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乌鸦会吃昆虫吗?

春天的星期日,我一手放在椅背上,从二楼房间向外望。一个漆黑突兀的东西,镇坐在朝阳映照的玻璃窗中央。牠停在屋顶上,不叫,甚至连动也不动,一直盯着我这边。那是只体型颇为硕大的乌鸦。是因为距离很近,才这样觉得吗?

那乌鸦和我之间有只白粉蝶飘飘飞舞着,已有一阵子。以为牠会飞走,它却又上又下地晃动,笨拙地转换方向,以不牢靠的飞法回到原处。要是乌鸦突然张开翅膀,冲过来用黝黑的喙夹住白粉蝶小小的身体怎么办?牠们会吃昆虫吗?我看过乌鸦吃死猫和活老鼠,肚子一饿,难保不会吃蝴蝶。就像人类,除了牛肉和猪肉,也会吃吻仔鱼。

我走离椅旁,解锁打开窗户。本打算挥动双手威吓一下,把白粉蝶赶走,但牠不知怎地竟身子一转,笔直朝我飞来。我连忙缩头,却已太迟。白粉蝶撞上我的左颊,我大吃一惊,上半身失去平衡,踉跄后退好几步。椅子恰巧就在后面,于是,彷佛椅子使出德式翻摔,我翻了半圈,后脑杓着地。头部受到猛力撞击会眼冒金星原来是真的--还能这么想,可见撞击的力道尚不至于让我昏迷。

白粉蝶肆意在房内翩然飞舞。这家伙是怎样?

我揉着后颈爬起来。我没事,但椅子可没这么幸运。精雕的四只椅脚中,有一只解体,滚落在地上。我想起祖母提过这张椅子相当昂贵。

「这是女校时代的朋友让给我的。虽然有点老旧,但雕工非常精美,我一眼就喜欢上。」

这张椅子宅配到家里,刚好也是在两年前的星期日早上。

「据说是监狱自营产品。」

在一楼的客厅里,祖母一下远观一下近看,满意地向我们说明。

「你知道这类产品吧?」

祖母望着我,嘴角带笑,目光却像考官一样冰冷。爸爸和妈妈在祖母身后,宛如静待实验结果的科学家般等我回答。小我一岁、当时才刚上高一的妹妹,也略略抬起下巴,尽管身在较矮处,却露出高高在上俯视我的眼神。

「知道啊。」

我不禁撒谎。只是,这个谎似乎骗不了人,祖母和爸妈的面孔顿时蒙上一层阴影。即使如此,爸爸可能还怀着一丝希望,于是开口:

「那你讲讲看,那是怎样的东西。」

我当然没办法回答。监狱自营产品,监狱自营产品,监狱自营产品。我没听过,不,或许听过,但我想不起来。从字面猜得出大致的意思,可是在这个家里,模棱两可的答案不算答案。我还在支支吾吾,妹妹便故意叹一口气让大家都听到,然后主动扮演起解释的角色。

「就是受刑人在监狱里做的东西。目的是要建立规律,让受刑人对本身的义务和责任有所自觉。而且,学习技艺有助于回归社会。」

祖母和父母流露出「一点也没错」的态度,神情逐渐缓和。妹妹微微扬眉,补充一句:

「之前我读的课外书上写的。」

在这个家,我是无可救药的废人。我不会念书,无知无识。我就是记不住,再怎么努力都记不住,从小学起便是如此。我没办法像逝世的祖父,或祖母、爸妈、妹妹那样,只要看过、听过一遍就绝对不会忘记,需要的时候即能随口引用。

祖父当了一辈子警官。祖母原本在大学教法律,结婚后就专心当家庭主妇,尊敬丈夫,在尊敬中为他送终,送终之后仍一直尊敬他。爸爸是法院的事务官,妈妈是大学医院的值班医生,妹妹是以东大法律系为目标的高一生。只有我,是一无是处的米虫。只有我,算不上家中一员。

然而,今年若能考上水平令大家满意的大学,或许还有资格重返家人的行列,但我不幸失败。我总是失败,脑海里没任何一则回忆与成功这字眼有关。

我看榜回来报告结果,祖母率先瞥开视线,悄悄叹口气。爸妈眉头深锁,无言地注视我。妹妹小小啧一声,便上楼回房间。三个月后,现下我是补习班的重考生。祖母和爸爸有事没事就把「丢脸」挂在嘴上,妈妈变成只帮我煮饭的人,妹妹瞧都不屑瞧我一眼。看来我的失败,等于是全家的失败。

这些每天扔往我身上的无形小石子,老实说,已让我伤痕累累。即使有块大石头从哪个屋顶掉下恰巧直接砸在我头上,想必也不会这么痛。可是,带着明确意图丢过来的小石子真的很痛,居然没流血,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我随手拾起滚落在地板上的椅脚,不晓得是不是选用好木材的关系,相当沉重。一楼传来微弱的笑声。那不是家人发出的,是电视的声响。这个家已没有笑声。

椅脚不是用钉子之类组装的,这种工法似乎叫「木轴」?脚的断面和椅子本体各开一个四角形的洞,再以木块连接固定。眼下那块木头断成两截,分别留在椅子和椅脚上。不晓得工具修不修得好?我低头看右手中的椅脚,不由得心生疑惑。

「嗯……」

这是什么?

