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躲着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躲在东京的角落里。

    似乎是被遗忘的女人,傍晚五六点钟时从住处走出,直到隔天早上才回来,好像怕见阳光似的,躲在阳光的影子下,直到晚上才又恢复生气。

    虽没有任何迁居证明,旅馆主人也不坚持质问身分。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即使从这里消失也不为人所知,反正老板的脸上写着,按时付房租的就是好客人。

    战后东京夜里,充斥着烟花女,她只是普通的一个,如果战争不发生,这个女人的命运也是一样的。

    旅馆主人对这个女人可说是一无所知,其实她的身上全是美丽的刺青;但都是不吉利的烙印。

    她自己不知道刺青是一种怎样的诅咒。

    之所以会纹身,完全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她的哥哥、姊姊、父亲、母亲全身都纹满了优美的刺纹,到家中拜访的客人,不分男女没有一个拥有洁白的肌肤,有人说在残废者的世界中,五官完整的人反而被认为是残废者,因为这样,她对自己的白色肌肤感到羞耻,姊姊对她的态度也相当冷酷,尤其姊姊纹身以后,更对自己未纹身的肌肤生气不已。

    “纹身是相当痛苦的,像你这样懦弱的人,那里耐得住?”

    听别人这么一说,她气得哭了出来,于是她坚持要父亲为她纹身。

    “我以为只有你例外,蝌蚪虽有尾巴,但不会变成鱼的。”

    终于父亲在她背部刺青了,她咬牙忍着痛。

    自从她刺青后,家中相继发生不幸事件,警察到家中没收工具和素描画,一旦纹身师的身分暴露后,那儿便无法再住下去了。

    从此他们不断改变住处,父亲酒量又日益增加,工作量越来越少,使得生活陷入困境,当她的刺纹快完成时,父亲却因心脏麻痹而死亡。

    接下来的便是一连串流浪的生涯,全身都有刺青的女人如何嫁个好先生呢?姊姊在横滨当妓女,她则漂泊于东京、名古屋和广岛各地,过着出卖灵肉的生活,就这样过了好几年。

    战争结束的当时,她本在广岛,幸好与客人出远门,才逃过原子弹的灾难。

    战争结束后她很想回到东京,可是没有可居住的家和可口的食物,纵然归心似箭也难以如愿。战后半年,她终于回到东京,可是东京已变成废墟瓦砾,更成了犯罪者的温床。

    废墟是不会产生奇迹的,她为了生存不得不又开始同样的生活。

    然而,这种生活也无法长久持续下去,非常意外地,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这是段初恋,赌注般的恋情,她可以为他而牺牲生命,甚至死在他手中亦无妨。

    令人鼻酸的纹身杀人事件已迫在眉睫,她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竟在此次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这个女人的假名是林澄代——父亲为她所取的名字则是野村珠枝。

    凝视着由工作室改成的实验室中的加压鐤①,最上久不禁叹了口气,为了制造胺基酸和葡萄糖,特别借钱买来这些设备,钱还未还清,又在东京粮食紧缺的情况下,可说客观条件非常恶劣。

    但他并不悲观。材料有麦糠、脱脂大豆和腐烂的腌鱼等,这些材料不是时时都买得到,所以闲着的时间很多。不过,若是下一次可以买到材料的话,就可以弥补这次的失败。

    理论是了解的,浓硫酸加热加压后,蛋白质就会分解成胺基酸,淀粉则会分解成糖。

    加压鐤的外壳漆上蓝色涂料,使他想起刺青的事。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野蛮的风俗习惯呢——他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忍受疼痛来自傲自夸,实是太愚蠢的事!

    自己是不得已才去参加那次大会,真可说是一群痴人的集合啊!

    其实有什么好值得虚荣的呢!就好像决斗时受伤的大学生,或是挂有勋章的日本军人,都是虚荣心作祟……

    所有的女人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一种器官的扩大物而已,至于有没有纹身都一样。

    ——女人就是道具,为了达到目的的道具。

    他小声的说着。

    明天和河畑京子约好去东京剧场看戏,那个女人是道具,这个女人也是道具,通通都是为了达成目的的道具。

    他自己也在想,没有一个男人像他这样轻视女人,而女人主动地追求男人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离开加压鐤后,看见窗外的庭园里,有条小蛇正旁若无人地爬过去。

    绢枝的纹身是大蛇丸——恐怖的图案,这个女人的心理令他难以了解。

    虽然如此,现在的社会仍然有许多男人被这样的纹身所迷,譬如哥哥、早川博士,或许经理稻泽也是,还有松下研三也说不定。

    这些人的狂态在他看来,相当可笑,这一女四男未来的命运又是如何呢?想到这点,最上久的心情有了奇妙的变化。

    八月二十七日早上,研三在大学研究室收到一封信。

    信封上的文字看来十分笨拙,翻到后面却令他大吃一惊,是野村绢枝寄来的。

    研三急忙把信放到皮包里,趁着暑假没人上课,躲在教室的角落拆信。

    信封里有六张照片,分别是二女一男,全是正面与背面的纹身相片。

    “自雷也、纲手公主、大蛇丸。”

