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顿小姐仰头望着马吉先生笑着说:“我不知你见没见过消夏旅馆的人各就各位往餐厅里冲刺的情景?”

    “没见过,”马吉答道,“不过我在喂食的钟点参观过动物园。他们说两者的情形差不大多。”

    “这种比较不免残酷,”女子说,“不过我敢肯定,服务员领班在秃头旅馆打开餐厅门的那一刹那,他的感觉和用叉子喂动物生肉的管理员的感觉大同小异。他面对的是一群铁定了心的狂暴人群。冲在前面的一般是面露凶相、因在游廊上嚼舌头而疲惫不堪的女人。首先冲破终点线的往往是傲慢年长的贵妇人。我想现在我们在彼得斯先生眼里,大概就像是那帮狂乱的人群。”

    此时是下午一点,马吉先生正和他四个神秘的伙伴站在办公室的壁炉前,不胜翘企地盯着在他们旁边布置餐桌的隐士。由于昆比的好意,餐桌上铺了一张雪白的桌布。

    “我们有点太急不可待了,”伯尔顿教授说,“我们肯定是这副样子,不过这很自然。假如除了一顿顿的饭我们别无盼头,人性动物便会荒唐地认为进食是最为重要的。我们与夏日避暑的客人无甚差别——”

    “是吗?”马吉先生打断他说,“我们除了一顿顿的饭就没有别的企盼了吗?我想未必如此。我就不是。我来这儿是想充分体验秃头旅馆在十二月的刺激生活。我期待着惊奇事物的出现。我想在今天结束之前,至少有两名身穿金缕衣的国王、一位逃亡诗人和一位市长大人将拿着钥匙莅临秃头旅馆,讲述奇异而令人信服的故事。”

    “你过去二十四小时的冒险经历使你的期待值过高了,”教授惨淡地笑笑说,“我已经问过昆比,除了他的钥匙外,秃头旅馆的各个大门共有七把钥匙。四把已经在这儿,那三把不大可能再有人拿着来这儿,即使可能,来者也不会是国王和诗人。秃头旅馆的小钢钥匙是为从外界逃亡来的人开启大门的,但由于钥匙的数量不多,旅馆的刺激生活便受到限制。我想起一位哲学家的话——”

    “彼得斯来了,天下第一厨!”布兰德先生精神抖擞地说,“饭真地从火上下来了?”

    “自己瞧哇。”隐士说着将他托进办公室的五六个碟子摆放在桌上。“我不禁催,一催就心烦意乱。我做的饭取悦不了女人——我也不想装着取悦。这顿饭我真是做得格外小心。我喜欢直话直说,绝无出言不逊的意思,不过我觉得女人最爱挑剔。”

    “我肯定你的午餐完美无缺。”诺顿小姐甜甜地说。

    “女人越上年纪越爱挑剔。”彼得斯先生漠然地说,朝另一个女人瞥了一眼。

    诺顿太太对他怒目而视。

    “你指的是我喽,是不是?”她粗声粗气他说,“不必担心,我不会挑你差错的。”

    “我不会阻止别人做不可能的事,”彼得斯先生说,“所以没有让你不挑差错的意思。我只是让你挑出毛病不要说出来就是了。”他又返回厨房。

    诺顿太大自我感觉良好地抚摸着她蓬松的发卷。

    “这个男人需要一个女人的手指引他,”她说,“他一个人单过得大久了。我倒是想照管他一阵儿。我会很严格,但这并非意味着我心肠不好。假如可怜的诺顿今天还活着,他会证明我一直是慈善的化身。可是诺顿没有恪守他的诺言。我是小姑娘时极讨人喜欢,有许多追求者。”

    “对此谁都不会产生怀疑。”马吉先生抚慰她说。

    “后来诺顿出现了,”她继续说,对马吉回报以微笑,“他说他想让我幸福。于是我想我可以让他试试看。他是个大好人,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我们婚后的那些日子里,有时他忘记了他最初的许诺。我常常严厉地开导他。我对他说:‘你最大的愿望是让我幸福。我要是你的话我就会永远这样做!’于是他一直到死都坚持这样做了下去,是个十足的大好人,尽管在理财方面粗心大意。他要是没有这个弱点,我就不会——”

    诺顿小姐两颊绯红,急忙打断她说:

