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托斯吐露的那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使达达尼昂惊愕不已。然而,那番半遮半掩的吐露之中,还有好多东西模糊不清。首先,这事儿是一个完全喝醉了的人向一个半醉的人讲的。尽管两三瓶勃艮第葡萄酒落肚后,达达尼昂觉得脑子里雾蒙蒙的,但第二天早晨醒来时,阿托斯的每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那些话一句句从阿托斯嘴里吐出来时,就都印在他的脑子里了。一切疑问都使他产生更强烈的愿望,想把事情了解清楚。所以他跑到朋友的房间里,决心继续昨晚的谈话。但是,他发现阿托斯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就是说重新变成了最精明、最摸不透的人物。

    而且,这位火枪手与达达尼昂握了握手之后,自己先亮明自己的思想。

    “我昨天醉得很厉害,亲爱的达达尼昂,”他说道,“今天还感到不舒服,嘴里黏黏的,脉搏也跳得很快。我敢打赌,我昨天一定讲了许多荒唐的话。”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定定地盯住自己的朋友,使朋友都感到有点局促。

    “没有呀,”达达尼昂答道,“我如果记得清楚的话,你说的全是很平常的话。”

    “唔!你说的可就怪了!我以为对你讲了一个最伤心的故事呢。”

    他注视着年轻人,仿佛要窥透他的内心。

    “说真的,”达达尼昂道,“我好像比你醉得还厉害,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托斯并不相信这句话,便又说道:

    “亲爱的朋友,你不会不注意到吧,各人有各人的醉态,或悲伤或快乐。我呢,喝醉了就忧愁。我小时候,我那个愚蠢的奶娘往我头脑里灌输了许多悲惨的故事,所以现在我一喝醉酒,就爱讲述那些故事。这是我的缺点,主要的缺点,我承认;

    除此而外,我的酒德是不错的。”

    阿托斯这些话说得极为自然,达达尼昂抱定的想法都有些动摇了。

    “哦!的确是这样,”年轻人还是想弄明真相,便这样说道,“的确是这样,我记起来了,我记得的情形就像在梦境里一样,我们谈到过吊死人的事。”

    “啊!你看得很清楚,”阿托斯刷的脸变得煞白,但强作笑颜说道,“可以肯定,我在恶梦中常看见吊死人。”“对,对,”达达尼昂又说,“我想起来啦,对,那是……等一等……是关于一个女人。”

    “是么,”阿托斯几乎面色如土,“那正是我那个金发女郎的故事,每次我讲这个故事,都是醉得要死了。”

    “对,不错,”达达尼昂说,“是金发女郎的故事,她高高的个儿,模样儿俊俏,有一双蓝眼睛。”

    “对,她被人吊死了。”

    “是被她丈夫吊死的,他丈夫是你认识的一位领主。”达达尼这样说着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住阿托斯。

    “唉,你看,一个人不自觉地胡说八道起来,会怎样影响别人的名誉。”阿托斯耸耸肩膀说道,就像可怜他自己似的,“我可不想再喝醉了,达达尼昂,这习惯太坏了。”

    达达尼昂沉默不语。

    阿托斯突然改变了话题,说道:

    “对了,谢谢你给我带来那匹马。”

    “你喜欢吗?”达达尼昂问道。

    “喜欢,不过那不是一匹耐劳的马。”

    “你错啦,我骑着它不到一个半钟头跑了十法里,而它看上去只不过像绕圣徐比斯广场转了一圈似的。”

    “啊,你让我后悔啦。”

    “后悔啦?”

    “是的,我把它输掉了。”

    “怎么输掉了?”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晨,我六点钟就醒来了,你睡得死沉死沉的。我无所事事,因为昨晚喝得太多,人还昏昏沉沉。我下到楼下大堂里,看见昨天那两个英国人之中的一个正与一位马贩子讨价还价,想买下一匹马,因为他的马昨天中风死了。我走过去,见他出价一百比斯托尔要买一匹焦栗色的马,便对他说:‘真凑巧,绅士,我也有一匹马要卖。’

    “‘那可是一匹很出色的马,’他说,‘昨天我见过,您朋友的跟班牵着它。’

    “‘您看它能值一百比斯托尔吗?’

