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在盛况中结束,如大家所猜测的,野村绢枝获得女性的最高荣誉。

    评审完毕之后,开始余兴节目,会员裸体跑出庭园,在瀑布下冲水或是树下乘凉。

    “怎样,想不想再看大蛇丸?”

    对大会奇异的气氛尚感兴奋的研三,听了最上久的话后说:“不管怎样,能再次谒见女王是我的荣幸。”

    像呓语似的毫无气力地回答。

    “我介绍你认识是没关系,只是她出手很快,你要懂得保护自己,不然就危险了。还有她常常会说些奇怪的事,你说‘是’就可以了,我想她的前身是那个样子,头脑难免怪怪的。”

    最上久一本正经地说,或许他曾经亲身经历过吧,研三这么想。

    绢枝穿着洋装在院子里的大樟树下,四周都是人,全都带着照像机,像是新闻记者。

    “不行,已经结束了,我不要拍照,要看的话明年再来。”

    当两人靠近时,绢枝急忙挥手。

    最上久拼命地推开人群,想对绢枝说话。

    “怎么了?你好像不知所措的样子。”

    “是啊,你来得正好,快帮我赶走他们。”

    “你只要露出上半身,再大声骂几句,有谁不害怕的离开?”

    “我才不要那样做,不然就上了对方的当。”

    “现在是民主时代,如果你肯脱光衣服让他们照相,那就功德无量了。”

    “怎么可以这样,讨厌。”绢枝扬起眉毛,十分生气的样子。

    “对不起,请问你纹身的动机何在?”

    一个记者抓住机会询问,不幸遭到猛烈打击。

    “就是因为受到像你这样讨厌、厚脸皮的男人的欺骗。”

    四周立刻出现一片笑声,那个记者满脸通红而且非常生气地离开,其余的记者见状后也纷纷离去。

    “绢枝小姐,我来介绍一位崇拜你的人,是我今天意外遇到的,他叫松下研三,是我中学时代的老朋友,现在服务于东大医学院研究室,他有事请教你。”

    绢枝吃惊地发着呆。

    “啊!就是你吗?”

    “哦,你认识啊!真厉害喔!”

    “其实没什么,只是刚才向他借火柴而已。”

    “真的吗?我不相信。”

    “你在胡说什么嘛!”

    然后,向研三点头微笑。

    “我刚才从我先生那儿听到你的事情,你也是来脱衣服的吗?”

    脱衣服,这话中有严重的讽刺意味,研三知道这是针对早川博士说的。

    “哦,不是那样的。”

    “啊!真是对不起,医生总是让我想起那样的事,我们到那里慢慢说吧!”

    绢枝似乎想牵研三的手。

    久未发言的最上久终于说话了。

    “松下先生,回去的时候喝一杯吧!”

    新闻记者们大概放弃了,没跟踪来。

    “你对我这样的女人吃惊吗?”

    两人坐在树下的长凳上,绢枝像个淘气的小鬼,睁大眼睛笑。

    “唉呀!才不会呢!刚才听到最上久先生说大蛇丸纹身的美丽女人可能会夺魁,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

    “你一定看不起我这种女人吧!”

    “怎么会呢,早川先生时常告诉我,纹身是一种艺术,我一直不了解;但是今天看到你的纹身,终于明白了,你何必自卑呢?应该大大方方让新闻记者拍照,刊登在报纸上。”

    “我最讨厌新闻记者,他们只认为我是很稀奇的斑马或是蛇女郎。”

    “也许吧!他们多半较冷酷无情的。”

    “真的是那样。”

    “不过也辛苦你了,美丽的东西得来不易啊!”

    “其实,女人是不该做这种事的。”

    绢枝叹了一口气。

    “我大概是生来就喜欢纹身吧!父亲是位纹身师,有人告诉我小时候的事,不论如何爱哭,一旦看到父母的纹身就会停止哭泣,最后忍不住坚持请求父亲为我纹身,那的确是痛苦的经验,你虽是医生却不见得能体会,前后花了三年的时间才纹身完毕,我也一变为成熟的女人,这是最值得高兴的事。”

    稻泽义雄来到两人身边,他告诉绢枝,早川博士想见她。

    “请你等一下。”

    绢枝走了五六步后,又走回来。

    “在这地方实在没办法好好说话。”

    研三像被迷住似的,挺直腰说:“只要你先生允许,我们一定有机会再好好谈的。”

    “没问题,我先生一定会邀请你的,后天晚上有空吗?”

    第二天晚上,松下研三一人独自拜访色班酒馆,开门的是绢枝自己,她带路到二楼酒吧,那里除了穿中国式衣服的女人和白衣侍者外,没有一个客人。

    “这地方是?”

    “是我经营的店,为了躲避警察,所以没挂招牌,刚好今天休息,警铃是不会响的,我从门内部上了锁,也不会有人来,你请坐啊!要不要喝酒?”

