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吓信。你说犯人的要求,已经在患者之间传开了吧。”

  夕纪点点头。“好像有几个患者知情。”

  “或许这些话也传进加藤先生耳里。收到这种恐吓信,难怪有人会怀疑这家医院是不是隐瞒了医疗疏失。”

  “家属的意思是,元宫医师的疏失导致加藤和夫先生过世?”

  “我想他们还没有这么认定,不过显然开始怀疑了。即使医师再怎么尽力,家人在医院里过世,家属还是无法打从心里坦然接受。就算过了好几年,还是会质疑当时是不是有其他抢救方法。他们没有说出来,只是因为没有机会。所以,这次的恐吓信,对抱持这种潜在怀疑的家属而言,可能是一条导火线。总之,我去向他们说明,我们并没有做任何亏心事。”

  元宫吐了一口气,开了门大步向前。

  目送他离去后,夕纪再度回来观察患者的术后状况。眼里虽然盯着数据,元宫的话却依然停留在脑海里。

  即使医师已经尽力,家属还是无法打从心里坦然接受……

  这正是夕纪本身的写照。无论听了多么合情合理的解释,要她打从心里相信西园医师已经尽了全力,仍然不可能。

  这家医院是否隐瞒了医疗疏失?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她自己会怎么回答?她能够像元宫一样,斩钉截铁地说无愧于心吗?

  元宫过了一个小时才回来,西园也跟在他身后进来,所以夕纪很惊讶。

  “患者状况如何?”元宫问夕纪。

  “很稳定,血压有点低,但应该没问题。”

  元宫望着显示器的数据点点头。西园正在巡视其他患者。现在,包括白天接受手术的患者在内,加护病房里共有五名病人。

  “结果怎么样?”夕纪问。

  “我跟他们说明过了,他们肯不肯接受我就不知道了。”元宫的话很含糊。

  “也请西园教授过去吗?”

  “因为教授刚好在,所以我就请教授也出席了。加藤先生看到教授特地过去,心情似乎稍微好一点。”

  “加藤先生究竟在怀疑什么?”

  元宫板着一张脸,搔搔头。“就像我之前猜的,对第二次手术不满意。”

  “绕道手术吗?”

  “他们怀疑那时候留下动脉瘤是我们的疏失,因为最后那些瘤破裂了。他们对此不满我能了解,但在现实中,遇到那种状况别无他法。这件事当时就已经事先说明了。”

  “加藤先生不是接受了医师的说法才回去吗?”

  元宫叹了一口气,耸耸肩。“他说要回去找人商量一下,然后再来。谁知道他会找谁商量……”

  “要坚持到最后。”西园双手插在口袋里,走近他们。“对家属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认同。医生不仅在治疗患者时竭尽全力,若最后得到的是令人遗憾的结果,在平复家属心灵创伤时也不能偷懒。家属要求多少次说明,就说明多少次。他们想知道什么,就告诉他们。要解除他们的怀疑,这是唯一的办法。”

  元宫面向教授,点了两、三次头。“我会的。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不必向我道歉,要把这种事当做更上一层楼的磨练。我也有过同样的经验。”说完,西园看向夕纪,夕纪反射性地别开了视线。

  “不过,事情好像比预期中还麻烦。像加藤先生那样,受到那封恐吓信影响而来医院的家属,可能还会再出现。”元宫说道。

  “若是这样,就该想到医师是不是也要负责。家属会产生潜在性的不满,最大的原因无他,就是医师说明得不够清楚。”

  “我会谨记在心。”

  “好了,不必那么悲观。你差不多可以下班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冰室。”

  “请交给我吧。”夕纪说,“这里我一个人就够了。”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西园教授呢?”

  “我还会在这里,我有话要和冰室说。”

  “是吗!那么,我先告辞了。”

  元宫向西园行了一礼,走向门口。夕纪目送他离去之后,将视线转向患者的显示器画面。她知道自己全身紧绷,这是她第一次和西园单独待在加护病房。

  “向患者的家属再三说明,”西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也等于是拯救医师本身。”

  夕纪稍稍向后望。“拯救医师本身?”