    “‘能值,您愿意以这个价卖给我吗?’

    “‘不卖,不过我想拿它与你赌一盘。’

    “‘你拿它和我赌一盘?’

    “‘不错。’

    “‘怎样赌法?’

    “‘掷骰子。’

    “说赌就赌。我输掉了那匹马。唉!不过,”阿托斯继续说,“我把马铠赢了回来。”

    达达尼昂脸一沉。

    “你感到不高兴?”阿托斯问道。

    “是的,坦率讲我不高兴,”达达尼昂答道,“那匹马能有朝一日让别人在战场上认出我们。它是一个物证,一个纪念。阿托斯,你错了。”

    “哎!亲爱的朋友,”火枪手说道,“你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吧,我无聊得要死。再说,老实讲,我不喜欢英国马。得啦,如果仅仅是要让某个人认出我们,那么,鞍子就够了;那个马鞍子可真是相当出色。至于那匹马嘛,没有了就没有了,总可以找出理由解释清楚的。真见鬼!一匹马总要死的,就当我那匹患鼻疽或皮鼻疽死了吧。”

    达达尼昂仍然板着脸。

    “这真叫我不痛快,”阿托斯接着说,“你似乎很看重那两匹马,而我干的事还没讲完呢?”

    “你还干了什么?”

    “我输掉了我那匹马,九比十,你看这比分!于是我又想拿你那匹来赌。”

    “是么,我希望你克制了这个想法,对吗?”

    “没有,我立刻将这想法付诸实行了。”

    “啊!真有你的!”达达尼昂不安地嚷起来。

    “我下了赌注,又输了。”

    “输了我的马?”

    “输掉了你的马,七点对八点,差一点——这句俗话你是知道的。”

    “阿托斯,你真糊涂,我向你发誓。”

    “亲爱的,昨天我对你讲我那些愚蠢的故事时,你才该对我这样说,而不是今天早晨。我把马连同全套鞍具都输掉了。”

    “真气人!”

    “且慢,你根本不明白,我只要不固执,就是一个很出色的赌客,可是我偏偏固执,就像喝酒一样,我固执地……”

    “可是,你什么也不剩了,还拿什么去赌?”

    “有呀,有呀,朋友,我们还剩下你手指上那枚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我昨天就注意到了。”

    “这枚钻石戒指!”达达尼昂叫起来,赶紧用手捂住那枚戒指。

    “我是行家,因为我自己曾经拥有几枚钻石戒指。我估计你这枚值一千比斯托尔。”

    达达尼昂吓得半死,严肃地说道:

    “但愿你绝没有提我这枚钻石戒指吧?”

    “恰恰相反,亲爱的朋友。你知道,这枚戒指成了我们唯一的财源:用它我可以把我们的鞍具和两匹马再赢回来,而且路费也不用愁了。”

    “阿托斯,你气得我都发抖了!”达达尼昂嚷道。

    “因此,我向对手提起你这枚钻石戒指,其实他也注意到了。亲爱的,你也真是,手指上戴着一颗天上的星星,还想不让人家注意到!这怎么可能!”

    “你就说结局吧,亲爱的,你就说结局吧!”达达尼昂说道,“说实话,你这样不紧不慢真要我的命!”