    绢枝凝视着研三,研三左顾右盼,似乎害怕绢枝有所企图。

    “先生不在吗?”

    “他有急事,一大早就搭快车到名古屋去了,他叫我向你问好。”

    “哦!那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还是,下回再来好了。”

    “笨蛋!你要回去,回去好了!”

    绢枝生气地转过脸,美丽的脸颊上有着两三条泪痕。

    研三心想,这个女人可能随时脱下衣服,继而大声吵闹,于是他非常慌张,不知如何是好?

    “你到底怎么了?”

    “笨蛋!笨蛋!笨蛋!”

    绢枝投入研三的怀抱,大声地哭泣。

    “你要女人说出那个吗……要我受到耻辱吗……”

    “隔壁的房间是……”

    研一二头脑乱纷纷的,他喘着气,心正在燃烧。

    “那是用来打麻将、玩纸牌和轮盘赌用的,现在没人在啊!对了,那儿比较安静。”

    绢枝立刻站起来开门,这间房间大概有八张榻榻米大,中间有一张小桌子,靠墙壁的是豪华的沙发。

    一入房间,绢枝把手移到背后关门。

    “请你放心,谁都不会来的。”

    女人比男人有更多的社会经验,研三认为自己有如即将被蛇吞下的青蛙。

    “虽然你是医生,但是还没碰触过有纹身的女人的肌肤吧!”

    人面兽心似的绢枝露出谜样的微笑,尽其所能的挑逗眼前这个男人。

    “我好像冷血动物一样,全身冰冷,最适合在夏天触摸,可以的话你摸摸看……”

    绢枝一丝不挂地躺在沙发上,裸体极为多彩,细长的眼睛涌出几行眼泪,但她没意思去擦拭。

    “你生气了吗?”

    绢枝小声地回答:“不……女人是最悲哀的,竟然做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我只是不想输给男人,可是我毕竟是个女人。”

    “我今天晚上也很快乐,我第一次了解纹身的神秘艺术,有名的纹身师果然不同凡响,能细心地利用人体微妙的运动对背上刺纹的影响来纹身。”

    “当然罗!不然如何忍耐每天发烧三十几度呢!是我自己喜欢没错,当白色的肌肤纹上墨时,我既想哭又想笑,多奇妙的感觉啊!一旦做了以后,就变得大胆无比,已经无法消失了,挣扎也没有用,如果半途而废是丢脸的事,我可不愿意……我想这种心情就好像第一次认识男人一样。”

    “嗯!可能喔!”

    “你能了解吗?我想这次你能真正了解吧!若是不拥抱对方就无法真正了解纹身的美丽。我知道让你很为难,和我这样有两个名字的女人……”

    “你不要这么自卑,凡事没有绝对的,只看自己怎么想,你的纹身又是如此美丽,有的人因为讨厌而轻视它,社会中的确存有这种偏见,如果你介意它,就会孤立自己,并默默忍受痛苦。其实我是很能接受纹身的,相信只要有勇气就可以打破偏见。”

    “谢谢,会这样讲的只有你……不轻视我们这种女人也只有你一个。”

    “你后侮吗?我是指纹身。”

    “我不后侮,只是不喜欢这种图案,实在不应该任人决定,倘若能纹羽衣或是乙姬公主、静御前①的名字,该有多好,现在想来真是遗憾。”

    “你说不吉利……是不是因为它会施法术?”

    “不,你知道三禁忌的事吧!所谓三禁忌就是蛇吞青蛙,青蛙吞蛞蝓,蛞蝓溶化蛇。”

    “好像猜拳一样,可是为什麽……”

    “大蛇丸是使用大蛇妖术的人所有,有个故事是这样的,大蛇丸与使用大蟾蜍的自雷也,骑在大蛞蝓上的纲手公主,三人在户隐山中斗法。我父亲看到这幅画后,就在哥哥的背上纹自雷也,妹妹背上纹纲手公主,我则纹上大蛇丸。”

    “结果呢?”

    “哥哥和妹妹都死于战争,我虽然活到现在,但自觉不久于人世。唉!自雷也和纲手公主都敌不过战争,只有大蛇丸平安长寿。”

    “我想这是迷信。”

    “你如果站在纹身者的立场就不会认为是迷信了,虽然我不想活这么久;但是没有关系……只要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人生苦短又有何妨!人的一生不是哭,就是笑,有不见天日的时候,也有重见光明的时候。”

    “不,人生并不是这样……”

    “不要安慰我,如果我现在死掉的话,早川先生不知会多高兴!要是没立杀人罪,恐怕他会立刻杀死我。”

    绢枝翻了一个身,开始大哭起来,左边肩膀上昂首的大蛇丸似乎在缓缓移动着。

    的确,绢枝和大蛇流着相同的血液,研三几乎无法分辨蛇和女人。自古流传下来的蛇性淫荡,就是这个样子吗?但是他不知道要如何逃避这种恐怖的魅力,而且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嘴唇压在大蛇丸的唇上,并在女王面前发誓永不变心。