  “无法救活患者,从某些方面来说,对医师造成的伤害、消耗更甚于家属。而要重新振作,需要的就是冷静检讨自己做了什么。如果不这么做,即使想面对下一名患者,也只会被不安压垮。就算最后的结果令人遗憾,但相信自己已经尽力,将成为往后医疗行为的支柱。”

  夕纪默不作声。西园一定是指健介的事。听起来像是表明他相信自己已尽全力。

  但是,凭什么要她全盘接受这番话?

  “明天晚上你有空吗?”

  西园的这句话让她不由自主地回头。“咦?”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希望你晚上抽出空。”

  “可是,我明天有很多……”

  “工作方面,我会麻烦元宫他们。很抱歉,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因为只有明天有时间,我想让你见的那个人,下个星期就要离开日本了。”

  “是什么人?”

  西园露出害臊的表情,擦了擦人中。“我儿子。”

  夕纪一惊,说不出话来。

  “是个不肖子,老大不小了还不结婚,做什么电脑绘图,说要去美国,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从事那方面的进修。我要替他办个小小的饯行宴,希望你也能出席。”

  她正想说为什么我要出席,但把话吞了下来。

  啊啊,对了,她这才想到,西园的儿子将来是她名义上的兄弟。

  “家母呢?”她想确认一下。

  “当然也会请她同席。”西园明确地回答。

  19

  点一根烟足足花了三分多钟,因为风太强了。七尾叼着第一根烟,赶紧将第二根夹在耳上。他想趁第一根吸完火没熄之前,点起第二根。

  他在医院外面;夜间出入口旁。直立式烟灰缸里的烟蒂烟灰随时都会满出来,可见得不仅是探病的访客,也有不少患者从病房里偷溜出来抽烟吧。

  吸到剩下一半时,有两名男子从医院里走出来;一个穿着休闲运动服,另一个则是在睡衣外面罩着运动夹克,两人看起来年约四十五岁。

  “哎呦喂呀,总算有烟可抽了。说到这,我明明是肠胃不好,如果是肺不好就算了,可是为什么大肠不好也得禁烟啊!你说是不是?”看似患者的男子发起牢骚。

  “哦,因为人的内脏都连在一起,所以肠不好的时候,大概也不能抽烟吧。”看似访客的男人递出了烟盒。

  那名患者迫不及待地抽出一根烟,像是闻香似地从鼻子下带过,再叼进嘴里。

  访客以ZIPPO打火机替他点烟,接着也为自己点火。

  七尾在一旁看着两人动作,心想以后也要用打火机。

  “不过,你住这家医院没问题吗?”访客以烟指着建筑物。

  “没问题?什么意思?”

  “不是引起很多骚动吗?恐吓说什么要炸掉医院的,我从电视上看来的。”

  “哦,那个喔。医生有来说明啊,还说要是我们担心,可以办转院手续。一下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后来觉得麻烦,就回说现在这样就好了。反正,那多半是恶作剧吧?如果什么事都要当真,这年头日子怎么过啊!”

  “对啊,大概是恶作剧吧。”访客以轻松的口吻表示赞同,又稍微压低声音说:“不过,那传闻是真的吗?”

  “传闻?你说那个啊?医疗疏失?”患者也跟着压低声音。

  “嗯,我听说好像瞒了不少。”

  “瞒?你是说医院有这种过失?”

  嗯,访客点点头,然后向七尾瞄了一眼,看来还是在意旁人的耳目。七尾转身,拿出手机假装拨打,他没有偷听的意思,但也不想打断他们谈话。

  “你从哪里听来的?”患者问。

  “跟你说,我有个同事的妈妈以前也在这里住院,他说他妈妈死得不明不白。”

  “怎么说?”

  “细节我没问,不过好像是院内感染。MR……什么来着?好像是一堆英文字母拼成的病。”

  应该是MRSA感染症吧,七尾猜想。这是一种常见的院内感染。

  “对啊!本来得的是不相干的病,为了动手术才住院的,可是住进去没两天,就得了那种病,还没动手术就死了。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

  “很奇怪啊!是在医院里感染什么奇怪的病菌吧?”

  “是啊,要是没住院,就不会得那种病了。这样子,家属怎能接受呢。”

  “结果他怎么处理?跟医院抗议吗?”

