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没推他,也没绊倒他。S是自己掉下去的。他坐在那道栏杆上,我一个不注意,他便消失无踪。」

「那,发现S先生不见了,所以你到下面找他?」

「是的,就像我之前说过的,由于树枝挡住,从上面什么都看不见。虽然是十一年前的事,不过我仍记忆犹新。」

刑警低声喃喃「原来如此」凝视着我,上半身往后靠。他穿着泛黄白衬衫,双手交抱胸前,宛若三个米袋拼成的鼻子呼出一大口气。

「那,找到的时候人已断气?」

看来「那,」是这位袋谷刑警的口头禅。

「没错。」

「那,你便埋掉他?」

「是的。」

「不过,你特意把S先生叫到那种地方,不就是打算推他下去?」

「不是的,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讲话。我没强迫他,只问他要不要出来而已。S也随口答应了。当时,我们对将来都有些烦恼,所以这种情况并不稀奇。」

我确信,岁月已消除所有行凶的证据。敲破S脑袋的那块石头,丢在离埋葬他的洞穴很远的地方,如今不可能找得到。一旦冲掉血迹,那就仅是地面上众多平凡无奇的石头之一。知晓我罪行的,只有当时那只铃虫。在倾倒的树干底下寂寥鸣叫的,那只铃虫。

闭上眼睛,十一年前日落时分的山中情景,便带着老照片般的色泽流过眼底。

那一带距我们上的大学非常近,被县政府指定为自然公园。我在挂着「瞭望广场」木招牌处的正下方,低头望着S。昏暗的谷底,他像遭践踏的虫子微微蠕动。

「手机……有讯号吗……」

无法起身的S断断续续出声。

「打电话……拜托,我不会说的……我绝不会泄漏是谁下的手。我会坚称是不小心坠落的。救护车也许能开到上方的路……要是救护车进不来,救护人员……」

S的话被他头盖骨破碎的声响打断。一次,两次。那块大概有十公斤重的石头,分两次敲破S的头。

我把S的尸体埋在洞里。不必动用铲子,光靠双手就可轻易将厚厚堆积的腐叶土挖得很深。

将S的尸体完全埋进土中后,我才注意到铃虫的声音。

铃虫不晓得在何处鸣叫。我举着沾满泥土的手,寻觅铃虫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未先确认有没有人目击方才的罪行,反倒左顾右盼地搜寻铃虫。在哪里?声音是从哪传来的?我蹲下身子,窥探倒塌的朽木底下,总算找到一只摩擦着贻贝似的黑色透明翅膀、发出叫声的铃虫。它晃动长长的触须探向空中,活像装饰品的小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我,不断呜叫。在令人喘不过气的泥土气味中,我把那只铃虫放在视野中心,良久良久。

「欸,我再问一次。」

我张开眼眸。

袋谷刑警双肘放在桌上,上身前倾。

「你为什么要埋尸体?就算他可能伤重不治,你没叫救护车、没报警,至少也该找人来,但你为何直接挖洞埋起S先生?」

「我说过,那是为了我的暗恋。」

我直视对方回答。

「我早就喜欢上杏子。」

妻子杏子,当时正与S交往。

「我非常喜欢她,喜欢到不能自己,才想把事态伪装成S失踪。要是她得知S死去,肯定会很悲伤、很难过,一辈子无法忘却S,我一心如此认为。于是,我埋葬S,避免有谁发现他的尸体。我打算制造出S抛弃杏子不告而别的事实。」