    “我们就把你这枚戒指分成十份,每份一百法郎。”

    “啊!你想开玩笑,想考验我吧?”达达尼昂说道,他气得头发倒竖,就像《伊利亚特》之中阿喀琉斯被弥涅耳瓦气的那样①——

    ①《伊利亚特》相传是荷马所作的诗史。阿喀琉斯是希腊神话中攻打特洛亚城的英雄,而弥涅耳瓦是罗马神话中相当于雅典娜的庇护手工艺的女神。

    “不,我不是开玩笑,真见鬼!我真希望你也像我一样!我有半个月没有端详过人的脸了,整天成瓶地灌酒,灌得昏头昏脑。”

    “这并不是拿我的钻石戒指去赌博的理由,是不是?”达达尼昂说道,一面神经质地哆嗦着捏紧拳头。

    “请听结局吧:一共十份,每份一百比斯托尔,十次掷完,要翻本就另外加钱。我掷了十三次就彻底输了。十三次!十三这个数字对我从来就不吉利。正是七月十三日曾经……”

    “畜生!”达达尼昂从桌子旁站起来骂道。白天的事使他忘记了昨天晚上的事。

    “别急嘛,”阿托斯说,“我当时想好了一个计划。那个英国佬是个怪人,早上我看见他在和格里默交谈。格里默告诉过我,那英国佬企图雇他去当跟班。所以我就拿格里默和他赌,把沉默寡言的格里默分成十份。”

    “啊!孤注一掷!”达达尼昂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就拿格里默作赌注,可听明白了!把格里默分成十份,总共还值不了一个银杜卡托①,我却用他赢回了钻石戒指。现在你说固执是不是一种德行吧。”——

    ①古代欧州许多国家使用的货币。分金杜卡托和银杜卡托,一个银杜卡托相当于半个金杜卡托。

    “这真是太滑稽啦!”达达尼昂松了口气,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想必明白,我觉得自己手气好了,就立刻又拿钻石戒指下赌注。”

    “啊!见鬼。”达达尼昂又满脸阴云密布。

    “我把你的鞍具赢回来了,把你的马赢回来了,然后把我的鞍具和马也赢回来了,可是接着又输了。最后我赢回了你的鞍具和我的鞍具。这就是至今为止的结果。我觉得这结果很不错,就退出不再赌了。”

    达达尼昂刚才仿佛整座客店压在胸部,现在终于搬开了,深深地吐了口气。

    “钻石戒指最后还是我的吧?”他怯生生地问道。

    “原封未动,亲爱的朋友!加上你那匹坐骑的鞍具和我那匹的鞍具。”

    “可是,没有马要鞍具干什么?”

    “这个吗,我倒有个主意。”

    “阿托斯,你真叫我寒心。”

    “听我说,你很久没有赌了,不是吗,达达尼昂?”

    “我根本就不想赌。”

    “话不要说死。我说你很久没有赌了,你的手气可能会很好。”

    “唔,那又怎么样?”

    “喏,那个英国人和他的伙伴还待在那里。我注意到他们非常惋惜两副鞍具。而你呢,似乎很舍不得你那匹马。我要是你,就拿自己的鞍具去赌自己那匹马。”

    “可是,他们不会只要一副鞍具。”

    “那就拿两副去赌吧,这还用说!我可不像你那样自私。”

    “你觉得这行吗?”达达尼昂犹豫不决地问道,阿托斯的信心已经不知不觉地影响了他。

    “决无戏言,两副一齐赌。”

    “不过,由于失掉了马,我非常想保留这两副鞍具。”

    “那就拿你的钻石戒指去赌。”

    “啊!这又是另一码事。绝对不行,绝对不行。”

    “见鬼!”阿托斯说,“我很想建议你拿普朗歇去赌,可是已经拿跟班赌过了,英国人可能不肯干了。”

    “我也不干,亲爱的阿托斯,”达达尼昂说道,“我什么也不想拿去冒险。”

    “可惜。”阿托斯冷冷地说道,“那个英国人有的是钱。唉!

    天老爷,你就试一次,一个骰子掷一下就完了。”

    “如果我输了呢?”

    “你准会赢。”

    “不过万一输了呢?”

