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条名为白石街道的路。

  这条路由西向东,从A市的中央地带横穿而过。沿着这条路向东可以到达B市,向西则通向相邻的县。对附近的居民,尤其那些因商务而开车出行的人而言,这是一条极为重要的道路。因此,每到清晨和傍晚时分,这条路上的车子便会激增,而通往A市市中心的交叉口附近则更是全天堵塞。

  这条路单边双车道,路况良好。中央隔离带种有杜鹃,每隔数米便设有路灯。虽然红绿灯不少,但因为每到夜里便会连动,所以只要不超速驾驶,一路上应该就能行驶得很顺畅。

  十月二十日,晚上十一点过。

  一辆白色的“驱逐舰”正沿着白石街道向西行驶。驾车的人,是县内一家建筑公司的系长。他住在邻县腹地的镇上,时常会因加班而无法赶上末班电车,所以他平日都驾车上下班。这天晚上他回家的时间,和以往相比已经算得上是比较早的了。

  路上很空。每到这个时间,路上的车子就会一下子变少。此刻,他正驾驶着车子沿右侧的车道行驶,路上就只能看到前方数十米处有辆卡车。身后也没有任何的车辆。直到刚才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此时也已经停了。

  他和前方的那辆卡车已经一起行驶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在公司里也时常会需要委托运送建筑设备和原材料的缘故,所以他对卡车货架上写的“Liner运送”的公司名样倒也还有些印象。

  如果换了是在以往,估计他早就加速超过那辆卡车了,但今晚他却已经累得连车也懒得超,就只想这样子一边远远地望着卡车上“Liner运送”的字样,一边呆呆地握着方向盘。而且前边的卡车也不算特别慢,限速五十公里的地方,卡车的时速也大致维持在五十五到六十的样子。因为就算再开快些,也只会让连动的信号给截住。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理由让他没有加速超过去。想要超过沿着右车道行驶的卡车,就必须把车先开上左车道。可是左车道上却停着不少的车子,根本就没法一直沿着左车道开下去。

  ——也罢,今天就慢慢开回去吧。

  他伸了个懒腰,重新握好了方向盘。

  卡车开亮了停车灯。路上的红绿灯也亮起了红灯。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之后还是跟在卡车后边停下了车。

  趁着等红灯的工夫,他扭头望了望周围的景色。道路左边,交叉口前边的一家连锁餐馆里灯火通明。看起来餐馆里的客人并不多。除了这家餐馆之外,其它建筑的窗户里都是一片漆黑。抬头望望红绿灯的前方,只见远处的道路右侧,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绿灯亮起,卡车向前开动。稍隔了片刻,他自己也踩下了“驱逐舰”的油门。

  前边不远处还有处红绿灯,但因为卡车挡住了视线,没法看清亮的是红灯还是绿灯。不过从卡车目前开始猛地一下加起速这一点来看,可能是想趁着绿灯亮时冲过去,但似乎有点悬。

  计速器的指针已经越过了五十。他又往下踩了踩油门。

  就在这时。

  前边的卡车突然踩下了急刹车。他也连忙把右脚上的刹车踩到了底。但事与愿违,车体的制动很慢,车胎擦着路面向前滑动。

  ——糟了。

  就在他心中如此默念时,眼前却发生了一件令人始料未及的事。

  在踩下刹车的同时,卡车突然向右拨动了方向盘。在刚下过雨的湿滑路面上,轮胎打起了滑。卡车发出剧烈的响声,冲到了道路中央的隔离带上。然而隔离带也没能阻拦住卡车的势头。就在半个车身已经越过隔离带的时候,卡车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一侧横倒了下来。

  这时,对面的车道上,开来了一辆对头车。

  尽管来车的轮胎发出了刺耳的鸣响,想要赶快停下来,但却还是因为路面的影响而来了个神龙摆尾,车屁股撞到了倒在路上的卡车上。

  “驱逐舰”上的男子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这是他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亲眼看到交通事故的发生。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景像,完全把他给惊得呆住了。

  但似乎没过多久,他便又回过了神来。因为在事故发生后,他就清楚地看到一辆原本停在左车道上的车子开动了。

  2

  外勤指令接入的时候,世良一之已经做好了出动的准备。他们也听到了县警本部的无线电。

  “真够倒霉的。每次让宿舍给做份盒饭的时候都这样。”

  主任福泽巡查部长一边在走廊上小跑着,一边说道。世良与福泽同组工作。虽然今晚还有另外一组人当班,但那组也已经因为别的事故而出动了。

  两人刚一坐上巡逻车便开亮了红色的警灯。一般他们出勤的时候是不鸣警笛的。

  “卡车冲进隔离带后侧翻啊?估计是没救了吧。”

  刚开出去没多远,福泽就通过无线电和应该已经到达现场的外勤巡逻车取得了联系。刚才救护车已经到达,目前正在对卡车司机进行急救。由于从对面车道开来,撞上了卡车的乘用车司机的右臂和腰部也受了些轻伤,所以医护人员打算把他也带回医院进行治疗——福泽回答了声“收到”。

  “白石街道?现场附近的交通量也不是很大啊?今晚的事故估计是因为超速的缘故吧。”

  世良说道。

  “或许吧。也有可能是因为路况良好的缘故。何况今晚路上还因为下雨而有些湿滑。”

  没过多久,两人便赶到了事故现场。就像之前在无线电里听到的一样,情况非常糟糕。卡车冲上了隔离带,两侧的车道都只剩下左边的车道还能通行。

  驾驶外勤巡逻车赶到的两名警官正在忙着指挥疏散交通。除了他们俩之外,这一地段的派出所也派了两名警察过来援助。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后,世良二人便走近了肇事的车辆。

  “够惨的啊。”

  卡车右侧朝下地横倒在路上,挡风玻璃也被那辆从对面车道开来的西玛的车屁股给撞凹了很大一块。玻璃碎裂,车座也已经不成形状。上面鲜血四溅。

  “估计是没救了。”