「但你是否想过,S失踪反倒会让杏子女士更牵挂他?」

「没有。因为我晓得他俩的感情已出现裂痕,究竟死亡和失踪,哪种能够较快抹除杏子心底的S,我十分有把握。当然,现下也很有把握。」

「哦……」

袋谷刑警抓抓松弛的脸颊。午后阳光从他身后的格子窗射进来,分外突显皮肤上的凹凸。

「所以,你掩埋S先生的尸体?」

「是的。」

「那,就结果而言,你已得偿所愿?」

「没错,直到今天我都是这么认为的。我顺利达成完全犯罪。」

完全犯罪。袋谷刑警重复这四个字,注视着我,然后视线移向半空。

「难道,那个什么……你爱看推理小说之类的吗?」

我缓缓摇头。

「没那么夸张。刑警先生,您想想,我不过是藏起S的尸体,没人发现的话就是完全犯罪了啊。不,即使是我推落S,只要尸体没曝光,便是完全犯罪。我啊,平常就认为这个世上充斥着完全犯罪。所做所为若没别人发觉,都算是完全犯罪。您也一样,不晓得干下多少完全犯罪。人哪,只要活着,全是罪犯,完全犯罪的罪犯。」

狭小的房内,一度为静默笼罩。

刑警半张的嘴「呵」地微微吐一口气,笑了笑。

那位刑警的肩头有个黑黑的东西,原来是铃虫。小小的、小小的铃虫,爬上刑警皱巴巴的白衬衫,摇晃着两根触须看着我。

(二)

我、杏子和S,是大学时代的朋友。

打从第一次见到杏子,我就喜欢上她。每一次见面,每一次交谈,都让这份心情更加强烈。每当看着她,除了压碎胸口般的揪心之痛,其他一切都不复存在。一下课,我就窝在靠双亲接济的生活费租来的破公寓套房里,满脑子想着她。想着她露出小虎牙的爽朗笑容,想着她脸蛋旁轻盈齐长的栗色发丝。想着她一手遮挡阳光对我说话时,瞇起眼睛的表情。想着她在课堂上低头写笔记时,露出的纸一般雪白的颈项。拂过校园的风吹乱她的头发,以为她会颦首蹙眉,一看之下,她正开怀大笑。

但是,我不敢表白。因为论容貌、论内涵,我都没自信。因为我怕和她连朋友都当不成。因为不希望她认为我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别有含意,而疏远我、提防我。

大二期中,不到一月竟难得下起大雪的那天,我在车站大楼的咖啡店里听S报告。S以平板无深度、活像干瘪柠檬的双眼注视着我,劈头便说:

「我决定和杏子交往。」

他只动嘴唇,没多余的表情动作。

杏子是在一周前向他告白的。

我拿着咖啡杯的手悬在半空中,冰水般的感情一滴、一滴缓缓落在心口。我强忍着心脏逐渐湿透的感觉,点点头。

「这样啊。」

然后我故意挖苦地笑笑。

「不过,还真意外,之前根本没那种迹象。」

回到公寓,我仰望天花板,仍旧想着杏子。

S就住在隔壁,不同系的我们原本就是藉这机缘才混熟的。我和杏子是理工学院,S则是文学院哲学系。

自从他俩开始交往,我便养成隔着薄薄的墙倾听杏子声音的习惯。不管是说话声,或其他声音。所谓的其他声音有时候和平常不一样,偶尔也会有东西在地板上摇动般的卡嗒卡嗒声响,掺杂在说话声中传过来。遇到那种情形,我总像抱着一颗苍白的炸弹,悄悄四肢趴地,盯着墙壁。然后,鼻尖凑到离有点脏的壁纸仅几公分的位置,屏住呼吸,以近得无法聚焦的双眼凝视墙的另一端。于是,恋情片片撕裂,从叫床这件事,我学得什么是痛苦和快感。

杏子明知公寓的墙很薄,却未拚命压抑声音是有理由的。因为我说谎。两人交往之后,S和杏子以为我每天的课余时间几乎都在打工。我是这么告诉他们的。但实际上,一下课我便立刻逃窜似地从杏子身边离开校舍,回到房间,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静候她的声音。一天,又一天。

某个傍晚,我盘坐在房内一角,照例竖起耳朵留意隔壁的动静。不久,门锁转动,飘进细微的话声。那一瞬间,我诧异得爬起身。

是谁?

