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2日,星期天,上午9点30分

    第二天早上9点半,凡斯开车到马克住处,接他一同去斯泰姆的豪宅。马克对凡斯坚持第二天再到豪宅的要求感到十分诧异。但长期跟凡斯交往的经验告诉他:凡斯这样做一定有他充分的理由。

    凡斯判断事物常常让人觉得是诉诸第六感,但事实上,这也不完全对。因为如果是那样,不免有点太玄妙了。他的头脑既冷静又条理分明,更重要的是,他对人类本性似乎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深刻洞察。而据我所知,凡斯那些根据我们多数人常常会忽略的线索以及人类本性所做的推演,大多数都最终被事实证明是正确的。

    在凡斯的要求下,凯奇对涉案现场已经采取了一连串的措施:所有涉案人员都必须留在屋内;封闭通往卧龙池的所有道路,任何人不能接近。

    凡斯还建议,霍尔德医师可以自由行动,但是那个刚刚找来的护士最好也像其他人一样受约束待在宅子里。甚至全部仆人,其实只有一个厨师、一个女佣,也必须留在室内。

    马克已经把这件案子完全授权给凯奇,因此,凯奇就决定当晚留在别墅。我过去还从没看到过他如此热衷于一个案件。他说他自己也不懂为何如此,仅是凭着直觉,他坚信这案子一定非比寻常。

    虽然昨晚我们到家时,早已过了凌晨3点,但凡斯似乎仍然没有任何睡意。他坐在钢琴前弹起奔放热情又典雅华丽的贝多芬一O六号奏鸣曲第三乐章,仿佛全部身心都沉浸在音乐的海洋里。

    当按下最后一个音符之后,他从钢琴长椅上转过身来。

    “你先去睡吧。”他有点出神地向我说,“明天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我自己还想读点东西再睡。”

    他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加苏打,就走进了图书室。

    不知怎么地,我也没法马上放松下来睡觉。因此我随手拿起搁在桌上的…本书,坐在窗下读了起来。一个钟头后,当我经过图书室准备回房休息时,看到凡斯还坐在里面,手支着头,沉浸在阅读中。成摞的书,散乱地堆在他四周。旁边小茶几上,还摆着一捆泛黄的地图。我轻轻走到他背后,想劝他早些休息。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他正在阅读的是一本附有插图的《巫术之害》的古书。翻开在一旁的则有《海底的恐惧》以及《鬼神崇拜》,甚至还有一本关于蛇的著述。

    “神话学真是个令人着迷的学科,”他揉揉眼说道,“你先去睡吧,我还要再看一会儿。”

    凡斯不再跟我说什么,再度埋首书堆。

    第二天,凡斯甚至比我起得还早,匆忙地用完早餐,他就迫不及待地拉上我开车去接马克。

    我们在凡斯的车子里几乎等了马克二十分钟。他才慢腾腾地下来并钻进我们的汽车后座。他抱怨道:

    “凡斯,我越想这个案子越觉得你是在浪费你的时间,还有我的。”

    “今天你还有什么别的事吗?”凡斯不予理会地问。

    “第一件事就是睡觉——昨天搞到那么晚。门童打电话告诉我你们在等我时,我睡得正香呢。”

    “可怜呀……可怜。”凡斯同情地摇着头,接着说,“我发誓,我保证你今天不会失望。”

    马克嘟哝了几句,随即不再说话。一路上,大家都没有再多说么。

    我们在房子前的停车场停车。看来早已在恭候我们的凯奇,走下阶梯来迎接。他似乎不怎么自在,一脸的疲惫与疑虑。

    “这里一切正常,”他有些不甘心地报告,“什么也没发生。房子内外都是如此,那一伙人刚刚一起吃了早餐,像一群鸽子似的。”

    “有意思,”凡斯笑道,“那斯泰姆呢?”

    “他也起来了。脸色有点发青。不过已经又灌下两三杯的空肚酒了。”

    “今早斯泰姆小姐怎么样?”

    “奇怪。”凯奇看起来很困惑,“她好像有点不对劲。昨天她歇斯底里地闹了整个晚上,动不动就昏倒,可今天早上却像个没事人似的。不过我注意到,早餐后斯泰姆小姐就径自跟里兰德到会客厅长聊去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凡斯盯着自己手里的香烟,沉思了一会儿。

    “斯泰姆夫人怎么样了?”凡斯吸了一口烟;接着问道。“她今天挺好的。医生早上来过。检察后他说目前这儿没有他的什么事了,不过下午他还会过来一趟。说到医生,我已经打电话给德瑞莫斯医生请他过来。我想今天是礼拜天,再晚可能会找不到他了。因为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看到莫达戈的尸体了。”

    “这么说你的人已经把池子闸门关上了?”

