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加贺深切感受到事情正朝着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着。

  那天,他本来是为了观摩“沉睡森林的美女”来到东京的广场大厅的,没想到传呼机收到了总部的信息,他们发出的指令是:“东京广场大厅发生命案,请速前往”。

  “被杀害的是高柳芭蕾舞团的人吗?”

  “好像是的,是叫尾田的导演。”

  加贺的上司富井警官,用沉着的声音说道。

  “尾田……”

  加贺不由咽了咽口水,因为芭蕾舞团案件他和尾田还见过几次面。是那个男人被杀了吗?“我认识那个男人”他说。

  “是吗?总之快点过来吧。”

  “了解了。”

  加贺挂了电话后把事情告诉了太田。果然这个前辈刑警也着实吃了一惊。

  “又发生了新的杀人案,真是给我们忙中添乱。”

  “这可不一定是偶然哦。”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太田皱了皱眉头。

  东京广场大厅在代代木公园里面,对面是国家代代木体育馆。加贺两人迅速赶到后,发现大厅的入口处等候开场的人们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大楼的一旁停了三辆警车,客人们都投以好奇的目光,但他们肯定做梦都没想到里面发生的是杀人案。

  警车旁边站着一个涉谷警署的穿著制服的年轻警察,加贺走了过去跟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警察稍许露出了紧张的神色,说着“这边走”把他们二人带到了后门入口。

  “今天的公演好像不中止哎?”

  加贺边走边说。

  “是,好像还是按照原定的六点半开始。”

  “大概没办法中止吧,而且也没这个必要啊,反正犯人也不会逃跑的。”

  太田意味深长地说。好像已经确信凶手是内部人员了。

  加贺两人在警察带领下来到后台工作室后,发现里面的空气混杂着紧张和不安,但这种紧张不安显然不像是杀人案件所引起的。的确有很多警察模样的人走来走去,然而他们的表情都要比那些推开人群到处乱窜的年轻人优雅许多。别说舞蹈演员了,连其它的舞台工作者一定满脑子都想着几分钟之后就要开始的正式演出。

  之前工作上有过接触的涉谷警署一个叫做内村的副警官,正坐在休息室的凳子上,目光呆呆地随舞台工作人员走动而移动。加贺和太田虽然在一旁对他打了声招呼,然而从他嘴里迸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埋怨。

  “我准备要录口供,他们却说要等到舞剧演完再说,我们警察也不能无理取闹去为难他们啊。”

  内村露出不耐烦的脸色歪着嘴。

  “案发现场在哪里?”加贺问。

  “在观众席的正当中,这也是伤脑筋的原因之一。”

  “观众席的正当中?”

  太田瞪圆了眼睛。

  然后内村把案件的情况简单说明了一下。据他所说,舞蹈彩排到一半的时候尾田倒了下来,演员们匆忙叫来了医生,但医生一看就说应该联系警方。尾田已经没气了,所以大家怀疑是中毒而死。涉谷警署接到报案,搜查员火速赶到,法医观察了一下现场的医生和尸体的样子立刻发现了异样。尾田虽然穿着绵衬衫,但是他背部的中央位置有一块茶褐色的污迹。

  “那是什么呢?”加贺问。

  “虽然不能断定,但据说那是毒药。”

  内村副警官用谨慎的口吻回答道。“脱下衬衫发现液体附着在了皮肤上,而且那个位置上有一个小伤口,稍微有点出血。我们又重新调查了一下那件衬衫,发现上面有一个针刺出来的小洞。”

  “原来是这样。”

  加贺点了点头。中毒分成摄入中毒、注射中毒和吸入中毒。如果有个小伤口而且上面粘着未知的液体的话,很有可能是注射中毒。

  他们判断下来觉得这是一起杀人案件,所以先联系了警局总部。

  “尸体在哪儿?”太田问。

  “有一间后台休息室是空着的,所以先抬到那里去了。应该等到所有人都到齐了再进行验尸吧。”

  “搜查员移动了尸体吗?”

  “不是,我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移动过了,是芭蕾舞团的那些人干的。对那些家伙来说,比起保留杀人案件的现场,好像是让公演顺利结束来得更为重要。”

  牢骚发到这里,副警官咋了下舌头。

  不久后警局总部的其它搜查员也赶到了现场。前几天的案件提供帮助的东京大学副教授安藤也来了,在窄小的休息室里负责验尸。

  尾田康成身穿白色和浅绿条纹的衬衫和牛仔裤,趴在地面铺着的塑料垫上。之所以把背朝上,是因为能让可疑的茶褐色污迹更容易看到。

  “虽然不做进一步分析无法断定,但那会不会是尼古丁?”

  加贺的上司富井警官问道。富井身材瘦小,但因为说话时习惯挺胸所以看上去威风凛凛。

  “是的,那可是剧毒啊。虽然点燃它的叶子吸入气体的量不至于造成危害。”

  听了副教授的话加贺心里暗暗点头,因为他想到了一部推理小说。那部小说里提到了一种杀人手法:在木栓上扎入几根针做成刺球状,在针尖涂上浓缩的尼古丁,把木栓放到想杀死的人的口袋里。这样只要把手伸到口袋里,毒针刺破手指后就会立刻死亡。

  “那个小伤口怎么造成的?”

  太田指着背上的伤问。

  “好像是针刺的”,副教授说,“是不是注射的针就不知道了。”

  尸体上没有验出其它异常的外伤。之后要把尸体运到涉谷警署,再进行一次更为细致的验尸之后,最后送到指定大学的法医学教室进行司法解剖。

  尽管搜查员们都想立刻就进行验尸,但是舞剧已经开始了。案件的相关人员都腾不出手,杀人现场也没法靠近,所以搜查员等于什么都做不了。

  唯一一个可以录口供的就是高柳静子,富井警官负责对她进行问话。

  “那么我就去看芭蕾舞剧算了。”

  加贺对无所事事的太田小声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长条形的纸片。“就是为了今天的舞蹈而买的呢,不看就浪费了啊。”

  “现在的话你去看了肯定也会坐立不安的。”

  加贺对于太田的讽刺不予理会,走向舞剧的入口。现在第一幕只有演到一半,所以不可能坐到观众席上去,他打算去舞台的边门看。

  舞台的后面不留余地的放着各式各样的道具,其中也有马车的模型。近看上去觉得像脏兮兮的便宜货,但放到舞台上应该会展现出*真的效果吧。

  从正面看不出来,后台远比想象的要宽敞。深度也好宽度也好,都比舞台几乎要宽上一倍,不过转念一想也对,要是没有这么宽的后台,那种大型布景和道具是没办法搬到舞台上去的。

  站在边门口,加贺放眼往舞台上望去,此时正轮到高柳亚希子扮演的奥罗拉公主跳舞,在一旁看着的人里他看到了浅冈未绪的身影。她头上带着飘动的羽毛饰物。

  以亚希子为首,其它演员们也纷纷入戏,露出喜悦之色。完全不像是导演刚意外死去不久的样子。加贺仿佛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专业演员的职业*守。

  不久加贺所在的对面的边门出现了扮演老婆婆角色的演员。那老婆婆给了奥罗拉公主一束花,而公主被藏在里面的一根纺针刺破了手指,倒了下去,国王和王妃伤心欲绝。

  毒针……加贺嘀咕着,觉得有种奇妙的感觉。随即想起了尾田也是和奥罗拉公主一样的死法。

  2

  第一幕结束之后演员们都回到休息室,所有人都带着和台上表演时截然不同的严肃表情。加贺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舞台上过于拼命还是命案的缘故,只感到激烈的喘息声和汗臭味弥漫着。

  那边发出了“嗯?”的一声,加贺转过头一看,浅冈未绪停下脚步,正朝着他看。加贺点头示意,她便走了过来。

  “辛苦了。”加贺说道,但她对此没有作答,而是求助似地说:“尾田老师的案件你们了解了些什么吗?老师为什么突然会去世?”随即她意识到了自己无意中拽起了刑警衣服的袖子,连忙放下,小声说“对不起”,鞠了个躬。

  “具体情况我们还不了解。”加贺说。“还没对大家进行录口供呢。”

  “啊……说的也是。”

  说着未绪眨了眨眼睛,于是粘在她眼睛上的假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真像个洋娃娃,加贺想。

  “稍后我们会对大家就案发的经过作些笔录,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加贺说完未绪微微点头示意之后便走向了休息室。看着她的背影加贺摸了摸自己的袖口,想感受一下她抓住时候留下的余温。

  听见有人叫他,抬头一看,太田扬扬下巴示意他过来。

  他们似乎要在中场休息的时候检查一下现场,不过几个带着敏锐目光的男人在那儿走来走去还真给别的观众带来了莫名的不安。每个刑警都不露声色地观察着。

  案发的座席位于第一层的正中间,这个座位横穿整个观众席,面向中间过道,前面没有位子、视野开阔,可以说是观剧的最佳席位。尾田可能也是考虑到这个优点而坐在这里观看彩排的吧。

  现在这个座位,当然包括左右两边、后方以及斜后方的位置上都贴了“禁止使用”的纸条。

  “买到特等座的观众可真可怜啊。”

  加贺不由得小声嘀咕。

  “不过你应该用不着担心,高柳静子说以防老顾客的光临,他们采取了紧急应对措施,特地保留了几个上等座位。”

  “噢,是这样啊。”

  对于太田的话加贺叹了口气。

  “话说当地的警察赶到的时候做调查了吗?”

  “在开场之前对座位的周围尽可能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要放在平时,真想把从舞台到走道彻查一下的。”

  “真想……吗。确实,这样一来进行现场勘察已经不可能了。”

  观众们全然不知两小时左右前这里发生的命案,纷纷露出对下一幕的期待表情,在杀人现场肆意踩踏。

  幕间休息20分钟,反正在舞台剧结束前没有事情可做,加贺拿出自己的门票,找到位置坐了下来。坐在正后方的年轻女子显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显然是觉得加贺的身高很碍事。他向前屈着腰,尽力把自己的坐高压到最低。

  第二幕开始是森林中的场景。绀野健彦扮演的王子登场了,听到观众发起的鼓掌加贺才意识到了绀野在芭蕾舞界的地位。

  由于对于故事情节一无所知,对于舞剧展现出的意思,加贺完全一头雾水。他只知道绀野王子对亚希子公主好像怀着爱慕之情,还有就是浅冈未绪没有出场。

  尾田倒下是在第三幕的时候——加贺一边目光瞟着舞剧一边回顾着这次的案件。背上被毒针扎过的痕迹是不是说明从后面偷偷靠近而注射进去的呢?虽然这是大胆又鲁莽的行为,但如果犯人深信剧毒的效果可以达到瞬间致命的话,也并非无稽之谈。涉谷警署肯定也考虑到了这个可能性才把案发时的座位后方的座席也禁止使用了。

  如果不是采取直接注射方式的话——加贺又想起了那部推理小说。比如把图钉一类的东西事先固定在某处的话,这样就可以等尾田自己扎破背脊了,这种方法有吗?