听是听见了,却十分陌生。不会吧,我暗想着弓身向前,把神经集中在耳朵上。女人的声音,S的声音。虽然听不出谈话的内容,不过我很快就理解状况。S带别的女人回家。

S与女人断断续续地交谈约三十分钟便静下来。不久,又传出声音。是女人的声音,但不是在说话。一开始音量很小,像实在忍不住才发出,渐渐地,放纵的色彩愈来愈浓,最后彷佛夸示着什么,变成半刻意地叫出声。有东西在地板上卡嗒卡嗒摇动,然后在某一刻,叫声与声响倏地中断。

经过约一分钟,传来女人的呢喃及S的低笑。

我第一次对S心生憎恶,就在这个时候。

从此,隔壁便常常传来别的女人的声音。大致是杏子、杏子、女人、杏子、杏子、杏子、女人这样的频率。而不管听到谁的声音,我内心对S的愤怒都只增不减。可是,我无法直接找S理论,否则我天天卯足劲打工的谎言就会拆穿。于是,我怀着扭曲变形、黑暗阴沉的意念,度过潮湿的每一天。

季节转换,油蝉开始鸣叫时,S在大学校园一隅叫住我。热闹快活地迈向大门的学生中,唯独S走近的身影显得黑压压的。一到我身边,S便停下脚步,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说:

「你喜欢杏子吧?」

这明显是采取问句形式的攻击,只不过,当中带着胜券在握、不畏对方反击的自信。S不怀好意地歪着嘴角。

「哪有。」

我答复后,不由得垂下头,不敢回视S。我知道,视野上方,个子比我高的S正定定俯视眼前的瘦削男子。他发出咕的一声,彷佛从臼齿里侧吐出短短气息,锉刀擦过般的刺耳笑声紧接在后。

「那么,是谁的声音你都不在乎?」

乍闻,我还不明白他这么问的意思。

「你就是暗恋杏子,才一直偷听吧?」

那语气毫不掩饰嘲弄,甚至刻意强调。

吸进来的气,我呼不出去。低垂的视野中,太阳下的校园柏油路面反射出强烈的白光。只留下眼前S的双脚,日光模糊了周围的景物。

「你偶尔也会听到别的女人的声音吧。」

S在我头顶上方继续道:

「你应该没打算向杏子告密吧。」

油蝉的叫声扭曲灼热的空气。我无言点头,于是S停顿一会儿,才低声说:

「你今天也好好听着,我会让杏子发出你从未听过的声音。」

宛如漆黑的鲸鱼在空中前进般,S令人厌恶的声音不容许任何声响阻碍,直达我耳内。

「算是保密的谢礼。」

然后,S从我旁边走开。四周景物重回我的视野,只见S步向杏子。她伸手遮阳,露出微笑。她似乎问了S什么,带笑望我一眼。S接着又说几句,摇摇头。不久,两人便朝校门走去。

那天,S在墙的另一边,实现了他的预告。杏子发出我初次听闻、难以形容的声音,我内心萌生明确的杀意。

那周的星期日,我埋掉S。

两天后的星期二,杏子来找我商量。她联络不上S,打电话到他老家,亲人们也没头绪,于是S的母亲决定报警。真不晓得该怎么办,杏子哭着向我倾吐。我很有耐性地聆听,并握住她的手,反复告诉她「不会有事的、不用担心」。当然,S没再出现在她的面前。我经常和杏子在一起,原先是想安慰她、安抚她的情绪,渐渐地,见面的目的愈来愈模糊。之后,我们没特别的理由也照样见面,顺理成章有了亲密关系,我第一次在耳畔听到墙后的声音。大学毕业一年后,我们步上红毯,次年便生下春也。

「那,就结果而言,你已得偿所愿?」

我确实这么认为。

(三)