  福泽也走到车旁,探头看了看卡车的驾驶座。“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够确认其身份的东西吧。”

  世良拨开碎玻璃,从扭曲得不成形状的窗框里把电筒伸进去,照亮了车内。车里有只黑色的手袋。打开一看,里边装着驾照、钱包、餐巾纸和一盒香烟。从驾照上来看,此人名叫向井恒夫,就住在县内。从出生年月日来算,应该是现年三十三岁。

  ——和我的年龄也差不了多少啊,真是可怜。

  一边在心中默默合什祝祷,世良把东西全都放回了手袋里。

  随后,世良用附近的公用电话联系了Liner运送公司,那边已经得知了事故的情况。估计是救援的医护人员通知他们的吧。如果不能查明患者身份的话,医院那边也挺难办的。

  肇事车辆由肇事方的人来处理。世良委托Liner运送的负责人派了辆牵引车来移动卡车,顺带又打听了一下向井司夫家里的联系方式,之后便放下了电话。

  接着他又给向井家打了个电话。接通音响了几声,却总不见有人接电话。估计家属们可能都到医院里去了吧。

  有关那位西玛车司机的身份,世良他们已经听派出所的两名警察说过了。该男子名叫望月。世良给望月的家里打了个电话,把事情的情况给说明了一下。或许是因为之前还没有任何人联系过望月的家里,感觉他的妻子似乎是刚听说这事,惊讶得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尽管世良已经告诉对方,望月只是受了点儿轻伤,但对方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世良让望月的妻子找人把肇事的车辆给拖走,对方回答说立刻让JAF派人过来。

  打完电话,世良又回到了事故现场。

  一般情况下,现场取证时,必须测定肇事车辆的位置,对车胎痕迹,路面的滑行痕迹和磨损痕迹等进行一番详细的调查。然而在这种半夜时分,而且路面还如此湿滑,想要调查划痕,几乎就是件不可能的事。这些事,全都必须等到明天早晨才能处理。

  接下来的事,是寻找目击者。

  世良首先走访了现场不远处的一家便利店。附近还亮着灯的地方,就只有这家店了。

  可令人失望的是,穿着蓝色制服的店员说他当时只是因为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响而好奇才冲出了店外,并没有看到事故发生的瞬间。

  虽然当时店里也有几名客人,但是却没有人目击到当时的情况。

  走出店外,等世良向福泽报告过之后。

  “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大致打听过周围的人的联系方式了。”

  一位年纪与世良相仿从派出所过来的警官给两人看了一张名单。名单上一共写着五个人的名字。福泽匆匆浏览了一下那张名单,

  “这人的名字怎么还做了重点标记?”

  他指着其中一人的名字说道。

  “这人是当时一直跟在卡车后边驾驶的一名公司职员,似乎看到了整件事故的全部经过。拨打119和110的人也是他。”

  “原来如此。”福泽点了点头。

  得救了,世良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没什么事能比寻查事故原因更麻烦的。而如果当事人已死的话,那就更加棘手了。但要是有人目击到当时的情况,那就只需去找目击者打听一番,写份报告就行了。

  “明天一早,你就找这个人联系一下。”

  一边向着世良下命,福泽也露出安心的神色。

  确认过拖运肇事车辆的事后,世良二人便前往了医院。当时驾驶着西玛,在对面车道上行驶的男子,此时早已结束了治疗。他的伤势不重,只是在手腕上缠绷带,稍稍包扎了一下而已。

  “当时那车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真是吓死我了。”

  这个名叫望月的中年男子,把眼睛睁得和他的声音一样大。此人的职业是公寓经营,今晚到位于邻县的朋友家去,在回程的路上遭遇了事故。

  世良二人向他询问了一下事故发生之前的情况,但望月这边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虽然估计当时望月的车也稍稍超过了时速限制,但如今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继续追究他的责任了。

  “你当时有没有注意到,对面车道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

  听到福泽的提问,望月当场便摇了摇头。

  “没什么不对劲的。因为当时我可是两眼正视着前方驾驶的,就没有东张西望过。正因为如此,我才只是受了这么点儿轻伤。我说,巡警先生,我可没做错什么啊?要是就这样你们还要警告我驾驶时注意力不集中的话,那可就有点儿吹毛求疵了啊?”

  望月的眼里流露出恳求的目光,嘴里不停地叨咕着“真够倒霉的。”

  让望月回家之后,世良和福泽决定去见一见卡车司机的家属。据说卡车司机现在正在接受手术,而他的妻子则在手术室的门口等候。

  卡车司机的妻子正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看到福泽走过来打招呼,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看到她的脸之后,世良暗自吃了一惊,而对方似乎也认出了他。

  “你们认识?”

  福泽似乎从两人的表情里看出了些什么,问道。

  “是我高中时候的同学,记得好像是叫营沼……”

  她小声地回答了声“是的”,点了点头。虽然现在她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有些红肿,但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却依旧和当年一样,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是吗?”福泽稍稍思考了一下,

  “那就由世良你去向她打听一下情况吧。我先去和署里联系一下。”

  福泽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之后便转身向着走廊走去。或许这是他在关照世良吧。

  “真是不幸。”

  等福泽的身影消失不见了之后,世良说道。她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他根本就不是那种会肇事的人,而且之前驾车也从未出过任何事故……”

  说着,她用手捂住了脸。看到她的膝头上叠放整齐的那块湿透的手帕,世良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幸好还认识你。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巧。”

  她双手捂面地说道。

  “原来世良你当了巡警啊。”

  “我这人从以前起就只有体力好,这么一个长处而已。”

  世良在她身旁坐下,目光倾注在她的侧脸上。因为她与自己同岁,所以年纪也已经过了三十。尽管如此,她脸颊上的肌肤,却依旧像昔日那样白皙而细腻。

  营沼彩子——

  虽然刚才世良装出了一副已经记不大清她姓名的样子,但实际上他甚至就连她的名字也记得清清楚楚。彩子——当年世良还曾经把AYAKO这名字写在笔记本上,然而直到最后他也没有鼓起勇气向她告白。毕业之后,两人便各分东西了。

  世良心里的话,就如同小山一样地多。然而现在他该问的,却是有关那个她心爱的人的情况。

  “你丈夫是从何时起,到Liner运送工作的?”