  “他当然去质问医院了,可是照医院的解释,意思是说那不是过失,好像说得那种病是没办法避免的。”

  “这算什么?这样他就算了?”

  “没有,他也不服气,去问认识的律师什么的,结果人家也说这种事没办法处理,后来就不了了之。”

  患者哦了一声。“不能处理啊。”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医疗疏失不是很难证明吗?我们一般人没办法啦!又没有医学常识,医院里的事情他们一瞒,我们就没辙了。”

  “这么一想,还真有点可怕。”

  “是啊,所以我才问你这家医院要不要紧。”

  “你问我,我也答不上来啊。像我,只是割个息肉而已,应该不会出什么离谱的大错吧。”

  “也只有求老天保佑了。”

  两人摁熄了烟,回到医院。七尾等他们离开后,才拿下夹在耳上的烟。在他们谈话时,他把第一根烟丢进了烟灰缸,又费了一番功夫,才点燃了第二根烟。

  关于MRSA感染,七尾也稍有认识。所谓的MRSA,指的是葡萄球菌因某种原因而产生抗药性,葡萄球菌本身可说是无所不在,但健康的人不会发病。只不过,病菌有了抗药性就另当别论,经常在幼儿、老人、住院患者身上发病,由于没有特效药,因此引发肠炎、肺炎甚至败血症而丧命的例子时有所闻。光是听到院内感染这四个字,的确很容易认定是医院管理不善,但由于无法预测细菌是由谁或是经由何种媒介感染,所以事实上要做到完全预防几乎不可能,最多也只能将发病的患者隔离、针对症状予以治疗,只要医院在这方面没有缺失,就不能追究医院的责任。就刚才那两人的谈话内容,七尾认为帝都大学医院并没有错。只有在判定感染原因明显是出于预防工作不足,以及发病后的治疗不当时,才能追究医院的责任。

  何谓医疗疏失?其实是相当难定义的。医事法将其定义为在医疗行为造成有害结果时之所有医疗事故。其中,除了不可抗力所造成的案例之外,均视为医疗疏失。也就是因故意或过失所引起的,但通常不会有故意的情况。

  依照这种说法,感觉医疗疏失的定义相当明确,然而现实中,问题在于是否为不可抗力。官司中所争执的,绝大多数都是这一点。

  至于个中原因,在于患者与院方对事故肇因的看法不同。当事故发生时,包含医师在内的院方会将其原因诉诸于无可避免的外在因素,如疾病的特性或患者的体质等。相对于此,患者则将问题放在医护人员的能力不足、疏忽等个人因素上,这么一来自然会产生冲突。那封恐吓信便刺激了这部分的冲突,患者们的心情显然因此受到震荡,这种动摇是否也是犯人的目的,七尾还不知道。

  特殊犯搜查二组还不能说已经将这个案子正式列入调查。七尾和坂本正在帝都大学医学院和医院收集情报。医院事务局的说法不能当真,因为无法判断他们是否真的将一切开诚布公。

  公开医疗疏失,并为此道歉——

  犯人二度要求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七尾目前还未完全掌握。至少,帝都大学医院这几年没有发生这类纠纷。大约十年前曾发生过一个案例,一名患者被诊断为胃癌而接受胃部切除手术,事实上只是胃溃疡,不需要动手术。这个案例已由主治医师道歉,患者与医院也达成和解。