    研三小声地说,然后把信打开。

    ——“我思慕的研三先生”

    最初的这行字使得研三脸孔登时火热起来,文章的语法很乱、错字也多,但内容却令人相当吃惊。

    死亡的阴影依旧笼罩着绢枝——

    我不久就会被杀,可怕的死神已逐渐逼近,不管如何,希望你能来救可怜的我,除你以外,没人可以来救我。那天晚上你说想要我的相片,现在已来不及拍了,这些虽是旧相片,不过希望你会喜欢,哥哥和妹妹的相片也请你保存。

    “这是被害妄想症。”

    研三注视这六张相片。

    这是数年前拍摄的,已经有变色的痕迹,像是从相簿中剥下来的。

    男人纹的是自雷也,照片背面则是女人笔迹所写的野村常太郎。

    两个女人长得的确很相似,果然是双胞胎姊妹。绢枝也说过,的确,穿上衣服的话确是很难辨别。研三一张张仔细地看,他对纲手公主的纹身最感吃惊。

    这个女人非常喜欢纹身,可能比绢枝更热中——他这么认为。

    男人还有话说,女人既然喜欢纹身,为什么不喜欢让陌生人看到,夏天还要穿有袖衣服以免被看到纹身。一般人纹到手肘为止,但这个女人至肘下部分,全纹上美丽的鲤鱼图案,左膝盖下则纹了一只挥鳌的螃蟹。

    骑在大蛞蝓上的纲手公主纹身并不逊于自雷也和大蛇丸,不过,色彩之明暗、浓淡感颇为强烈,也许是光线的关系。

    相片放在皮包里后,回到研究室来,年轻的女办事员也正好带着笑脸进来。

    “松下先生,电话。”

    “谁打来的?”

    “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说完她就笑着走出去,真是爱笑的女人。研三的心里有一种不祥感。

    “喂!我是松下研三。”

    听筒传来女人娇柔的声音:“研三先生,我是绢枝。”

    “你是绢枝小姐吗?”研三慌张地看着四周。

    “信和相片收到没?”

    “我收到了,谢谢!”

    “你在说什么嘛?”像是在埋怨,却又马上改变说话的口气,“好好保存,万一我发生危险的话。”

    “怎么又说那个,要振作点!”

    “但是……”

    绢枝不知为何欲言又止。

    “在电话里没办法详细说,明天早上可以来吗?出事了,我感到好害怕,到时候再慢慢告诉你,希望你能帮忙,明天早上九点钟,可以吧?”

    “但是……”

    “没关系,那个人不会来的,女佣人也不在,只有我一个人……你不必担心。在下北泽火车站搭车,北口下车,然后沿着市场一直走到商店街,走到街头时再向左转,最后在朝日洗澡堂向右转就到了。”

    “没关系吗?”

    “你在说什么?拜托,我的一生……”

    电话突然挂断,研三的耳中仍留着女人的余声,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如此,他还是挂上沾满汗水的听筒。

    那天对电话感到恐怖的不只研三一人。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中野的最上组办公室,最上竹藏也因接到一通电话而脸色大变。

    “哦……这样吗?真谢谢你。”

    “砰”的一声,挂断电话,竹藏发呆似地说不出话来。

    他起初脸上是毫无表情的;但很快就有了变化。

    “杀……要我杀人!”

    他发出恐怖的话,站起来大步走出房间;不久,又好像想到什么事似的,从书桌的抽屉中拿出蓝色的二等车票,将它撕碎丢入字纸篓。然后,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黑亮亮的手枪,“喀”的一声,查看一下弹夹,就放入口袋中走出董事长办公室。

    隔壁办公室的稻泽义雄,像个玩具箱的弹簧偶一般站了起来。

    “你要出去吗?”

    “嗯!”

    “会不会再回来?”

    “我打算不回来了。”

    “那么我送你到车站。”

    “或许我会搭晚一班车,你不必送了,我一个人走比较方便。”

    “那么,三友大厦的投票怎么办?”

    “三友大厦?”

    竹藏想不起来稻泽所指何事。

    “啊!那个!随便啦!没关系的。”

    也不给他任何指示,竹藏就从办公室出去了。稻泽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发呆,站着不动。

    “稻泽先生,老板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一个办事员来到他身边说道。

    “的确是……大概是天气太热吧!”

    “老板对工作那么认真,却好像被狐狸精附了身似的。”

    办事员喃喃自语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被稻泽喊住了。

    “江滕先生,你有莱卡照相机吗?”

    “有!”

    “美国天然色底片,在黑夜里拍起来效果如何?”

    “要多少钱?”

    “那种相机外行人也可以拍吗?夜晚时室内……”

    “晚上的话,只用照相机大概有问题。底片的感光度很低,若用闪光灯颜色还是洗不出来,一定要送到美国去洗才行。”

    “有没有问题啊?”

    “什么问题?”

