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喝点儿什么?”柚木指了指自动售货机。

  “谢谢,不用了。您有话要和我说?”

  “啊,算是吧,请坐,站着不好说话。”

  风美叹了口气,把运动包放在地板上,在柚木身边坐了下来。

  “前几天,我去了一趟札幌,见到了你的父亲。我本想拜托他协助我们进行研究,但被他拒绝了。”

  “这事我也听说了。”风美立刻答道。

  “你父亲和你说过了吗?”

  “爸爸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这事简直就是荒唐透顶。还说天赋怎么可能用数学公式和化学符号表示出来?”

  “如果真能表示出来怎么办?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在多大程度上继承了著名滑雪运动员绯田宏昌的天赋?”

  “我不想知道。”

  “为什么?”

  风美避开了柚木的视线,望着远方,开口说道:

  “因为爸爸是爸爸,我是我。我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通过练习得来的。我的身上没有一点儿与生俱来的天赋。”

  “你的身体呢?你的身体不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吗?”

  “身体什么的,”风美轻轻地摇了摇头,“无论从谁那里得来都是一样的。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区别。”

  “那我请问,既然身体并不重要,那日本人为什么在百米短跑上赢不了黑人?日本人为什么拿不了世界第一?”

  风美咬着嘴唇答道:

  “田径项目我不太了解。”

  “你这是在敷衍。不管在什么项目上,大多数日本运动员都会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和外国选手在身体素质上的差距。在国际舞台上战斗过的选手更是如此。就算是你,也不可能对此毫无体会。”

  “我……”一瞬之间,风美瞪了柚木一眼,但她立刻移开眼神,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说,我的身体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爸爸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们身上没有一点儿特殊之处。我认为爸爸说的很有道理。”

  “你们父女怎么想是你们的自由。我不想在这一点上强行更正你们的想法。我只是想要客观事实。确实,这件事对你们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如果我们能找出你们力量的根源,那么我们或许就能发现第二个、第三个绯田宏昌,找到第二个、第三个绯田风美。怎么样,为了日本的体育事业,请协助我们一下吧。”

  风美挠了挠脑袋,微微地笑了一下。那只是一种应该称为冷笑的笑容。

  “爸爸都说了,他不愿意协助你们。所以,就算我同意,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所以我才想拜托你去劝劝你的父亲,说服他,让他协助我们的工作。”

  “这不可能。”风美猛地站了起来,“我才不会去说服父亲呢。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做的。本来我就不感兴趣……那个,如果您想和我说的只是这些的话,那我就先行告退了。集训就要开始了,我必须马上赶回札幌。”

  “等等!请再考虑考虑吧。这件事并不麻烦,轻轻松松地,就像检查身体似的……”

  “对不起,我先走了。”风美背起运动包,快步走向玄关。

  柚木摇了摇头,把罐子里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咖啡已经完全凉了,留在嘴里的只是一种令人不快的甜味。

  新世开发的总公司位于新宿。柚木来到体育部办公的楼层,发现小谷部长正隔着会议桌和一个人说着什么。两个人的表情都很沉重。小谷看到柚木后,三言两语便结束了和对方的对话。

  柚木在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怎么了?”

  “没什么,您刚才说话时的表情似乎比较严肃。”

  小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把身体靠在椅子上,厚厚的单眼皮下面,是一双左右乱动的细长的眼睛。“你见到绯田风美了吗?”

  “嗯,算是吧。”柚木抽了抽鼻子。

  小谷的嘴巴本来就有些歪,听柚木说完之后,他的嘴巴变得更加扭曲了。

  “什么?!继父亲之后,连女儿的说服工作也失败了吗?”

  “他们对那件事很抵触,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是你太懦弱了吧!当年你搜罗鸟越伸吾时的气势到哪里去了?嗯?!”

  “用什么当诱饵好呢。如果协助我们进行研究,他们父女二人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话说回来,他们父女好像并不缺钱。硬要说的话,我们倒是可以为她的训练提供特别待遇,但这么一来,如果操作不好,很可能会适得其反。总而言之,这是一对顽固的父女,比想象中的还要顽固。”

  “哼哼哼……”小谷翘起嘴角笑了笑,“连你也束手无策了吗?算了算了,真没办法,我教给你个法子吧。”

  “啊?”柚木十分吃惊地打量着自己的部长。

  “刚才和我见面的是宣传部的人,他向我哭诉,让我替他想想办法。”

  “出什么事了?”

