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星期六,上午10点

    这是一个寒冷的秋天,菲洛·凡斯遭遇到了其破案生涯中最难侦破且最残忍的犯罪。与其他案件不同的是,这次的罪行是下毒。不过它远非普通的下毒,其犯罪手法之残忍、机关设计之缜密,甚至总在超越凡斯的想象。

    这个案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不光是我,就连马克这个平时特别胆大的人一提起此案都脊椎发紧。这桩案情与其他犯罪事件相比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只是它的作案手段及其整个犯罪过程,恰如一具设计精巧而复杂的机器,自始至终有条不紊,而且令人讨厌的是,在整个侦破过程中,杀人犯就站在我们面前,并每每为其诡计不断得逞而暗暗窃笑——马克一想到此就会感到受了奇耻大辱。

    杀人犯的第一招非常狡猾。这么说吧,凡斯目睹了谋杀者刺出的这第一剑,那是在整个阴谋启动前三十六小时寄给凡斯的一封信。但由于这个行为过于周到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而给凡斯提供了破案的线索。

    那封信是在10日15日星期六上午送来的,一共有两页打字纸,信封上的邮戳是新泽西州的克洛斯特,寄件时间是前一天中午。凡斯星期五晚上工作到很晚,所以星期六上午一直到10点钟才起床。那时,我住在凡斯的东三十八街公寓中,虽然我的职位还是法律顾问与财务总管,但在已经过去的三年里,我已经成为他雇用来的秘书。“雇用”一词也许不够准确,因为凡斯和我从就读哈佛期间就已经是好朋友,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同一般的关系,他劝我离开了我父亲的法律事务所。

    在那个阴冷得几乎像冬天的10月早晨,我正像平常一样帮他处理信件和其他一些事项,这时凡斯走进书房,坐到炉火前他最喜爱的安妮女王风格的椅子上。

    他穿着一件罕见的旧式中国袍子,我对此非常诧异,因为他很少穿着如此精致的服饰来吃早餐。

    这时,英国老管家柯瑞送咖啡进来了。凡斯点燃一文法国烟,啜了几口浓郁的咖啡后,懒散地望向我,慢吞吞地说:“有没有让人高兴点的信啊?”

    我把一封刚刚送抵还没拆封的匿名信交给他,他稍稍抬起眉毛瞄了信一眼,盯着签名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拆开信慢慢地看着。我注意到他眼中渐渐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这封信目前仍存在凡斯的档案中,它太重要了,因为凡斯在其中发现了最重要的一条线索,这条线索刚刚开始时并未引出杀人犯,但最后却让凡斯得以从阴谋者所设计的明显误导中决然转向。如同我刚才所说,这封信是打字机打的,但是打得不够专业,换句话说,写信者并不熟悉打字机。全信如下:

    亲爱的凡斯先生,我因自身的困惑来向你恳求援助,同时也以人道和正义之名向你求助。我知道你的声名,你或许是纽约惟一可以防止一件可怕灾难及罪行发生的人。令人毛骨依然的黑云正盘旋在纽约某一户人家的上头,它们已经聚集多年了,我知道风暴即将到来。因为空气中弥漫看危险的信号。请不要在此时让我失望,虽然我承认我对你而言只是个陌生人。

    我不清楚将会发生什么事,如果知道,我就会去找警察了。但是目前任何官方的介入都会让阴谋者有所防范,其结果则仅仅是延滞这桩悲剧的发生而无法终止它。我希望可以告诉你更多——但是我知道的也仅止于此。整个事情还不明朗,还只是一种氛因而没有付诸行动。可是它很快即将发生——而且是可怕的事,再有,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总有人要把水搅混。所以请不要让表面现象欺骗了你。多个心眼,千万别低估他们。

    以下是我所能告知的全部:

    你曾经见过利厄·里威廉,而且应该也知道,三年前,美貌的音乐喜剧明星维尼亚·韦尔和他结婚并放弃了演艺生涯,一直和利厄与他的家人住在一起。不过这桩婚姻是一个错误,迟早会酿成一场悲剧。现在,危险已经降临,除了里威廉一家,还可能会牵扯到别的人。

    总合有一人有危险,但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时间就是明天晚上,星期六。一定要盯着利厄·里威廉,而且要仔细盯着。