椅脚的断面上雕有东西。没涂亮光漆的白木纹理上,刻着极细的文字,感觉是匆促而就,笔迹凌乱。不,或许不叫笔迹,而是形成文字的刀痕。由于光照的角度不佳,看不清楚,我拿着椅脚到窗边,变换各种方向观察。此时,身边响起沉重的拍翅声。定睛一瞧,刚才那只乌鸦正要飞离屋顶。大大的翅膀才拍动四下还五下,黑色身躯便转眼变小,消失在薄云笼罩的天空尽头。

视线移回椅脚,我仔细检视断面。那是直写的日文,字不是很漂亮,共有四行。第一行是「父」……「は」……「尾」?不,是「尸」吗?「母は」……「大」?似乎是这样。「尸」和「母」之间有一点空隙,所以是「父は尸、母は大」(父为尸,母为大)。「大」是什么意思?是句子没写完吗?因为空间不够,没办法写完吗?「大好き」(好喜欢)?「大嫌い」(好讨厌)?「大きい」(好大)?不会吧。第二行应该是「我妹」没错。第三行是「后」……「海」,不对,是「悔」……「はない」……「后悔はない」(我不后悔)。对,看起来是这样。第四行是人名,刻着「S口口」的全名。当然是我没听过的名字。

我低头盯着椅脚断面足足二十秒。S是谁?他在何时、何处,又为什么要刻这几句话?我马上推想出一半的答案:这是身为受刑人的S在监狱里刻的,这是唯一的可能。至于他的动机,就不太容易猜了。是要给「妹妹」的留言吗?果真如此,文句怎会辞不达意,况且为什么刻在这种地方?即使在监狱里,若有话想说可以写信,只要办妥规定的手续,应该也能会面。

实在令人好奇。

我拿着椅脚,走到念书用的矮桌前,把堆在上面的考古题、参考书、补习班课表等杂物推到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网络,输入S的全名搜寻。

「噢……」

找到了。

好几个网站都有S的名字。我凑近屏幕,依序打开网页。

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冬。

福岛县汤湖村。

无期徒刑。

妹妹。

我仔细阅读每个网站的内容。全看完后,又回头重看第一个,并将打印出来的数据重点画线,不知不觉花费很多时间。说是很多,其实也顶多一小时。但能专注在某件事上整整一小时,对我而言是相当难得的。

我双手插在后裤袋,仰望天花板,肚子底部隐约有股莫名的情感翻腾。我转动脖子,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方才的白粉蝶映入眼帘。牠倒停在天花板上,以黑点般的双眼盯着我,一搧一搧地拍着单边翅膀。原来蝴蝶会这样动?那片翅膀朝着房门,简直像在劝我「去啊、去啊」。

至今,我独自做过很多事皆以失败告终。从小到大都失败,或许偶尔听听昆虫的话也不坏。既然牠叫我去,我就去吧。纵使等着我的不是好结果,也不是我的错,要怪只能怪白粉蝶。

「嗯,就这么决定。」

我双手一拍,起身走向衣柜,换了运动服、换了牛仔裤,拿出抽屉里的皮夹确认有钱,塞进后裤袋。接着,我抓起背包,把印出来的A4纸和椅脚扔进去,往肩上一背,踏出房门。步下楼梯,便听见电视传出热闹的声音。爸爸、祖母、妹妹在客厅,厨房露出妈妈的背影,没人回头看我。这个家,已没有关心我的亲人。我穿上运动鞋,静静走出家门。

(二)

我从东京车站搭乘新干线山彦(YAMABIKO)号,不晓得是不是碰上星期日关系,颇为拥挤。自由座车厢携家带眷的乘客很多,我尽量不去看他们愉快聊天的模样,只坐在靠窗的位子眺望风景。外头阳光普照,街景、田野、河岸无限祥和。

我究竟在干嘛?接下来想去做什么?