那是去年的事。

七月底,春也从小学带铃虫回来。因为暑假将至,班上养的铃虫由同学自愿带回家照顾。

我原以为放完暑假便会归还学校,但细听之下似乎并非如此。铃虫是儿子认养的,总共十几只。装在附网盖的塑料饲育箱内的铃虫,三分之二是公的,一放到暗处就会全体高声发情。

由于老师交代不能让土壤干掉,春也用杏子买给他的喷雾器,每天为饲育箱补充水分两次。每次喷水,铺在箱底的土壤和枯叶便会散发馊味。就是那座树林的味道。

春也把昆虫饲育箱放在客厅角落。每晚,我都被迫在三十五年贷款买的小小双层住宅中听铃虫呜叫。只要有一只先叫,另一只便随即跟进,于是,又一只摩擦起翅膀,不知不觉满屋都是叫声,在我脑中鲜明描绘出那个傍晚的深山情景。S破掉的头。我那件被他的血染红的外套。沾满泥土的双手。在颓倒树干下摇晃的两根长长触须。那双直勾勾盯着我的罪行,活像装饰品的眼睛。

「你干嘛带铃虫回来?」

八月刚过三天,吃完晚饭,我在餐桌上不由得抱怨。话一出口,我便知道不妙。客厅角落的饲育箱中,又响起那气人的、颤抖耳鸣般的合唱。

起先,春也绽开得意的笑容,但还未说半个字就面色一僵,唇角犹豫着,未完全扬起便静止。儿子从以前便时常露出这种神情。一旦察觉父亲不太对劲,一定会浮现这样的表情。

我刻意挤出笑容,重新问道:

「不是有人硬推给你的,对不对?」

春也不安地缩起小小的下巴点头。厨房传出轻微的餐具碰撞声,杏子在洗碗。

「不可以带回来吗?」

「不可以?怎么说?」

「因为……」

因为爸爸不就摆出那种脸色了?一副想摔东西、大叫的脸色,不是吗?

「爸爸不讨厌昆虫啊。去年夏天,不是和你一块抓过独角仙、锹型虫,还有金龟子什么的?」

「嗯,抓过。」

春也抬头看着我,开心一笑。大概是想起独角仙落网当时的力道,和金龟子的光泽吧。儿子滑下椅子,匆匆走到房间一角,捧起饲育箱。箱内传出的叫声瞬间停顿。然后,春也抱着饲育箱返回餐桌。

「告诉你喔,老师说只有公铃虫会叫。像这只翅膀很大是公的,屁股后面突出一根棒子就是母的。」

春也把饲育箱放在餐桌上继续说明。

「公的不是靠嘴巴发出叫声,而是快速拍动背上的翅膀。」

透明塑料箱里,铃虫睁着黑眼睛一齐盯住我。没任何一只鸣叫,没任何一只摩擦翅膀,但我仍听见声音。我稍微凑近饲育箱,然后--

「…………」

有声音。

我目光立刻转向春也,他还在介绍铃虫。于是,我视线移回饲育箱内。铃虫看着我,其中一只微动前脚,又说了些什么。牠摇晃长长的触须,敏捷地蠕动细胡子般的东西讲话。以彷佛无数小泡泡冒出泥浆的声音,持续对我低语。那音量逐渐变大,从我的耳朵不断向内、向内、向内入侵,一个劲儿往脑浆里钻。

身旁传来一道巨响。

「你怎么了……」

杏子问。

她把湿抹布拿在胸前,双眼睁得大大地注视着我。我发现右手被按在餐桌上,拳头底部阵阵作痛。

春也就在我旁边,像遭遗弃在陌生地方似地浑身僵硬,以和妻子同样的神情望着我。约莫是因为吃惊,多半还有难过,连话都说不出。

「饲育箱不准放在餐桌上。」

好不容易,我又恢复言语的能力。

「放回原位。」

春也默默照做。看得出小小的身体被恐惧的气氛包围,他正全力戒备,以承受我的下一句话。但我不发一语,只转身面向餐桌,松缓紧绷的脸部肌肉,望向空无一物的地方。厨房再度传出水声,餐具的碰撞声比刚才更加生硬。