  恐吓信若是单纯的恶作剧当然没问题,如果不是,那么犯人应该有明确而坚定的动机。这么一来,犯人今后可能会提出引发其动机的事实。七尾如此推测。

  也许,关键尚未出现。

  然而,这么想之后,他独自苦笑,一种自虐的笑。等到案子真的成立,自己大概会被调离第一线吧。

  两年前,曾经发生一起大型信贷公司遭恐吓的案子。犯人持有公司客户名单,并说要在网路上公开,恐吓信也是透过网路寄发的。

  七尾等人分析电子邮件,查出犯人主要是利用新宿的网咖,最后,埋伏的调查员成功逮捕了犯人。犯人是该公司的离职员工,离职前带走了顾客名单。

  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问题,直到在犯人持有的名单中有了惊人发现后才趋于复杂。

  那份名单是前科犯的详细资料。不仅有姓名、住址、前科、外貌特征等,人数多达数千人。

  能够搜罗这种资料的组织只有一个,这件事一定有警视厅的人涉足。

  然而,接下来的调查工作便没有进展,正确的说法是遭到高层的打压。七尾感到焦躁,因为警方又要重蹈护短这种遭人批判的覆辙了。

  七尾依自己的判断采取了行动。他查出该公司有前任警察,调查与他们接触的人。结果,查出了某位人物。惊人的是,该人物位居警视厅的要职,而且有收受该公司高额报酬的嫌疑。

  然而,七尾的调查在这里被打断,因为他奉命调查其他案件,一件不足以出动警视厅的小案子。

  不久,便有警视厅的人遭到逮捕,但与七尾所追查的人物完全无关,然而警方并没有针对此事做更进一步的调查。在野党议员曾在国会里提出形式上的质询,但国家公安委员会委员长的答复也仅止于形式——“将加强处理,以防类似事件再度发生”,如此而已。

  而,七尾之后也不断地遭到无形的压力。像这次这样,为无法确定是否为恶作剧的案子做基本调查,便是他的主要工作。若正式展开调查,他的名字便会被排除在负责名单之外。

  警察的使命究竟是什么?他每天质疑。防范犯罪,万一犯罪发生时,尽全力逮捕犯人,应该是这样的,但他实在不敢说现今的警察组织具备彻底实践的系统。

  他想起尊敬的前辈冰室健介的话——人生而赋有使命。每当他细细体会这句话,焦躁感便油然而生,被一种没有完成使命的念头淹没。

  第二根烟快烧到滤嘴了。他把烟丢进烟灰缸,走进医院,进门之后,左侧是警卫室的窗口。

  “有没有什么状况?”他问其中一名警卫。

  “没有。”中年警卫摇摇头。

  七尾点点头,开始往前走。

  一名男子从走廊上的厕所走出来,可能是骨折病患,他的右手臂从肩膀吊了起来,外面有一名女子在等候。

  “好快呀。”女子说。

  “里面有人。我们找别的厕所吧,里面那个人还哼歌哼得很高兴喔。”

  这对男女离开后,七尾也经过那间厕所。但是,才走了几公尺便折返,打开厕所的门。

  说不上是直觉,原本就不信所谓刑警的直觉。他感觉有异的,是哼歌这个说法。

  男厕有两座并排的小便斗,里面有一间大号用的厕所,门是关上的。刚才那名男子应该是想上大号吧。

  七尾自己也顺便小解,竖耳聆听,里面的确传来哼歌声,还有衣物摩擦声,卡锵卡锵的金属撞击声,可能是皮带之类吧。

  七尾离开厕所往前走。这道走廊位于夜间出入口旁,白天很少有人经过,现在也没有人。

  他再度停下脚步,总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再度走进厕所。

  里面还是传来哼歌声以及衣物摩擦声。

  既然发出了声音,里面的人应该没有昏倒。但他还是敲了敲门,“请问,你还好吧?”

  果然没有回应,七尾浑身紧张了起来。

  他伸手扭动门把,一转就开了,原来没上锁。他直接把门打开。

  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咔嚓一声。与此同时,七尾确认里面空无一人,马桶盖是盖上的,上面放了一个东西,像是一个黑盒子。

  他立即察觉有危险,下一秒,盒子便猛烈地喷烟。

  20

  透过玻璃,可以眺望窗外的庭园,透过打光,树丛间蜿蜒的流水闪闪发亮。看着这幅景象,不禁会忘记这里是饭店的五楼。

  与夕纪隔着餐桌斜对的西园频频看表。好像约的是七点,还有一点时间。他们从医院离开得太早,但夕纪能够理解西园急着走的心情,常常只要晚一步离开,就得留下来替紧急被送入的患者看诊。

  西园的表情变了,他朝着入口处举起手,女服务生正领着身穿灰色套装的百合惠进来。她的视线在西园和夕纪之间交互移动,一边走往餐桌。夕纪朝她微微点头。

  “对不起,让你们等了一阵子吗?”百合惠问西园。

  “没有,也没等很久,是我们太早到了,因为还是放不下心。”

  “很紧张?”