    “妈妈,这些先生们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娴熟地把话题引开了。

    彼得斯先生终于让秃头旅馆的冬日客人依次坐定,上了一道汤宣布午餐的开始。他自称那是罐头汤,于是从伯尔顿教授嘴里发出一段关于今日隐士必须依赖罐装食品的颇有学识的宏论。他想像着寻求隐居的人出发去一座荒岛,随身携带着供身体之需的罐头食物和供心灵之需的灌(罐)制音乐。“《鲁宾逊漂流记》应该重写了,主角应让位给开罐刀,”他说。接着诺顿太太把谈话内容引入了一个更实际的角度,触及到食物中毒的话题。

    闲聊期间,马吉先生沉吟着他所卷入的这个怪异复杂的罗网。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这些人为什么圣诞节期间前来秃头旅馆?他的目光落到办公桌后面的大保险柜上,在那里流连了许久。他敢断言,那只保险柜里藏匿着这个荒谬之谜的答案。当他把思绪再次拉回到餐桌上时,他发现布兰德先生正紧紧盯着他。服饰用品商消瘦的脸上有种忧虑的神情,那神情的起因绝不会是阿拉贝拉的绝情。

    午餐用完后,诺顿小姐和她妈妈准备上楼回屋。马吉先生设法在楼梯上迎住了年轻女子。

    “你能不能再出来一下,给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可怜的隐士做一番解释?”他悄声说。

    “解释什么?”她问。

    “这些都意味着什么?”他低声说,“你为什么在火车站哭泣?为什么编造出女演员的借口?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使我枯燥乏味的隐居生活放出异彩——总之,整个秃头旅馆的这出喜剧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可以坦白地对你说,我对此事的无知程度不亚于坐在金制御座上的俄罗斯沙皇。”

    她只是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

    “你很难指望我相信你的话,”她说,“我现在得上去了,我妈妈要午休,睡前我要给她读故事,好让她进入温柔梦乡,幻想着那里的苗条少女。过一会儿我会回来和你谈谈,但我不能保证做出解释。”

    “你能出来就行。”马吉先生乞求道。

    “这不难做到,”她莞尔一笑,“我答应你。”

    她跟在另一个女人硕大的身影后面走上楼梯,在楼梯口向他投下迷人的一笑,便消失了。马吉先生返身回去时,见伯尔顿教授正口若悬河地给布兰德先生大侃异教的文艺复兴。布兰德先生的脸上布满痛苦。

    “这个话题太深奥了,”他说,“我喜是喜欢,可现在——我不知怎么没心情。你能不能留着以后再给我讲?”

    “当然可以,”教授长叹一声。布兰德先生无精打采地歪靠在椅子里,伯尔顿则将一张失望的脸仰向天花板。马吉先生笑着走回到七号房间。

    “不管怎么说,我来这儿是工作的,”他喃喃自语道,“惊恐、旅行和蓝眼睛都不应把我的注意力从我的任务上转移开来。那么,我的任务是什么?写一部震撼人心的深沉小说,去除所有奇异的情节。在秃头旅馆完成此任愈发困难,但却能增加更大的激情。下面两个小时我得用于构恩。”

    他把椅子拖到耀眼的火光之前,直盯着红色的火苗。然而他的思绪却无法沉进那部即将在秃头旅馆诞生的巨著之中。他想到遥远的百老汇;想到与海伦·福克纳漫步在灯火辉煌的第五大道上。设若可能,他希冀与那个女子结婚。继而他又想到一个更迷人、更具人情味的女人,她在一座火车站里用一方麻纱小手帕捂着她的脸,同时有一个黄头发的售票员从窗口里朝外窥视着。那方滑稽的麻纱手帕如此之小,岂能遮掩住如此美丽的面庞?接着他又想到攀登秃头山之旅,步入一座神秘的迷宫,鬼蜮般的人形从迷宫的阴影中显现出来。得意地高举着巨大的钥匙。马吉先生前一天晚上睡得很少。当他一个机灵从打盹儿中醒来时,七号房间已笼罩在十二月的暮色苍茫中。

    他记起来他约好那个女子去办公室见面,也许她已到那里扑了个空,于是对自己的疏忽痛加斥责。他慌忙伸直领带,用凉水抹去睡意的痕迹,匆匆奔下楼梯。

    空荡的大房子里除了黯淡的火光外一片漆黑。火车站的女子正坐在壁炉前,金发被火光衬托得艳丽夺目。她半嗔怪地看向马吉。

    “在约会的地点迟到,”她说,“你应该感到惭愧。”

    “一百个抱歉,”马吉先生答道,“我打了个盹儿,梦见一个在火车站哭鼻子的姑娘,她迷人的美貌使我无法从梦中醒来。”