  虽然关键点是那个图钉固定在什么位置,但也有必要考虑一下这个伎俩到底是什么时候干的。如果他是第三幕倒下去的话,那应该就是前一幕的幕间休息时,抑或是第二幕演到一半的时候。

  舞台上的绀野和亚希子还在不停地舞蹈着,要是这个手法是在第二幕演到一半的时候实施的,这两人的嫌疑应该就能排除了吧,加贺想。

  只是有一点,他思忖着,虽然用图钉扎的确是有可能,那么剧毒又是怎么回事呢?箭毒或者是乌头根的话,针尖稍微沾上一点很可能立即致对方死地,但总觉得尼古丁再怎么浓缩都达不到这个效果。即使是刚才想到的那个推理小说,加贺对这一点也一直心存怀疑。

  首先,从衬衫上的那个污迹来看,并非如此微量。应该还是用某种方法注入体内的思路比较合理。

  用了什么手法吗——加贺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扮演绀野的王子此时正进入森林去拯救昏睡的公主。

  第二幕结束后,加贺回到幕后休息室。演员们正忙碌地在走廊上来回走动着,而搜查员们聚集在休息室里妨碍着他们。太田面前放着装有咖啡的纸杯,悠哉游哉地抽着烟。

  “查出什么了吗?”加贺往他身边一坐。

  “怎么可能,我们什么都还没做呢。”

  太田朝天花板缓缓吐出烟晕,说道:“只不过我注意到了一点。”

  “是什么?”

  “上衣。”

  “上衣?”

  “死去的时候尾田穿着上装,叫夹克还是皮衣来着,反正就是这一类的。芭蕾舞团成员在抬他到这里的时候帮他脱了下来。那件夹克或者皮衣就随便往那间大的休息室里一放。”

  “是谁放的呢?”

  “嗯,现在详细情况还不知道,只不过那件上衣上也有茶褐色的污迹沾着,在反面靠背脊的一面上。”

  “要是这件上衣他倒下去的时候穿在身上的话,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加贺说。

  “那是,只是引起我注意的是,里面沾上了污迹,但是外面却几乎完全没有沾上。”

  “那件上衣是什么材料的?”

  “好像不是丝织就是麻布,反正是很高级的材料。”

  “鉴定人员说什么了吗?”

  “虽然很值得注意,但却不能下什么定论。”

  “这样啊,这说明还真是言简意赅啊。”

  加贺作了个鬼脸嘲讽道,“不过,要是真动了什么手脚的话,这肯定是关键。”

  因为第三幕马上要开始了,加贺起身准备回座位,却被班长富井叫住了,叫他和太田一块儿过来一趟。太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脸,加贺对他做了厌恶的表情,跟在了富井后面。

  先前进行验尸的休息室里空空如也,尸体已经被抬离。加贺和太田隔着小桌子与富井面对面坐下。

  富井先是问两人对这次事件的看法是什么,他可能考虑到这两个人因为之前正当防卫的案子到石神井署增援过,对高柳芭蕾舞团应该有某种程度的了解。当然富井也认为这两个案件之间一定存在关联性。

  “说实话,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太田先陈述道,“那件案件也只是刚查明死者的身份而已,而且和芭蕾舞团的关系尚不明朗。只是我觉得在这么小小的一个芭蕾舞团短时期里发生了两桩杀人案,应该认为存在某种联系。虽然我和舞团的成员有所接触,但是他们给我的感觉像有所隐瞒,没有把真话全说出来。”

  富井“嗯”点了点头,看着加贺问道:“你的看法呢?”

  “和之前案件的关联我目前还不能断言什么。”他说,“要是说到这次的案件,我觉得被杀的人是尾田这一点令我非常吃惊,因为他可是高柳芭蕾舞团至关重要的人物啊。”

  “对,之前高柳静子也对我说过,那家伙既是导演,也是动作指导,嗯,还有……”

  “芭蕾舞老师,也就是芭蕾之父。舞团的演员里的支柱是高柳亚希子,而指导方的支柱就是尾田了。所以一旦要是他不在的话,对所有和舞团有关联的人而言都是一个重创。”

  “你的意思是,只有一个人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而杀害了他吗?”

  富井用手掌抚摸着下巴,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据说尾田还是单身呢。”

  “是的,他住在离舞团只有步行距离的租借公寓里。”

  太田看着笔录说明道。

  “他没有交往的女性吗?”

  “呃,我们还没调查到这一步。”太田偏着头。

  “他和之前那个案子的逮捕的女孩之间没查出什么关系吗?”

  “你是说齐藤叶琉子吗?没,他和尾田之间没有查出任何关系。”

  “她的恋人是一个叫柳生讲介的年轻舞者。”加贺在一旁补充。“现在,应该在舞台上跳着呢。”

  “是吗,果然这个圈子就是小啊。”

  富井苦笑着,“石神井署那边准备怎么处理齐藤呢,肯定还得不出什么结论吧?”

  “总之打算先用这段拘留期彻底调查一下风间利之,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起诉……根据情况可能会处分保留吧。”

  听到太田的话,富井带着忧郁的口吻说道:“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了呢。”

  加贺几人从房间走到休息室后听到了观众席上发出了热烈的鼓掌声。瞥了一眼后台,变得更为不安起来,舞剧好像已经结束了。

  加贺刚来到走道上,观众那边的门打开了。虽然舞剧结束了但是站起来的人很少,因为接下去还要谢幕。他目光转向舞台上,所有演员站到一起向观众表示致意。三个女人手捧鲜花向亚希子、绀野还有管弦乐的指挥走过来,分别献给了他们。

  虽然帘子拉上了一次,但由于掌声一直没有停下所以再次打开了。亚希子和绀野,包括柳生和未绪也在。未绪和刚刚看到的时候衣服换了,这件衣服浅蓝色的底上缀着金色的刺绣,令人感受到其气度典雅,楚楚动人。

  应该叫做是弗洛丽娜公主吧——打扮成这个样子的她,在加贺的眼中更增添了一份光辉。

  演出虽说已经结束了,但是演员们还要换衣服,舞台上相关的设备也需要做清理,真正开始做笔录已经将近11点了。

  搜查员们用了几个房间分头进行录口供。太田和加贺因为之前的案件和演员们比较熟悉了,所以主要负责审讯他们。

  第一个是绀野健彦。他可能因为演出刚刚结束脸上有点泛红,但讲述到尾田死亡时候的情形他还是透出了点紧张神色。

  “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在舞台侧门看未绪他们在跳着,准备在他们之后上场。未绪突然叫了起来,那时我才刚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你的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尾田活着的样子是在什么时候?”

  “应该是未绪他们上场之前,就是穿长靴的猫跳舞的前一场,那个时候老师还纠正了我的动作。”

  太田的这个问题本来应该需要思考一会儿,但绀野的回答却不加思索。

  “那个时候尾田的有什么行为给你留下特别印象的吗?比如和谁说了话什么的。”

  加贺问他,而他闭上眼睛摇摇头。

  “我只记得他一直盯着舞台的方向看。”

  之后加贺他们又对今天尾田的行动以及最近的动向进行了询问,绀野说好像并没有给他留下特别深刻印象的事情,“一定要说的话,也就是叶琉子的事了。”他补充道,“他貌似还是很担心这事,当然不光是他,我们大家也同样如此。”

  “关于那个案件尾田有没有说过让你印象深刻的话?”

  不管什么都行,加贺说,但绀野回答想不起来。

  最后当太田问到他自己今天一天的行踪,绀野似乎有点不愉快,歪着嘴,不情愿地开始叙述起来。其内容简单概括如下:今天在第二幕上演之前他一直在后台休息室里,第二幕上演后,除了幕间休息和第三幕一小部分的时间之外,他都在舞台上。

  排在他后面问话的是亚希子,同样也没问出什么绀野没提到的内容。可能是因为刚演完舞剧的关系,她看上去带了点情绪。

  “真是无法置信,尾田老师会被杀,难道不可能是事故吗?”

  “虽然不能排除那种可能性,但据我们调查下来,并不是事故或者病故。”

  听了太田的话她深深叹了口气,不作声地点了两三下头。

  也询问了她今天一天的去向,她的作息表比绀野还要紧,除了幕间休息一直在台上,加贺感叹道:“真厉害。”她的回答却是:“都说演‘沉睡森林的美女’中的奥罗拉公主对身体是种特别的考验。”

  接在亚希子后面的是柳生讲介。柳生坐下之后瞪着两个刑警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又是你们啊?”

  “这话应该我们说才对。”

  加贺回敬道,太田在一旁偷笑。

  “叶琉子身体还好吧?要是回来的时候瘦了点的话,我可不放过你们噢。”

  “今天的案件可能也和叶琉子有关哦,为了救她你也得协助我们啊。”

  太田说完,柳生头一转,“我也没说不协助你们啊。”

  可能有抵触情绪吧,柳生对于刑警们的回答都是非常尖锐刻薄的,尤其引起加贺他们注意的,是问到尾田的上衣时他的回答。

  “上衣湿了?”加贺重复道。

  “嗯,可能是刚上完课吧,老师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夹克发现有点湿了。”

  “上课?”太田问。

  “就是基础课程。”加贺说。

  “你还知道得挺多啊。”柳生睁开眼露出佩服的神情。

  “我稍微学过一点的,不说这个,为什么会湿了呢?”

  “我不知道,可能谁把什么东西不小心洒在上面了吧。反正只是水一样的东西,所以就准备放到休息室外面的走廊上晾晾干。”

  “把衣服吊起来了?”

  “是啊,第二幕结束的时候,貌似已经干透了的样子,老师就又穿上了。”

  加贺和太田对望了一眼,要是凶手对外套作了什么手脚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时候了。

  问完这个之后又提了几个具体的问题,就允许柳生出去了。

  “是谁往尾田的外套上泼了水,这点有必要查清楚。”加贺说。

  “话是这么说,不过如果这是凶手干的话,肯定不会轻易被别人看到吧,我们应该确认一下每一个人的行动才对。”

  太田说完,响起了敲门声。加贺应了一声打开门,缝隙里露出了浅冈未绪不安的表情。

  未绪是第一个发现尾田表现有点异常的人,所以加贺们的问题就从这里切入。她安抚了一下自己的紧张情绪,不断眨着眼睛开始讲述起那个时候的情况来。

  “尾田的训斥声没有了,所以你觉得情况不太对了……是这样没错吧?”

  加贺停下记录,再次确认道。

  “是的,以前老师不管觉得我们跳得多好都会有所提醒的。”

  “这样啊,那么你在此之前都没有往尾田那边看吧?”

  “嗯,我们一般都会把目光的焦点放在更远的方向。”

  加贺点了点头。这么说来,这个女孩儿的目光一直像在朝着远方眺望,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对于尾田的死你有没有什么能想到的线索?”

  “想到的线索……”

  “不管什么都可以。”

  然后未绪朝下看着,嘴唇略微颤动,摇了摇头。

  “想不出来,我们大家都很尊敬老师,虽然他对我们都很严厉,但是在训练场之外他是一个很体贴很会关怀别人的人。”

  “在训练的时候,他有没有发生过和演员之间的意见不合呢?”