  “是有关绯田风美的事。据说有几家体育杂志提出申请要采访她。那帮家伙的动作还真够快的。绯田风美本来就是身负希望、万众瞩目的女选手,再加上她生了一副漂亮脸蛋,所以一些体育撰稿人从很早开始就盯上她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

  “但是,有人不希望看到这种场面。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柚木立刻就明白了,一个男人的面庞顿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是她父亲!绯田宏昌没有同意,是这样的吧?”

  小谷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

  “据说他是这么说的:‘这么兴师动众地采访一个没有滑过重大比赛的选手,真是可笑之极。’你说得没错,一切都是那个顽固的父亲造成的。”

  “可是,照他这种说法,只要滑过一场重大的比赛,绯田风美就可以接受采访了,对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可以等上一等的。”

  “绯田宏昌所说的‘重大比赛’是指顶尖选手云集的世界大赛。照他这个要求,那最低也得是世界杯了。”

  “要是这样的话,其实我们不用等上很久。世界杯马上就要开始了。绯田风美前脚在国际大赛上出道,我们后脚就用杂志的采访报道把她包装起来。我觉得这样挺好。”

  “你真是太天真了。要想造星,必须提前做好一定程度的准备工作。在她参加世界大赛时再做就晚了。在参赛之前,我们就必须让她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要是取得了好成绩就不会有人挑毛病;就算失败了,也会有人关注她的下一次比赛。只要人气高了,就算是日本滑雪联合会也不能无视她。或许有人会批评这是炒作,但以后遇到大赛时,风美还是会被派出去的。”

  柚木抱起胳膊。虽然可以说这是在打如意算盘,但小谷的意见并不是没有道理。

  “而且,”小谷继续说道,“绯田风美要是能在世界杯上拿到奖牌还好,但如果她掉到了一个相当低的位置上,我们该怎么办?你觉得那个顽固的父亲还会同意她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柚木苦笑了一下。这个问题的答案相当明了。

  “肯定是不可能了。”

  “说的就是吧。所以,目前最现实的做法就是告诉所有人,绯田风美完全没有可能在‘出道之战’中获得奖牌,不管是在世界杯前还是世界杯后,都要这么说。”

  柚木抱着胳膊哼了一声,随后又看了看小谷。

  “部长刚才说要教我一个法子吧。在您刚才和我说的这些话里,我并没有找到可以说服绯田宏昌的方法。”

  “你着什么急啊。重头戏这才开始呢。”说着,小谷把手伸进西服里面,环视了一下四周,仿佛在警戒着什么似的。他从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文件。

  小谷把文件放到柚木面前,说道:“来,你看看这个。”

  “这个东西……难道说……”

  “没错。”小谷点了点头,“还会再来的。”

  柚木伸到一半的手停了下来。

  “可以用手直接触摸吗?”

  “没事,这只是复印件。原件在保险柜里锁着呢。”

  柚木放心了。他把叠着的复印件打开。只见上面用打印机打着几排文字。

  致新世开发滑雪部

  开除绯田风美!把她从队伍里除名!

  不要让她参加世界杯,不要让她参加任何比赛!

  如果你们不接受我的要求,我将无法保证绯田风美的人身安全。

  一位有良知的粉丝

  “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昨天。信封上收信人一栏里写的是‘新世开发阿尔卑斯滑雪部’。寄信人一栏里什么也没写。和上回一模一样。”

  柚木皱了皱眉头,把复印件叠成原先的模样。

  两周以前,他们收到过一张完全相同的恐吓信。公司里面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这件事情。当然,他们没有让绯田风美本人知道。

  “这是谁干的好事?”

  “还用问吗,肯定是不想让绯田参加比赛的人。比如别的队里的某个选手,或者是和这有关的人。”

  “是这样吗?”柚木有些纳闷地问道。

  “难道不是吗?”