以S的名字查到的,几乎都是搜罗奇案的网站。其中还有网站以PDF公开案发当时的报导和周刊页面,让我对S的生平和犯行有更详尽的理解。在对那方面有兴趣的人之间,这似乎是十分著名的案子。

目前我所知的信息如下:

昭和二十二年生于福岛县汤湖村的S,幼时母亲便亡故,由在佃煮工厂工作的父亲与祖母抚养长大。他的父亲相貌平凡,但S无论在小学或中学,皆是公认的美男子。地方上的人们都说,他多半是遗传自容貌秀丽的母亲。

昭和三十八年,S十六岁的时候,父亲因操作锅炉失误引发爆炸,双膝以上遭受重伤,无法再站立作业,只好请辞。伤势复原后,虽然能够勉强步行,却找不到工作。当时,保障身障者工作权的法律不如今日完备,身体有缺陷的劳动者终究是不受欢迎的,S一家三口的生活陷入困难。

但是,这一年的秋天,幸运降临。因为他的父亲将再婚,且对象是以买卖会津牛致富的当地望族的独生女Y子。女儿要和有孩子又没事业的男人结婚,双亲起初非常反对,不过考虑到女儿已三十出头,最后仍点头答应。既然给予认同,不愧是望族,还为新的家人盖新房子。S、祖母、父亲与Y子,便住进那幢独门独院的平房。那时祖母年岁已高,虽然没患重病,身体也渐渐不听使唤。

两年后的昭和四十年,夫妇之间诞生一名女婴,也就是S同父异母的妹妹。 案子发生在婴儿出生后约一周。二月底的星期日,全世界都在谈论美国对越南展开轰炸的新闻,福岛县的这个寒村却埋在深及腰部的雪中,一片寂静。

发现S家惨状的,是个近三十岁的泥水匠。他是承办这次新屋建案的小营造商继承人,以前就经常出入Y子娘家。

由于前一天夜里下了大雪,泥水匠临时起意,想去帮忙清除屋顶的雪,便带着铲子前往S家。当时是上午十点左右,他先敲玄关的拉门,但无人回应,门上了锁。而玄关到大门间的新雪上不见半枚脚印,他觉得不太对劲,因为没脚印就代表不曾外出。他绕到房子后面的院子找人,终于从起居室的窗户看到S。S神情茫然地坐在地上,拿着菜刀靠近自己的脖子。泥水匠连忙跳上缘廊拍打窗户。S瞥见他,便立刻将菜刀抵住脖子。几乎同时,泥水匠以铲子击破窗户,冲进房里制止S。抢下S手中的菜刀时,他才发现S的白毛衣和牛仔裤被染成大片大片的红色。他以为S已刺伤脖子,但S身上没任何伤口。他逼问S原因,S闭口不肯回答。

泥水匠环视屋内。S的祖母下半身仍坐在暖桌里,仰天倒下,遭割喉而死。走出起居室一看,Y子被勒死在走廊正中央。玄关旁,S父亲的单衣胸前满是鲜血,早已断气。不知为何,其遗体下腹也流出大量的血,旁边还有一滩切碎的腥红不明物。

泥水匠想起出生未几的婴儿,立刻四处寻觅。婴儿躺在夫妇寝室的毛毯上,虽一息尚存,但那细细的脖子上残留着一对血手印。据S事后供违,他本想杀死婴儿,却心生犹豫,怎么都下不了手。泥水匠以家中的电话报案,警察立刻赶来。这段期间,S是迷茫地站在原处。

依警方的调查,S行凶的顺序似乎是祖母、Y子、父亲,想致妹妹于死地之际临时收手,正要自绝性命,却被泥水匠发现。至于犯案的理由,遭到逮捕的S表示「平常就和家人合不来」,此外没多做解释。

媒体最感兴趣的是S对父亲遗体的作为。他不但割下亲生父亲的一部分,还以菜刀破坏得不成原形。关于这一点,S只一味向律师重复「不知道」和「不记得」等词语。

S被判无期徒刑。当时的刑法有「杀害尊亲属」的条文,明定「杀害自己或配偶之直系尊亲属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所以S的刑罚是两者之一。考虑到S仅十八岁,法官没选择死刑算是妥当的判决吧。如今,这项条文已从刑法中删除。虽说是杀害尊亲属,不过案件背后毕竟有种种情由,其中亦有不得不酌量判刑的例子,因此这条刑法已在平成七年(一九九五)加以修订。

于是,S入狱服起没有终点的徒刑。那椅脚上的留言,想必是在这时候刻的。

父は尸 母は大(父为尸 母为大)

我が妹よ(我妹啊)

后悔はない(我不后悔)

捡回一命的婴儿,也就是S留言的对象「妹妹」,由Y子娘家收养。

服刑第五年的昭和四十五年冬天,S在狱中自杀。他选在深夜看守人手较少的时段,将内衣挂在铁格子上缠住脖子,自缢身亡。

我抓起脚边的背包,确认里面的触感。圆圆硬硬的、椅子的脚,刻在上面的三句话是S的遗言吗?S是趁狱监不注意,在谁也不会看到的地方留下遗书,然后上吊自杀的吗?