  “没有过,我们一直相信按照老师说的做就肯定没错,而且目前为止我们照做了之后获得的也都是成功。对老师的死,每个人都很悲痛。”

  加贺叹了口气,注意着不被未绪发现。尽管她这么说,但对尾田的死完全不伤心的人的确存在。

  他之后问了她和绀野和亚希子同样的问题,然而未绪的回答几乎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

  “请问……”

  未绪瞥了一眼警官们的脸,眼珠向上翻着。“什么?”加贺问。

  “老师的死因是……什么?”

  加贺看了看太田。他用小指挠了挠眼角,轻轻摇摇头。

  “对不起,我们现在不便透露。”加贺说,“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

  “是这样啊。”

  她好像也没指望能得到答案,所以没显得特别失望,一直低着头看着地面。

  加贺面对着太田问他还有没有要问的。太田一手撑着脑袋,另外一只手摆了摆。“好像这次加贺特别热心嘛。”

  对前辈的话刚想作答的时候,未绪发出“啊”的一声。

  “怎么了?”

  “噢,虽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我记得我们开始跳的时候,老师应该是站在走道上看着我们的。”

  “站着?”

  “嗯,然后我再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椅子上……更确切地说是倒在了椅子上面。”

  “你敢肯定吗?”

  “嗯,应该能。”

  未绪回答的同时,太田站了起来迅速打开门走了出去。

  浅冈未绪的证词得到了其它舞者的一致认同,尤其是在未绪之前上场穿长靴的猫的扮演者贵子,给出了肯定的证词。

  “是的,我们在跳的时候老师站在观众席走道上,叉着手腕观望着舞台,因为他纠正我动作的时候我不由得朝他看了一下,所以记得很清楚。”

  除了她以外的其它演员也表述了大致相同的意思,好像尾田第三幕开始之后就一直站着,到未绪他们上场的时候才坐下来的。

  “从背上伤口的位置上来看,也感觉很有可能是坐到椅子的瞬间被原先固定着的毒针刺中。相反,要从背后注射毒物的话,一直靠在椅子上倒是一种妨碍,反而不太可能。”

  戴着黑框眼镜的鉴定人员亲自坐到观众席上进行了演示说明,而加贺一行人围在他的旁边。此时已经过了子夜12时。相关人员先回去之后他们又开始进行一次现场勘查。

  “固定毒针的话,具体是怎么做的呢?”

  富井警官的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觉得应该还是在外套上作的文章。”

  加贺发言道,“虽然也有可能在椅子上动手脚,但是在尾田坐下之前就可能被发现。凶手应该是把针藏在外套内层下面吧。外套被弄湿这件事也可以完全理解成是为了藏毒针而使用的伎俩。”

  “我有同感。”太田说。

  富井点了点头,看着鉴定人员。

  “在针刺的瞬间注入毒物的手法在衣服上行得通吗?”

  “虽然需要商讨才能知道,但我个人认为可行。”

  “这种情况下,穿上这件外套的人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吗?”

  “要看这个手法的高明程度决定,不过那件外套是夹克类型,穿上的时候衣服和背部间会产生缝隙,要是针的长度在1厘米左右的话很有可能感觉不到,而且就像刚才加贺刑警说的那样,藏在内层的里面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设想,因为从这个角度考虑,为什么会在内层里有茶褐色污迹而在外层却没有这个问题也能解释通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富井满足的点点头,“先不论什么时候动的手脚,能不能知道他又是什么时候把这个把戏给撤掉的呢?”

  “这点暂时还搞不清楚。”

  属于富井小组中坚力量的一个刑警说道,“在搬运尸体的时候是谁先提出把外套脱掉的,脱下来后又是谁把它放到哪里去了,问谁都不知道,大家的注意力好像都在尸体上面。”

  “这就是犯人高明之举了,不过相对而言,他地点选得却过于草率了,这样一来犯人就显然被锁定在与芭蕾舞团有关联的人员里面了啊。”

  对于富井的话很多人表示同意,确实空间特定、人群也被限定为这几人,这种观点还是很恰当的。

  然而加贺却不认为这是凶手的疏忽,富井之所以会这么说,因为他并不知道芭蕾舞这个世界有多么与世隔绝。凶手肯定已经权衡了各种自己和尾田能接触到的机会,觉得无论是在空间上还是人员关系上都已经是最宽泛的一次,才选择今天这样的状况下手的。

  3

  “你看起来好像很累啊。”

  把烟蒂在烟灰盒里掐灭后,高柳静子发出了一声叹息,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亚希子,她一言不发,微微颔首。

  “你们一定也很累吧,一般只要跳一场舞剧肯定会累趴下的。”

  静子对坐在后面的未绪几人说道,未绪依靠在车门上抬起头回答,“嗯,是有点。”

  警察录完口供后得到解放已经近凌晨0点了,所以未绪就由高柳静子驾车送回公寓。车里除了未绪还有亚希子和森井靖子,今晚貌似亚希子准备住在静子家里。

  “毕竟发生了这种事情,这种程度的限制自由也是没办法的事。”

  静子的声音里也夹杂着身体上的疲劳。

  “老师您被他们问了什么问题呢?”

  坐在未绪边上的靖子挺直着胸板问道。她坐在车上一直是这种姿势,双手重迭放在膝盖上。

  “真是问了我好多东西呢,因为你们上台演剧的时候也只有我能够接受审问,但是肯定做不了参考的,关于尾田被杀一案想得到的线索一个都没有,案件发生的时候我在剧场的办事处里,所以对案发当时的情况也没法陈述。”

  “尾田是被杀的?不会搞错?”

  亚希子问道,静子伸出手拿了一支烟,点了火抽起来。

  “还不能断言,不过应该是错不了的,但他到底是怎么被杀的他们不肯告诉我,看上去像是被毒杀的,可又不像是喝了毒药的样子。”

  “真是难以置信。”

  靖子的声音听上去似乎仍无法释怀。“竟然有人会仇恨尾田老师……”

  未绪默默点点头。

  车先开到了靖子的公寓,她下车之后车又往未绪的公寓开去。未绪想起了前段时间加贺送她回去时候的场景。

  她问静子,警察是怎么看待今天的案件和几天前事件之间的关联,而静子歪着脖子低声说,“他们觉得肯定有某种关联,但事实上应该真的没有关系吧,因为那个案件已经解决了啊,现在就只等叶琉子被宣判正当防卫后释放了。”

  她明显带着强调的口吻。

  回到自己公寓的房间后,未绪衣服也没换就躺倒在了床上,真的就像高柳静子说的那样身心俱疲。说实话,她觉得今天自己跳得很糟糕,第三幕的弗洛丽娅公主要是没有柳生的帮忙肯定会东倒西歪。

  当然并非未绪一个人是如此,大部分的演员注意力都不够集中,展现的舞姿都不够精彩。不过观众应该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演员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其中只有亚希子和绀野以及柳生三个人跳出了自己的真正实力,他们处于一种舞蹈时旁若无人的状态,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成为男女一号吧。

  要是尾田看到今天的演出,还不知道会被他骂成什么样呢。他肯定会大发雷霆,觉得我们作为职业演员自我意识不够强烈,或者是基础不扎实而跳不好。

  然而尾田已经死了。

  到底是谁干了那种可怕的事情?

  未绪在床上骨碌翻了个身。据她所知,尾田是一个为了芭蕾舞赌上了生命、非芭蕾不爱的男人。到底谁会对这个人萌生杀机呢?

  还是担心起叶琉子来。

  虽然高柳静子那么说,但真的可以断定和前些天的那个案件无关吗?应该还是存在着某种关联,这种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尾田之死的形式表现了出来,难道不是吗?

  未绪突然产生一种不安的心理,总觉得自己正走向比现在发生的事情更为可怕的黑暗。

  第二天从早上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很是连绵不断。真讨厌,未绪想,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下起雨来呢?

  未绪到了练习场后发现大楼的正门锁着,门口聚集着几个记者模样的男人。那些人一看到她,蜂拥上来要求采访。“关于这个案件有什么看法”、“尾田是个怎么样的人”、“现在的心情如何”,等等。而未绪一直低着头打开门往里走,背后不断传来各种声音——“喂,请你说点什么吧”、“嗨,芭蕾女演员可真会装啊”。因为昨夜高柳静子刚刚嘱咐过不要说多余的话。

  打开入口的门,刚好加贺刑警从事务室里走出来。他微微举起右手,嘴上露着“喂”的口型。

  “早上好。”未绪规矩地打招呼。

  “早上好,昨天晚上真是够呛,睡得还好吗?”

  未绪耸耸肩,闭上眼睛慢慢摇了摇头。“我猜也是。”加贺皱起眉头,嘴巴周围胡子拉渣,未绪感觉到他们应该比自己更辛苦。

  “你们查出什么了吗?”她问。

  “没,目前还没有,现在正拜托事务室的人整理一些尾田个人的简历呢。”

  加贺指了指事务所的方向,目光停留在了未绪手上拿的东西,“好像很重的样子,我来帮你拿吧。”

  他说的是未绪拿着的包。

  “不,不用了。”

  未绪婉拒了之后,他也没再说什么。

  “我之前就听说你们几乎每天都要进行训练,前几天也是这样,案件的第二天都不休息啊?”

  “嗯,是这样的,没有休息天。”

  “完全没有?”

  加贺露出吃惊的神色。

  “是的,要是休息一天的话,为了补回损失得付出更大的艰辛。”

  未绪回答得斩钉截铁。从前别人就一直这么跟她这么说,如今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一行真是严厉,不,应该说你们完全赌上了自己的青春热情啊。”

  加贺又补充道,“真羡慕你。”

  嗯?未绪看着他的脸。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了?”他缓和了一下表情问道。

  “前几天刑警您不是说过一次了吗,羡慕我之类的话。”

  那是在送她回公寓的时候。

  “这么一说的确是如此。”加贺抓抓脸颊。然后又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过我真的是这么觉得的,能够为某件事倾注自己一切的话,就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虽然不像是现在的潮流,但我真的很钦佩。”

  虽然很锐利,但加贺的目光里透出了热情,好像在充分抒发自己心声一样。未绪大方地道了声谢,向他点头示意了一下之后往更衣室的方向走去。中途回头看了看,发现加贺还在望着她。

  真是个奇怪的人,未绪想。有种迄今从未体会到过的感觉向她袭来。

  亚希子和靖子已经到了更衣室。她们也说自己昨晚没有睡好,尤其是靖子,眼里还布满了血丝,而亚希子也说自己醒来感觉极其不舒服,就像喝了五杯酒一样。

  练习场里,绀野和柳生已经开始做准备活动了,未绪他们也赶紧走到他们边上。

  “你们热情还真是高涨啊。”亚希子对两人说。

  “我很想活动一下身体。”

  作答的是绀野,他早已满头大汗,“身体一运动起来以后,就不会想到那些不愉快的东西了。”

  女生们点头表示同意,“但我不同噢。”柳生在地上盘腿而坐。

  “现在我满脑子都是昨天的案件呢,确切地说应该是叶琉子和昨天的案件,而全然没有想别的事的心情。”

  “可我们想这些也没用啊。”

  “是吗?我们要是不考虑谁来考虑呢?难道是那些警察?那些人懂些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明白的,都是些无能之辈,现在连叶琉子是正当防卫都证明不了。”

  “那柳生你又想出些什么呢?”