    “是的。这可是件苦差事,因为有个闸门在水里泡坏了。此外引水口也有故障,好不容易才打开。好在现在一切都搞定了。据斯泰姆估计,再有一个来小时池子就能排干。还有,斯泰姆想下去指导整个操作,我告诉他我们可以自己来。”

    “这样很好,”凡斯点头,“你的人有没有在出水口那儿放个网子什么的?你知道,尸体可能会顺着水流出去。”

    “我也想到了这点,”凯奇有些得意地回答,“不过没事,出水口上本来就有一道铁丝网。”

    “今天早上这儿有没有来什么客人?”凡斯接着问。

    “没有,先生。就算有,他们也进不来。伯克、海纳希跟肯尼迪今天早上又回来执勤了,昨晚是另一批人在这里值班。现在,肯尼迪在东侧门,伯克在门厅,海纳希在池边。对此,你就尽管放心吧。”

    “你做得很好,”凡斯以一种赞赏的神态注视着警官,“现在我想先在屋外转转。不过警官,你能否请斯泰姆先生过来?”

    凯奇即刻转身进屋子里。片刻之后,他跟鲁道夫·斯泰姆一起出来了。

    斯泰姆穿的是一身灰色四件套的毛呢西装,没穿大衣也没戴帽子。虽然脸色苍白、眼眶深陷,不过当他步下阶梯向我们走来时步伐还相当稳当。

    他客气地跟我们打招呼,好像还有点过意不去的样子。

    “早安,各位先生。我为昨晚的失态向你们道歉。请你们原谅,昨天我好难受,又有些神经紧张。”

    “没关系的,”凡斯安慰他,“我们完全理解。今天,我们想大致看看整座宅院,特别是下面池子那儿,可否请你带着我们参观参观。”

    “非常乐意。”斯泰姆痛快地回答。接着领着我们由房屋北边的走道走下去,“我这儿可以算得上是独一无二的了,不管在纽约还是其他城市,没有哪个地方有我这么好的了。”

    我们跟着他,从通往池子的阶梯旁走过,来到屋子的后段。眼前露出一条狭窄的水泥路。

    “这是东路,”斯泰姆解释,“是我父亲多年前修的。东路穿过林子沿着山坡往下延伸,不远就会接上一条老路。”

    “这条老路通往哪儿?”凡斯问。

    “没有特别通往什么地方。它又分为两条道路。一条往北去印第安洞穴,然后环着海边通到河滨路。另一条往下通往绿丘,再转进北方的培森大道。不过我们很少用这条路——它路况不佳。”

    我们走下水泥路。在我们右手边,也就是房子的东南方,是一座车库。车库前有一块混凝土的回旋空间。

    “车库的位置不是很方便,”斯泰姆说道,“但是没有办法。如果我们把它放在房子前面会破坏景观。不过我倒是把这混凝土路从这侧一直铺到了屋于前头。”

    “这东路穿过池子吗?”凡斯往下看着这片接到小河谷的葱绿丘陵。

    “没错,”斯泰姆点点头,“这条路是在离池子五十码的地方通过。”

    “如果慢慢走下去,”凡斯自言自语,“我们可以经由通往卧龙池的阶梯回到别墅……”

    我们走下陡坡,经过了位于卧龙池上游的水泥短桥,稍微向左就可清楚地看到池子北端的高大岩壁。在我们前面几英尺的地方有条大约十八英寸宽的水泥小径,笔直地通往卧龙池的方向。

    斯泰姆转进小径,我们随后跟上。路的两侧都是茂密的树林及杂草。一直等到我们走到池子东北角的开阔低地时,在石壁及滤水系统之间,我们才看清楚了我们所在的位置。从这里我们可以越过卧龙池,看见在对面山丘上的斯泰姆豪宅。