  “估计已经有十年了。”稍稍顿了顿,彩子回答道,“因为他在认识我之前就一直在那里了。”

  尽管世良很想问问他们两人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但这事却和事故没有任何的关系。

  “刚才你说,之前他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故?”

  “不光没出过事故,就连违章都没有过,甚至还因此受过公司的表彰。他的同事还曾经讥讽过他,说是向井开车老实得就跟大姑娘似的。”

  说完,她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简直难以置信。”

  “那么他最近上班时的情况又如何呢?是不是很忙?”

  “稍稍有点儿吧。不过听他说,最近公司的景况不错……”

  说到这里,彩子似乎明白了世良这么问的用意。她抬起已经哭得有些浮肿的脸庞,两眼盯着世良。“但也还没到就连休息都休息不好的地步。他平常很注意休息,从来不会勉强自己的。”

  世良默默地点了点头。

  “手术中”的红灯熄灭了。看到彩子起身,世良也条件反射似地站了起来。

  白色的大门被人推开,医生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他面朝彩子,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很抱歉……”

  她睁大双眼呆呆地站了两秒时间,之后便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双膝着地,开始嚎哭了起来。

  3

  为了继续对昨晚未能查证完毕的线索展开调查,第二天一早,世良和福泽便再次来到了现场,就算下过雨,路面上的划痕也照样会保留到第二天的。

  “应该是在这附近踩下的急刹车吧,然后又往右打的方向盘。似乎正是因为如此,车轮才会打滑,而整辆车才冲进隔离带里去的。”

  在距离卡车侧翻处的几米外调查了一番之后,福泽讲述了自己的见解。跟在他身旁的世良用全自动黑白相机拍下了照片。

  “他当时是不是想避开什么东西啊?”

  “或许吧。总而言之,去找目击者询问一下的话,所有的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了。”

  直到这时,两人的想法都还比较乐观。

  回到署里,世良给那个当时跟在卡车后边驾驶的男子打了电话。目击者名叫太田吉男,在县内的一家建筑公司上班。

  太田就像是早就等候已久了一样,刚接起电话,便猛说了一气。

  “我从昨天起就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因为今天一大早还要上班,所以就先回家了。请问你们是否找其他的目击者打听过了?”

  “还没,太田先生您是第一位。”

  “是吗?我当时就在想或许我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了。”

  说过这段如同是在夸耀般的客套话之后,太田便开始激动不已地讲述起了事故发生前自己是怎样跟在卡车后边行驶,还有冲过红绿灯后开始加速时,卡车又是怎样突然踩下急刹车的。

  “那么请问您是否知道,当时那辆卡车为什么要突然踩下急刹车呢?”

  听完世良的询问,“问题就在这里了”,太田猛地提高了声调。

  “事故发生前,因为卡车挡住了视线,所以没法看清前路,而在事故发生时又被当时的景像给镇住了,所以我也记不太清了。不过我清楚记得当时有辆停在左车道上的车子突然探了个头出来。”

  “哎?”世良不由得惊声叫道,“真的吗?请您再说详细些吧。”

  “嗯,你说让我再说详细点,我也只记得这么多了。我记得当时左车道上大概停了三辆左右的车吧。等到事故发生后,我看到那边启动起来的似乎是中间的那辆,而且车头已经往右开出了很大一段距离。当时我心里正纳闷儿呢,就看到那辆车猛地往前开走了。”

  世良二人赶到现场的时候,左车道上根本就连一辆车也没有。看样子大概是因为车主得知发生了交通事故,生怕连累到自己,所以就连忙把车给开走了吧。说起来,记得现场的路对面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估计当时车主们就是在店里购物。

  “那辆车当时有没有开转向灯?”

  “没开。”太田一口咬定,“我记得很清楚。估计也正是因为这缘故,才把卡车给吓得踩了急刹车的吧。”

  “踩下急刹车之前,卡车有没有鸣笛?”

  “鸣了。不过因为当时实在是太过突然,所以卡车也没鸣太长时间的笛。”

  太田颇为冷静地分析道。和亲眼看到的景像相比,耳朵所听到的声音,在记忆当中要模糊得多。太田居然能记得如此清楚,实在是让人觉得很了不得。

  “请问,您是否还记得,事故发生后便开走了的是辆什么车吗?”

  “记得。我这人平时就比较关注车型种类的。那是辆黑色的奥迪。绝对错不了的。”

  “黑色的奥迪……那您当时有没有看到车牌号码?”

  “这个嘛,车牌号码倒是没能看清。”

  “是吗?”

  光是打听到了这一点,就已经可以说是颇有收获了。

  挂断电话后,世良和福泽商议了一下。因为现在出现了妨碍行驶的嫌疑,福泽的目光也变得严峻了起来。

  “得想办法把那辆奥迪给找出来啊。再去找其他的目击者打听打听吧。”

  两人依靠昨天拿到的目击者名单,同时使用两部电话开始了询问。问题的中心,就是有关当时目击到的内容和事故发生前后是否有人看到过那辆奥迪。

  然而写在那张名单上的人,全都是事故发生后才聚集而来的,所以他们既没有目击到太田所说的情况,事故发生时人也不在当场。因此,他们也不可能会看到那辆奥迪。

  “迫不得已啊。”

  福泽皱着眉看了看钟。他和世良的当班时间到中午就结束了。

  “我会出面向上头报告的。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想要查出是哪辆奥迪,可并非是件轻松的事儿。何况我们手上还没有证据。”

  “今晚我们就再到那家便利店里去走一趟吧。想来那辆奥迪的司机应该也到店里去过的。”