    她笑道:“我觉得你在处世方面颇为老派。这些隐士似乎都被睡眠的欲望所俘虏。教授回房间去睡了;布兰德先生则忘记了他的伤心事,熟睡在那里。”她手指向服饰用品商,后者纹丝不动地歪在办事员桌旁的一把大椅子里。“世界上就只有你和我还醒着。”

    “太孤独了,是不是?”马吉先生回首瞥一眼正将他们吞噬的阴影。

    “你刚才下来时我正觉得旅馆里很喧闹,”她答道。“你瞧,我过去来这家旅馆时,这里住满了夏天避暑的人。我这样坐在火前,仿佛又见到我见过的许多鬼魂,在黄昏中跑来跑去。摇椅舰队航行过去——”

    “什么?”

    “黑旗招展,甲板上准备好战斗——我看到摇椅舰队从眼前驶过,”她淡然一笑,“我们总是这样称呼她们。尖刻狠心的老太太们,在游廊上一坐就是大半天,边在摇椅上摇着边嚼舌头,从摇晃中传播流言蜚语。避暑旅馆里似乎汇聚了世界上所有的老太婆。噢,那只舰队所拥有的不留情面的嘴哟——那些薄薄的嘴唇——我曾望着它们,疑心是否有人在上面吻过。”

    女子的眼眸在火光中显得大而柔情。

    “我看到一些可怜兮兮的小鬼魂在角落里哭泣,”她接着说,“那是些被舰队贬损和淹没在流言中伤之海洋中的人。一个小鬼魂的妈妈似乎不大体面,被舰队发现,便在摇椅上搬弄是非,小鬼魂只得离开了旅馆。有些鬼魂家境不很殷实——这是最可怕的罪恶——舰队对这类人也绝不发慈心。有一个叫米拉·桑希尔的漂亮骄傲的女孩,她与一个叫坎德里克的人定了婚,而坎德里克后来突然失踪。由于舰队散布了种种关于米拉的谣言,她再也不敢来这里了。”

    “是些多么邪恶的女人!”马吉说。

    “世界上最邪恶的女人,”女子说,“尽管每个避暑胜地都有舰队,但我怀疑是否都有舰队司令,这一点使秃头旅馆显得尤为与众不同。”

    “舰队司令?”

    “是的。他并非什么真的司令,我想大概是很久以前从海军退役的一名中将或少将之类的官。他每年都光顾此地,成为当地的中心人物。那场面相当滑稽可笑。不知其他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像避暑胜地的人那样如此势利?司令一进门,人人就围着他转。秃头旅馆经理几乎每天都给司令拍张照,挂在旅馆里。等天亮时我可以指给你看。办公桌旁边就有一张,是司令和经理的合影,经理随意地把胳膊搭在司令的肩头,愚蠢的脸上似乎写满了‘瞧我跟他多熟’的广告词。哦,一群势利小人!”

    “舰队呢?”马吉先生问。

    “崇拜司令。她们用一整天的时间设法博他一笑。她们追踪他的生活起居,每当他在扑克室玩愚蠢的单人纸牌戏时,她们在嚼舌头时便放低声音,以免打扰他。”

    “实在是个有意思的地方,”马吉说,“明年夏天我一定要来秃头旅馆,你——你会在这儿吗?”

    “非常有意思,”她笑着说,没有理会他的问话,“你会玩儿得很开心的,因为这里不光只有舰队和司令,还有娱乐、爱情和楼梯间的窃窃私语。夜晚,当室内灯火辉煌,乐队在舞厅里奏起华尔兹,某人在烤肉厅里宴请宾客,迷人得无法形容的女孩子们在阴影中穿梭往来时,呵,秃头旅馆简直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我至今还时常忆起那些夜晚。”

    马吉先生凑近她。他感到在她纤柔的脸上跳动着的火苗使她显得极美。

    “我完全相信你忘不了,”他说,“而且我不必费力就能想象出,你便是那些在阴影中跑来跑去的女孩子之一——美妙的难于言表。我知道你是楼梯间窃窃私语者们心中的公主。我可以想见你与一位幸福、受宠若惊的男子在山间的月光下漫步。许多男人都爱过你。”

    “你难道在看我的手相?”她笑着问。

    “不——在看你的脸,”马吉先生答道,“许多男人都爱过你,因为睁眼瞎的男人不多。很遗憾我不是站在楼梯上和在月光下漫步在山间的那个男子。天晓得——说不定我要是夏天来度假,还是最招人喜欢的呢。”

    “然而秋季总是要到来的。”女子笑着说。

    “秋天不会来找我,”马吉答道,“我要是说目前在秃头旅馆上演的这出奇异的戏剧与我无关,你会相信我的话吗?我若说对于你、教授和布兰德先生来这里的原因,以及莱顿市长拥有第五把钥匙的由来我一无所知,你会相信我吗?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都说明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她摇头答道,“我谁也不能信任,甚至包括你。我不能相信你不知道——这太荒唐。”

    “你甚至不能告诉我在火车站里你为什么而哭?”