  “绯田风美虽然是王牌候选人,但却还不能算是顶级。她还是一个处于成长阶段的选手。阻止年轻选手发展的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那你说说,能做出这种事情的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然还不能断言,但我觉得他应该是一个跟踪狂。他知道绯田风美的名字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他是个疯狂的人。”

  “如果是跟踪狂的话,那他应该希望绯田风美参加比赛啊。这样一来,他的跟踪也会变得容易一些。”

  “跟踪狂并不只是单纯的跟踪。他们想把喜欢的人据为己有,所以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对方出名。这次的事件或许就是阻止行为。”

  小谷皱了皱眉头。

  “这个世上居然还存在着如此麻烦的人。”

  “那么,接下来我们怎么做呢?仍然不报警吗?”

  “当然不报警了。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要是连这种恶作剧都搞不定,那还怎么做事啊!我和总务那边也商量过了,我们都觉得应该再等一等,静观其变。”

  确实如此。对于这类事件,要是一一处理的话,那永远也处理不完。这确是事实。不管是业余还是职业,明星选手经常会收到类似恐吓信的信件。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呢?”柚木问道。

  小谷用指尖捏起恐吓信的复印件,冷笑了一下。

  “把这个拿给绯田宏昌,让他看看。”

  “什么?”

  “我说,把这个拿给绯田宏昌,让他看看。你也可以把上次收到恐吓信的事告诉他。”

  “我不太明白您这话的意思。您之前不是说,现在临近世界杯,不能让绯田风美的情绪产生波动吗?”

  “你说得没错。绝对不能让绯田风美的情绪产生波动。”

  “可是,要是把恐吓信的事情告诉绯田先生的话,绯田先生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绯田风美的。难道不是吗?”

  “你觉得绯田会和女儿说这些事情吗?”小谷探出身来,“他要是这么做的话,绯田风美不仅无法集中精力训练,而且,说不定还会将好不容易就要拿到的世界杯入场券拱手让给别人。放心吧,绯田是不会告诉女儿的。”

  柚木哼了一声,心想,或许是这样的吧。对于绯田父女来说,他们现在最大的愿望,便是站在国际赛场的舞台上。

  “我让绯田宏昌看过恐吓信后,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你先告诉他,新世开发不想报警,也不想把事情告诉媒体。绯田宏昌对此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当然了,我们绝不允许任何人危害绯田风美的人身安全。所以,我们会派专人保护绯田风美,监视她周围的异常情况。但是,绯田风美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还整天跑来跑去的,肯定会遭人怀疑。所以,我们会给这个人一个名头,让他以宣传负责人的身份出现。怎么样?”

  “哦,”柚木望着刻在小谷额头上的粗大皱纹说,“这个方法我也想过。”

  “绯田风美在媒体那边的人气直线上升,给她指派一个专属宣传负责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既然给她派了这么一个人,绯田风美就必须相应地为我们做一些事情。所以,她就不能单方面拒绝杂志的采访申请了。”

  “不知道绯田先生会作何反应。”

  “他就算心里反对,也不会说什么的。绯田风美本来就是我们公司的职员,配合公司的宣传活动本来就是她分内的事情。再说了,她的人身安全还得到了保证。一箭双雕的事情嘛。”

  “可是,部长,就算把宣传的事情解决了,我们还是没有达到最终目的啊。”

  “我知道。我接下来说的,才是关键。”小谷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指着柚木说道,“我考虑再三,决定让你担任绯田风美的宣传负责人。”

  柚木往后一仰。“什么?我吗?!”