不知哪个小孩突然打喷嚏。有个男人说了什么,女人轻声笑着。

(三)

我在郡山转乘火车到会津若松,再搭公交车前往汤湖村。在公车站下车时,不知不觉已变天,天空有点阴阴的。我讶异着空气竟然如此冰冷,走进看似萧索倦怠的风景中。

附近似乎有畜舍,粪味刺鼻。这片土地的景致明明很开阔,却莫名给人一种封闭的印象。路旁栗树枝橙伸展,已冒出新芽,但或许是天色暗沉的缘故,像头顶有无数骷髅伸长手。一个瘦削的老公公在一尊尊骷髅的腰际时隐时现,不晓得在忙什么。只见他一手拿着商店皱巴巴的塑料袋,每走几步就弯下腰,似乎在摘采冒出地面的野菜。栗树林更深处,有个老婆婆望着他,胸前睡着以小毛毯紧裹全身的婴儿。

他们会不会知道一些S那件案子的内幕?

我往栗子树林走去。老公公一脸生气的表情,可能天生就是这副尊容吧。我一靠近,他便皱起眉头,神色益发严峻。

「抱歉,请问您听过一个叫S的人犯下的案子吗?」

老公公似乎不明白我的话,一语不发地伸长脖子瞪着我。我简要说明四十三年前发生在村里的命案,但老公公仍是无言以对。

「……您不清楚吗?」

我低头行礼,刚要迈步离开时,老公公总算开口:

「因为我们才住在这里十年,我们是从相马来的。相马就是靠海那边。目前搬到附近投靠儿子。」

乍看沉默寡言的老公公竟意外饶舌。大概是有点感冒,他讲到一半会滋滋有声地吸鼻涕,然后以食指搓人中,看看指侧是否沾上东西,再往长裤一抹。

「只是,我们原本就对那个什么……电视新闻之类的没兴趣。」

语毕,他又重复同样的动作。吸鼻涕,搓人中,看手指,抹裤子。

「可是,听你这么一提倒有点印象。欵,是不是?喂!」

老公公特地唤老婆婆过来,把我的话转速一遍,但老婆婆也毫无所悉。我获得的情报,仅有附近一带或许发生过这样的案子而已。

「不好意思,图书馆在哪里?」

一问之下,老公公不知道,不过老婆婆知道。这里到图书馆的距离,硬要走也是走得到。我向两人道谢,离开栗子树林,朝老婆婆胖胖的手指示的方向前进。低垂的云彷佛快压扁风景,一只瘦得肋骨突出、掉了毛的狗,边走边嗅闻地面。

图书馆没我想象中远,也较我想象中大许多。宽敞漂亮的空间里,摆着一排又一排的书架。只是,同样几乎不见人影。

我不是来调查S的案子。就算要查,多半也挖不出比网络上更多的数据。我的目的,是希望能更深入了解Y子的娘家,那户因买卖会津牛致富的人家。既然是代代传承的望族,或许村史中会有线索。

「噢,宾果。」

不出所料,在题为《图表汤湖村史》的厚重书里就有□□家的记载。除此之外,书中并未举出其他靠中介会津牛成名的人家,所以这应该是Y子家没错。昭和四十年代的大事记那页也写着S的案子,但没提及与□□家的关系。

我翻找馆内的电话簿,姓□□的仅有一户。我向柜台借便条纸和原子笔,抄下住址和电话,顺便抄下出租车行的联络方式,随即离开图书馆。我以手机叫车,对方表示十分钟左右会到。

搞不好,我并非不成材的笨蛋,我不禁这么想。坦白说,我非常兴奋,运动服领口边缘的肌肤彷佛阵阵发热。勇气、行动力,及开拓前进道路的判断力。祖母和父母若看见此刻的我,一定会十分惊喜。就像小学时我拿耗费两天、用免洗筷做成的来复枪现宝,他们一定会带着「这孩子有出息」的神情,互相点头。妹妹也一定会像幼时那般,再次露出惹人怜爱的撒娇表情。帮她打开紧盖的果酱后,她虽不曾道谢,但会以那样的眼神望着我。她总抱怨班上男生又笨又讨厌,经常窝在我房间。要是把向朋友学来的十圆硬币魔术教给她,她就在我旁边反复练习。原本我的所见所闻比妹妹丰富,不过她渐渐追上我,然后赶过我。起初,妹妹似乎感到很高兴,指着院子的昆虫杂草,得意地介绍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也以她为傲。那时候,妹妹还会笑,而不单单是扬起嘴角。

不久,出租车抵达。我告诉司机要去哪户人家,还没听完住址,他便心领神会地发车。

「怎么,帅哥,你是他们的亲戚吗?」

「啊……嗯,算是。」

我随口应付。

年近五十的司机相当健谈,开车奔驰在乡下道路上,还频频向我搭话。

「那栋房子好大啊。我刚被派到这边的分行,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简直吓坏我。你也晓得,厚重的石墙绕了那个家一整圈。」

「嗯,绕了一整圈。」

是这样吗?