  靖子可能是听到了他的话,在离他稍远的地方问道。

  “有噢,”他抽动了一下鼻翼,“我觉得那个叫风间的男人——就是前几天偷偷溜进来的那个,他和杀死尾田的凶手是一伙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活动,“此话怎讲?”亚希子问。

  “没怎么讲,就是这么回事情啊,那个叫风间的男人肯定是为了谋杀尾田老师而闯进来的,然而却被叶琉子发现了,就造成了现在这个结果。”

  “你的意思是然后他的同伙就替他杀死了老师吗,这么一来风间的这个同伙就应该在芭蕾舞团内部了。”

  绀野环视了一下整个练习场。

  “总彩排的时候也有舞台设备和照明的人员在,不过我还是觉得是我们内部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把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未绪几个人才听得见。

  “但大家不都说不认识风间这个人吗?”

  对靖子的话柳生不由得发笑起来。

  “靖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善良!这不明摆着是撒谎的吗,谁会说实话啊?”

  “但你没证据吧?”

  “的确没有,目前来说,不过我会找给你们看的,我现在正把目光放向美国那边。”

  “据说风间二年前曾去过纽约,这点警察也在调查中。正好那段时间我和尾田老师也在那边,所以他们一定会查得极为细致。”

  “这我知道。”

  柳生显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好像这一切他早已料到,故意挠了挠脖子。“绀野你一直在纽约呆着,不过我听说尾田老师曾去了别的城市。刑警一直以为和风间是在纽约见的面,我却不这么认为。”

  “你是说老师和风间在纽约以外的地方见了面?”

  “我只是举个例子,刑警把这种情况漏掉了,而我就要顺着这个思路查下去。只要证明了风间闯入的目的是为了杀害老师的话,叶琉子自然就无罪释放了。”

  “嫌疑就转到伙伴身上来了哎。”

  绀野狠狠瞪着柳生。

  “别说些奇怪的话,老师可是遭到杀害了哪。反正大家也都会疑神疑鬼,还不如怀疑得光明正大一点。我会去调查的,为了叶琉子。现在开始所有人我都要怀疑了,请大家谅解。”

  说着柳生站了起来,一圈一圈旋转着,慢慢往对面的墙壁靠近。

  “这家伙真厉害,要是他的这种干劲发挥在跳舞上的话,我肯定是比不上他的。”

  绀野叹了口气。包括未绪在内的所有女生们都默不作声。

  10点之后一如往常的开始了训练课程。尽管尾田不在了,但还有一个男教练三个女教练再加上一个助理教练,所以对训练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只是隐约感到缺少些什么。可能是因为气氛的紧迫程度不同了,也有可能只是一个本该在这里的人的缺席引起的不协调。不管怎样,现在高柳芭蕾舞团全体成员都抱着一种能尽快转变到这种氛围的心情。

  课程一开始是在横杠上进行练习,“屈膝运动”做完之后紧接着是踮着脚尖在地板上滑动的“(术语)”,然后是踮脚在地上画圆弧的“(术语)”,一般这种练习从右脚开始,接下来再是左脚。

  女教练中野妙子朝未绪走了过来。她正跟随着录音机的节拍准确又到位地动着双脚。未绪感到自己比昨天的状态好,手脚都舒展开了。

  想着想着正做到下个动作的时候,突然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随即头一下子变得很重。

  啊,她嘴里发出轻微的叫声,整个头部袭来一阵恼人的钝重感,并且呼吸困难,快要站不住了。

  眼看要跌倒了——“未绪!”

  远处传来一声叫喊,好像谁扶住了她,未绪整个身子躺着,闭着眼睛。听到响声,周围的人都赶紧跑了过来。

  她被放躺在了地上。有人正把着她的脉,大家的熙攘声听起来是那么遥远。

  我没事的,未绪想着,睁开了眼睛。有个人正担心地望着她,是加贺刑警,他正把着她的脉搏。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未绪再次闭上眼睛,不能让他担心自己。

  头真的很重。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被谁抱了起来,走出了练习场。背上托住的手非常温暖。

  她躺到了沙发上,好像这里是练习场边上的休息室,感觉周围有很多人在走动。

  “应该没事的。”

  冷不防一个声音说道,是加贺的声音。未绪睁开眼睛,身边坐着加贺,另一边是女教练中野妙子。妙子望着未绪的脸担心地皱起双眉,“不要紧吧?”

  “嗯,已经没事了,我要去上课了。”

  她正要起身,被加贺和妙子阻止了。

  “现在去叫医生了,还是接受一下诊断比较好。”

  “是啊,你可别硬撑啊。不过总算放心了,本来我还以为连未绪都发生了什么不测……”

  听上去的意思是被杀。

  “不,现在还不能放心,到目前为止你发生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未绪回答。

  “练习之前有没有喝了什么或者吃了什么呢?当然我是说离开公寓之后。”

  “什么都没吃过。”

  “现在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现在感觉很好。”

  然后加贺刑警歪着脖子露出很复杂的表情,总之等医生来了再说吧,他说。

  不久医生便出现了,头发略微有些秃,带着金丝边眼镜,全然一副江湖郎中的样子。

  他稍作了检查之后,叫进了在屋外等候的加贺和妙子。

  “应该是轻度贫血吧,是累出来的。”医生说,“她说没好好睡过觉,所以应该好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加贺和中野妙子这才露出放心的样子。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因为还有别的事情。”

  加和对妙子说,然后来到未绪身边说道:“请你好好休息一下,这机会很难得啊。”口气很是奇怪,未绪笑了笑。

  确认加贺离开后,妙子问:“那个警察突然就跑了进来,你记得吗?”

  “跑了进来?”未绪重复。

  “你快要倒下来的时候,他跑到你身边,比周围的人都要早,肯定一直在外面看着你跳呢。”

  “哎?”

  未绪把盖在胸口的毛毯轻轻地拉了上来。

  4

  听到尾田康成被杀的消息一刹那,齐藤叶琉子那细长的眼睛立刻睁得大大的,表情也变得僵硬起来。然后慢慢地垂下双眼,直晃脑袋。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嘴里嘟囔着。

  “舞剧排练——也就是总彩排到一半的时候被杀害的。虽然具体的情况还不知道,但多半是毒杀。而且是被粘上毒药的针刺中的,就像奥罗拉公主那般。”

  富井阐述道。这个副警官经常会用这种装模作样的表达方式。

  “到底是谁干的?”

  “还不知道,所以我才会到这儿来,我觉得你可能会知道些什么。怎么样,想到什么吗?”

  富井问,她胸口上下起伏着,像是在调整呼吸,随即回答,“完全没有。”

  “嗯……”

  富井用圆珠笔尖咚咚敲着桌子,一边窥视着叶琉子的表情,像是在根据自己的经验琢磨着她话语的真假。而叶琉子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局面,脸上毫无表情,默默无语。而在他俩斜后方站着的加贺一直屏息凝视着。

  这是在石神井警署的审讯室里。富井提出想要去见一见齐藤叶琉子,便随加贺一同前往。石神井警署这边也觉得这件事和尾田谋杀案有着某种联系。

  叶琉子并不像已经过了一周的拘留生活那般憔悴。虽然少许消瘦了一些但脸色并不差。她没有化妆,只是把长发简单往后一扎,就显露出了先前那张美丽的面庞。

  “你杀死的人叫风间利之,你完全不认识?”

  “是的,没听说过这个人。”

  “据说你杀了风间之后就昏了过去,然后尾田和高柳静子赶了回来?”

  “是的。”

  “当时尾田看到风间的样子,表现出什么反应呢?”

  “反应?”

  “有没有像是认识他的感觉呢?”

  叶琉子考虑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

  “不,没有那种感觉,我记得他马上说‘这个男人是谁?’。”

  “这个男人是谁……”

  富井之后又提了几个问题,在加贺边上听着的石神井警署的刑警频频点头。然后那个刑警带着叶琉子离开,富井和加贺到了刑事办公室。

  富井向刑事科长作了汇报,胖胖的科长拿来椅子叫他坐下,问道:“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还什么都不好说,凭我的感觉她看起来对于尾田的死真的是一无所知。”

  “是吗?”刑事科长脸色不太好看。他的目的其实是想借这个案件来把之前的案子查清楚。

  可能是察觉到了这点,富井问他今后准备怎么处理齐藤叶琉子。

  “想用足拘留这段时间先对风间进行调查,当然也期待纽约那边的情况。”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今天早上向那边派去了搜查员。

  这些搜查员来自警察厅,警视厅搜查一课还有石神井警署。

  加贺和富井回到位于涉谷的搜查总部后,正好碰上尾田的解剖报告出来了。死因果然是急性的尼古丁中毒,的确是从背上的伤口注入体内的。鉴定报告上还显示那滩沾在衣服上的污迹就是尼古丁的浓缩液。

  “推断出毒针的手法了吗?”

  富井坐在离黑板最近的凳子上说。戴黑框眼镜的鉴定人员站了起来,拿起黑板边的粉笔。

  “根据这份解剖结果,背上的伤口好像也没有想象的那么深,针只有刺入了3毫米,然后我们就做出了以下的假设推断。”

  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图,形状像是两块圆形的板夹着一个椭圆形的胶囊。其中一块板的中间突出一根短针。

  “这个胶囊里事先装有毒药,而针尖连接着胶囊。一旦对这根针施加外力,胶囊就会被两块板压扁,里面的毒药会通过针尖注出。”

  在场的搜查员都对他的讲解表示认同,这个方法虽然简单却很有效。

  “这个得做得多小啊?”富井问。

  “嗯,从毒物的量来推断,压扁之后的厚度大约在一厘米左右。”

  富井用手指比划着大小,嘴里念叨着:“这大小的话应该挺好做呢。”

  “从毒药和注射用针入手或许查得出些什么呢?”太田说。

  “嗯,这方面查得怎么样?”富井对鉴定人员说。

  “从伤口来看,注射用针的直径应该在0.5毫米左右。一般医用的可以使用,平时昆虫采集套装里也带着类似的东西。而尼古丁的浓缩液我觉得应该是把纸烟在水里浸泡后做成的。”

  “你的意思是谁都可以做吗?这么一来搜查重点只能放在注射用针上了啊。”

  “还有尾田外套的去向。”

  对于太田的*,富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对哦,查到什么了吗?”