  “你不用那么吃惊吧。你在体育媒体圈子里有广泛的人脉,也比较熟悉绯田风美,还认识绯田宏昌。因此,作为一个经常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你绝对能够胜任这份工作。同时,通过这件事情,他们父女两人会欠你一个人情。作为朋友,他们不可能一直拒绝你的要求,早晚会同意协助你进行研究的。”

  柚木再度打量起自己的部长。“这是一场持久战。”

  “确实有点儿持久战的意思。”

  “可是,他们会不会同意呢?绯田父女真的很讨厌我。”

  “这种时候,你就这么说——‘即便风美小姐参加不了世界杯也无所谓,是吗?’”小谷露出一口被烟油熏黄了的牙齿。

  6

  绯田工作的地方名叫“札幌AA健身俱乐部”。平日里,俱乐部要营业到晚上十点。晚上九点半之前,俱乐部的会员可以使用健身器材,那之后?工作人员便会进场收拾,打扫卫生。虽然绯田的职务是店长,但他会和其他员工一起举着抹布擦东擦西,拿着拖把拖地。年轻的工作人员都劝他,“您不用干这些事情”,但绯田自己却不答应。

  俱乐部的老板很喜欢阿尔卑斯滑雪,在绯田还是运动员的时候就结识了他,因此,才会请绯田来这家俱乐部上班。尽管他给绯田安排了一个店长的职务,但心里盘算的却是利用绯田“著名阿尔卑斯滑雪运动员”的名头吸引顾客。虽然如此,绯田本人却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的名字还不具备吸引顾客的号召力。

  所有善后工作完成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半了。之?的工作是绯田的任务。其他员工回去后,他要再次巡视所有设施。今晚没有任何异常。他回到办公室,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他穿上羽绒夹克,向窗外望去。天空中飘着细雪,看来冬天就要正式来临了。附近的山上已是一片银白。风美发来邮件,说自己已和队伍汇合,集训已经开始。

  今年的冬天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就在绯田这么念叨的时候,柜台上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很少在这种时候响起。不,在绯田的记忆里,从来没人会在这种时候打来电话。

  几种可能性从他的脑海里掠过,全都是些不祥的事情。他很担心风美,心想,不会出什么?吧。不过,如果和风美有关的话,响起来的应该是他的手机。

  电话的铃声继续响着。在响到第五声的时候,绯田拿起了话筒。

  “您好,这里是札幌AA健身俱乐部。”他稍微有点儿紧张。鸦雀无声的房间里,声音显得异常响亮。

  话筒里传来了“啊”的一声惊叫。对方以为电话没人接听,似乎正要放弃。

  “喂,您好,这么晚打扰,十分抱歉。请问现在还是你们的营业时间吗?”一个男人说道。

  “不是的,我们这边只营业到十点。”

  “是这样啊。那真是太对不起了。我之前不知道你们的营业时间。”

  “没关系?那个,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绯田问道。他在心里松了口气,这多半是个普通的电话,不会有什么大事。

  但是,对方接下来的发言却让他受到了打击。

  “我叫上条。”

  确切地说,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个瞬间,绯田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尽管不知道对方是谁,但他仍然感到自己的脸部变得僵硬起来,心跳开始加速。在大脑弄清楚事态之前,自己的身体已经率先拉响了警报。

  当“上条”这个发音在他头脑中变成汉字的时候,他的双腿开始颤抖,冷汗从身体里不断地喷涌而出。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话筒里传来了对方“喂喂”?招呼声。

  “您能听见吗?”

  “啊,能,我能听见。您是上条……先生,是吗?”绯田勉强出声答道。他心想,这肯定是另外一个人,绝对是这样的。“上条”这个姓氏并不罕见。绯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

  “有件事情想向您打听一下,您那里是不是有位绯田先生啊?他叫绯田宏昌,曾经是一名奥运会选手。”

  听到这样的问题,绯田觉得连站立都变得困难起来。他在柜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想告诉对方“我们这里没有那个人”,但却不能这么说。这家健身俱乐部的店长是原奥运会选手绯田宏昌——这句话是刊?在俱乐部官方网站上面的。

  “我们这里有这么个人……您找绯田有什么事吗?”

