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中午过后,我开着MiniCooper老爷车到冬绘住的公寓大楼载她,然后又回到玫瑰公寓。

一早,冬绘打电话过来。

“昨晚的文件如何?”

“很可惜都不是。我后来一张张仔细看过,全都跟盗用设计图无关。”

“这样啊……真失望。”冬绘的口吻听不出有多么失望,“对了,我现在可以去侦探事务所吗?”

“来这里?”

“员工去公司很奇怪吗?”

“是不奇怪……只是,你别吓到哦。”

“什么意思?”

“各种意思。”

MiniCooper离开靖国大道,转进小巷,慢吞吞地行驶于老旧民房之间,接着停进了玫瑰公寓的停车场。

“原来新宿也有这种地方。”

冬绘一下车,就好奇地环顾四周。这一带位于新宿区内,不过全都是木造民房及仓库,对于只认识车站周边及大马路沿途景观的人来说,应该很意外吧。

“三梨先生,那个该不会是狗屋吧?”

冬绘指着公寓大门旁边。

“啊,那是看门狗杰克。那间狗屋看起来不起眼,不过还挺牢固的。”

杰克是两年前来到这栋公寓的混种老狗。

“公寓养看门狗也很特别耶。”

“也许吧。喂,你别靠得太近,那家伙脾气……”

我才这么说,杰克就从狗屋里冲出来,绑在脖子上的铁链在半空中绷直了,杰克张大嘴,在冬绘脚边呜呜地低吼。

“吓我一大跳。”

冬绘摸着胸口,踉跄地往后退,又突然探头过去看杰克的狗屋。

“狗屋的屋檐下好像贴着什么……扑克牌?”

“黑桃J。”

“J——啊啊,杰克,原来如此。”

冬绘的理解力相当不错。

“像门牌之类的东西吗?”

“好像是那个意思。公寓里有一位住户叫东平,他很喜欢玩扑克牌,那是那家伙贴上去的。”

当我们正要从大门玄关走进去时,楼上传来慢半拍的声响。

“哦,美男子回来了啊。”

是野原大叔。他的鼻子不好,发不出鼻音。“三梨”听起来像“美男子”(注:三梨的日语发音是minashi,美男子的日语发音是bidanshi。),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是还真讽刺。

“大叔,你在那里做什么?”

野原大叔从二楼窗户探出头,一脸兴味盎然地俯瞰着这边。

“没有啊,只是刚好看到你回来。还带人回来啊,真会装傻。”

野原大叔用一般人听不懂的发音这么说,嘻嘻笑了。我靠近冬绘耳边对她说:“野原大叔是我师父。当年我离开孤儿院,什么都不会,我会的侦探术都是他教的,他现在已经金盆洗手,靠年金过日子了。”

就在我向冬绘说明的同时,这次换成二楼最里侧的窗户打开了。一个混浊嘶哑的声音传来:“什么!女人!?”牧子阿婆猛地伸出头来,“三梨带女人回来了?漂亮吗?”

“是啊,非常漂亮。虽然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看不清楚脸孔,但是身材苗条,头发乌黑亮丽。”

野原大叔自顾自地回答。

“太好了,下次送红豆饭给你。”

“我不要那种东西。”

牧子阿婆也是玫瑰公寓的老住户,跟野原大叔一样,在我搬进来之前,她就在这里住很久了。

那两人还在自顾自地聊些什么,我假装没听到,带着冬绘走进电梯。

“这栋公寓只有两层楼,却有电梯耶。”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租下这里,结果遇上那群奇怪的家伙。”

我们步出电梯,走在坏了一半日光灯的走廊上。

“咦,那里也有扑克牌……”

冬绘一眼就看到用胶带贴在侦探事务所门上、已褪色的红心K。

“刚才杰克的黑桃J我懂,但为什么你是红心K?”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也搞不懂东平在想什么。我猜只要是人头牌,什么都可以吧。”

“人头牌?”

“花牌。那些花牌的人头全都用头发遮住耳朵,对吧?我总是用耳机、帽子之类的东西盖住耳朵,你不觉得很像吗?”

我说谎。幸好冬绘并没有怀疑,双手交抱胸前,点头说:“原来如此”。

扑克牌表面用铅笔画的大叉,在风的摧残下已经褪色了。然而,每当我看到那淡淡的X,胸口总是一股闷痛。其实,我老早就想撕掉这张牌,但总是没办法付诸行动,脑海里一浮现出秋绘的脸,就怎么也下不了手。

这时候,隔壁大门被用力打开,我同时听见两个声音。

“三梨大哥,你好。”

“漂亮姐姐,你好。”

“这次换你们啊……”

我不由得叹气。从203号冲出来的是糖美和舞美,一对长相酷似的孪生姐妹,今年就要上小学三年级。

“有什么事?”

“别那么冷淡嘛,三梨大哥。”

“我们只是想打声招呼而已。”

光看脸,我到现在还分不出谁是糖美,谁是舞美?

