,无法靠近现场,只能从缝中看见洗澡间内尸体的切口,门从里面反锁着。”

    “是谁发现的?”

    “我和早川博士,他是东亚医大的……有名的刺青研究家……木板门开着,榻塌米上都是血,衣服散乱不堪,好像还没有人发现的样子。”

    “我马上赶去,待在那儿等我。”

    课长挂断电话。巨大的身驱从椅子飞起,指挥众多的部下,跑下警视厅台阶的哥哥的身姿像幻影一样地浮现在研三的眼前。研三想到这儿,便有一股强烈的安全感,不过一想到自己与绢枝的关系——这是无论如何都需要隐瞒的——不禁又再度陷入一片混沌的漩涡中。

    博士振作起来,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脸色苍白毫无血气。

    “松下先生,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博士问。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和她是在上次刺青选美会时,由最上先生介绍认识的。我想问她为什么刺青和听听她的身世,她说下次再打电话给我。”

    “那电话是什么时候打的?”

    “昨天早上,打到研究室。”

    “有关她的身世,就对你这个初次见面的人说,那女人真是多情啊!”

    博士好似看透了研三的心。

    “那个女的确是绢枝吗?”

    “……”

    “那通电话,你怎么知道打去的是绢枝?”

    研三无法回答,博士欲探究他的心,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我真不了解,那个女人突然打电话叫你和我来,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是不是叫我们一起来会诊刺青?”

    平常最会挖苦人的博士,又马上出现了他的本性。

    “你在警视厅的哥哥赶过来,不论多快也得三四十分钟。”

    “警视厅位于世田谷①。”

    “不如利用等的时间到外面去,解剖室和坟场的气氛都十分阴郁。”

    研三哪里会反对,走入璀璨的阳光下,好像又重现生机。

    博士十分担心,垂着头将双手放在背后,在庭院中踱步。

    “松下先生,依我想……”博士一直看着浴室外面的窗户说。

    “你说什么……”

    “这窗外装有铁窗,窗户从内部上锁,玻璃完好如初,门是从内部关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密室杀人!”

    “密室杀人,完全犯罪。这是所有侦探小说作家和现实的犯罪者的理想境界,简直是个难以实现的梦。”

    “那么……”

    “那种方法……这案件比你过去所看的侦探小说中的密室杀人案更神秘,若是单纯的杀人案那还好——但有如此智力的恶魔绝不会那么轻易放手……”

    话突然中断,博士的藤杖指着浴室旁的干土上。

    “这是什么?”

    黑色的玻璃碎片,裂成四五块,将它全部拼起来约有明信片那么大,黑黑的有点光泽,好像是相片的底片。

    “依尘埃来判断,并不是很旧的,我想大概是昨天才丢的,谁把这种东西……”

    突然,电话声划破沉寂的空气。

    “电话……”

    博士走了两三步,又好像想到什么事,停下来。

    “松下先生你去接,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不要告诉他这里的事,要注意对方的真实身分。”

    研三慌张地进入房子,拿起电话。

    “喂!绢枝吧!”

    很低的、粗粗的男人的声音。

    “绢枝小姐出去了,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并不回答研三的问题,马上挂掉电话。

    这个直呼绢枝名字的男子到底是谁?研三脑中疑团一片。

    不久,附近的警官汗流浃背地赶来,可能是警视厅联络他来的。

    警官擦着汗,用坏疑的眼光看着他们二人。

    “你们是谁?为什么到这儿来?怎么不马上通知警察?”

    他以官僚的口吻质问。

    “这儿的主人——野村绢枝小姐,早上因一些学术上的问题要与她见面。我的哥哥在警视厅做事,我想直接与那边联络比较方便。”

    “在警视厅做什么?”

    “搜查一课课长松下英一郎。”

    警官十分吃惊,马上站直身子,采立正姿势。

    “鄙人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我受命维持现场,两位请在庭院暂作休息。”

    研三就坐在院子的一隅等哥哥来。浴室中被杀的到底是谁?一定是绢枝没错。为什么要从手腕处切开?她的刺青现在怎么样了?——他就这样一直想下去。时间过得很慢,实在令人不耐烦,研三真想破门而入,直接进入浴室口

    “先生,那个刺青——大蛇丸不知现在变得怎么样了?”

    博士大步在庭园中踱来踱去,研三果敢地对他说。

    “你也在想,我刚才也一直在想那件事。”

    博士瞬间似乎感到很吃惊,但立刻又装得很平静。

    “刺青……刺青……大蛇丸和纲手公主……”

    早川博士又开始走来走去。警视厅的汽车高鸣着警笛,停在住宅门前,双唇紧抿的松下课长和许多刑事与鉴定员,顺着建筑转到庭院来,没有走近研三。

    “研三,现场在那儿?”松下课长大声问。

    “廊下尽头的浴室。”

    “你带路。”

    让研三走在前面,众人到达浴室。课长自己试了两三次把手,不久又放下手对部下中的一人命令。

    “光生,把板切下来,注意指纹。”

    不久,门的下方打开了一个可容一人大小的洞。

    “唉!太残忍了!”

    “啊!怎么会这样?”

    看到里面的人,没有不叹息的。

    砌着纯白磁砖的浴室,散置着好像刚切不久的女性首级、二只洁白的手腕,二只修长的腿。自来水龙头开着,水注满浴池,溢到整个地板上。浓密的黑发,每根发丝像无数缠绕着的蛇。

    “犯人到底从哪里逃掉的呢?”

    最早进去的松下课长,看着门如此问道。

    门锁是横拖过去再关下来的那种闩式,那根横棒是如此顽强地下压着,把门紧紧锁住。

    窗户依博士的推测,从里面关了起来,真是连蚂蚁进出的缝隙都没有的一件密室杀人案件。

    门从里面被打开的时候,看到里面的情形的研三禁不住叫了出来。

    “研三!怎么样?你这个做医生的,看看尸体怎么会这样?”

    对哥哥的斥责之语充耳不闻,研三在窗户边发现一只蠕动的灰色小生物,令他不寒而栗。

    蛞蝓这种有形似无形的动物,神出鬼没,这怪物出现在这个密室,使得此一凄惨的杀人案又平添一分诡异的色彩。

    “还是我想的那样。”

    像被打垮了一样,早川博士嗫嚅道。

    “老师……”

    “躯体到哪去了?大蛇丸的刺青怎么了?”

    “刺青?”

    “你们还不知道吗?这个女子在两手、两腿及整个背部,纹有日本最大的大蛇丸刺青。把那个刺青……这个恶魔!”

    浴室里找不到躯干,肘以上和膝以下都被切断了,有刺青的部分一点也没留下来。

    呆立在这阴惨命案的现场,博士喃喃自语,仿佛进入另一个奇异的世界。

    “蛇吃蛙,娃吃蛞蝓,蛇融于蛞蝓……”

    图示

    ①世田谷,东京都的23个区之一,位于东京都西南部,是个交通便利、环境优良的高级住宅区。为东京都特别区中面积第二大、人口最多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