  或许是因为听到了世良充满希望的语调的缘故,福泽的表情稍稍显得有些吃惊。

  眼前这栋名叫“绿色高地”的公寓,座落在一处规划整顿得跟围棋棋盘似的住宅小区里。这是一栋两层楼的活动房屋。墙外楼梯扶手上的铁锈,向人们述说着房屋年代的远久。

  这栋楼的二〇一室应该就是向井夫妇居住的房间。

  世良站在门口,摁响了玄关的呼叫器。过了一会儿,只听屋里传出了一阵干涩嘶哑的说话声。他大声说了句自己是XX署交通科的世良。因为他不清楚周边的住户是否会有人竖着耳朵聆听这边的动静。

  房门被人打开,屋里露出了昨晚才见过的脸庞。她的双眼依然充血通红,脸色也是一片煞白。

  “我们已经查明了事故的原因,所以特意前来通知您。”

  听世良说完,彩子睁大了眼睛。之后她又把门开大一些,招呼世良进了屋。

  向井夫妇所住的房间,是一间如果只要两人居住的话倒也不算拥挤的2DK。进屋之后先是厨房,桌上放着翻扣的碗和装有烧鱼的盘子等物。估计那就是她丈夫昨晚回来之后要吃的饭菜。她领着世良走进了一间宽约四叠半,屋里就只放着台电视,一个电视柜和一只小架子的房间。

  “我想您为了准备守灵之类的事,估计还挺忙的呢。”

  世良盯着在一旁冲茶的她的侧脸,说道。

  “丧事决定在他的老家办。遗体之前已经交托过去了。虽然照理说我现在也差不多该出发了,但目前我却实在是无法平静下来。”

  “我能理解。”世良说道,“你丈夫老家是哪儿的?”

  “群马。那地方挺冷的。”

  她在世良的面前搁下了茶碗。世良两眼盯着袅袅上升的蒸汽,问道。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大概是……五年前吧。”她回答道,“当时我曾经在Liner运送打了一段时间的工,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原来如此。”世良点了点头,“打工?是在上学的时候吗?”

  只见她微微地呶起嘴来,说了句“不是的啦。”

  “我哪儿有念大学的本事嘛。世良君你应该也很清楚当时我的情况的吧?”

  “这可未必啊……”

  虽然再次装出了一副糊涂相,但世良的心里其实很清楚。尽管彩子这人倒也说不上是个不良少女,但却也并非是会乖乖接受学校提出的所有指示的那种学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她还属于比较让老师头痛的那类学生。

  而在她的身上,还发生过一件令她彻底开始讨厌学校的事。没错,就是那次“寿司事件。”

  世良他们念的学校,除了暑假之外,平常是严禁学生打工的。但彩子却时常在放学之后偷偷地跑去打工。她骑着自行车,替附近的寿司店送外卖。她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这么做也是为了贴补一点儿家用。

  然而,一次她在出门送外卖的时候,却让一个平日就对她就垂涎三尺的男生给撞见了。那男生故意在她离开寿司店后截住了她,威胁她说如果不想让学校知道她偷偷打工的话,就和自己交往。可当时彩子完全无视那男生说的话,坚持要去送外卖。那男生见状,突然就一脚踹倒了自行车。彩子当时摔倒在地,脚上的伤过了两个星期才恢复过来。而车上的那些还未送到的寿司也散落了一地,最后也只得由她自己来赔偿损失。

  也不知究竟是谁传出去,后来学校也得知了这件事。学生指导部的老师把两人叫了过去,确认了事情的真伪。当时那男生坚持说是自己看到彩子违反校规,于是便好意提醒她,可没想到彩子却想开溜,所以自己才失手把她的自行车给推倒在地的。听到这样的狡辩,彩子自然要出口反驳。她哭着说明了整件事的经过,那男生则把脸扭朝一旁,冷笑不已。

  没过多久,学校便对两人做出了的处理。那名男生非但没有遭到学校的警告,彩子却被勒令停学了三天。校方当时把两人叫去,其实只是想要确认彩子有没有违反校规而已。

  打那以后,她就很少来上学了。看到这样的情况,世良却只能远远地望着她的身影,为自己的无力而暗自恼怒不已。

  “离开高中之后,我去念了一所中专。可是最后还是没法找到工作,只得给人打工来糊口。说得好听点儿,就叫做自由打工妹吧。”

  “后来,你就遇到了你丈夫?”

  “没错。他那人就是老实巴交到了有点傻的地步……”

  说到这里,彩子低下了头,话语到了最后,甚至还有些哽咽。两滴晶莹的泪珠,落到了她紧紧攥住裙角的拳头上。

  世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默默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

  “真是抱歉。本来不该提这些事,而是该听世良君你说的。你们不是已经查明事故的原因了吗?”

  虽然世良心里其实很想再听她继续讲述下去的,但他还是说了句“尽管目前还无法断定”,之后便把黑色奥迪的事告诉了她。或许当时彩子的丈夫就是为了躲避那辆车,才引发了事故的——她正面回望着他的眼睛。那真挚的目光,似乎变得愈发地炽热了。

  “你们查明那辆奥迪车是谁的了吗?”

  “还没,我们现在正打算着手寻找呢。不过老实说,这事几乎就是在大海捞针。”

  “是吗?”彩子咬紧了嘴唇,问道,“如果查明了车主的话,是不是就能让他为这次的事故负责了?”

  “应该可以让他负起责任来。”世良回答道,“据目击者说,当时那辆奥迪连转向灯也没开。如果这一点属实的话,那么他就属于妨碍交通了。”

  “有这条规定的吧?”

  “有。”

  彩子点了点头,说道。

  “你们查明了奥迪的车主之后,能立刻通知我一声吗?”

  “当然可以。”世良答道。

  “那就麻烦你了。”

  说完,彩子睁大了眼睛,目光怔怔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这种她在高中时代从未露出过的表情,令世良不由得感到一阵揪心。

  4

  晚上,世良再次来到了事故现场。他这次的目的并非是观测损坏的隔离带,而是去走访旁边的便利店。

  昨天见过的那名店员,今天晚上也同样守在收银机旁。估计店里的规定是以周为单位,轮流上夜班吧。世良身上虽然没穿制服,但店员还是很清楚地记得他。

  世良向店员打听了一下昨晚事故发生前,店里客人的情况。店员说当时店里确实有几位顾客,至于是否有常客,店员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

  “麻烦你好好回忆一下吧。当时店里都有些怎样的客人?”