过了一会儿,铃虫又在身后嘈杂呜叫。

春也勤快地照顾铃虫。

他似乎读过儿童图鉴,要杏子把茄子、小黄瓜和苹果切成小块放进饲育箱,偶尔也喂食吐司边。此外,他还留意饲料有无变质腐坏,不时更换。

我没出言干涉,每晚下班回到家,仅远远地看着他照料铃虫的模样。

铃虫经常鸣叫。而叫声一停,就一定会说话。它们会以那种浑浊汤汁啵啵沸腾般的声音,喃喃低语。即使仔细观察饲育箱,也瞧不出究竟是哪只在讲人话。好像是这只,又好像是那只。或许原本就不只有一只。

干脆把牠们全部杀掉。一天晚上,我下定决心。

铃虫进驻约两周后的某个夜晚,我偷偷溜下床。

我留心不吵醒杏子和春也,悄悄步出寝室下楼后,走进浴室,打开洗脸台下方的拉门,拿出喷雾式杀虫剂潜入客厅。如同在高频的音潮中潜泳,我接近昆虫饲育箱,轻轻掀开加了盖、像观察窗的透明部分,将右手中的杀虫剂喷头拿近开口。罐子侧面碰到饲育箱一角,发出卡嗒轻响。剎那间,不断窸窣作响的铃虫一齐噤声。黑暗深处的铃虫一同仰头看我,晃动起嘴边胡须般的东西。我一咬牙,手指放在杀虫剂的按钮上,准备压下时,却突然听到一声「爸爸」。

一回头,穿着睡衣的春也站在客厅门口。黑暗中,唯独那圆睁的双眼微微发光。

「你在做什么?」

我左手轻轻关上观察窗,回答「有蟑螂」。

「蟑螂跑出来,跑到你的铃虫那边。」

「跑进箱子里了?」

「没有,只是往这边乱窜。可是,爸爸担心搞不好会跑进去,所以还是查看一下。不过没瞧见蟑螂,箱内都是铃虫。」

「你对铃虫喷那个?」

春也发亮的眼睛直盯着我的杀虫剂。

「没有,那样你的铃虫会死掉啊。」

我起身走向春也。

「蟑螂逃掉了,回房睡吧。你是下来上厕所的?」

「嗯……现在才要去。」

我陪春也走过走廊,半途便先上楼。回到二楼寝室,我把杀虫剂放在地上,钻进被窝时,听见楼下的厕所冲水声。铃虫的叫声如爬过暗夜深处般再度响起,黑暗中另一头的天花板彷佛一寸寸向我压下。

春也的暑假结束了。

铃虫的叫声变得很虚弱,大概是牠们的季节也将要结束。铃虫不会过冬,秋天一来便会死光。我一心暗盼着这一刻来临。

晚餐后,春也比平常更热切地注视着客厅的饲育箱,那模样真令人在意。我坐在餐桌旁,握着已不冰凉的啤酒杯,以眼角余光观察儿子。春也转头看我几次,似乎有话想问。但或许是怕我像上次一样猛捶餐桌,他并未开口。原本在厨房洗碗的杏子以抹布擦着手踏进客厅,春也便迫不及待地转头唤母亲。

「妈,这些铃虫在干嘛?」

杏子走到春也身边蹲下,日光灯照得她瘦削的雪白颈项分外鲜明。我离开餐桌,靠近两人身后。

「现在公的和母的啊,样子好奇怪。妳看,这边也是。」

我往春也小小的手指比的地方望去,一只母铃虫缓缓在土上爬行。

「母的走向公的。」

母铃虫的目的地有只公铃虫。公与母两只紧贴在一块,开始互相磨蹭。春也隔着塑料墙紧盯住牠们不放,和那时候的我一样。

「你觉得牠们在干嘛?」

我问春也。春也发现我在背后似乎颇为惊讶,肩膀震颤一下,转过上半身。

「你觉得这只公的和母的在做什么?」

我重复问一次,春也默默摇头。

「爸爸来告诉你。」

大概是醉意逼出话,一回神,我正以露骨地形容向儿子说明铃虫的行为。儿子微微皱眉,彷佛眼前是个陌生人。杏子也觑着我,虽然她没开口,但我看得出她脸上明显流露畏惧之色。

秋天来临。

暑气远去,饲育箱里的铃虫几乎同时死绝,剩下最后一只母的。牠注视着某处,一直待在角落动也不动。春也似乎认为是自己没照顾好才害铃虫死掉,所以,我告诉他铃虫是不过冬的。而这好像一举打消儿子对铃虫的爱,春也毫不犹豫地将饲育箱扔到院子。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了一下,最后一只母铃虫也翻肚全身僵硬。