  “根据几个芭蕾演员的话整理之后来看,尾田的外套是在总彩排开始后到第二幕结束这段时间里一直放在休息室的走廊尽头晾着。而他穿上外套是在第二幕后的休息时间。据说是他派了一个女演员去拿给他的。要是用了什么手法的话应该就是这段时间里了。”

  “嗯,真想把这段时间里每个人的行动搞清楚啊。”

  在课题里又加上了这个因素。

  接下来由调查尾田人际关系的搜查员进行报告。从结论来看,他平时的交际范围极其狭小,除了高柳芭蕾舞团的成员和舞剧相关人员之外,其他几乎没有和什么人有来往。虽说身兼芭蕾舞教师一职,但他只带高级班,而且这个高级班的学生们也和公演有关。总之在那次总彩排的时候和他来往的人全部都到齐了。

  “我们也询问了尾田所住公寓的居民,他们说和他完全没有交往。只是碰到了之后会打个招呼,对他的印象是个好人。住在他附近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个芭蕾舞教师。”

  “那又没有女人进出过呢?”

  “别说女性了,他的邻居们都说好像连一个人都没来过。”

  怎么都是“没有没有”的,富井发起牢骚。

  今天加贺和太田来对芭蕾舞事务局进行录口供。和舞者们一样,也没有一个人说尾田的不是。他们又调查了尾田的经济状况,也没有特别的发现。他身为高柳芭蕾舞学校的老师,工资每个月都会打在他的账户上,但他目前为止都没有过预支的情况。

  “尾田没有家属吗?”

  富井问道。“那家伙死了以后,总得有人获得遗产或者保险金一类的吧?”

  “虽然他投保了人生保险,那也只是他一旦受伤不能继续教芭蕾舞后得到保障。”加贺回答。

  “那尾田的死会对谁有好处呢?”

  另一个搜查员自言自语。谁也没有回答,大家都沉默不语。“这个线索大家觉得如何?”

  加贺首先发言。“尾田实际掌控着高柳芭蕾舞团,既是导演又是动作指导。所以即便他的艺术才能不被认可,也没有谁敢违抗他。然而他死后这现状应该就会改变了吧?”

  “就会出现取代他位置的人了吗?”太田说。

  “这不就成为了动机了吗?”一个刑警说。几个人点头同意,另外一些人还是一副沉思的表情。

  “我真是不懂,芭蕾舞界。”

  太田面向富井探着身子,“这些人为了艺术赌上了自己的生命,为了贯彻自己的主张,连杀人这种事情都可以做……”

  “真是对芭蕾舞界增长了不少见识。”

  富井苦笑着。“好吧,太田和加贺顺着那个思路查查看。”

  这天晚上加贺走出涉谷警署,从池袋顺路去了一趟大泉学院。目的地并非是芭蕾舞团,而是舞蹈演员们的聚集地,那个叫做“NETBAR”的酒吧。

  推门而入后,店里坐了5个客人。吧桌周围坐了四人,还有一个坐在吧台旁。加贺点了一杯威士忌,和之前一样坐在了吧台边的位置上。

  “今天晚上芭蕾舞的那帮人没来吗?”

  他问,老板随即瞥了一眼吧台的角落,与此同时,在那边正喝着酒的女人仰起头看了一眼加贺。

  “你好。”女人说,然后微微鞠躬说到道:“今天早上真是麻烦您了。”

  女人是芭蕾舞的女教练中野妙子,今天早上未绪跌倒的时候一块在边上的女人。

  “是你啊,一个人吗?”

  “嗯。”

  “稍微问你些话可以吗?”

  “那倒无所谓,只是问我可问不出什么来哦。”

  “不,没那么严重。”

  加贺从凳子上站起来,坐到了妙子边上,老板把酒杯放到了他跟前。加贺拿起一饮而尽后,切入了正题。

  听了他的话后,“尾田的原则?”妙子左手撑着脑袋,目光微微下斜。她的鼻梁很挺拔,容貌让人一看就会想到印度美女。从眼角周围的皱纹看来应该已经步入中年,但皮肤却丝毫看不出松弛。一定是因为经常锻炼身体的原因吧,加贺认为。

  “我不知道用‘原则’这种表达方式是不是恰当,可能应该算是考虑事情的方法吧。总之我是指尾田作为导演和动作指导心里的衡量基准。”

  加贺斟酌着自己的措辞说道。

  “您问了好深奥的问题啊。”

  妙子皱了皱眉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我自己感觉也问得太深了,本来从嘴里说出来前我觉得还没那么高深,很难回答吗?”

  妙子仍然托着腮,白兰地从唇间流过,指甲油用的是触目惊心的红色。

  “与其说是很难回答,还不如说是答不上来。说实话我们这些人里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那个人头脑里的景象。实在要说的话,在那人的脑海里音乐和影像完美合成一体,他想在躯体展现上起到同样的效果,可能也就是所谓的用目光传递音乐吧。加贺先生您看过一部叫‘幻想曲’的电影吗?”

  “迪士尼的那部?”

  “是的,那部电影就着实是那样的。尽管有某种程度的故事性,但一定要把影音合一放在首位。尾田很喜欢那部电影呢,他想要借用芭蕾来描绘那样一个世界。他需要的只是准确的动作,而舞蹈演员们只是用来充分贯彻自己的意图来呈现他期望中场景的工具而已。”

  “但那样他们不会产生不满吗?我是说那些想自己表现些东西的舞者们。”

  “事实却并非如此。”

  说着,妙子一口喝干了白兰地,把杯子朝老板那儿一放,打开了话匣子之后,她的措辞变得消极起来。

  “说到尾田要求的苛刻程度,那可是非常可怕的,大家尽自己最大努力了按他说去的做,根本顾不上自己考虑什么。而且这么训练之后,效果的确非常精彩。音乐和躯体完美融合,看着看着立刻就会入迷。虽然不知道他究竟要表达什么,但总之看上去是很绝妙的舞蹈——这就是尾田的舞蹈哦。所以演员们都知道会有这种精彩效果,就没有一句怨言了。”

  不知不觉她刚才放下的杯子里又倒满了白兰地,她拿起来放到嘴边的时候微笑了一下。

  “好像真是很厉害的人物啊。”

  加贺表露着自己的真实想法。

  “真得很了不起,然而。”

  妙子歪着脖子,“他外表看上去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就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大叔的感觉,对演员们也很照顾,特别是自己比较钟意的。”

  “比较钟意的?”

  加贺不解地放回杯子看着她。

  “你别想歪了噢。”妙子说,“对尾田来说,既然舞蹈演员是制造芭蕾作品的零件,那么他肯定会挑选符合自己心中形象的那种。我说的钟意就是这个意思。”

  “要求太多的话还真是伤脑筋呢。那对尾田来说理想中的舞者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对内心没有什么要求,关键是对外形。”

  “是哪种类型的?”

  “首先得要瘦。”

  妙子随口说道,“而且是很彻底的,线条越细越好。”

  “他喜欢瘦的吗?”

  “与其说是喜欢,还不如说他坚信那是躯体锻炼后的象征。女人生来丰盈的身体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怠惰的表现而已。只有轻盈的身姿才能运动起来,这是他最崇尚的理论。”

  从妙子的口气里清楚地能够体会到对尾田的指责。

  “那么传统女性那样身材的人要受苦了啊。”

  “那些人可能他就很难看上了。”

  妙子从放在边上的小包里拿出烟,用银色的打火机点上后津津有味地抽了起来。然后面向加贺,撑着脑袋。

  “还有‘尾田标准’一说噢。”

  “标准?”

  “是的,脚的形状、身体苗条程度、脸的形状都有这种标准。具体化来说就是像亚希子那样的类型,她的舞蹈技术一流,连身材也是最接近他标准的。然后尾田对她的评论就是如果再瘦一点就能堪称完美了。”

  加贺脑子里浮现出亚希子的样子来,在他的记忆里感觉她的体态已经是非常苗条的了。

  “她瘦得非常美。”

  “作为女性而言。”中野妙子说,“但是作为舞者来说尾田却觉得还不够,要瘦到像骷髅那样才是理想状态。”

  啊?加贺叹口气。

  “那必须减肥了。”

  “这可是常理啊。”

  妙子的表情有点严肃起来,“几乎所有的演员都在节食,尤其是那些想吸引尾田目光的孩子,他们跟绝食没什么区别。据我所知他并没有这么强求过,但舞蹈演员们心里清楚,他到底要的是哪种身姿,想上去这还是很危险的一件事呢。因为没人对演员们明确过标准,他们根本不知道究竟要减到什么程度。”

  “肯定不会是正常状态吧,一直这么做下去的话我觉得肯定会出现不好影响的。”

  “那是当然,我不太想说这方面的事情——”

  中野妙子连续吸了几口烟,凝视着吐出的烟晕。看上去像在组织着语言。

  “嗯,应该说是出现了理所当然的症状。”她说。

  “营养不良吗?”

  加贺问,妙子点点头。

  “还有月经不调,疲劳恢复能力低下,受伤增多——到这种程度。”

  “但还必须得到尾田认可,是这么回事吧?”

  妙子把烟盒和打火机放回包里说,“这话就说到这儿吧。”

  “这回又需要得到谁的认可才行呢?”

  加贺问道,“如今尾田不在了,一定会有谁接替他的位置吧。”

  不料妙子夹着高鼻梁按着两边眼角,嘴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的确导演和动作指导这两个职位有人会接替他,但作为高柳芭蕾舞团这艘大船的掌舵者来说,未必有人继承得了。”

  “你有可能成为这个掌舵者噢。”

  “我?你开玩笑吧?”

  说着她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掐灭,站起身来,杯子里还剩了一半的白兰地。“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不好意思,请您再告诉我一件事情。”

  妙子从加贺身后经过正要回去的时候,他转过来叫住她,她回头把肘部搁在吧台上,“什么事?”

  “她的事情。”加贺说。“她经常会有那种情况发生吗?”

  妙子虽然一下子听不太懂,望着加贺的目光后好像想了起来,啊,说着点点头,“你是说未绪吧?”

  “因为你刚才说的节食的事情我很在意。”

  “原来是这样啊。”

  妙子的目光微微下斜,眨了眨眼睛又看着他。“像今天这样她还是第一次,但以前有过两次在训练的时候她会突然站住不动,她自己说站起来发晕。不过据我所知她并没有进行胡乱节食。”

  “……是这样啊。”

  听了她的话加贺放心地松了口气。而一直盯着他看的妙子敏锐地发现了这点,恶作剧似地偷偷窥着他的表情。

  “加贺,您喜欢那孩子吧?”

  他转开自己的视线,不过立刻又转回妙子。

  “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加贺明确表态。“我看过她演的‘黑天鹅’,说实话我的眼球和心都被吸引过去了。”

  妙子微笑着,眼角的皱纹多了些。这是她今晚所作的最美的表情。

  “我会告诉她的。”

  “关于黑天鹅的事情我跟她说过了。”

  “那说她很可爱的话呢?”