  “有点。”说着,西园看着夕纪笑。

  百合惠在夕纪身旁的椅子坐下。

  “道孝呢?”

  “还没到,刚才来过电话,应该快到了。”

  “是吗?工作怎么样?没问题吗?”这个问题是向夕纪发问的。

  “不能算没问题,但西园教授叫我一定要来。”

  “今天算特别的。不过上次也是特别的。”西园看看夕纪又看看百合惠。

  “请问……道孝的事提了吗?”百合惠问道。

  “在计程车上讲了一些,不过,我想详细情况等本人来了再说。”

  也对,百合惠说着点点头。夕纪可以感觉到她似乎也有点紧张。

  道孝是西园儿子的名字。正如西园所说的,他是在计程车上告诉夕纪的。

  “老公,喝点东西吧?”

  听到百合惠对西园这么说,夕纪放在膝上的手一下子紧握。老公——

  “也好。喝点啤酒好了。”西园看着夕纪。“你也喝啤酒吗?”

  “不了,我随时都有可能会被call回去,我喝茶就好。”

  西园沉思般稍微闭了一下嘴,然后点点头。“也对。那么你呢?”他问百合惠。

  “我也喝茶。”

  “好。”

  西园叫来服务生,点了饮料。

  看他正在脱上衣,百合惠立刻从旁帮忙,然后接过上衣,招手叫服务生,动作极其自然。

  夕纪心想,他们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同时她也感受到,在自己不知情的状况下,这两人已经逐渐建立起夫妻关系了。

  啤酒和日本茶端上桌了。当夕纪拿起茶杯时,西园往入口处看,低声说:“喔,来了。”

  一名身穿深色西装外套、年约三十岁的男子,正大步朝这里走来。一头长发似乎染过了,那双眼睛和轮廓分明的西园很像,但其他部位略显平板,给夕纪一种中性的印象。

  “您好,对不起我来迟了。”他以清晰的口吻向百合惠道歉。

  “没关系,我也才刚到。”百合惠回答。

  从这番应答,夕纪得知他们早就认识了。

  年轻男子一看到夕纪,表情变得有点严肃。

  “先介绍一下吧!冰室,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我儿子道孝。”西园对夕纪说道。

  她站起来,行了一礼:“你好,我姓冰室。”

  “啊……,我是道孝,父亲平常多亏照顾。”道孝也起身点头。

  “先坐下吧!道孝也是,请坐。”

  在百合惠的招呼下,道孝在夕纪对面坐下。

  “怎么好像相亲啊。”西园这么说,除了夕纪以外的三个人都笑了。

  他们点的是怀石套膳。在动筷子的空挡,西园频频向道孝询问在美国的工作和生活。夕纪坚守听话者的立场,应该是说,她在用餐时小心翼翼地避免多说一个字。从他们的对话,听得出道孝似乎准备在电影制作公司旗下的某个特殊摄影公司工作。

  “不要再提我的事啦,我倒想听听医院的事。”道孝苦笑着说。

  “你想知道这些做什么?”

  “我不是问老爸,我是问夕纪。”

  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她不由得抬起头。道孝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

  “怎么样?西园教授对你来说,是个什么样的上司?”

  “别闹了。”

  “老爸不要开口,我是在跟夕纪讲话。”道孝嫌吵地挥了挥手,再次问:“呐,怎么样?”

  夕纪放下筷子,低着头等待救援,但西园和百合惠都没有作声。她这才发现,他们俩也很想知道她的回答。

  夕纪抬起头,但不至于和道孝四目相对。“我认为西园教授身为医师,拥有高超的技术和知识,经验也很丰富,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虽然我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这场合真教人坐立难安啊。”西园难为情地说道。

  “真是好学生的标准答案。”道孝的语气带着讽刺,接着又问:“那么,是值得尊敬的医生吗?”

  夕纪顿了一下才回答:“是的,当然。”

  “你刚才犹豫了一下吧?”

  “没有啊……”

  “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道孝竖起食指。

  “喂,够了吧,别为难她了。”

  “老爸你不要插嘴,这是很重要的问题。”

  道孝的话让夕纪抬起头来,与他视线交会。他并没有转移视线。“你认为西园阳平作为父亲怎么样?”