「根本就是会出现在电影里的房子,真是吓坏我。啊,我好像一直被吓坏。呃,小帅哥是哪边的亲戚?那户人家女儿的外甥?」

女儿……难道是指S的妹妹?

案发后,捡回一命的S的妹妹据说被□□家领养。她至今仍住在那里吗?杀红眼的S无论如何都无法残害的妹妹,服刑的S在椅脚上留言的对象。

「唔,算是。」

我含糊地点头。

「啊,是吗?对嘛,你们长得很像。」

司机压根没仔细看我的面貌就这么说。

「我没载过她,但经过的时候,好几次从门口瞧见她。那一家的女儿实在漂亮。说是女儿,可是也已不年轻。喏,都能当小帅哥的阿姨了。」

「呃,对,感觉挺漂亮的。」

S的妹妹如今应该是四十三岁。她是哪种类型的人?

「脚那样,是天生的吗?不好意思,问这种事。」

「脚……」

「总坐着轮椅不是吗?」

我支吾其词。司机以为自己失言,瞄了照后镜一眼,尴尬地闭上嘴。

轮椅,原来S的妹妹不良于行?那是天生的,还是S加害襁褓中的她时受到的伤害?不,没这回事。依据网络上搜索到的报导,S虽勒住妹妹的脖子想杀她,但她安然无恙,此外没提及其他外伤。

没多久,灰色风景的尽头便出现司机形容的房舍。马路旁,威武的石墙笔直延伸,石墙上方接着白土墙,松枝从墙后探出头。石墙、土墙和松枝,无不饱吸晚霞密布的天光,发出橙色光芒。

我步下出租车,望进宏伟的黑色大门之间,夕阳下的庭院简直能立刻拿来做成明信片。我按捺涌上胸口的亢奋,用力深呼吸。

S的妹妹究竟在不在?我就要见到她了吗?她看到我带来的椅脚,会有什么反应?毕竟那是S的遗书,写给妹妹的遗书。

我隔着背包确认那封遗书的触戚,边按下门柱上的对讲机,约十五秒后,传出一名中年女子的话声:

「请问是哪位?」

「抱歉突然打扰。那个……我是来送这东西到府上的。」

我不晓得该如何解释,姑且先这么说。没想到,女子回答门没锁,要我进去。于是,我依言踩上踏石,走向气派的正面玄关。快抵达时,镶着方形毛玻璃的门由内侧打开。露面的微胖女子穿着朴素的夏威夷式灰色长洋装,只不过腰际绑着白围裙。她一见到我便瞇起眼,似乎很惊讶,还单手拿着一个小小的物品。那是印章吗?看样子,她误以为我是宅配员之类的。

我报出S的名字,含糊地表明来意:其实我是碰巧发现疑似S留下的文句,觉得送还比较好。不料,女子丰腴的脸颊微微抽搐,从下到上打量我全身。她的眼皮特别厚,像是眼睛上挂着两个欧式蛋卷。她缓缓眨眼,终于出声。

「能请你稍等一下吗?我是在这里帮忙的,无法做主。」

最后,她再次打量我全身便返回走廊深处,没发出半点脚步声。某房间的拉门开了又关。由门缝窥见的屋内景象,该说是意外吗,感觉没怎么收拾。传单、车钥匙、除草剂的箱子等散乱在鞋柜上,走廊一头堆着旧报纸,地上随意放着写有营造商名称的工具箱。--营造商。

此时,刚才的女子现身。

「请你回去。」

我不由得「咦」一声,直盯着对方。

「主人吩咐这种事情一概婉拒。」

「这种事情?」

「就是采访什么的,总之,凡是关于那件案子的全部谢绝。」

看来他们完全误会了。这帮佣的女子究竟是如何传达的?我不禁心生焦躁,但仍慎重回答:

「我要转交S先生的留言,是府上千金的哥哥在牢里写下的留言,我碰巧发现……」

对方打断我的话:

「主人交代,不管有任何理由,都请你回去。」

既然来到这里,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为什么?请再转达一次,我是从东京来的。我偶然在矫正机构产品上、平常从外表看不到的地方,找到S先生用雕刻刀刻的留言。由于是写给他妹妹的,我也不明白其中的含意。不过,我想她本人或许看得懂,才……」

令人惊讶的是,我还没讲完,她就抓着门把拉上。我双手攀住要关起的门,女子露出一丝紧张的神色。自以为是电视屏幕里的名侦探的我,因剧情不断脱稿而不知所措,只顾着不停重复:

「就在这里,我带来那份留言,请S先生的妹妹……」

「不可能的。」

女子以宣告终极闭门羹般的语气说:

「反正……她也看不懂。」

然后门就猛地关上。我在手指差点被夹到的前一秒放开,一股气流撞上鼻尖,内侧传来上锁声。

我只能呆立在门前。我特地跑到这里,还把神秘留言送上门,怎么会这样?