  “那个只在这里说过。”

  “真可惜,你明明是想对她说那句话的。”

  妙子夸张地作出了丧气的样子,然后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说,“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儿噢。”

  “从她平时的样子看来,好像觉得她很不符合‘黑天鹅’奥迪璐这个角色,要说原因的话,因为奥迪璐是个装扮成‘白天鹅’奥德特公主的样子而夺取王子欢心的坏角色。所以我经常这么认为,未绪这个孩子的内心一定有着异常坚强的一面。”

  加贺脑海里浮现出未绪的样子,她扮成的黑天鹅和前几天她演的弗洛丽娜公主的形象在他的头脑里交汇着。

  “可能是这样吧。”他说。

  “我敢保证噢。”

  说着妙子和老板使了个眼色,包往肩上一背离开了。目送她走后,加贺又点了一杯威士忌。

  5

  基础课程的练习采用了“天鹅湖”的一部分动作——今天身体还不错,未绪边跳边确认着,她再次为昨天的事情感到抱歉,要是这种事多有几次的话,别人就会对自己产生不信任。

  身体很轻快,果然天高气也爽,今天早上起来从窗户里看到蓝天的时候,心头不禁涌起一阵久违的舒爽畅快。

  基础课程结束后,大家开始休息。之后便是预演,20号之后还要进行一次“沉睡森林的美女”的公演。

  未绪和靖子一起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她们一直来这里吃些清淡的东西。

  “我要咖啡和——”

  靖子瞥了一眼摆在桌子上的菜单,说,“和鸡蛋三明治。”

  “你开始要吃了吗?”

  未绪惊讶地问道。靖子的鼻子微微上翘,回答:“是啊。”

  “之前你午饭一般都只喝咖啡呢。”

  “是啊,不过我想稍微吃点了,从现在开始。”

  靖子喝下半杯水,细细的喉咙像脉搏一样跳动着。几年之前她是一个从脖子到肩膀都充满了线条美的女人,而开始彻底节食之后形象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说得难听一点就像鸡的骨架一样,而这好像是她所期望的体形,她自己非常满意。

  未绪喝着番茄汁,吃的是金枪鱼沙拉,她并没有要节食的意识。她的胃口就只有这点。不知是不是天生就是跳舞的体质,她的体重几乎不会变。高中的时候班上的朋友都会说她“身体看上去能折断”,而现在的她和当时完全没有变化。胸部隆起了一些,但也不值一提。

  靖子在未绪面前大口嚼着鸡蛋三明治,看上去好像是跟什么过不去一样。未绪觉得她很能理解这种心情。

  怀着对尾田强烈的尊敬,她进行了可以称得上过度的严酷节食,而如今尾田已经不在了,她的这种意识就会淡很多。当然瘦点对芭蕾舞演员来说有利这点无可非议,但以靖子为首的演员们的节食程度在未绪看来有点异常。据说在她们当中还有使用危险药物来减肥的。这么一来,本来非常漂亮的体形,干瘪得有点丑陋不堪。

  “不过最好还是别一下子吃得太多……”

  未绪看着靖子眨眼间就要把食物扫荡精光,婉转的提醒道。随即靖子就像才反应过来一样,手和嘴巴停了下来,把抓起的三明治缓缓放了回去。

  “是啊,的确是这样,谢谢提醒。”

  靖子喝完还剩一半的咖啡,松了口气。她平时爽朗的表情此刻却带了一层茫然和倦意。

  回到芭蕾舞团后,不知怎么感到有种不安的氛围笼罩着,她们立刻就察觉到了原因。几个刑警正到处逮着演员们站着进行着审问呢。

  未绪和靖子一直站在走廊上,立刻就有一个男人走了过来,那是个长脸的中年刑警。未绪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没有看到加贺的身影。

  长脸刑警名叫菅原,他说想再问一下案发当时的情形。

  “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就是那天总彩排开始后一直到第二幕结束,你们的去向是什么,我们尤其想知道你们都和哪些人在一起。”

  “这不是在调查我们不在场证明吗?”

  未绪低估了一句,菅原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哈哈,的确如此,”挠挠头。然后拿出记录本,“那么就开始吧?”

  未绪说,她在舞剧上的第一幕出场,然后幕间休息和亚希子在一块儿,从第二幕开始之后在舞台的边门旁观。

  “那个时候和谁在一起的呢?”

  “和柳生在一起。”

  她还记得那时两人正入迷地看着亚希子和绀野的舞蹈。

  “然后呢?”

  “下个幕间休息我也在亚希子身边。”

  菅原的长脸点了点,记下了未绪的内容。接着问了靖子同样的问题。

  “我基本上都和小薰在一起,我们要一块儿出场,休息室也是同一间。”

  “什么叫基本上呢?”刑警停下手中的笔。

  “就是几乎的意思,因为我们不会连厕所也一块儿上。”

  “噢,原来这样啊。”

  接下来刑警又问她们俩总彩排之前的横杠训练课的前后在哪儿,靖子说开始上课之前她就一直在台上,而未绪回答和亚希子在一起。

  “我完全了解了,多谢你们了。”

  菅原向两人道谢后,又往下一个舞者走去。

  “为什么要问我们这些?”

  “是啊,为什么呢。”

  靖子歪着脑袋。

  她们走进训练场进行热身训练,等全体到齐之后事务局的坂木和高柳静子走了进来。

  坂木把大家召集过来要宣布的事情是关于即将在明天傍晚进行的尾田的守灵。要是训练结束后有时间的人尽可能都参加一下,静子在一旁补充。

  “只要露露脸就可以回家了。”

  坂木对所有人使了个眼色。

  宣布完后两人准备离开练习场,正走到出口的时候坂木停了下来叫了柳生的名字。他应了一声后,坂木说:“你说的资料事务所已经准备好了,你问安本要一下就可以了。”

  “真是麻烦您了。”柳生回答。

  “资料?什么资料啊?”

  静子问,坂木斜视着柳生说道:“尾田两年前去纽约的时候,因为学习的原因还顺路去了华盛顿和加拿大。他说想看看当时的日程表和记录之类的东西。”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柳生连忙摆了摆手。“我觉得我迟早也要去的,所以本来想问问尾田老师具体的事情,而现在这样又没法问他了。”

  “是吗?”

  静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柳生,显然完全相信他的话。那就好,她说。“好啦好啦,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再招来不必要的误会了。”

  “我知道。”

  柳生鞠躬行了礼,静子迅速走出训练场,坂木跟在了后面。还没等柳生抬头,身后响起了芭蕾教练的声音:“好,让我们开始预演吧。”

  预演于五点整结束。未绪换衣服花了点时间,最晚一个走出更衣室,出门后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啊,是姐姐。”

  未绪定睛一看,大门口站着一对中年男女和一个貌似小学低年级的男孩。

  未绪不由得张大了嘴,向他们打招呼:“你好啊。”这对中年夫妇是叶琉子的双亲。

  “我们之前也来过,只是正赶上你们最忙的时候,所以也没见上未绪就先回去了。”

  父亲政夫礼貌地低下了满是白发的头。尽管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但确实比起上次见面的时候憔悴了一些。

  “那个就不用说了,你们今天来是?”

  “嗯,我们想来看看叶琉子最近过得怎么样,今天早上已经跟她见过面了,他们允许探望了。”

  “她看上去怎么样,还健康吗?”

  未绪满怀期待追问着。

  “嗯,比想象的要有精神多了,我们本来对留置场这个地方的印象是经常会遭到警察冷眼相待的,幸好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们总算是松了口气。”

  听着政夫的话,母亲广江不住地点头。她看上去也是一下子老了很多,一定是连日没有睡好的缘故吧。

  在他们的身后,不知怎么加贺出现了。她用不解的眼光望着他,广江立刻解释说:“是这个刑警拦出租载我们到这里的哦,还说反正也是顺便。”

  夫妇俩再次对加贺道了声谢。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忐忑不安的样子,对未绪说,“我有些事情要问问你。”

  不一会儿柳生静子走出来接待齐藤夫妇。前些日子真是麻烦您了,从政夫的谈吐间看,他们和静子好像见过好几次了。

  静子带他们俩到接待室去,未绪说:“孝志就我来看着吧。”她说的孝志是夫妇老大的儿子——也就是叶琉子的外甥,未绪见到过好几次。

  虽然夫妇俩想要回绝,不过孝志本人好像很希望如此,所以就不好意思地接受了。

  “他爸爸出差了,妈妈回老家生第二胎了。”孝志告诉未绪。然后他带着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轻声说,“我有个很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哪里呢?”

  “西武球场。”孝志回答。

  “西武?”未绪很吃惊,“是棒球吗?”

  孝志点点头,“之前叶琉子姐姐带我去过。”

  “是吗,但真是伤脑筋,姐姐不认得路啊。”

  “很近的哦。”

  “好像是挺近,但我没去过。”

  “我跟你们一块儿吧。”

  突然边上传来一个声音,是加贺。他看看手表,“今天还有很充足的时间,今天晚上还有西武日韩的预选赛呢。”

  “哇……,我真想看。”

  “但加贺先生您不会不方便吗?”

  “我没关系的,不过作为交换请让我问你些问题。”

  “那倒没关系……”

  “那就说定了。”

  说着加贺摸了摸孝志的头。

  穿白色队服的选手击球,奔跑着,对手方的选手开始追赶,选手和球交相辉映。打出本垒打的时候,旁边的孝志立刻欢呼雀跃起来。

  生来第一次看到实物的运动场比未绪想象中更富有色彩感,人工的草坪翠绿欲滴,选手的制服也色彩鲜艳。虽然照明光线很刺眼,但往上空看,一层阴暗笼罩着。

  他们三人所坐的位置是位于三垒的内部指定座位,买票的时候,加贺对孝志说要是靠一垒就好了,然而未绪完全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未绪望着坐在右座的加贺,他此时看着赛场,双手紧紧攥成拳。一听到击球声,他边小声嘀咕着“太好了”攥着的双拳更用力了。他那敏锐的目光来来回回扫视着,最后敲了敲腿咋了下舌头。

  不一会儿加贺意识到了未绪的视线,一瞬间赶紧惊慌移开自己的目光,然后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很傻吧?”他说。

  “你对棒球很热衷呢。”

  “倒也不是特别喜欢棒球,只是看着看着劲头就上来了,只要是有关输赢的比赛都是这样,像相扑,冰球之类的。”

  “你相扑和冰球也看吗?”

  “只是在电视上啦,没有空到现场去观战的。”

  卖啤酒的小孩走了过来,加贺叫住她,问未绪喝不喝,她婉拒了。

  小孩儿习惯性地把罐装啤酒倒入大纸杯,递给了加贺,加贺把手伸进裤袋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千元纸币。然后把找下来的零钱又放了回去。未绪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不用钱包而把钱直接塞进裤子口袋的。

  他津津有味地喝着纸杯中的啤酒,环视周围发现到处有人也跟他一样喝着啤酒的。有个白领模样的男人喝了几杯之后就睡着了,差点从座位上滑下来。

  “特地到这儿来看球却睡着了……”

  未绪指责着那个男子,“你随他去吧,”加贺轻描淡写地说。“那个男人就是为了喝醉才到这里来的,比赛如何和他毫无相关,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偶尔瞄几眼就行了。”

  “那会有乐趣吗?”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有乐趣,不过这样确实可以解除压力呢,大部分的人都是为此而来球场看球的,大声喝彩加油对解除压力很管用啊。球场之所以会坐得这么满,肯定有很多人积累了不少压力呢。”

  “这些人不去看芭蕾舞吗?”