犹如绵绵不绝的诵经声,令人毫无印象的冬天来了又走。

度过春天,六月到来,关东降下破纪录的大雨。这场雨一停,天气便幡然大变,接连几个日子都是闷热的晴天。

某个星期天早上,待在客厅的我无意间望向狭小的院子,只见外墙上停着一只乌鸦。乌鸦默默待着,只管静止不动,简直像在窥伺我们家。我故意用力打开纱门,乌鸦惹人厌地呜叫一声,沉沉拍翅飞离。饲育箱翻倒在刚才乌鸦驻足处的正下方,我趿着凉鞋晃到那边。

我蹲下探进箱中,凹凹凸凸的土壤一角,有黑色不明物动呀动的。我凑近凝目细看,惊人的是,那竟然是铃虫,一只很小、很小的铃虫,想必是之前的铃虫产的卵孵化而成。我观察许久,除了这一只,没瞧见别的铃虫。可能是被遗弃在此,无人管理土壤状况,所以没其他的卵残存。

「请问是〇〇先生吗?」

某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爬满青苔的墙后,两名男子警戒地看着我。

「有事要请教您。」

较年长的男子从西装上衣内袋拿出黑色小册子。我摇摇头,双颊稍微上提,挤出一丝笑容。

「我今天有点忙。」

他使个眼色,同行的年轻男子便从手提包取出一张照片,拍的是一件放在银色工作台上的夏季薄外套。外套上沾满泥土,整件遭到腐蚀,原本的浅咖啡色几乎变成漆黑,但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

十一年前,我埋S的尸体时,一起埋在那片树林底下的薄外套。

「您对这个有印象吧?」

那语气不是问句,而是在确认。我默默无言,不置可否地将视线从照片上移开。年长的男子自称姓袋谷,熟练地表明立场。

「能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吗?」

我转身向后看,杏子和春也并肩站在敞开的窗户内侧。两人望向这边的神情都带着不解,与些许不安。

此时,脚下的饲育箱里,传来刚才那只铃虫的低语。

声音很小,真的非常细小。

「我知道……」

我悄声回答铃虫。

(四)

「总而言之,经过十一年,你干的事终于在这次的大雨中露馅,很遗憾。」

「是啊,很遗憾。」

紧紧攀在袋谷刑警肩头的小铃虫,仍摇晃着触须看着我。

据说,由于大雨造成悬崖坍方,前往现场视察的公所职员发现露出地表的S遗体,以及我那件和S埋在一起、沾染大量血迹的外套。

「不过,你怎么没清空口袋里的东西?一并掩埋沾血的外套,这我能理解,因为穿回去太引人注意。可是,你好歹要拿出学生证、借书证之类的啊。虽然不该这么说,但实在是失策呀,失策。」

袋谷刑警往铁椅椅背上靠,缓缓摇头,接着又突然倾身向前。

「是心慌意乱,一时忘记口袋里放有那些证件吗?」

「嗯……大概吧。」

什么都不懂。

这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想,就是这样吧。」

那天,我会把口袋里的东西连同自己的外套一块陪葬,便是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只不过,我没料到这一天竟然这么晚来。

我该心存感激吧。

十一年前的某个星期天,我无事可做、无事可想,独自在公寓里望着天花板。黄昏时分,我出门前往离大学不远的自然公园。理由很单纯,只是想看杏子一眼--我偷听到S和杏子约在那边见面。那片树林中,适合男女徒步前往的地方,只有围着栏杆、挂着「瞭望广场」牌子,视野名副其实的高台一角。通往那儿的途径有两条,一条是主要的林荫大道,另一条是野草丛生的小路,几乎算是山路了。我不愿在途中遇见他俩,便选择走山路。我想躲在树后窥看被蝉鸣包围的她,想远远注视瞇着眼单手遮挡夕照的她,仅此而已。真的是仅此而已。