  “你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吧……而且退一步说,我们这里的客人和那场事故之间也没什么关系的啊?”

  和昨晚相比,店员的话变得有些含糊其辞起来。估计是上司提醒过他,让他说话注意一些,别给客人添麻烦。其实他们自己也很清楚,当时有些顾客为了方便进店购物,就把车子停在了离事故现场不远的路边。

  “那么我问你,当时有名顾客是开着辆奥迪来的,这事你知道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店员脸上堆笑,敲打了一阵收银机。随后,他把打印出来的收据递给了顾客。

  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世良的脑海中不由得闪过了一种想法。

  “我说,昨晚事故发生时都售出了些什么东西,应该全都记录在这机器里的吧?能麻烦你让我看看当时的销售记录吗?”

  “哎?”店员睁圆了眼睛。

  “不碍事儿的吧?要不我联系署里,让他们下道正式的委托也行。”

  听到世良把话说得如此强硬,

  “请你稍等一下。”

  为了向上司请示,店员转身走进了里屋。世良站在杂志柜台旁,两眼望着昨晚卡车撞击过的隔离带。

  ——嗯?

  看到有人正在那地方停车,世良不禁睁大了眼睛。是辆红色的短跑家——托雷诺(SprinterTrveno)。从车上下来学生模样的男子跨过了隔离带。正向着这边走来。虽然前边二十米处就有处人行横道,但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想绕路。

  学生模样的男子走进店里来的同时,店员也从里屋走了出来。就在店员一愣神的工夫,学生模样的男子便开口说道。

  “哟。昨天的那事故,后来怎么样了啊?”

  学生模样的男子名叫小林,不停地重复说自己“只是昨天和今天”在路上停车。

  “今后可别再犯了啊。对了——”

  世良站在小林的车旁,向他询问昨晚是否有辆奥迪停在他的车前或是车后。小林把握起拳头往自己的掌心里一敲,

  “有。当时我的车就停在那辆奥迪的前边。”

  “原来如此。不过你当时看到事故发生,就立刻结算了购物的钱,开车逃走了是吧?”

  “我可没逃。当时我只是在想,如果和这事扯上关系就麻烦了……”

  之后他的话便开始有些闪烁其辞了。

  “罢了。那么在你离开便利店的时候,那辆奥迪就已经不见了是吧?”

  “对,不见了。”

  “你还记得在你离开便利店之前,也就是事故发生前,是否有人离开过便利店呢?”

  “哎?这个嘛……”

  小林不停地撩起额前长长的头发,

  “记得似乎是个老太婆吧。”

  “老太婆……大概长什么样儿呢?”

  “忘了。我可没兴趣盯着个老太婆看。”

  世良掏出了一张复印纸来。纸上复印着昨天事故发生前后,便利店里的销售记录,记录里注明了时间和金额。

  “你当时的购物记录是哪条?”

  听到世良的询问,小林一脸认真地盯着记录看了一阵。随后,他自信满满地用手指着其中的一条,

  “就是这条。这五件一百一十五日元的货物全都是杯面。”

  翌日,世良把事情的大致情况告诉了福泽,然而福泽依旧是一筹莫展。

  “这的确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但是光凭这条线索,是否就能查到那辆奥迪了呢?要是那家便利店的店员还记得对方长什么样子的话,那么事情也就另当别论了。”

  “或许再继续追查一下目击者这条线的话,事情便会有些眉目的。”

  “但是就算再继续追查下去,也未必还能找到曾经看到过些什么的人啊。”

  福泽抱起了两臂。正如他所说的,交通事故这类案件,是很少会出现事后还有证人出面这种情况的。

  “要是有人看清那辆奥迪的一两位车牌号码就好了。如果连车牌号码都没看清的话,那么就算我们找到了那辆奥迪,对方也会抵死赖帐,说是那天他就没有到事故现场去过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

  世良还准备再辩驳一通,但福泽却把手搭到了他的肩上,说道。

  “因为这次死掉的司机是你同学的丈夫,所以你才如此重视这件事,这一点我也并非不能理解。但现在我们还是先把事情的经过写成书面报告吧。当然了,事故的原因有待进一步调查,目击者的证词也可以继续展开查证,同时还有便利店里的那些顾客。总而言之,事故可不仅仅只有这一件。千万别忘了,或许在片刻之后,便会有另一起事故发生的。”

  福泽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在安慰世良一般。虽然世良的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他也明白,如果自己再继续坚持下去的话,就只会让福泽感到为难。怀着一颗纠结不已的心,世良点了点头。

  事故发生三天后,彩子给在警署里值班的世良打了个电话,向他询问进展情况。约世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到咖啡厅里见个面后,彩子便放下了话筒。

  ——进展情况啊……

  世良不禁开始寻思起来,自己的工作究竟是什么?都已经出人命了,可自己却连事故的原因都不去追查一下,这还算什么交通事故系?

  然而他也不能把自己心中的这股不满发泄到福泽身上去。那起事故之后,实际上也确实发生了几起人身事故,要写的报告就像等着阅卷老师批阅的试卷一样多。

  尽管世良已经提前到了约定的咖啡厅,彩子却还是先他一步早已等在那里。看到她如此充满着期待,世良不禁感觉心里有些发酸。

  “本来我也很想去参加葬礼的。”

  在桌旁坐下点了杯咖啡之后,世良说道。

  “没事,估计你也挺忙的吧。葬礼什么的,其实也不过只是走走形式而已。那些来给他上香的人,我大多都不认识。”

  彩子把憋在肚子里的苦水一古脑儿地都给倒了出来。听到她能说出这种话来,看来她已经大致从之前的沉重打击中缓过些劲儿来了。

  “话说回来,你们有没有查到些什么有关那辆奥迪的情况?”