我慢吞吞地右转,踩着一路铺到大门的踏石前进。途中,身后响起奇妙的声音,像同时发出「呜」和「啊」般,拖得很长。那是个女声。回过头,只见一楼走廊的窗帘微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女子面孔。眨眼间,女子九十度转身,那张脸消失在帘缝中,她所坐的轮椅也随之消失,接着便出现推轮椅的年长女子背影,但我还没会意,一切已恢复平静。

那就是S的妹妹、四十三年前惨案的生还者?刚才的声音是从她嘴里发出的吗?

我下定决心,不查明案情真相绝不回去。

没问题,我有办法,还有另一个该造访的地方。最先发现S家异状的那个泥水匠,据说是经常出入□□家的营造商继承人。而我刚才瞥见工具箱上的商号,若是同一间,只要循址找去,或许就能见到他。

我步出大门,按下手机的重拨键,请出租车行重新派车。等待之际,夜幕急速迫近,抹去四周的景色。背后的门灯点亮。我突然兴起,在灯下取出背包里的椅脚,再次检视断面。我不断变换角度,观察得非常仔细。看着看着,蓦地发现一件事。

「原来……不是『大』?」

(四)

小营造商店门前的水泥地,有个身穿肮脏工作服、满头白发的老先生在扫地,神情郁郁寡欢。我一走近,他便停下手望着我。我先为突然造访表达歉意,而后问道:

「老板在吗?」

数秒之间,对方瞇起眼,半开的嘴里呼出一口无力的气息。

「没什么老板不老板的……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

听见这句话,我的心狂跳不已。命案的第一发现者,小营造商的继承人,当时年近三十的泥水匠。

「我刚刚到□□家打扰过,看见写着贵宝号的工具箱放在玄关。」

「噢,今明两天,我要去那边修门框。」

老先生一副「这有什么不对」的神情,直视着我。他的个子虽小,但半白的眉毛很粗,鼻子也很挺,年轻时想必相当英俊。

「那户人家以前就是您的顾客吗?」

「是啊,从上一代便十分关照我们。」

「四十三年前也是吗?」

老先生并未回答,反倒满脸紧绷,眼神也变得像在看厨余一样。他的态度让我一惊,肋骨内侧的心脏猛震了下。

「莫非您就是……」

「年轻人,虽然不晓得你是谁,」老先生语调平板地打断我,「但我什么都不会透露的。」

老先生再次低头扫起地。果然不出所料,显然我乱枪打鸟,好死不死正中红心。尽管有些难以置信,但似乎没错。他就是四十三年前惨案的第一发现者,打破起居室窗户制止S自杀的人。

「有件东西想请您看一下。」

要是像刚才那样吃闭门羹可就没戏唱,因此我开门见山,从背包里取出椅脚。我激动得呼吸急促,指尖微微发抖。

「这是S先生服刑时刻下的留言,今天早上我碰巧发现的。」

老先生以惊人的速度回头,略略垂下目光盯着椅脚。我递出椅脚,老先生一手接过,紧抿着嘴注视断面。读至某处,他瞬间嘶地一声,短短抽了口气。但他像是不愿被我发现,刻意清痰般咳几声。

「父为……尸……母为……大。」

好一会儿,老先生瞪也似地注视着那些文句将近三十秒,不,大概有一分钟。他喉咙深处隐约传出羽虫振翅般的呼吸声,最后不耐烦地吐出鼻息,带着不解的神情把椅脚推给我。

「只是随便乱涂鸦。」

然而,我没接下。

「那个字不是『大』。」

老先生以「不然是什么」的眼神盯着我。

「上面写的是『犬』。」

这是方才在口口家门前发现的。变换各种角度观察椅脚断面时,我瞧见先前没能看到的东西。「大」的右上方有一点。由于椅子久经使用,断面承受人体的重量而磨损,致使那一点不易看清。

犬,母は犬(母为犬) 。

话虽如此,那个「犬」字代表什么,我仍一头雾水。

老先生俯视手中的椅脚许久。天花板垂下的灯泡亮光照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像棵古早以前就生长在那里的树。终于,老先生头也不抬地说:

「这个……能给我吗?」

我犹豫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于是,老先生也向我颔首。我想象起老先生道完谢,开口解释留言寓意的那一刻。岂知,情况发展却出乎我的意料。