    明晚里威廉家中会举行宴会,以为他母亲庆祝生日。

    利厄的母亲和妹妹艾丽亚、他不快乐的妻子及理查·吉尔卡特、莫尔根·布尔德都会出席。

    虽然我知道晚餐时不会发生什么——当然也不是全无可能,不过这还不重要。但是稍后会发生重大事情。我知道它会发生,因为时机已经成熟。

    晚餐后利厄·里威廉会到吉尔卡特的“赌场”去赌几局。

    他每个星期六都会去。我知道你也经常去那里。我想拜托你的是,明天晚上你一定要去,而且必须要时刻注意利厄·里威廉,同时也要注意吉尔卡特和布尔德。

    你也许会奇怪,我怎么不自己对这件事采取某些行动,那是由于我的地位与处境的关系,我无法做这件事。

    我希望能写得更明确,但是我也没有更多可以奉告的事。其他一勿,你必须“自己”去找出来。

    署名是“一个热心人”,同样是打字机打出的字。

    凡斯细读了两遍后,靠在椅子里,懒散地伸直双腿。

    “一封煞有介事的信,”抽了几口烟后,他拉长语调说,“写信的人相当不老实,随处都是华丽的文学修辞,但却带有一丝关切,这和署名很相符,虽然有些奇怪,但很真实。而且这里打得明显比其他部分重,按键按得更用力……为什么呢?就像信中所显现的,有一点报复、还伴随着焦虑……但是他对什么事情或什么人感到焦虑呢?赌博的利厄?当然有可能是,然后……”他再一次拿起那封信,仔细调整他的单片眼镜,并且详细察看信纸的两面。

    “很普通的品牌,”他观察着,“在任何一家文具店都买得到,一张上面有尖形封·口的平凡信封,这位热心的写信人非常审慎;地避免被人从文具上认出他……太悲哀了。但他的打字糟透了:留白不对,常敲错键,没有边线和缩格的概念——这些全都说明他很不熟悉打字技巧。我真希望他去上上商业学校。”

    他点燃另一根香烟,喝完咖啡,接着又坐回椅子内,第三遍读那封信。

    终于,他开口了:“为什么全部都是里威廉的家庭琐事呢?每一个经常看报的人都会知道里威廉家的情况的——一位漂亮的金发女演员不顾对方母亲的反对,嫁入了《社会名流录》的家族中,而且还一同住在他母亲的屋榴下。利厄·里威廉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也是夜总会的宠儿,他的小妹妹不追随浮躁的社会潮流而一心研习艺术。本地人有谁会没听说过这些事情呢?老里威廉太太是一个大嗓门的慈善家,在她能找到的每一个社会和经济组织中,她都去担任委员。而她的弟弟吉尔卡特更不是无名之辈,在这个城市里没几个人会比他更声名狼藉,以致让老里威廉太太感到恼恨与羞辱。单是这个家庭的财富就足以使它的一举一动变成流言满天。”凡斯皱起眉头,“可是,为什么写信的人老是提醒我这些事情?这封信究竟是什么目的?”

    他站了起来,来回踏步,陷入沉思。对此,我感到惊讶,因为这完全不像他。

    突然,他停止来回沉思的踱步,走到电话旁,打电话给检察官马克,邀请他下午到公寓来。

    “真的相当重要,”他说,平常跟马克说话时惯有的开玩笑方式此刻只有些微流露,“我有一份很吸引人的东西要给你看……散个步过来吧——有好事。”

    放下话筒后有好一阵子,凡斯都静静地坐着。后来,他站起身,走向书房。他翻阅了几本弗洛伊德、荣格和费伦奇著作的索引,在某几页还做了记号,然后又坐下来细读这些书。经过大约一个小时,他把书放回架上,又花了二十分钟查阅其他各种参考书,诸如《名人录》、纽约的《社会名流录》,以及《美国传记事典)等。终于,他轻轻耸耸肩,打个呵欠,然后坐在书桌前。

    地方检察院周六上半天班,马克在两点钟刚过不久后抵达。凡斯在书房接待了马克。

    “令人忧郁的一天,”他一边抱怨,一边领着马克坐到壁炉前的椅子上,“这种气候不宜男人独处,沮丧像个丑老太婆一样压着我,也许我已经渐渐变老,真是令人烦恼。但是我很感激你来了。来一小杯1811年‘拿破仑’以驱除你秋天的哀伤如何?”