他们并肩坐在高台的栏杆上交谈。栏杆是原木搭建的,高度约一公尺。

杏子身穿T恤,斜背着夕阳,面向S的侧脸,远远地、好美,嘴唇动得好温柔。我靠在水栎树干上望着杏子,感到鼻子深处阵阵刺痛。眼中的景色闪闪发光,灿烂夺目。凝睇着笼罩在一片橙色下的杏子,我悲伤得不能自己。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离去。我想一直看着薄暮中的杏子。永远永远,一直看着她。

「喏,这些铃虫在干嘛?」

不久,杏子双足落地,离开栏杆。眼神有些空洞的她缓缓踏出脚步,彷佛因重心移动而不得不挪动腿般一步一步远离S身边。于是,她进前一公尺,又进前一公尺,然后回头。

「公铃虫和母铃虫的样子好奇怪。」

杏子直视着仍坐在栏杆上的S讲话,S应了几句。杏子点点头,便要背过身,但半途突然又转向S。

「母铃虫啊,会靠近公铃虫。」

她跑向S,双手往他胸口一推。事情发生在一瞬间,S连叫都来不及叫,就消失在栏杆另一边。

「你觉得牠们在做什么?」

杏子奔出瞭望广场,奔下铺着泥土的阶梯。我立刻跟在她身后。她拨开草丛走入树林,似乎是要到S的跌落处。

「告诉你吧。」

杏子踩着草丛前进。

「接下来,母铃虫就会杀死公铃虫。」

我追着杏子的红上衣。

「母铃虫会给因发情和交配而虚弱的公铃虫致命一击。」

我在高一层的地方俯视他俩。我隐身于粗壮的树干后,屏着气,不让两人发现我的存在。头上重重迭迭的树叶,在向晚的天空中交织成网目。呼吸声从眼前粗硬的树皮反弹回来,听着格外大声。

「母的会吃掉公的好活下去。」

S断断续续地向杏子求饶:我不会说是谁下的手,我会坚称是不小心坠落的,所以帮我叫救护车。但杏子没答应,她毫不迟疑地拿起脚边的石头,重击S的脑袋两次。

然后,杏子便转身离开。

「不过,你太太和儿子……一定非常吃惊吧。」

刑警的眼神显得万分同情。

「我准备和妻子离婚,这样对他们比较好。对儿子、对妻子都好。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干出遗弃尸体这种事的家人,还是没有的好。我不在对他们比较好。」

孩子不能没有母亲。至于父亲,少了日子也能过下去。

铃虫在刑警肩上喃喃低语。以谁也听不见的音量,不断向我低语。铃虫的声音爬进我的脑海,在那里增殖、增殖,不断增殖,间歇性地加大音量,同时密密麻麻地占据头盖骨内侧。我晓得有东西包围我,且步步逼近,不留一丝空隙。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孩提时代。祖父抽烟的味道。祖母打着瞌睡、愈来愈遥远的声音。父亲衬衫上沾到的、黑痣般的墨水渍。拿着抹布粗枝大叶地擦餐桌的母亲。以前喜欢过的文具店里的女孩,在附近错肩而过时,她一定会对我怒目而视。和朋友两人一起发现的、空大楼的秘密入口,我们在脏兮兮的混凝土内有过无数趟冒险之旅。铃虫在刑警肩头低语,朝着我不断低语。

「住口!」

刑警闻声立刻抬起头。我双手按着桌子,大口吸气。眼睛深处好痛,痛得像眼球胀大了似的:心脏怦怦猛跳,每一次跳动,房内的景物便明灭一次。

「我知道……这我当然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每吐出一句话,就有东西被压扁、毁坏。我一次又一次捶着桌面,一次又一次。背后响起开门声,有人进来,立刻又出去大叫几句。然后,几个匆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