    “由于一个简单而愚蠢的原因:我害怕。我承接了一项对我来说过于沉重的任务——我是在莱顿的明媚阳光下勇敢地承接的。但当我目睹上埃斯基旺瀑布镇,以及夜幕降临时我置身在那个昏暗的火车站里时,我内心动摇了,我感到我会失败。所以——我哭了。这是女人的方式。”

    “倘若你能允许我帮忙——”马吉乞求说。

    “不——我必须独自前行。我现在谁也不能信任。也许事情会发生变化。但愿如此。”

    “听我说,”马吉说,“我对你说的是实话。也许你读过一本小说书名是《丢失的轿车》。”他决心说出自己是那本书的作者,告诉她他寄住在秃头旅馆的真实目的,从而劝她透露出发生在旅馆里的奇怪事情的实情。

    “我看过,”女子在他继续说之前抢着说,“我的确读过这本书。它使我很伤心。此书写得太不真诚。写书的很有才华,但他似乎在说:‘整部书是场大玩笑。我自己都不相信书中的人物。我把他们创造出来是为了给你们表演。别上当——不过是本小说而已。’我不喜欢这种做派。我希望一个作家说的话是发自他内心的声音。”

    马吉先生咬紧嘴唇。他想透露自己是《丢失的轿车》之作者的决心消失得烟消云散。

    “我希望作者让我与他的人物产生共鸣,”女子兀自肃然地说,“也许我可以告诉你一件我经历过的事,来阐明我的想法。那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班上有个女生,她是瞎子。一天晚上我去找她,我在她宿舍的走廊上碰到了她。她刚上完晚上的一堂课,有人把她送回来。她打开门,我们走进屋。里面一片漆黑——我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开灯。而她——她却一屁股坐下聊了起来,而且还忘了点瓦斯。”

    女子顿住,她睁大眼睛,马吉先生觉得她在轻微地发抖。

    “你能想象得出吗?”她问,“她喋喋不休地聊着——我记得她聊得兴高采烈。而我——我却磕碰摸索着坐进一把椅子,冷得身上发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做为盲人的可怕。过去我也想像过眼瞎是什么感觉——只是把眼睛闭上一两秒钟而已。但当我坐在黑暗之中,听着那个女孩儿不停地聊着,意识到她从没有点灯的概念时,我才第一次深刻地体验到了一个瞎子的处境。”

    她再度顿住,马吉先生凝视着她,有种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个近在咫尺的女人带给他的兴奋感。

    “这便是我希望一个作家做到的,”她说,“即他要能让我像那天晚上对那个女孩儿生发的感觉一样,与他的人物产生共鸣。我的要求是不是过高了?产生共鸣的对象不必非要是一个悲剧人物,对一个内心充满无限喜乐的角色也可以产生共鸣。反正他应该让我达到这一点。而要是他自己都不喜欢他的人物,又如何让我去感觉呢,对不对?”

    威廉姆·海洛威尔·马吉竟颓然地垂下头。

    “对,”他轻声承认,“你说得很对。我非常喜欢你——喜欢得不知如何表述。即使你觉得你不能信任我,我也想让你知道无论秃头旅馆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你一边。只要你说一声,我就是你的同盟。”

    “谢谢”,她说,“也许我会很高兴让你帮忙的,我会记住。”她起身朝楼梯蜇去。“我们最好现在分手,要是不小心,将成为摇椅舰队的攻击对象。”她纤小的拖鞋刚踏到第一层台阶,他们便听到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接着空荡的餐厅地板上便传出脚步声。俄顷,一个粗哑的嗓子大喊“布兰德”。

    马吉先生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只纤手牵住,尚不知就里便被匆匆拽到二楼的平台。“第五把钥匙!”一声受惊吓的细语悄声送进他耳朵,接着又觉出手指轻柔地在他嘴唇上一划。他顿生一股强烈欲望,想抓住那只手指,将它紧紧贴在他的嘴唇上。然而他的冲动瞬间消失,因为此刻只见餐厅门被狠命推开,一个粗壮的男人走进办公室,站到布兰德的椅子旁边,这给马吉带来更大的刺激。男人的身旁是个瘦干儿狼,说他是莱顿市长的影子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睡着了,”壮汉吼道,“卢,这个看家狗是怎么当的?”