  夕纪的心脏剧烈跳动,她感觉旁边的百合惠屏住了气息。

  “别闹了。”西园以手肘撞着儿子的手臂。

  “我想了解一下,老爸也是吧?确认这一点,不就是今晚聚餐的目的吗?”道孝以那张中性面孔难以想象的强硬语气这么说之后,看着夕纪粲然一笑。“别客气,尽管说。听了你的回答,我才能放心去美国。”

  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让夕纪不知如何是好。从道孝的口吻,听得出他并不反对他们再婚。不但如此,他还强烈地意识到这个即将成为后母的女性的亲生女儿。

  在这之前,夕纪很少想到西园的家人,她一直烦恼的,是能不能把他当作父亲。但理所当然的,这个婚姻不止是百合惠和西园的问题。这一刻,她对此再度有了深刻的体认。

  “怎么样?”道孝又问。

  夕纪吐了一口气。“老实说……,我不知道,对不起!”

  夕纪眼角的余光瞥见西园点头,她不知道百合惠是什么表情。

  “你赞成他们的婚事吗?”道孝紧追不舍。

  “我不反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不反对,但也不积极赞成,是吗?”

  “喂,你够了吧!”西园似乎已忍无可忍地喝斥道,“她说她不知道,是非常诚实的回答。她只知道在大学和医院的我,因为我们只有在身为教授和住院医师的立场上才有接触。在这种状况下,你问那种问题,她当然答不出来。”

  “可是,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这跟年轻男女结婚是不一样的。”

  “这种事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所以我不急,我打算让冰室好好想,花多少时间都没关系。”

  “你要她怎么想?”

  “什么?”

  “我是问你,你要她怎么想。照现在这种情况,不管再过多久,夕纪也只看得到爸爸身为大学教授或是医师的样子,这样教她怎么判断你适不适合当她父亲?”

  道孝的话让西园陷入沉默,于是百合惠开口了。“有什么关系?这种事情,真的很花时间。夕纪当住院医师的这段期间,也很难去想……”

  “我——”夕纪说,“认为这是我妈的人生,只要妈觉得好就好了,我没有任何不满。”

  “你真的这么认为?”道孝盯着她看。

  真的,夕纪说着点点头。“我非常肯定,这不是该由我来想的事。”

  “既然你这么想,那就好。”道孝转移视线,伸手去拿啤酒。

  接下来的谈话有些冷场,尴尬的气氛包围了四个人。道孝或许认为自己应该负责,便对西园说:“对了,那个恐吓信事件怎么样了?好像有不少传闻。”

  西园停下筷子。“传闻?”

  “我有朋友在出版社工作,他跟我说的,犯人的目的是揪出帝都大学医院的医疗疏失,这是真的吗?”

  西园呵呵地笑了。“发生这类事的时候,不负责任的揣测总是满天飞,若要一一应付还得了。”

  “是有人捏造的吗?”

  “我不知道犯人有什么目的,也没听说医院有什么医疗疏失,也许有人知道些什么,但那个人不是我。”

  “可是,如果不是恶作剧,还是得想一想吧?要是医院被装了炸弹怎么办?”

  “那不是我们该想的事。”说完,西园的表情变了,手伸进西装内袋,站了起来。“失陪一下。”

  看来是手机响了。夕纪感到奇怪,如果是医院打来的,怎么不是自己的手机响呢?难道发生了什么必须请西园到场的事吗?

  西园很快就回来了,表情变得更严肃了。“抱歉,我有事得回医院,必须先走。”

  “发生了什么事?”百合惠的声音有些悲壮。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说到这里,西园语塞。大概是发现夕纪和道孝不安地望着他吧。

  西园环顾四周,身子往餐桌探过来,低下头小声地说:“医院发生了小火灾,似乎是那个犯人搞的鬼。”

  夕纪倒抽一口气。“是炸弹吗?”她会这么说,是因为刚才道孝的话还停留在脑海里。

  西园淡淡一笑,摇摇头。“电话里听起来好像不是,只是消防车也赶到了,事情好像闹得不小。总之,各科教授都要集合。”他看着百合惠说:“抱歉,因为这个缘故,之后就拜托你了。”

  “现在回医院没问题吗?危不危险?”