“刚才,野原大叔从他家窗口叫我们。”

“他说你带女人回来,叫我们赶快过来看。”

两个小女孩并肩站在一起,仿佛连体婴。

“带女人……小孩子别那么讲话。”

“人家在学野原大叔嘛。”

“美男子带女人回来了。”

“要学就学更伟大的人……好了,快回家。”

看到我挥手赶人,糖美和舞美同时嘟起粉红色的小嘴,露出无聊的表情。两人一起转身,走进门内。但不知道哪一个,又突然把头探出走廊,说了一句“姐姐,三梨大哥就麻烦你啰”之后,又缩了回去。不久,门的彼端传来嘻嘻笑声。

“真的很抱歉。”

我向冬绘低头道歉,终于打开了202号的门。

“我回来了。”

门后面就是柜台,那里算是侦探事务所的接待处,负责接电话的帆坂坐在柜台后面托腮打瞌睡,就像漫画里的人物。他的脸很白,而且很长,就像迎风摇曳的豆芽菜。豆芽菜的前面总是打开一张日本全国地图,只要他坐在这里,就一定会看地图,有时候是全国地图,有时候是区域地图。据说这是他唯一的兴趣。

“让他睡吧!”

我和冬绘悄悄从柜台旁经过,打开后面的门,里面是我的工作场所兼居住空间。

“你辛苦了。”

背后传来招呼声,我们一起回头。看来是吵醒他了。

“啊……”

发出轻呼的是冬绘。她一看到帆坂,便捂住嘴巴。

“怎么了?”

“没有,那个……没事。”

冬绘慌张地摇摇头,推了推脸上的墨镜。另一边的帆坂,眨着圆形镜片后面的眼皮,一边伸出食指,嘴巴像鲫鱼般一张一合。

“三……三梨先生,这人该不会是……那……那个吗?你之前说的那个……那个,就是那个……”

“冷静一点,帆坂,你不是第一次看到女生吧?我来介绍一下,她就是来工作的冬绘小姐。”

“我是夏川冬绘,请多多指教。”

“我……我是帆坂。”

帆坂低头致意,下巴都快碰到胸口了。

我带冬绘进去。

“里面很脏乱,别介意。”

不过,冬绘似乎很介意。一看到房间里面,闷哼了一下,脸色很难看。

“你到那边的沙发坐吧。”

“沙发?在哪里?”

“在报纸下面,只有那里比其他地方高,也比较柔软,很容易找。”

冬绘花了十秒钟才找到沙发。她将旧报纸及旧杂志堆在旁边,战战兢兢地坐下。

“这里根本不像房间,比较像巢。”

“没办法啊。”

自从秋绘离开以后,这七年来我甚至没想过还会有年轻女孩踏进这里。

“地上这堆东西是什么?”

冬绘将手伸到脚边,捡起一块两厘米平方的基板,一脸讶异地皱眉。基板上约有四十条被拦腰切断的各色细电线。

“废弃零件。像是制作昨晚给你的工具时,总会出现一些废弃零件。”

“根本没丢啊。”

“我想或许还有机会派上用场,所以没丢。”

也不知道冬绘是否认同,她耸耸肩,换了个话题。

“文件之类的东西,你放在哪里?”

“什么文件?”

“跟客户签订的契约啦,还有各类文件啊。”

“你说那些啊,那么重要的东西,当然有好好保管。不过我对自己没信心,所以都交给谨慎的帆坂处理。”

“打扰了。”

谨慎的帆坂用托盘端茶进来。他一边端茶给我们,一边不时向上翻动眼珠子,窥探冬绘的表情。一看到冬绘对他堆起笑容,他的脸就像煮熟的豆芽菜那么红。不对,豆芽菜煮熟了也不会变红,或许他是特殊品种的豆芽菜。

喝了两口茶,冬绘站了起来。我以为她想上厕所,结果她说“我也该走了”,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要走了?”

她来这里还不到十分钟。

“是啊,家里还没整理好。”

我说要开车送她回家,她对我摇摇头。

“谢谢,不过我要顺道去买点东西。”

“这样啊。”

“不好意思。”

冬绘就这样离开侦探事务所。我不知所以然地搔着后脑勺,听着她的高跟鞋声逐渐远离。

她究竟来做什么?

“……这么讨厌这里吗?”

还是整栋玫瑰公寓呢?我已经事先警告过她别惊讶了呀。

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也无济于事,为了转换心情,我翻了翻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录像带。这些都是我所敬爱的意大利电影导演卢西奥-弗尔兹(LucioFulci)的作品,我的收藏品。我从里面选一支,放进录像机。像现在这种心情,当然要看《生人回避》(Zombi2)。弗尔兹的电影多半有许多残暴的画面,其中以这部的血腥度最高,内容也很荒诞,是最具代表性的一部。

“三梨先生,冬绘小姐怎么这么快……啊!”

帆坂从门的彼端探头进来,还发出尖叫。他非常讨厌血腥与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