  绯田感觉到对方深吸了一口气。

  “您能告诉我绯田先生的联络方式吗?我想和绯田先生说说有关他女儿的事。要是您手上没有绯田先生的联络方式,我可以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您,您能帮我转达给绯田先生吗?我绝对不是坏人,我在新泻县的长冈经营一家建设公司,名字叫KM建设。”

  “KM建设……”绯田绝望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绝对错不了,这个男人就是上条。这个电话就是那个男人打过来的。

  “我们公司有自己的网站。您只要到网站上确认?下,就知道我并没有胡说八道。您要不信的话,我可以把公司的网址告诉您,网址是……”

  “不,您稍等一下。”绯田呻吟似的说道,“呃,那个,您不必说了。”

  “那么,我的手机号码是……”

  “对不起,总之,请您等一下。”这一次,绯田宏昌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对方有些不解,安静了下来。

  绯田不断地做着深呼吸。他精疲力尽,紧紧地握着话筒,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

  绯田心想,我绝不能逃,而且,恐怕自己早就已经逃不掉了。该来的总算来了,仅此而已。绯田不禁扪心自问:“你早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绯田想用舌头润湿一下嘴唇,但嘴巴里却是干巴巴的。

  “喂,不好意思,”绯田对着话筒说道,“实际上我就是绯田,我就是绯田宏昌。”

  “这……”理所当然,这次轮到对方说不出话来了。

  “真对不起。”绯田向对方道歉,“因为从来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所以不自觉地就提高了警惕。我就是绯田,绝对不会有错。”

  绯田听到对方呼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您就是绯田先生啊。不,您对我提高警惕是理所应该的,是我做出了有违常理的事情。”男人端起了架子,口气和刚才相比有所变化。

  “您刚才提到了我的女儿。”

  “没错。非常重要的事情。因此,我非常想和您见上一面,不知您意下如何?”

  绯田闭上眼睛。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他无法拒绝。

  “我明白了。我去哪里拜访您呢?”

  “不烦劳您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拜访您。明天我们在您的那家健身俱乐部见面吧,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

  “明,明天……吗?”

  “实际上,我刚刚抵达札幌。因此才会在这种时候给您打电话。”

  “您已经到这边来了啊。是为了工作上的事情吗?”

  “不是,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和绯田先生见面。见不到您,我就不回去。”虽然口气很平淡,但句句掷地有声。对方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

  “我明白了。您明天几点来?我这边几点都可以。”

  “那我下午四点来,可以吗?”

  “四点啊,我知道了。我们这边有前台,到时候,您和前台的工作人员说一下就行了。”

  “不好意思,慎重起见,我把我的手机号告诉您吧。”

  绯田把对方说出的号码记在了柜台上的便笺纸上。这个号码令他震惊,以至无法念出。

  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绯田不想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那家他经常光顾的酒吧。绯田平时不怎么喝酒,酒量也不好。但今天,在喝了三杯加了冰的威士忌之后,他仍然没有一丝醉意。看来,他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无法用酒精麻痹的程度。

  绯田在厨房里“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自来水,随后把自己丢进沙发。他的视线有些模糊,隐约看到前方立着一张照片。那是绯田和风美的合影。两个人都穿着滑雪服。拍照的地点是在札幌国际滑雪场,当时的风美还在上小学五年级。

  绯田抬起沉重的身体,走到柜子前面。他拿起摆在那里的照片,把它翻了过来。他取下衬纸,在衬纸和照片的中间找到一小块叠着的报纸。那是一张剪报。虽然他平时几乎不会去看它,但也绝对不想忘记它的存在。因此,绯田把这张剪报藏到了这里。

  纸已经劣化得很厉害了。绯田小心翼翼地打开剪报,报道的标题映入眼帘。

  新泻医院新生儿不明去向——正在准备晚餐的护士没有发现

  这是从智代的旧梳妆台里翻出来的东西。绯田便是经由这个报道得知了一个残酷的现实。他拜访了智代分娩时住的医院,但在那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妻子生下风美的记录。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另外一个事实:就在自己赴欧集训之后,智代流产了。

  在一片混乱当中,绯田终于意识到,原来,在他赴欧进行滑行集训的时候,智代失去了他们宝贵的小生命。

  那之后的日子,她是怎样度过的呢?绯田只要想想便觉得不快。但是,被藏起来的新闻报道却将真实摆在了绯田面前。

  风美并不是他的女儿——绯田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一切证据都指向了这个事实。他不知道婴儿是不是智代偷来的,但他可以确信的是,智代并没有生过孩子。