「可以请你回去了吗?」

老先生背对着我继续道。

「劳你特地跑这一趟,真抱歉。」

「咦,请等一下。」

未免太过分,我怎能就这样回去。就算赶我,我也不走,我不要。

「这段留言究竟有何用意?『父为尸、母为犬』暗指什么?我发现的到底是什么?」

「你弄明白……也不能怎样啊。」

比起嗓音,那更像是喉咙深处响起的话。这老先生知道,他肯定知道我找到的留言的涵义。

「老先生,您是S家命案的关系人吧。我上网查过,您是那椿惨案的第一发现者。」

回应我的,是泄了气似的鼻息。老先生半背对着我,缓缓抚摸椅脚断面。瘦骨嶙峋的手背上浮现绳子般的静脉。

「刚刚提过,我才造访□□家。我看到S先生的妹妹。她便是在四十三年前的命案中生还的妹妹吧?她很瘦,坐着轮椅……」

「她脑袋里……有坏东西。」

老先生突然应道。

「那是天生的,真可怜。她从小就是那副模样。」

我不禁语塞。原来S的妹妹天生脑部有缺陷?

「或许那孩子背负了一切。」

老先生的语气疲惫至极。

「背负……背负什么?」

我问,但老先生没抬头。即使如此,他仍细声答复。

「犬的罪啊。」

犬的罪。

犬。母为犬。

我朝老先生的背影走近一步。

「请告诉我。请您务必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认为这是命运,我的命运。」

「命运?」

老先生略略转过头,神情恍若听到陌生词语般困惑。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吐露最真实的心声。

「是的。今天早上,我碰巧和家里的椅子一起翻倒,就像德式翻摔一样。我在脱落的椅脚上发现一则留言。这张S先生服刑时制作的椅子引起我的注意,我上网查得许多资料,然后独自前来这里。虽然不晓得该怎么解释,可是我觉得非弄明白不可。假如不查清楚S先生犯下的案子,就不能回去。」

老先生大概无法理解我的心情。这也难怪,连我都搞不太懂自己。尽管如此,老先生终究开了口。至于是我词不达意的恳求打动他,抑或是他一心想打发我走,就不得而知了。

老先生的说明并不长。不,那其实根本称不上说明,只是片断而模糊的话语。

「那是因为啊,小伙子,那个人……」

老先生突然转向我。

「那个人做出狗才会有的行为。」

他像勉强扭动坚硬物般牵起双颊,然后撼动肺叶似地上半身不断抽动,无声笑着。唯有化脓般的一对瞳眸,不带丝毫笑意地望着我,眼角淌出黏浊的泪水。剎那间,背景消失,老先生宛若单独被剪下一样站在我面前。

「从她结婚的时候……我就发现……只有我发现……她的目的……」

他彷佛刻意压抑情绪,气音很重。

「目的?」

当下,我脑海蓦地浮现网站上的一句话:S是出名的男美子。下一秒,脑中某处嗡嗡作响。我紧盯着老先生单手握住的椅脚,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

父は尸 母は犬(父为尸 母为犬)

我が妹よ (我妹啊)

后悔はない(我不后悔)

第二行的「妹」右半字形有点不一样,不是原本的「未」,一竖的最下端微微勾起,且上面那一横的右边有条斜线连到中心部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字会变成那样?我只想得出一个答案。S刻完后:心念一转,改成「妹」。重新思索,当初看到这行便感到不太对劲。「我妹啊」的叫法,总觉得有些不自然。喊「妹妹啊」不就好了吗?那么,原先刻的是哪个字?「妹」的底下写着什么?怀抱这样的想法重新检视,答案很快出现--「子」。最先刻的是「子」。子,我が子(我儿)。

父亲的再婚对象生下婴儿,S称之为「我儿」。

父为尸,母为犬。

尸的意思,难道不是指毫无意见?难道不是指明知一切却保持缄默的父亲?由于没有工作,得仰赖新妻子过活,父亲不发一语。不,或许不止经济上的考量。对,还有身体。生理也是原因之一吧?S的父亲遭逢锅炉意外下半身受伤,莫非已失去男性的本能,甚至是显而易见的程度?所以,S才会破坏部分遗体,避免案发后父亲身上的缺陷曝光。否则将招致何种后果?他并非婴儿生父的事实就会浮上台面。

对,婴儿是S的女儿。犬之家,即野兽之家。

打一开始,Y子就是觊觎年轻俊美的S,才和他父亲结婚。她看上S的身体,而且非常清楚,即使丈夫察觉也什么都不敢说。

S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与父亲的结婚对象发生关系?从「母为犬」一句,看得出S是被迫的,可以想见他有多痛苦、多烦恼。对方是和亲生父亲结婚的人,S不愿意也是理所当然。但S无法拒绝,因为还有生活要顾。拒绝的话,他、祖母和父亲三人便要流落街头。