    池子的水位明显地降低了。靠近石壁较浅的那部分河床已经露出来了。而靠近屋子的一侧,也仅剩下一个二十英尺左右宽的小水道。流过水坝底部的引水口的水量也正在减少。

    在我们的左手边,滤水系统之上的闸门已经被关得紧紧的。

    因此在池子的东侧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塘。由于这个时节水流较小,在数小时内,河水还不至于会高过闸门,只有少量的水从闸门间的狭缝中汩汩流出。

    就在我们前面,离石壁几英尺的地方,—一块圆锥形巨石的顶端半埋在泥中,就像是一个倒置的石笋。斯泰姆用手指着它。

    “那就是我跟你提起的那块该死的石头,”他说,“也就是昨天你会听到扑通声的原因。几个礼拜以来我就一直担心它会掉到池子里。还好没伤到人,我曾警告过每一个人,如果要游泳,千万别靠石壁太近。现在我还得把它弄出来,真是苦差事一桩。”

    池面上,只有沿着远侧水泥墙还有一条小水道在缓缓流着。但是没有死者的影子。

    “我想莫达戈的头一定是撞到跳板了。”斯泰姆气愤地说,“发生这种事真丢脸。总是有人淹死在这儿。这池子八成是有鬼怪了。”

    “有什么鬼怪?”凡斯没有看着对方,问道,“是水怪吗?”

    斯泰姆很快地对凡斯投以一瞥,发出轻蔑的笑声。

    “我看你也是听多了那些瞎编的故事。我的天!连我自己都快相信这池里住着一条会吃人的水怪了……还有,你从哪儿听来水怪的?住这附近的印第安人管卧龙池叫‘龙的栖息之所’。我永远会记得他们对水怪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

    “水怪被认为是一种海洋动物与陆地动物杂交而生下了一种恶生物。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凡斯低声回答,不过他的眼睛还是紧盯着池底逐渐消失的水流。

    水道里的池水似乎流失得更快了,斯泰姆想要往前走到池边小块的平坦草地上好看得更清楚些,不过凡斯一把拉住了他。

    “很抱歉,”凡斯断然地说,“我们可能还要在这块草皮上搜寻足迹……”

    看到斯泰姆满脸疑惑,凡斯接着说,“我知道这似乎有点傻。不过我们认为莫达戈也可能游过整个池子,从这片低地上岸离开了。”

    斯泰姆似乎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看在老天的份上,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我也不清楚,”凡斯轻声回答,“他可能并没有这么做,只是如果池里没有他的尸首,那事情可就麻烦了。所以我们必须考虑他失踪的其他可能性,你明白吗?”

    “胡扯!”斯泰姆似乎被激怒,“你们马上就可以在这儿见到他的尸体的。干吗把一件简单的溺毙事件搞得那么恐怖?”

    “噢,对了,”凡斯问,“池底的土壤是属于哪一种类型的?”

    “坚硬的砂质土,”斯泰姆说,“有一次我考虑在池底铺上一层水泥,不过后来觉得那也不见得比现在的更好,因而作罢。它也干净得很。你看到的淤泥其实大约只有一英寸厚。当水抽光后,你可以套上胶鞋,走在池底,绝对不会弄脏你的鞋子。”

    池里的水现在只剩下不到几英尺宽,我知道再过几分钟整个池底就会完全暴露出来。我们五个人——凡斯、马克、凯奇、斯泰姆,还有我——在水泥小径上站成一排,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快要抽干的池子。

    水道上半截已经露出,而随着水持续地流出引水口,水道的底部也逐渐显现。

    我们看着水道朝着水坝的方向一尺一尺地缩短着。它先是到了更衣室,又越了过去。接着它逼近跳板,我感到有点紧张。它到达了跳板,接着又越过跳板,然后缓缓沿着水泥墙往引水口流去……

    斯泰姆的嘴大张着,眼睛紧盯着池子;马克则是困惑地皱着眉;凯奇的表惰是惯有的严肃;凡斯则平静地抽着烟,紧抿着的嘴角挂着一抹冷笑。

    就在这个时候,难耐的寂静中突然响起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跟着是一阵幸灾乐祸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汕笑声。我们全都惊呆了,吃惊地抬头往上看。

    在前方豪宅的三楼阳台,站着形容枯槁的斯泰姆夫人,她的手臂使劲向外伸开,往卧龙池拼命地挥舞着。

    有那么一分钟,我被斯泰姆夫人分了神。不过我马上回过神来,低头重新审视池面,从我们站着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刚刚抽干的池底的每一寸地方。

    整个池子里半点尸体的影子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