    “那么,你就把两副鞍具给人家。”

    “好吧,就掷一次吧。”达达尼昂说。

    阿托斯去找那个英国人,在马厩里找到了他,只见他用贪婪的目光仔细打量着马鞍子。时机很不错。阿托斯提出自己的条件:两副鞍具抵一匹马或一百比斯托尔,尽他挑选。英国人脑子一转就算明白了:两副马鞍子能值三百比斯托尔。他立即表示同意。

    达达尼昂掷骰子时手直发抖,结果掷了三点。他煞白的脸色吓了阿托斯一跳。阿托斯只是说:

    “这一下掷得不怎么样,伙计。先生,你不仅有了两匹马,连鞍子也到手啦。”

    英国人得意洋洋,心里想已经胜利在握,拿了骰子连摇也不摇,看也不看,就掷在桌面上;达达尼昂呢,赶紧把头掉开,不让人家看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看,看,看呀!”阿托斯不动声色地说道,“这骰子掷得真不一般,我一辈子只见过四回:两个幺。”

    英国人一看,目瞪口呆;达达尼昂一看,眉开眼笑。“是的,”阿托斯又说,“只见过四次:一次在克莱齐先生家;一次在我家,是在乡下我的……古堡里,那时我拥有一座古堡;第三次在特雷维尔先生家,那次我们都大吃了一惊;最后第四次在一家小酒店里,是我掷出来的,我为此输了一百路易和一顿夜宵。”

    “这样,先生赢回了他的马。”英国人说。

    “自然。”达达尼昂道。

    “那么不能再翻本了吗?”

    “我们在条件中已经讲定:不能翻本。您还记得吗?”

    “不错。马就还给你的跟班,先生。”

    “等一等,”阿托斯说,“先生,请允许我与我的朋友说句话。”

    “请。”

    阿托斯把达达尼昂拉到旁边。

    “喂,”达达尼昂对他说,“你还要我干什么?你这个引诱人的家伙,你要我再赌,是吗?”

    “不,我要你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你打算要回那匹马,是吗?”

    “当然。”

    “你错了。我宁愿要一百比斯托尔。你知道,你是拿两副马鞍子赌那匹马或者一百比斯托尔,任你挑选。”

    “不错。”

    “是我就要一百比斯托尔。”

    “可是,我爱那匹马。”

    “所以我再说一遍:你错了。我们两个人,一匹马有什么用?我可不能骑在后面,那样我们岂不像失掉两位兄弟的艾孟家两个儿子①了吗?而你呢,总不能骑着那样一匹漂亮的骏马走在我旁边,让我丢脸吧。要是我,一刻也不会迟疑,马上去拿一百比斯托尔。我们回巴黎也正需要钱用嘛。”——

    ①法国古代武功歌《雷诺-德-蒙托邦》又名为《艾孟家四个儿子》,叙述的是雷诺因下棋与查理曼的侄子发生争吵,刺死了他,四兄弟骑上他那匹骏马力战查理曼大帝的故事。

    “我要那匹马,阿托斯。”

    “你错了,朋友,一匹马会有闪失,会失前蹄,会碰伤腕关节,它吃草料的马槽里可能有患鼻疽病的马吃过,这样与其说得到一匹马,不如说白白丢掉了一百比斯托尔;再说一匹马要主人去喂它,相反一百比斯托尔却能使主人有吃有喝。”

    “可是,我们怎么回去?”

    “骑跟班们的马嘛,那还用说!从我们的仪表,人家总能看出我们是有地位的人。”

    “咱俩骑着小矮马,而阿拉米斯和波托斯骑着高头大马在我们旁边奔跑,那才好看哩!”