  话又说回来了,流过产的女性能够提交出生申报单吗?绯田对这点很是在意,于是便调查了一下。他发现政府机构的管理非常混乱,伪造出生证明其实是很简单的。只要填上一个确实存在的妇产医院的名字,然后用从文具店买来的印章在医生签章一栏盖个戳儿就万事大吉了。在数次婴儿诱拐事件当中,犯人都是这样提交的出生申报单。

  苦恼的日子开始了。绯田不知下过多少次决心要去报警,将一切和盘托出,公之于众。但是,每次他的决心都不够坚决。他一想到自己这么做之后将要失去的东西,便彻底失去了做下去的动力。

  绯田深爱着智代。她离开了,绯田从来没有对其他女人动过真情,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他不愿在自己如此深爱的女人身上贴上犯罪者的标签,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的。就算她做出了令人无法原谅的行为,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绯田也会不顾一切地跟着她走下去。他知道,无论何时,自己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当初,绯田把有孕在身的智代独自留在家里。正因为如此,智代才会背负上“必须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的压力。

  绯田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智代流产。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个时候智代遭受的打击和悲伤,绯田便会感到一种心如刀绞般的痛苦。她找不到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不知道如何向丈夫解释失去宝宝的事实,每天都在被绝望折磨着。

  苦恼逼迫她做出了孤注一掷的选择——智代决定从别的什么地方偷一个婴儿作为替代。

  至于她是如何行动的,这仍然是个不解之谜。但是,绯田不想责备智代。在远征欧罗巴期间,每次给智代打电话的时候,他都会问“肚子里的宝宝怎么样了”、“顺不顺利”、“医生是怎么说的”等问题。智代总是会用明快的口气回答说,“嗯,一切顺利哦”、“医生都说了,什么问题都没有”等等。对于明明流产却说不出口的智代来说,每次通话都是一段备受煎熬的艰难时刻。

  绯田想象得出,在得到风美这个女儿之后,智代的内心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安宁。毫无疑问,智代每天都生活在恐惧当中——“总有一天会暴露吧”、“警察会不会找到这里”、“万一碰上孩子真正的父母怎么办”……可以肯定的是,智代没能从良心的苛责当中解脱出来。她无法对整日沉浸在欣喜当中的丈夫说出实情。

  苦恼日复一日地堆积起来,终于演变成了自杀。她可能只是想从这种痛苦当中逃离出来,觉得唯有自杀才能补偿自己犯下的罪责。她连一封遗书都没有留下。或许,她曾在心里祈祷,希望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一个永远不要被公开的真相。但是,留下那张新闻剪报成为了她最大的失算。她大概早已将其他资料处理掉了,只是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留下了这么一张而已。

  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面对这样的问题,绯田迟迟找不到答案。绯田知道,从道义上讲,他应该去报警,但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他不想把智代当成罪犯。而且,只要一想到风美得知真相后伤心的样子,绯田便彻底陷入了绝望。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不舍得离开风美。他无法忍受没有女儿的生活。

  在最开始的十年里,绯田一直相信风美是自己的女儿。智代死后,风美便成了绯田唯一的亲人。对于绯田来说,风美是智代留给自己的“遗物”,是无人可以替代的,是被自己亲手拉扯大的。尽管绯田的大脑能够理解风美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他的心灵却一直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和风美断绝关系后的样子。

  尽管他知道这样不是办法,但绯田还是像之前一样继续和风美生活下去。绝对不能让警察知道——绯田决定继承智代之前承受的痛苦。

  但另一方面,绯田也得到了快乐。风美的滑雪技术每天都在进步。进入初中后,她的成长步伐丝毫没有停滞。在读初一的那个冬天,风美参加了全国中学生滑雪大赛,并在回转项目中进入了前十。虽然风美的出发位置十分不利(第四十位出发),但她仍然用不畏失误、果敢勇猛的滑行将众多高年级学生远远抛在了身后。尽管如此,那天回家之后,风美还是倒在床上大哭了起来。她十分后悔,如果不是出现了一些小瑕疵的话,她的成绩还会更好。

  绯田由此确信,有朝一日,这个孩子绝对能够成为一名伟大的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