  “很有可能不会去看的。”加贺回答得很干脆。“会欣赏芭蕾舞的人,一般在精神上和金钱上都很富裕,然而很遗憾,我们国家大部分的国民都达不到这个条件,大家都精疲力竭啊。”

  “现在形成这样一种结构,器械体*上不是有一种人肉金字塔吗,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最辛苦的是压在最下层的人啊。”

  很贴切的比喻呢,未绪钦佩的点点头,目光回到赛场。不知什么时候攻守轮换了过来。

  “我之前就一直很想问,”加贺开始发问。“你们除了芭蕾舞对其他没有任何兴趣吗?”

  不是,未绪回答。

  “我们只是没有闲工夫拥有自己的兴趣,正事儿都忙不过来了……,所以被硬拖过来看棒球我觉得其实很好,因为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还有这种机会。”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加贺露出洁白的牙齿,把纸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杯子拿开时嘴上还沾着些许白色泡沫。

  最终比赛以西武雄狮的胜利而告终,中途虽然双方都有很多机会,也根据这些机会采取了相应的作战策略,最后还是失误较少的西武队赢得了胜利。未绪对棒球尽管一无所知,不过她边听着孝志和加贺的解说边观战,所以连那些原本不可理解的选手跑位最终都弄明白了。不过她还是无法区别当球出界的时候选手是不是需要触碰对手。

  虽然现在为止她还没有自己喜欢的队伍,但到了比赛的尾声不知不觉地变得开始支持西武雄狮起来。因为周围的人也一直在为西武喝彩,边上的孝志也在一直详细介绍着各位选手的特征、近况以及和对手投手的相性。孝志特别喜欢的几个队员连生日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西武的投手在日本超联——未绪其实连这个名称都不知道——的赢得对方的击球员最后一次出界的时候,未绪不由得鼓起掌来。

  球场上开始对明星球员采访起来,观众席上粉丝团的歌声仍在持续着,听到之后未绪几个人也站了起来。

  “啊,太有意思了,秋山的本垒打,真棒啊。”

  孝志对加贺说。

  “那个是快要结束的时候了,之前的几个回合才更厉害呢,左翼的跑垒员就这么单刀直入,游击手要逮他都快要跳起来了。”

  “没这么夸张吧?”

  “是真的哦,就是因为这次才完成了大逆转啊。”

  诶?孝志还是偏着头,看到加贺得意洋洋的笑,貌似这话还是编的。不过这话到底有什么精彩未绪完全不知道。

  在西武球场前乘坐了开往池袋的快车,因为叶琉子的父母住的宾馆在池袋,所以比赛结束之后就要把孝志送到那里去。

  电车里异常拥挤,甚至连转个身都很辛苦。未绪说,上下班的人每天都要遭到这般待遇吧。加贺瞪起了眼睛。

  “高峰时候的电车可不是这样噢,”他说,“比这更过分呢。”

  “比这还要挤吗?”

  “比这挤上几倍呢,基本上就是非人待遇。被周围人压得脸变形的都有,拿着的包下车的时候还有可能会被挤扁噢。”

  “这么过分啊?”

  “我之前因为工作偶尔乘了一趟小田快线,从町田到新宿脚一直悬在半空放不下来呢。”

  “啊?”

  未绪吃惊地张大了嘴,但加贺一直一本正经的面孔露出了一丝笑容。她对他怒目而视,“又是胡说的吧?还装得严肃的样子。”

  “我是想打个比方说明挤到这种程度,这也是不为你所知的现实之一啊。”

  这时突然车厢摇晃了一下,眼瞅着未绪要摔倒,加贺赶紧伸出手来,未绪毫不迟疑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到了旅馆后,未绪在门厅里联系了叶琉子的父母。电话里广江说马上就下来。

  “以后我们再一块儿去看棒球吧。”

  等广江这段期间,孝志说,“下次我想看看清原的本垒打。”

  “下次叶琉子姐姐也可以跟我们一起了。”

  未绪说,“不过,”孝志仰视着二人,“叶琉子姐姐不会回来了吧?”

  对于少年的话未绪似乎一下子无法回答,她看了看加贺。加贺闪过一丝皱眉的表情,不过马上恢复了温和的笑容说,“没关系哦,她一定会回来的,绝对没错。”

  “是啊。”未绪弯下腰,把手放在孝志的肩上,“一定没问题的,姐姐保证。”

  “当真?”

  “当真噢。”未绪振奋地说。

  不久广江下了楼,她对未绪和加贺深深鞠了个躬道谢。

  走出旅馆后,未绪同加贺二人在深夜的街道上往车站走着,可能是受了孝志说的最后那句话的影响,两人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虽然心中有着千言万语要说,但对于叶琉子这件事情未绪和加贺立场完全相反。

  到车站后,加贺立刻在售票机上买了两张票,一张交给未绪,说道,“我送你一程吧。”未绪默默点点头。

  “不过之前,我们去喝杯茶怎么样,应该有点累吧?”

  “好的。”未绪这次出声了。

  两人走进车站附近一家咖啡吧,里面只有几个桌子以及一个小吧台,有一些油灯点缀着。他们走到最靠里的一个桌子面对面坐下,加贺点了杯先磨咖啡,而未绪要了桂香茶。

  “你不加糖是不是因为要减肥?”

  看到她红茶就这么喝,加贺问。

  “不,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从前就不放糖。”

  “是吗?”

  加贺把咖啡杯拿到了嘴边,没有加糖奶。

  “我以前以为跳芭蕾的人都在节食,因为大家看上去都特别苗条,后来我听说你们是受了尾田的影响。”

  “有几个人的确是这样。”未绪回答。

  “据说过度节食坏影响不少啊,不知道他们本人是如何看待这点的呢?”

  “不知道。”未绪歪着脖子说,“反正只要能在台上舞蹈,大家都多多少少忍受了很多啊。”

  加贺点了几下头,忽然像冒出什么想法一样盯着未绪的眼睛看。

  “你应该也忍受了不少吧?”

  “只是一点点……”

  未绪转过头去,马上又回了过来接着说。“我觉得必须得要忍一点,要是不忍的话,就没法好好跳舞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无法继续站在舞台上了。”

  “原来如此。”

  加贺抿了口咖啡,暗暗叹气。

  “那个,”未绪说,“今天我很开心,多谢你了。”

  “不,你不用谢我,说实话今天我倒是好好喘了口气。”

  他又拿起了咖啡杯,看到已经空了,又喝了半杯水。

  “您说过你喜欢决胜负的事情,那您自己有没有搞什么运动呢?”

  未绪想起了球场上的对话,问道。

  “我吗?”

  他略微眼珠转动了一下,好像有点犹豫,回答:“我会些剑道。”

  “啊……说起来,我曾听说警察都会学一些剑道。”

  “不,我是从小学就开始学了。”

  “直到现在?”

  “嗯,算是吧。”

  “啊,那肯定打得很好了,肯定有段位了吧?”

  “嗯,是啊。”

  加贺舔舔嘴唇,又拿起杯子,这个刑警会像这样露出羞怯之情十分少见。

  “那您是几段呢……啊,不知道我这样问是不是很失礼?”

  “不,没关系的,我六段。”

  “六段?”

  未绪有点哑口无言,她感觉上二段三段就应该是高手了,到六段这种程度她就想象不到了。

  “其实没什么稀罕的。”

  可能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加贺说道,“我只是练的时间比较长而已,完全不值一提。我说真的,谁练二十年都能达到六段的水平。有的腿脚不灵便的老爷爷还可以考到九段十段——有什么不对劲吗?”

  因为未绪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笑了出来,所以加贺这样问。

  “加贺先生您好像在辩解什么一样,我并没说有什么不好啊。”

  然后加贺摸着人中的位置说,“我怕你对我评价过高了。”

  “但你真得很厉害,加贺先生您先前几次说我很热衷某事务所以很羡慕我什么的,您自己不是也有这么出色的一面吗?”

  不料加贺露出一丝苦笑,“我可不像你这样,我一直很懒的,只是当上警察后也不太好辞职。”

  “反正就是很厉害呢。”

  未绪重复说着同样的话,他闭上眼睛,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随即微笑地说了声“谢谢”,又续了杯咖啡。

  “加贺先生您从之前就立志要当一名警官的吗?”

  他正等着咖啡送到他跟前,听未绪这么一问,表情略显意外,“怎么了?”

  “没怎么,我想到就问了啊,不过要是有所失礼的话我向您道歉,对不起。”

  未绪把手搁在膝盖上,“不,你没必要道歉。”他苦笑着说。“确实在儿时我就立志当一名警察。”

  “果然啊。”

  “但我之前想法稍许有些改变,跟你说说我做警察之前的职业好了。”

  “你不是一毕业就当警察的吗?”

  未绪吃惊地问,略微有些意外。

  “我大学毕业后第一份职业是中学教师。”

  “教师?”

  未绪的声音大了一点以至于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们俩,她耸耸肩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但你看上去会成为一个很伟大的老师啊。”

  “我同学时代的女朋友也这么说,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作为一名教师是不够格的。我一直深信是为学生们做的事情其实一点儿也没对他们有利。”

  “您做了什么呢?”

  “就是……深信是为了学生而作的一切。”

  加贺紧紧攥着空杯子,可能他的思绪一直延伸到了手掌,玻璃杯呼呼的冒着白气。

  回去的时候西武线还是很拥挤,在池袋等过一辆电车开过之后,两人跳上一辆普通电车坐在了一块儿。

  “尾田老师的案件怎么样了?”

  未绪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们会全力以赴,因为搜查的原因,已经开始频繁进出芭蕾舞团了。”

  “听说老师是被注射了毒物,是真的吗?”

  加贺稍稍犹豫了一下,回答:“是真的。”

  “在上衣上动了手脚之类的……”

  他微微颔首,猛然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乘客,把脸凑近了未绪。他身上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在你们周围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拿到注射用针的?”

  问这话的时候,他表情有点严肃,和之前完全不同。

  “注射用针?”

  “是的,有没有谁有这种东西?”

  未绪的脑子里开始浮现芭蕾舞团大楼内部,接下来是走进各个伙伴们房间时候的情景,但完全不记得看到过注射器一类的东西。她告诉了加贺,他回答:“想不起来就算了。”

  加贺最后送到了她的公寓附近,此时时间已晚,对于这点加贺深表歉意。未绪回答,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反正回去了也是一个人,今天晚上我非常开心。”

  “我也是。”

  “下次可以拜见一下您的剑道技术吗?”