    “恪尽职守,是不是?”瘦子讥讽地说。

    布兰德先生倏地从睡梦中惊醒,抬头盯住两个新来的人的眼睛。

    “你好,卡根,”他说,“你好,卢。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嚷嚷。这地方被他们住满了。”

    “住满了什么?”市长问。

    “私家侦探,可能是——我也闹不清他们的真实身份。有一个老学究,一个年轻人和两个女人。”

    “有人?”市长气咻咻地说,“这儿——住进了人?”

    “没错。”

    “你睡着了,布兰德。”

    “不,我没睡着,卡根,”服饰用品商大声说,“你抬眼四处瞧瞧,这地方到处都埋伏着他们。”

    卡根虚弱地靠在一把椅子上。

    “这情况你事先知道吗?”他说,“他们告诉我多次秃头旅馆是最好的地方——主要是安迪·鲁特说的。你怎么不把东西拿出来赶紧溜?”

    “怎么拿?”布兰德先生问,“我没有密码。我来时保险柜的门是开着的,那是和鲁特谈好的。”

    “你应该打电话让我们不要来,”卢说着朝四下不安地逡巡了一遭。

    卡根先生用大拳头朝壁炉台上一砸。

    “妈的,不,”他大喊道,“我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把它盗走。过去这种事不是没干过,现在我也可以干。我才不管他们是谁。他们不敢动我。他们不敢动吉姆·卡根。我不怕。”

    马吉先生在楼梯口上悄声对他的同伴耳语说:“看来我得下楼去迎接我们的客人。”他觉出她突然攫住他的胳膊,仿佛出于惧怕,但他挣开她的手,颇为矜持地下楼走到那伙人中间。

    “晚上好,先生们,”他彬彬有礼地说,“欢迎光临秃头旅馆!请不要做任何解释——我们听的解释已经够多的了。你们无疑有第五把钥匙。欢迎加入我们不大却日益扩展的圈子。”

    壮汉咄咄逼人地朝前迎上去。马吉先生见他面色通红,脖颈宽厚,但嘴却弯弯的小得可爱,完全可以安在公园里一个婴儿的脸上。

    “你是谁?”莱顿市长以企图吓住对方的嗓音吼叫道。

    “不记得了,”马吉先生轻松地答道。“布兰德,今天我是谁?是阿拉贝拉抛弃的恋人、逃跑的画家,还是偷盗纽约百万富翁家里画像的窃贼?其实这都无关紧要。我们总是在不断地交换经历。但做为人住秃头旅馆的第一位隐士,应该由我来欢迎你们。”

    市长气咻咻地朝楼梯一指。

    “我给你十五分钟收拾行李离开,”他怒吼,“我不想让你住这儿。听懂了吗?”

    卡根的身旁闪出卢·迈克斯骨瘦如柴的身影。他的脸色犹如一块老柠檬般发黄;他的服装让人联想到肮脏街道旁的店铺橱窗;他的两眼在一副金丝眼镜后面转来转去。他的神态就像是蹲伏在主人身旁的一条狗。

    “赶紧走人。”他尖着嗓子说。

    “绝不可能,”马吉答道,同时直盯市长的眼睛,“我是先来的,肯定要住下去。想把我撵出去?那只好先打一场再说了。不过我一个小时后还得回来,身后还得跟着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警察。”

    他见对方的气焰略有减弱。

    “我不想制造事端,先生们,”他继续说,“相信我,我会很高兴请你们出席晚餐。你们想让我离开的命令说的不是时候,更不用说怀有敌意和有失礼貌了。让我们都把这事忘掉。”

    莱顿市长掉转过头,他的狗随即隐遁到黑影里。

    “你们答应共进晚餐了吗?”马吉问。黑暗中的三个人都没吱声。“沉默就是同意,”马吉愉快地说,“对不起,我要去换装。布兰德,你能否通知一下彼得斯先生,今天晚餐我们有客人?跟他好好说。强调一下客人都是男士。”

    说罢他跑上楼梯。在二层楼梯口他与女子相遇,他觉得后者的双眸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哦,我真高兴,”她低声说。

    “高兴什么?”马吉问。

    “高兴你没有站在他们一边。”她答道。

    马吉先生在七号套间门前停住脚。

    “我是没站在他们一边,”他说,“无论他们是何意图,我都不会站在他们一边。穿上最漂亮的晚礼服,我的小姐。我已邀请市长共进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