之后,继母怀孕,生下的婴儿带着可怜的脑部残障来到世上。在S眼里,那想必是与狗发生关系诞生的生命印记吧,他的心终于崩溃。先前脑海中不断累积的小小坍塌,在四十三年前冬天的某个早上,引发一次巨大的崩溃,让他彻底失去理智。

S杀死形同狗的母亲,杀死形同尸体的父亲。根据警方的调查,S最先对祖母下手。高龄的祖母,身体虚弱的祖母。S大概是不愿养育他长大的祖母,目睹自己即将描绘的炼狱吧。

「她……厌倦我……」

老先生单边下眼睑颤抖着,目光犹如覆上一层薄膜般空虚,自言自语似地喃喃低语。每吐出一个字,气力彷佛就渐渐流失。

原来如此。

Y子出嫁前,老先生与她有过男女关系。在他出入她娘家的时候。

「她会嫁给那样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是,一看到那个儿子,我马上明白。他长得……真的很漂亮……」

老先生早就知道Y子偏好年轻男子。

「那是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

话讲到一半,老先生微弱的目光转向我。

「忘了吧。」

然后,他轻轻拿起椅脚,问我能不能烧掉。我回答没关系。

(五)

回程搭的新干线,是倒数第二班车。

车厢内仍多是携家带眷的乘客。我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凝望幽暗的景色。

得知继母怀孕时,S是怎样的心情?尽管为两人的关系烦恼、痛苦,但她肚子里怀的毕竟是自己的小孩,不免会感到一丝喜悦吧?心中某处藏着那份喜悦,岂料,生下的小孩居然脑部有缺陷,S不禁认为这是不祥的印记……所以,S才会发疯吗?

真相不明。

如今,真相已无从知晓。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是不幸到极点的人。

四十三年前,恐怖的野兽咬破S的肋膜飞出。然而,那不是什么稀奇的野兽。无论以前或现在,每个人心中都栖息着这样一只野兽。野兽躲在人们心底,平时像胎儿般蜷缩着身子栖息,不会成长,静静等候生命走到尽头。只是,偶尔会有名为不幸的饲饵掉到嘴边,野兽于是猛然睁眼,张口啃噬,啃、啃、啃,直到浑身长满黑毛,得到四足站立的力量。如同四十三年前S内心经历的异变。

鼻腔深处隐隐刺痛,眼前的夜色逐渐模糊。

S应该重新来过的。对,应该要重新来过。在失去理智前、在毁掉一切前、在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前,应该面对家人的。因为,或许还有救。不,总会有救的。虽无法歼灭野兽,至少能遏止牠的成长。S当然难以拥有幸福的结局,但结果应该会远比现况乐观。

我忍不住感慨,自身的问题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升学、考试、自卑感,为这类事情烦恼的自己是多么无聊啊。其实,在真正的意义上,我的确是个没用的人。

脑袋感受着电车的摇晃,我不停地想着家人。

走进房间,打开灯,把空无一物的背包往地板一扔,便感觉身边微幅的空气流动。转头的同时,白色翅膀翩然飞落我肩头。

奇妙的是,竟是那只白粉蝶。今天早上从天花板俯看我,扬动翅膀催促我行动的白粉蝶,怂恿我的白粉蝶。我房门没关就离开,牠却一直待在这里?是在等我回来吗?

我轻轻伸出右手,以指尖夹住停在左盾上的白粉蝶翅膀。轻轻一拉,白粉蝶毫不抵抗,顺从地被我夹起,小小的黑眸望着我。我们对视一会儿,白粉蝶的嘴卷成一圈圈的形状,偶尔微微颤动,像在向我倾吐秘密。

我用左手捏扁白粉蝶柔软的身躯。摊开手心一瞧,还有一只脚在抽搐,所以我又扔到地上,隔着袜子踩踏。由于牠太小、太无力,脚底甚至没任何触感。

今天早上,我在白粉蝶的劝诱下走出房间,一心以为在网络上得知的S这个人物,及他犯下的案件,对自己有什么命中注定的重大意义。

然而,那是错觉。

根本没有意义。

应该重来,应该面对家人。这是我经历漫长的一天后找到的结论。但是,这毫无价值。对我而言,不过是空口白话。

我低头盯着地板。眼前是离开房间前脱下的沾满血迹的运动服和牛仔裤,缺少一脚的椅子就倒在旁边。视线直接往上,看得到垂下灯罩的塑料绳,为防止断裂,还重迭了三条。

没有地方能让我重新来过,没有家人能让我面对。祖母的脖子回不去割开前的状态,爸爸胸前的众多刺伤不会消失,妈妈不成形的喉咙也不可能恢复呼吸,妹妹支离破碎的头颅更是回天乏术。

一楼的电视又传来笑声。无声的吼叫、野兽的吼叫,从我体内像无数根针般刺向胸口和喉咙。我坐在地上,双手环住膝盖,把头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