  看到对方热切的目光,世良不由得微微低下了头,小声说道。

  “老实说,目前还没有任何的进展。”

  彩子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世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复印下来的便利店收据单来,然后又对她转述了一番之前从店员和那个开红色短跑者的顾客那里打听到的情况。

  “倒也并非就连一点儿情报都没有啊。”

  她一脸严肃地盯着那张收据的复印件,就仿佛是要从其中嗅出点儿有关肇事者的气味来一样。

  “我说”,她望着世良的脸说道,“如果能够找到那辆奥迪,但车主却抵死不肯承认自己妨碍交通的话,那又该怎么办呢?”

  “这可由不得他。相关的文件资料,我们会递交到检察厅里去的。”

  世良斩钉截铁地说道。“这种事经常会有的。明知自己闯了大祸,到头来却还抵死赖帐的人。只要看到驾车逃逸,就说明肇事者完全没有承认过失的打算。我们是不会放任他们逍遥法外的。我们这边有目击证人,而且还录过口供,一定会追究肇事者的责任。”

  听了世良的一席话,彩子看起来似乎稍稍放心了一些。她放松了紧绷的嘴唇,点了点头。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就连能不能找到那辆奥迪,也还是个未知数。”

  世良把手放到了额头上。彩子低下头,拿起了收据的复印件,

  “我说,这东西能先借我两天吗?”

  “借你倒是可以,不过你借它又有什么用呢?”

  “嗯。这个嘛……”

  说着,彩子把复印件塞进了包里。之后他喝了一口杯里的咖啡,目光望着远方,喃喃念道。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是绝不会让杀害他的人就这样逍遥法外的。”

  5

  一个星期之后,世良才弄明白了彩子究竟打算怎样去找那辆奥迪。世良接连给她打了三天的电话,却总是没有人接。

  这事不禁让世良感到有些担心。他抽空跑到当时的事故现场,结果就在那家便利店里找到了她。

  彩子当时就站在店里的杂志货架旁,随手翻看着架上的杂志,但她的目光却根本没在杂志的页面上停留过,而是盯着玻璃外的大路。

  世良向她走去,她似乎也看到了世良,冲着他轻轻地摆了摆手。

  “真是令人吃惊啊。你就一直在这里盯着的吗?”

  进门之后,世良走到彩子的身旁,轻声问道。幸好今天当班的不是上次那名店员,没见过世良的长相。

  “那个开奥迪的人肯定会来的。”彩子说道,“我会一直等到她来的。”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对方却未必会来啊?或许对方其实住得很远,那天晚上不过只是碰巧到这里来的。”

  世良站在她身旁,装出一副翻阅杂志的样子,说道。

  然而彩子却摇了摇头。

  “看过那人的购物收据之后,我敢确信,她就住在附近。”

  “收据?为什么?”

  “当时她购买的东西里,有一项是冰块。她当时是来买袋装冰块的。如果住得太远的话,那么冰块就会在回去的途中溶化掉的。对方开的车既然是奥迪,那么估计至少也是哪家公司的部长太太。或许是因为那天夜里突然有客人来,发现家里兑酒用的冰块不够了,这才慌慌张张地跑来买冰块的。”

  原来如此。她的一番分析,令世良在心中肃然起敬。女性的目光确实有够独到。之前世良自己也曾看过那张小票的,可他却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还有一点”,彩子接着说道,

  “估计那位女顾客一直都在购买《CockRobin》。所以下周的周五就是最关键的一天了……”

  “CockRobin?是什么?”

  “就是这东西。”

  说着,彩子从书架上抽下了一本封面上印着外国女性笑脸的杂志。似乎是本专门介绍世界各国各种家庭料理烹饪方法的杂志。

  “这杂志是隔周的周五出刊。那张小票的名目上,有一条记录是价格540日元的杂志。对方既然是名中年妇女,那么说到价格540日元的杂志的话,就肯定是这本了。”

  这样的推理,不禁让世良再次领教了她目光的犀利。购买这类杂志的人,一般都是每期必买的。

  “推理得不错。这么一来,或许还真的能把她给找出来。”

  “嗯,”彩子点了点头,“我也觉得。”

  “那你今天是几点来的?打算在这里守到几点呢?”

  “呃,”彩子看了看表,“今天我大概是九点钟来的吧。”

  世良翻了个白眼。如此说来,她今天已经在这里站了将近两个小时了。

  “那你打算呆到什么时候呢?”

  “十二点左右吧。”

  世良顿时语塞。之后他缓缓摇了摇头,难怪店员看他们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你也不要搞得太晚。这附近可是有不少为非作歹之徒的。”

  “没事。我不会让他们有机可趁的。”

  “你再怎么注意也没用的。话说回来,你之前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彩子应该还没有买车。

  “打的来的。回去的时候,我也会叫辆无线出租车的。”

  世良再次摇头。随后他又重重地点了下头,

  “这样吧。我也来陪你一起等。干脆我们俩就到车里盯着好了,免得让店员起疑。”

  “这我可不好意思。”

  这次又轮到彩子摇头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也是我的工作。嗯,如果你担心有人说闲话,那我就把车借给你好了。你会开车吧?”

  世良从衣兜里掏出了车钥匙。彩子的目光在他的脸和钥匙之间游移了一阵,问道。

  “那我该把车停到哪儿去呢?”

  “当然是停在路上了。这样一来也方便你开车追赶。”

  世良冲她挤了挤眼睛。

  第二天,两人便开始了监视。世良下班离开警署,吃过饭后,便开车去接彩子。等彩子坐上副驾座后,世良便把车开到距离当天奥迪停车处的十几米处,严密监视着路上的动静。

  “怎么回事?感觉你最近心情挺不错的嘛?”