  听到未绪的这句话,加贺一瞬间垂下了双眼,虽然只是很小的一个动作,但未绪发现了,这反应就好比被触碰到了最敏感的地方一样。

  “下次,”他说,“一定。”

  未绪点点头,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6

  把未绪送到位于富士见台的公寓后,加贺搭上出租车回自己的公寓。虽然身体非常劳累,但少了平时上楼梯时的那种沉重感。他自己分析是因为心情过度兴奋,而且其原因自己也知道。

  取出晚报走进房间后,首先检查了一下电话录音,发现里面只有一通留言。和未绪在一起的时候曾经也接到了几次,无线电接收器也没响,应该不可能是搜查总部打来的。

  按下开关,先是听到一声干咳,不过加贺光凭这点立刻就意识到是谁打来的。

  “是我,”父亲那嘶哑的声音从喇叭中传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然后是一阵沉默,一向如此。

  “小田原的婶婶拿着照片来问你感想,照片已经送到你那里去了,你先给个回复,那个人好像是个保育员。”

  加贺看着电话叹了声气,又是相亲的事儿。

  “之前就想跟你说的,因为朋友的儿子发生了交通事故,所以准备跟他商量点事,今天晚上我为了这件事要外出,要是有急事就拨打123-4567。再见。”

  加贺咋着舌头,“会有什么急事?”嘴里抱怨着。他不可能会有什么急事找父亲。

  他拿起话筒拨通了父亲家里的电话,铃声响了三下后,“我是加贺,现在不在家,要是有什么急事的话请留言”,用非常生硬的口气说着。

  “我是恭一郎。”加贺对着话筒说,“虽说你以前是警察,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妙。还有,相亲的事情你帮我回绝掉吧,我的爱人我自己来选。”

  再见,说着加贺挂上了电话,随即对于自己刚说的最后一声“再见”后悔起来,这是父亲的习惯。

  第二天,在涉谷警署会议室里进行了搜查会议,由搜查员们依次发表自己的搜查结果,然而几乎没有能够称得上进展的内容。依旧无法推断出动机,也无法获得具有说服力的证词。把尾田上衣弄湿的那个人至今也没有查明。

  “那些人的不在场证明查得如何?”

  富井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焦急。

  “确认这一点还是有点困难的,在正式演出的时候可能还方便点,但在彩排的时候演员和舞剧相关人员每分每秒都在进进出出不停走动着,那种情况下怎么证明得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呢?”

  组长那张细长的脸作出无辜的表情。

  “要是我们查在上衣上做手脚的时间,未免范围也太大了点。之前尾田的外套被弄湿了,那也一定是犯人的计谋。那段时间的不在场证明怎么样?”

  “关于那点弄清楚了一些,简而言之,从尾田脱下外套前一直到他走上舞台、发现被弄湿这段时间没有走动的人应该就算有不在场证明了。”

  说着,组长开始读起名单,一共六个人。

  “你只有把嫌疑犯名单排除了六个人吗?”有人用明显带着失望的口气说。

  “而这无疑也是种进步啊。”

  富井敲击着会议桌,用手擦着满脸横肉的脸颊。“嫌疑犯总共也就十几个人,只要稍作些排除就能轻易锁定目标了。”

  但别的可以用来加以排除的手段已经找不到了。

  负责查注射用针这条线索的搜查员也没有什么新的收获。所谓的注射用针,在普通的药店并没有销售,所以他的获得渠道极为有限。尤其因为最近的麻药取缔的关系,处分也开始变得严格起来,侦查进行的非常有效率。然而和本次案件相关的情报好像还是找不到。

  “在昆虫标本采集套装里配有一个迷你的注射器,所以目前也在对玩具店进行调查。不过现在店里卖这些东西的也越来越少了,想想也是,昆虫都没有了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卖得出去嘛。”

  一个叫神原的刑警,正在进行对注射针相关的信息总结陈词。有个人说:“说的也是。”会议的气氛暂且缓和了些。

  “获取注射针好像比想象上要难嘛。”

  富井沉思着。

  “要是对医疗相关者来说可就不算什么了,我们调查了一下所有的相关人员有没有这类人际关系,目前还没有发现。”神原说。

  “不是有人从医生那里拿一个盐水挂瓶,然后自己注射的嘛?相关人员里有没有这种人呢?”

  其他搜查员提出质疑,而神原直摇头。

  “现在正在调查,还没发现这样的人。首先,一般的医生也不会让外行自己进行注射,只有在具有护士资格的人看护的情况下才是如此的。要是和黑社会有关的话,倒是可以自己注射毒品,不过我们也没发现有这样的人存在。”

  “然而犯人用了注射针这点是错不了的吧?如果不是很早之前就有的,肯定就是从某个地方获得的,你们再把范围扩大点找找看。”

  “不,没有这种必要了吧。”

  正当刑警前辈们激烈讨论着的时候,加贺发言了。大家的目光立刻聚焦到他身上,“为什么呢?”富井问。

  “我是基于犯人会想到这种杀人手法的原因考虑的,”加贺说,“不用直接下手就行、就算失败了也不知道凶手是谁,有这些有利条件在先,对犯人来说一定会选择一种省事儿的方法吧?所谓省事儿,就是不需要很多的准备程序。舞蹈演员就不用说了,连舞剧相关人员为了准备这次公演也是连夜作战。要是为了拿到一根注射用针而到处奔波、通过什么复杂手续的话,他肯定就考虑别的杀人手法了。”

  “我知道你想说的,但是究竟是如何获得这根注射用针的呢?”富井问。

  “肯定是有什么容易被忽略的盲点。”加贺回答,“近在咫尺并且能够轻易入手的地方也有哦。”

  又有人说“我们不是现在正愁于不知道这个盲点吗?”富井压过这个声音进行了最后总结发言,“好吧,我们就这一点大家再次讨论一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尽管进行了这样的议论,但最后这天的会议并没有得出什么实质性的结论。还是像往常一样,规规矩矩对尾田的过去以及人际关系还有毒针的线索进行搜查。

  加贺和太田被分配去调查本次案件和风间利之的关系,而对于加贺提出的“在艺术领域一定有人和尾田针锋相对”一说也继续进行侦查。

  这天两人先前往石神井警署,因为听说派到那边的搜查员带来了关于风间在纽约的生活新的情报。

  “可能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线索。”

  搜查主任小林看着报告用纸说道,“根据那边的调查,风间基本上不和日本人接触。交际范围几乎都是美院的同学。只是在这段时间里,据他的同学所说他好像有一个日本朋友。”

  “是谁呢?”加贺问。

  “很可惜这个人的名字我们还不知道,风间也只有向他其他朋友介绍过一两次,基本没有交谈。不知是酒精中毒还是生病的缘故,他的脸色很差,眼睛也好像睁不开一样。”

  “那段时间高柳芭蕾舞团的尾田和绀野去了纽约,但听到现在觉得和这两人的形象完全不符合啊。”

  “嗯,现在正让他们查这个人的去向。”

  “要是能找到就好了。”

  太田的表情似乎不抱太大希望,搜查主任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微微点头。

  “风间的身边没有查出和高柳芭蕾舞团的关系吗?”

  加贺转换了话题。

  “什么都查不出来,虽然离纽约芭蕾舞团住得很近,但好像那家伙完全没有提起过相关话题呢。”

  也就是说现在仍然不知道风间利之为什么会偷偷潜入高柳舞团。

  加贺和太田从池袋离开后又来到了风间的女友宫本清美打工的时装店,这家店位于车站附近的商场三楼。

  两人到了后看到清美和另外一个店员正聊着天,没有一个顾客,加贺向她示意,她回过头,露出吃惊的表情。

  “那两人是刑警。”清美对女性同伴说。然后看着加贺问道,“您有什么事吗?”,似乎没有怎么打搅她们。

  加贺说有点想问的事情后,她点头应允,和女性同伴说着什么,对方小声回了几句。然后清美带着笑容,说着“那就走吧”,向加贺二人走来。

  “30分钟之内就OK,我知道有家店的蛋糕很好吃,我们去那儿谈吧。”

  清美语速很快,拽着加贺的手臂就往外走。

  她*的那家店也在这幢楼,确实蛋糕的品种非常丰富。环顾了一下店内发现都是很年轻的女孩儿,加贺极为不自在,不过清美露出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一边吃着酸奶裹糕。穿着黑色迷你裙,在玻璃桌下翘起二郎腿,让加贺二人的心情更是无法平静下来。

  加贺给她看了尾田的相片,她立刻摇头说完全不认识这个男人,连尾田这个名字也没有听到过。

  “我们希望你好好回想一下。”太田说,“你男友去纽约的时候这个人也在那里,所以他要是提到这个人名字的话可能是在纽约回来后不久。”

  然而清美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我真的是没有听说过,他基本上不会跟我说在纽约时候的事情的。”

  “为什么不说?”加贺提出疑问。

  “不知道。”她耸耸肩。“大概觉得很麻烦吧。”

  “那不是尾田这个名字也没关系,你有没有听说他在那边交过一个日本朋友?”

  太田稍稍把问题变了一下。这是以在石神井署里了解到的内容为基础的。

  “没听说过呢。”清美歪着脖子,不过表情一下子又闪过一丝异常的神色。“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加贺问。

  “大概完全和这没有关联吧。”她说道,加贺和太田说“没关系”,并探出身子。“他回来之后一段时间曾经让我做过他的模特。”

  “模特?裸体的那种?”

  太田说着,她皱起鼻子说:“不是啦,不过相对衣服穿得很少。”

  然后她吐了下舌头。

  “之前他从来没有让你做过模特吗?”加贺问。

  “没有,他本来就不是画那种画的啦。”

  “那为什么偏偏那个时候让你当起模特呢?”

  “我不知道。”她直摇头,“我们俩人在房间里的时候他会突然说‘喂,清美,你面朝那边站’,我按他说的作了后,他拿出素描本好象开始画着什么,不过最后又没坚持下去。”

  “为什么呢?”

  “一开始他说‘还是模特质量不高啊’,你说过分吗?然后看我生气了,他就笑着对我道歉,还自言自语说‘离开日本之后我就一直追问自己,我能画好画吗?’那个时候我就隐约感到他是不是在那边受谁的影响了。”

  嗯,太田和加贺对望了一眼,纷纷点头,的确是很令人在意。

  之后清美就没有能再说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走出甜品店后,清美问加贺:“那个案件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解决?”

  她指的是风间之死的那个案件。

  “他可不是那种会为了偷东西而悄悄溜进别人家里的人,警察先生求求你了,请你们好好调查一下吧。”

  “我们知道了。”

  加贺说完,一直带着目光真挚的清美扬起嘴角赫赫开始笑起来。

  “刚才我店里的朋友说你们真是很厉害的刑警啊,我也把你们当作唯一的依靠噢。”

  说着她挥挥手走开了。等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后,太田发出了一声叹息。

  “变得也太快了吧,是因为乐观吗?真是个搞不懂的女孩儿。”

  “不过她的直觉还真敏锐呢,刚才听她说的风间的那番话的确给人感觉是在暗示着某人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在纽约的时候认识的某人吗?”

  太田说这话的时候他西服里响起了铃声,是袖珍接收器,他赶忙按下开关,“又出什么事了呢?”说着环顾了下周围,看到电梯旁有个公用电话。

  他打电话的时候,加贺反复思忖着清美的话语,风间为什么刚好在那个时候让她当人体模特呢?应该是他受了某人了影响而开始画女体素描了。

  在纽约和风间一起的那个日本人是个重要线索。

  刚想到这儿,太田挂了电话赶了过来,从他的表情来看,加贺预感到事态可能发生了骤变。果不其然太田说,“我们得赶到高柳舞团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又发生案件了,这次凶手的目标是柳生讲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