    “我今天没有哀伤,不管是秋天的或其他的。”马克转过头仔细看着凡斯,“当你说得最不明确时,就是你思考最卖力的时候——这是你绝不会错的症状。”他说着仔细审视着凡斯,“不过,电话中你可是向我传递了一股神秘的气息呢。”

    “啊,对——”凡斯从口袋中,拿出那封早上收到的匿名信,交给马克,“它真的不该在一个像今天这样的沮丧日子中送到我的手里。”

    马克漫不经心地读完那封信,很快把它扔到桌子上。

    “晤,这有什么?”他故作轻松地问,想要隐藏他的不快,但没有成功,“我真心希望你不要那么认真地看待这件事。”

    “当然,”凡斯叹息道,“我只是持一种没有偏见的态度,亲爱的老友。你应该知道,这封信有很多疑点。”

    “看在上帝的份上,凡斯!”马克有些不耐烦,“我们每天都会收到几十封像这样的信,如果把心思都花在这上面,我们就没有时间做其他事了。有些捣蛋分子专写匿名信——当然我用不着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你是资深的心理学家。”

    凡斯附和地点点头。

    “当然,匿名书信常常是一种无端的自恋和病态的残忍的混和物——我很清楚这一点。可是,你知道吗?我无法确信这封信的真实意图。”

    马克说:“你真的认为这是某一了解内幕的热心人真心所为吗?”

    “哩,不,正相反,”凡斯望着他的烟沉思,“如果有一颗诚挚的心,那么就会少一点赘言而更直截了当。但它不是,何况浮夸的措辞显示其中还有隐晦不明的动机:其背后有太多想法……而且我读出其中有一种邪恶的味道,仿佛一桩残酷悲剧即将开’幕,而恶魔却躲在背后,一边精心构设,一边还在暗自窃笑……”

    马克惊讶地看着凡斯。他本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却拿起那封信。

    “你错了,凡斯,”他平和地说道,“令人沮丧的季节影响到你的思维了,这封信只是某个同样受季节影响的歇斯底里女人的情感发泄罢了。”

    “里面有些许女性的味道,是吗?”凡斯淡淡地说,“我注意到了,不过这封信整体而言并不像是出自一个有幻觉的人。”

    “你了解里威廉家族吗?”

    “我见过利厄·里威廉一次——纯粹是礼节性的,在赌场也看到过他几次。他是常见的那种纨绔子弟,财政大权受妈妈控制。当然我也认识吉尔卡特。每一个人都认得理查·吉尔卡特的。”凡斯恶作剧地看了马克一眼,“不过,你拒绝关闭他的赌场是非常正确的,因为它经营得十分好。老天!想想那些幼稚的人,居然认为赌博可以因法律和警察的搜捕而终止……那间赌场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地方……”

    马克不安地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无奈地看了凡斯一眼,接着露出笑容。

    “将来我可能会有机会去那里看一看的。”他回答,“你认识这封信中提到的其他人吗?”

    “只有莫尔根·布尔德。”凡斯说,“他是吉尔卡特的得力助手,可以说是他的左右手。我只是在工作上认识他,不过,我听说他是里威廉家的朋友,而且利厄的太太还是在演音乐喜剧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大学毕业,对数学很在行,因为他在普林斯顿主修数学,他当过一两年的讲师,然后就和吉尔卡特成为搭档。至于其他人物,我都不认识。我从来没见过维尼亚·韦尔,她在舞台上最辉煌的期间,我正好在国外。而老里威廉太太以及她那对艺术有强烈抱负的女儿艾丽亚我更不认识。”

    “吉尔卡特与老里威廉太太之间的关系你知道吗?他们是否有某种不和?”

    “我也曾从这个角度考虑过,”凡斯思索了一会儿,“当然,老夫人对于她弟弟的作为感到耻辱——对一位热诚的社会工作者而言,庇护一个职业赌徒的弟弟是相当令人不快的;我想他们之间存在矛盾,特别是公园大道的房子是他们共有的,他们生活在一起就更难避免冲突。不过我并不认为这位老妇人会由此搞出什么鬼花样……”

    这时,柯瑞走了进来。

    “原谅我,先生。”他以一种谦卑的语气对凡斯说,“有个电话要我问您,您今晚是否计划到赌场去——”

    “是先生还是小姐?”凡斯打断他道。

    “我——真的,先生——”柯瑞结结巴巴,“我说不上来。声音很细又很模糊——可能是故意的。可是那个人要我告诉您;他或她,不会再说什么,他只在电话那头等您一个答复。”

    凡斯好一阵子才低声说:“告诉那位不知性别的人,我会在10点到那儿去的。”

    马克从嘴里拿出雪茄,不安地问道:“你真的打算为了那封信而到赌场去吗?”

    “噢,对呀——当然我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