  在警署上班时,福泽和其他同事最近时常会对世良说这样的话。在旁人眼里看来,世良近来整天都乐呵呵的。就连世良自己也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当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了。

  每次一起监视的时候,他们俩都会谈起高中时候的事来。世良感觉当时那个对她暗自倾心的自己,又再次在内心之中复活过来了一样。而当年他一直憧憬向往的那个她,如今就坐在自己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

  “如果当年没发生那件事的话”,

  彩子两眼直盯着前方,说道。“那么我的人生就会和现在彻底不同了。估计我就会好好学习,兴许还能去念大学。当然了,我自己也不清楚这对我来说究竟是好是坏,但我却总觉得,在当时那个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时候,他们却夺走了我最宝贵的东西。”

  世良默默地听着她说。她说的“那件事”,指的就是那次“寿司事件”。那是一件令她的人生彻底改变的事。

  “所谓规矩,不都人制定的吗?”她说,“那么那事到底又算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为了帮助家里而去打工的人要被停学三天,而跑去搅事的人却啥事都没有?”

  “所谓规矩,其实就是一把双刃剑。本来应该是用来保护自己的东西,但说不定哪天却又会反过来害了自己。所以,关键还得看是什么人使剑。如果使剑的人是个无能的榆木脑袋,那么也就只会花拳绣腿地瞎舞一阵了。”

  “那些老师,全都是些无能之辈。”

  彩子就如同是在渲泄她心中那股永恒不灭的怒火一样,狠狠地说道。“就跟台录音机似的。校规上就是这么规定的,你看。而每次我跟他们说我已经因此而受伤了的时候,他们却只会冲着我傻笑。”

  “完全可以想像得到。”

  “世良君……世良君你也是个手里掌握着法律的人,可千万别弄得跟那些无能之辈一样的啊。”

  “我尽力吧。”

  说着,世良冲着她笑了笑。

  就这样,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每天都监视着路上的动静。到了第十二天,那辆让他们等了许久的黑色奥迪,终于出现在了两人的眼前。

  6

  几乎就在车子停下,女人打开左车门下车的同时,世良也下了车。彩子紧随其后。两人跟着那开奥迪的女人横穿过马路,走进了便利店。

  这女人留着半长稍卷的头发,体型稍稍有些发胖。身上穿的那件茶色羊毛衫一看就知道不是便宜货。这样的印象,或许很接近彩子猜测对方是位部长太太的推测。如果换了是个公司要员的太太,估计就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买东西了。女子似乎是在店里找什么东西,但看样子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世良和彩子两人一边交换着眼色,一边关注着那女人的一举一动。看到女人走到了放杂志的角落,两人也赶忙跟了上去。

  胖女人用目光扫视了一下架上的女性杂志,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抽出了其中的一本。正是本《CockRobin》。看到她拿着杂志向收银处走去,世良和彩子两人便走出了店内。

  “错不了的。”

  彩子的声音是如此地激动,甚至有些怪怪的感觉,“那女人平常都会到这里来卖那本杂志的。那天也一样。”

  过了一会儿,女人回到车旁,打开左侧的车门上了车。看到她开动车子时连灯都没打一下,世良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第二天,在因公外出的回程路上,世良顺道去了趟C町。那附近高级分售住宅栉比鳞次。他在一户名为石井的人家门前停下了脚步。那辆黑色奥迪就停在车库里。如此说来,女人的丈夫平日都是坐电车上班的吧。

  世良按响了门旁的呼叫器。不一会儿,屋里便有人答话了。是个女人的声音。从声音来看,对方必定就是昨天晚上的那女人。

  我是XX署交通科的人——世良话音刚落,屋里就再不见有任何动静了。过了好一阵,玄关的大门突然被打开。

  “在从这里往北大约五百米左右的白石街道上,两周前发生了一起卡车侧翻的事故。这事您知道吗?”

  世良站在玄关处,开口问道。女人的脸上显露出了明显的不快,低声回答了句“知道”。

  “那天晚上,有几个人目击到当时路旁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我们找便利店的人查证过之后,得知那辆车就是您府上的这辆。我没说错吧?”

  这番话虽然多少带有些夸张的色彩,但却并非撒谎。估计这女人今后也不会再到那家“店员多嘴多舌的便利店”去了。

  “没错。不过我可没做错过什么。”

  女人不大情愿地承认道。看来她并不认为在路上停车有错。

  “问题的关键还在后边。”

  世良把有人看到那辆黑色奥迪的车头突然开上右侧车道,以及当时卡车为了闪避而轮胎打滑的事告诉了女人。果不其然,听过之后,女人立即变了脸色。

  “这话是谁说的?我可没做过那种事。”

  女人口沫四溅,唾沫星子甚至飞到了世良的下巴上。他稍稍往后退开一步。

  “但事故发生后,您的车就立刻开走了,这一点没有错吧?”

  “不过只是巧合罢了。”

  “但是,卡车司机在踩下急刹车之前是鸣过笛的。也就是说,当时有什么东西挡在卡车的前面,阻碍了卡车的前进。如此看来,当时阻碍了卡车前进的东西,就只可能是石井太太您的车了。”

  “我可没干过这种阻碍交通的事。”

  女人把脸扭朝一旁。这种场面世良经常会遇到。一般情况下,驾车者都认为不管有谁说过,引发交通事故后,只要坚决咬住自己没有做错,那么警察也就拿你没辄的。

  “石井太太,这事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听过世良的话,女人把手抱在了胸前。那表情仿佛是在说“那又怎样”一般。

  “麻烦您说实话好吗?”

  女人依然无视世良的话。她认定自己只需拒不答话就行。

  “好吧。”世良说道,“既然您要否认到底,那么我们也有我们的办法。只不过,因为我们必须把整个事情写成报告交上去,所以就只能麻烦您带上驾照,到署里去走一趟了。”

  女人终于把目光转回了他的身上。涂抹着红色口红的嘴唇撇向一边。真是有够丑恶的。

  “写了报告又能怎样?”