    一小时后,研三与绢枝分手,他十分心安地走向有乐町火车站,无视周遭的一切,脑中尽是粉红色的肌肤和急促的呼吸声,那是一幅生动的彩色图画。

    突然有人在后轻拍他的肩膀,间头一看,是穿着白衣并露苦笑的早川博士。

    “啊!老师。”

    “什么老师?你怎么搞的?像是被狐狸附身一般……要小心一点,最近东京时常出现狐狸之类的东西。”

    似乎数小时前和绢枝的情事被他看透似的,研三觉得很尴尬。

    “你去过上次的大会吗?”

    “是……太拥挤了。所以没向你打招呼,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那种事……来,陪我喝咖啡,你不忙吧!”

    博士带研三到附近的咖啡厅去,博士一面喝咖啡,一面高谈阔论,话题全是纹身——像是非吐出胸中郁闷不快不可。

    “虽然把那个女人劝到会场,却无法拍到照片。”

    博士叹了一口气。

    “你说那个女人是谁?”

    “唉呀!你都没认真听我说话,就是大蛇丸纹身的野村绢枝嘛!”

    “哦,是她吗?我以为老师有照片,她并不是最近才纹身的,已经有六七年了。”

    “不,那个女人纹身的那段时间,我因为军队的公事出差到中国东北,回来的时候,雕安一家已经不知搬到那里去了。这次是隔了好几年才见面的,虽然有些交情,可是她不愿意拍照。”

    “是不是吓到她了?您是不是又热切地向她要皮,这样她会起反感的。”

    “哼!”

    博士冷冷地笑着。

    “应该不会才对,从精神分析学的立场来看,纹身是一种慢性自杀,自己在潜意识里会有罪恶感,只好以肉体所受的痛苦来代替自责的念头。自古以来,殉道者、犯罪者和单身的人这种意识特别明显强烈,所以把纹身人皮留给后世,这种要求是可以满足内心欲望的。”

    “是这样吗?理论也许没错,若是她因为涉及迷信而害怕,又有什么用呢?绢枝曾说过,纹上自雷也、纲手公主的哥哥和妹妹都死了,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纲手公主?”

    博士的脸色出现了难以形容的恐怖表情。

    “谁有纲手公主的纹身?”

    “就是绢枝双胞胎妹妹珠枝啊!老师不知道吗?”

    博士摇摇头。

    “那会有这种事……不可能的,我不相信。”

    “为什么?”

    “她们两个是双胞胎,我见过好几次,时常会认错人,所以我劝绢枝纹不一样的图案,这样只看手腕就可以了,其实我只不过是说笑而已,但珠枝真的纹纲手公主吗……雕安大概疯了吧!”

    “我怎么都听不懂呢?”

    “你不知道吗?纹身有纹身的禁忌,譬如纹不动明王会发疯,若纹蛇卷身的话,则腋下看不到的地方要切开,否则蛇会紧缠身体,晚上就会睡不着觉,三年之内会死亡,这种事虽然迷信,却也流传下来,这就是三禁忌中的一个。”

    “三禁忌?”

    “蛇、青蛙、蛞蝓,大蟾蜍是自雷也所有,蛇是大蛇丸所有,纲手公主则是骑乘在蛞蝓上,一个人的身体若是纹上蛇、青蛙和蛞蝓,三者就会互相争斗,人就会死亡,因有这种禁忌,即使拜托纹身师做也无法如愿。”

    “但是三人分开……”

    “松下先生,你想一想,如果纹在完全陌生的人身上还有话说,三者竟纹在有血统的兄妹身上,而且是自己的孩子……雕安,作为有名的纹身师……”

    博士的话很乱,又不时地耸动肩膀,似乎在回忆往事,凝视着漆黑的窗外。

    “如果是真的,雕安恐怕是诅咒孩子,把他对他们母亲的愤怒报复在孩子身上。”

    “母亲?”

    博士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叹了一口气,说出更恐怖的话:

    “假使那两个人真的死了,绢枝也不会活太久,我的希望快达成了,说不定她是幸福的,因为三个人都活着的话,一定会互相残杀。”

    这些话一点都不像从冷静的科学博士口中说出来的,研三不由得颤栗起来。绢枝相信这种迷信尚无话可说,可是连早川博士都……这三禁忌是多么可怕啊?

    然而这种恐怖预言是没错的,原是妖术世界中的事,不久就要展现在眼前,想要解开这个谜,就不能不从三禁忌的咒语图案中着手了。

    ①羽衣,室町时代剧作家世阿弥(ぜあみ,1363年-1443年)创作的能剧《羽衣》中的仙女。乙姬公主,事迹见日本古典和歌集《御伽草子》,是位龙宫公主。静御前,战国时期名将源义经的爱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