    “在寄送的中途会不会遗失?”

    “啊!这点没问题,但你打算拍什么?裸体照吗?”

    “不!没有,只是问一下而已。”

    稻泽不再讲话,开始打开文件。

    当晚近八点,在下北泽的朝日澡堂中,发生了一件事。

    澡堂因燃料不足而缩短营业时间,快要打烊时,女浴室十分拥挤。一个过去没见过,穿麻叶花样浴衣的女孩进来时,并没有特别引人注意;但当这女人一脱下衣服,众人的视线一下子全都集中在这有色彩的女人裸体上。

    这若是在闹区还说得过去,但在这山区的澡堂中出现如此好的纹身女子,真是一件罕有的事。

    这女人并没有害羞的表情,在拥挤的人潮中大家让出一条路,她大步地走着,在供水池中舀起水,旁若无人地洗起澡来。

    “那个人是谁?”

    “这附近也有那样的女人吗?”

    “一定不是良家妇女……”

    在更衣室,飘荡著这样的低语。

    “那个人是女贼,有前科的。”

    “她身上刺的是什么花样?恐怖,像那样大的刺纹连男人也少见。”

    小声谈话的有妇女也有学生,都在浴池内外议论着。这个女人的举止正如女王般大胆,她背上蠢动的大蛇,将蛇头高高抬起对着周围的人吐着红信,被温水泡红的大蛇似乎正在嘲笑那些畏畏缩缩的景况,一直盯著不放。

    “妈妈,那个人为什么穿着衣服洗澡呢?”

    对这个天真孩子的质问,没有一个人发笑,只有害怕且充满好奇的眼光,不是从正面,而是从旁边或侧面注视着这女人身上的刺青。

    约过了二十分钟,绢枝从浴缸出来,站在镜前照着自己的背并不住地回头看,然后慢慢地穿上衣服。绢枝活生生的刺青被人家看到,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在绢枝活着的时候看到此大蛇丸的人,只有那个恐怖的杀人魔而已。

    当晚约九点,研三在家中,与哥哥搜查一课长松下英一郎下着将棋。

    棋盘旁的威士忌已喝掉半瓶,由研三的脸色和盘上的棋子判断,二个人都醉了。

    “研三,最近学校那边如何?”

    看起来似乎棋的形势较有利,英一郎的眼光便从棋盘离开,问研三。

    “每天都一样,十年如一日,都是这样过的。”

    “嗯!我想也是,既然你也学法医学,是否也偏向现实主义来了呢?”

    “现实主义吗……是,我走了。”

    “你的马到这来会给我的兵吃掉,谢谢你,我吃了。我是问你对侦探小说已经研究得可以毕业了吗?”

    “侦探小说……好!将!”

    “唉!那一步我一点也不怕。我做了十几年的搜查课长,都是处理杀人事件;但却都没碰过像侦探小说中的情节。我这样接你这招如何?”

    “过去也许没碰过……但将来的事,你又不是神,如何能预知?”

    “将来也不会发生,这就是我的现实主义。你看车就这样来,你这下子可输了。”

    研三看着棋盘叹息,却突然大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

    “哥哥对下棋这方面,看来也不太像是现实主义。这个车将错了,这地方有我的马守着。”

    “我看!我看!”

    看出究竟的英一郎,也同样地发出笑声。

    “嗯!果然是啊!到底什么时候你的马竟跑到这儿来了?”

    “若我没喝酒的话,你前几步怎么走我都会记得,怎么会在不让你的情形下,你我平手呢。”

    “哈!这盘算平手好了。”

    英一郎笑着将棋收入盒中。

    “今天很闷,好像是个难以入睡的夜晚。”

    “是啊!讨厌的夜晚,心中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不要吓我,至少像这样的夜晚也让我好好地休息一下吧!成天案件、案件的奔波,真让人受不了。”

    “被称为‘鬼松’②的哥哥,有时候竟也喜欢休息!”

    “到了民主时代,就是在地狱,鬼也会罢工。”

    两兄弟如此地谈笑着。在侦探小说会出现的事件过去没碰过,以后可能也不会碰到,这一直是松下课长的主张。自称热中侦探小说的研三,很遗憾至今还没有可以反驳哥哥主张的材料。

    但就在今夜,二人下棋的时候,在大东京的一隅,发生了所有侦探小说中也无法比拟的怪异杀人事件。而松下搜查课长也想不到他弟弟研三,一个五尺六寸高、二十二贯重③的柔道三段高手,这个现实主义者竟然会成为这出惨剧的发现者。

    确实是个令人难以入睡的夜,一点风也没有,窗口的风铃也毫无声息。在遥远的地方传来高昂的火车笛音,像是女人将死的悲鸣,划破阒寂的长夜。

    ①鐤(dǐng),金属制的鼎状物。

    ②鬼松,可能是戏称,当指松下英一郎破案能力近乎鬼神。

    ③五尺六寸高、二十二贯重,约合一百七十公分高、八十三公斤重。贯,重量单位,1贯约为3.75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