  “听说已没有危险。假使真有危险,我更要赶过去,医院里有很多我的患者。”

  “教授,我也去。”夕纪也站起来。

  西园犹豫了片刻,但随即点点头说:“好。”

  21

  事务局长笠木的表情僵硬,双眼充血,嘴唇发白。在他旁边的小野川院长则不时发出沉吟。从两人身上感觉得出一个共同点,就是怯色,置身于危险而恐惧的同时,想必也深怕失去目前的地位。

  特殊犯罪搜查二组的组长本间和义,从档案中抬起头来,凹陷的眼窝射出锐利的目光,不客气地盯着两名医院负责人。“院方所掌握的医疗疏失,真的只有这六件吗?还真少啊。”

  “不,我们刚才也说明过了,那不是医疗疏失,我们举出的那六件案例,只是有可能引起误会而已,往后可能还会出现几例。”正在说明的笠木,脸上的汗水从太阳穴滴落。

  “事实上,已经出现了。”小野川喃喃地说,“以前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患者或家属,要求说明当时治疗内容的案例,每一科都增加了。”

  “哦——”本间颇感兴趣地看着院长。

  “应该是受到恐吓信的影响。由于其中的内容流出去,造成不实传闻,以前的患者和家属现在才会找上门,因为对治疗结果不满的患者不在少数。”

  “那些案例不叫医疗疏失吗?”本间蓄意作弄般扬起嘴角。

  小野川不悦地瞪大了眼。“每一件病例我们都尽了全力,没有问题。”

  “如果是事实,应该就不会出现这样的犯人吧。”本间的视线再度回到档案。

  “有没有可能是恶质的恶作剧呢?”笠木以求救的眼神看着本间。

  “这也不是不可能,不过现在已经不能仰赖这种不切实际的主观期望吧。”

  噢,笠木叹气,垂下肩膀。

  看来组长挺实力的,在一旁聆听这段对话的七尾这么想,否则他是不会自行提问的。

  装设在男厕的机关只是一个发烟筒,设计成一开门就会喷烟。

  当然,由于当时无法立即判别,所以七尾发现后也马上后退,因为他以为是爆炸物。发现厕所冒烟的医院员工按下警报器,也不能说是判断错误。

  警卫赶到时,七尾已经发现冒烟物体是发烟筒了,过了几分钟,火灾警报器才停止。

  消防车不久就赶到了,一确定没有火灾,随即撤退。但是,将密布的浓烟完全排出,就花了一个多小时,而引起骚动的医院要回归平静,所需的时间更多。

  调查员自中央署赶来,接着,七尾的警视厅同事也来了,本间组长也在其中。

  现场由鉴识人员进行调查。在这段期间,七尾在医院的事务局向本间等人描述事发经过。对警方而言,发现者非一般民众确实省事多了,但这个人偏偏是七尾,本间倒是有点难以处理。

  现场发现了一封恐吓信,内容如下:

  至今已发送两封警告函,却仍未得到诚恳的回应。不仅如此,你们更是对媒体隐瞒警告函主旨所在的医疗疏失等叙述,非常没有诚意。

  若是小看警告者的执行力,或认定警告函纯属恶作剧,便大错特错。为此,虽非本意,我方仍决定进行模拟实验。想必你们现已确认,我方所设置的物品为无害的发烟筒。然而,若是炸弹将会如何?你们能在爆炸前发现吗?又,如果爆炸,受害情况会有多严重?你们还要做出不会出现牺牲者这等愚蠢的推测吗?

  如何评价我方的执行力是你们的自由,但唯一确定的是,这是最后的警告。下一次,就不是发烟筒了。

  警告者

  到了这种地步,警视厅也不能再采取观望的态度。本间会亲自出马,也是因为有了危机意识,认为这不止是恶作剧。

  离开事务局之后,本间便命令部下立刻清查向医院投诉的所有人。

  “犯人会刻意做这种事吗?”

  本间瞪着唱反调的七尾:“什么意思?”

  “向医院投诉。我认为他应该不会做出引起警方怀疑的举动。”

  本间用手里的档案抵住七尾的胸口。“也有可能是掩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