  “送交检察厅。目击者说看到您妨碍了交通,而您自己却说没有。如此一来的话,就只能打场官司了。”

  女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惧怕的神色。如果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那么结果究竟会如何,就完全不得而知了。这一点令她感到有些不安。

  “那就麻烦您今天之内到署里去一趟吧。只要在接待窗口说,您要找交通科福泽主任的班组就行。”

  “请等一下。”

  女人的表情就像是吃了苍蝇一样,依旧撇着嘴角,“我知道了。我把那件事告诉你还不行吗?”

  “那件事?”

  “当时那卡车之所以会踩下刹车,是因为我正巧从它的前面路过。归根结底,原因还是在于那地方没有人行横道。”

  “请等一下。您刚才说您当时从卡车前面经过,指的是步行横穿街道吗?”

  “是啊。而且当时那辆卡车自己也超速行驶了。”

  “不,如果是您说的那样,那可就奇怪了。”

  世良拼命在脑海里设想当时的情景,“卡车踩过刹车之后就往右打了方向盘的啊?这表明当时它的左边出现了障碍物,卡车想要从右侧避开。”

  “说了啦,”女人皱起眉头,“当时我已经横穿过了马路,可是半路上我脚上的凉鞋掉了。我当时想应该来得及去捡的……”

  “所以您就冲回了路中央,而卡车为了闪避去捡鞋的您而向右打了方向……可是有目击者说,记得事故发生后,奥迪的车头是挡在路上的啊……”

  “这个嘛,是因为我平常停车时就有这种习惯的啦。不信的话巡警先生您自己也可以去试着驾驶一下方向盘在左的车子,不想让车头往路上靠可是很难的。”

  她的意思是说,当时奥迪停车的时候就是车头靠右的啊?而之后又因为眼前这个中年女人在路上来回横穿,所以彩子的丈夫便死了……

  “总之”,说着,世良咽了口唾沫,“总之,我们会把事情的经过写成报告的。麻烦您到署里去一趟吧。”

  女人用鼻孔呼了口气,“不过丑话说在前,巡警先生。这事可错不在我。因为当时我可是个行人。在这种情况下,责任可是在于卡车司机没有注意观察前方的哦。”

  女人面颊扭曲,脸上露出了一丝险恶的笑容。那副笑容是如此地丑恶,世良只觉得一阵恶心。

  7

  彩子的脸就跟面具一样,毫无表情。世良刚才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血色立刻便从她的脸上消失,变得就跟死人一样,脸色煞白。

  世良垂头丧气地呆站在她的面前。尽管他很想把话给说得再委婉一些,但脑海里也找不出任何妥贴的词语。

  “简而言之”,

  听到彩子的声音,世良抬起了头。她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个点,面无表情,只有嘴唇在动。

  “简而言之,就是那女人不需要为这事负任何的责任,是吧?”

  “报告我们会上交的……”

  但是检察厅是不会对她起诉的。这后半句话,被世良给咽了回去。

  “哼。”

  彩子哼了一声,之后就如同是被风给吹动着一般,不停地摇头。“我们家那口子可是因为那女人才死的。她当时不但横穿马路,而且还突然跑到了卡车前边。可现在你们却说责任不在她?这就是你们依法办事的结果啊?”

  世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这就是法律。假设有一辆骑车带人的自行车闯了红灯之后,在十字路口上被车给撞了。就算如此,车子也必须得要负起全部责任来。更加蛮不讲理的是,还得支付两个人的医疗费用。然而,这就是现行的道路交通法。

  “对不起。”世良说道,“是我无能,我就是个榆木脑袋。”

  彩子扭头看着世良,然而那幅如面具般的表情却依然没有任何的变化。她轻轻地动了动嘴唇,说道。

  “一点儿都没错。”

  一个星期之后——

  世良值班的夜里,白石街道上再次发生了一起人身事故。只不过这次出事的不是街上,而是在稍微偏里的C町附近。

  C町?

  回想起了之前那件令人不快的事,世良不禁皱起了眉。要让自己忘记那件事,究竟还需要多长时间?

  前往现场的途中,福泽像往常一样,通过无线电询问了一下现场的状况。一辆黑色奥迪从自家的车库开出了几十米远之后,撞到了从车前路过的一名年轻女子——

  “黑色的奥迪?”

  手里握着方向盘,世良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刚到现场,就看到医护人员正在用担架运送伤者。世良不顾福泽的劝阻,冲到了担架旁。

  是彩子!果然是她!自己的猜测一点儿都没错。

  “你没事吧?是我啊!”

  彩子的右额被划出了条口子,泛出的鲜血糊住了额头。听到世良的叫声,彩子也发现了他。她两眼望着世良,嘴唇微微地翕动了两下。

  医护人员把她搬上救护车,拉响警笛匆匆离去之后,世良依旧在原地呆站了良久。彩子嘴唇微微翕动的景像,深深地烙在了世良的眼中。尽管并没有亲耳听到她的声音,但他却很清楚当时她在说什么。拜·托·了——她是在向他恳求。

  “喂,世良。”

  听到福泽的声音,世良终于回过了神来。他们还得找那个驾驶黑色奥迪的人询问事情的经过。

  肥胖的中年女人还记得世良。或许是以为世良会因此而替她行个方便一样,不住地找世良套近乎。她的态度和上次相比,根本就是天差地别。

  “当时是她一下子冲到我的车前来的,根本就连看都不看路。那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还闪避得了?那女的不会是想自杀吧?我说巡警先生,这责任可不在我啊。”

  女人一口气连说了一大通。然而世良并没有答话。福泽例行公事地问了她几句,之后便让她上了巡逻车。

  “请你们相信我吧。当时真的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坐在开往警署的巡逻车上,女人依旧说个不停。听到福泽说这事得先问问被撞伤的女性之后,

  “说得也是。不过那女的她会说真话吗?她不会信口撒谎吧……”

  女人一脸不安的表情。

  世良想起了彩子。只要稍有一点点的偏差,法律便会由敌人变成友军,又从友军变成的敌人。彩子豁出了自己,越过了这条隔开敌我的隔离带。

  巡逻车开下白石街道,向着警署驶去。那条前两天被卡车给撞坏的中央隔离带,早已被人给重新修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