    “阿拉米斯!波托斯!”阿托斯嚷着笑了起来。

    “怎么啦”达达尼昂问道,对朋友这样笑感到莫名其妙。

    “好,好吧,继续谈下去。”阿托斯说。

    “那么,你的意见是……”

    “是拿一百比斯托尔,达达尼昂。有了一百比斯托尔,我们能吃香的喝辣的过到月底。我们都累得够呛啦,看到没有,也该歇一歇了。”

    “歇一歇!啊!不,阿托斯,一回到巴黎,我就要马上着手寻找那个可怜的女人。”

    “好啊,可是要干这件事,你以为你那匹马和响当当的金路易一样有用吗?拿一百比斯托尔吧,朋友,去拿一百比斯托尔。”

    只要对方说得有理,达达尼昂没有什么不依的。他觉得刚才这条理由非常好。再说,继续这样坚持下去,他担心自己会在阿托斯心目中显得自私。他接受了阿托斯的意见,选择了一百比斯托尔。英国人当场就数给了他。

    于是只考虑出发了。与店家达成了协议:除了阿托斯那匹老马,另外再给他六比斯托尔。达达尼昂和阿托斯分别骑普朗歇和格里默的马;两个跟班步行,头上顶着马鞍子。

    两个朋友虽然骑的是两匹蹩脚的马,但一会儿就超过了两个跟班,到达了伤心镇。他们老远就望见阿拉米斯忧郁地倚在窗口,像“安娜妹子”①一样眺望着地平线——

    ①为法国童话作家贝洛的作品。

    “喂!阿拉米斯!”两个朋友喊道,“你站在那里搞什么鬼名堂?”

    “啊!是你,达达尼昂!是你,阿托斯!”阿拉米斯说道,“我正在寻思,这世界上的好东西怎么失去得这样快。我那匹英国马走啦,刚才在飞扬的尘土中消失了。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使我深感人世无常,而人生本身可以概括为三个字:Erat,est,fuit①。”——

    ①这三个词是拉丁文中系词“是”的三个时态,即分别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是。

    “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达达尼昂问道,心里头又起了疑团。

    “我的意思是说,我刚才做了一笔上当的买卖:一匹马才卖六十金路易,而那匹马从它奔跑的情形看,一个钟头可以跑五法里。”

    达达尼昂和阿托斯哈哈大笑。

    “亲爱的达达尼昂,”阿拉米斯说道,“请你不要过分抱怨我。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再说头一个受到惩罚的就是我,因为那个无耻的马贩子至少骗了我五十金路易。啊!你们两个真会盘算!你们骑着跟班的马,而让他们牵着你们两匹漂亮的马,慢吞吞地跟在后头,每天走短短一段距离。”

    正说着,在亚眠大路上隐隐出现的一辆带篷货车驶到面前停了下来,只见格里默和普朗歇头上顶着马鞍子从车上下来。那是一辆放空返回巴黎的货车,两个跟班请车主捎上他们,沿途请他喝点饮料作为酬谢。

    “这是怎么回事”阿拉米斯看到这情景问道,“只有两副鞍子?”

    “现在你明白了吧?”阿托斯说道。

    “朋友们,你们与我完全一样。我出自本能也留下了鞍子。喂!巴赞,把我那个新马鞍子搬到这两位先生的马鞍子旁边来。”

    “那两位教士呢,你同他们怎样了结的?”达达尼昂问道。

    “亲爱的,我第二天就请他们吃晚饭,”阿拉米斯说,“顺便提一下吧,这里有的是好酒,我想方设法把他们灌醉了。于是,那位本堂神甫不准我脱下火枪手队服,而那位耶稣会会长则请求我收留他当火枪手。”

    “不用做论文啦!”达达尼昂喊道,“不用做论文啦!我要求取消论文!”

    “自那之后,”阿拉米斯接着说,“我生活愉快,开始创作一首每行一个音节的诗。这相当困难,不过每件事情的价值正是寓于困难之中。诗的内容是爱情方面的,什么时候我把第一节朗诵给你听吧,一共有四百行,要朗诵一分钟。”

    “说真的,亲爱的阿拉米斯,”达达尼昂几乎像讨厌拉丁文一样讨厌诗歌,说道,“除了困难方面的价值,再加上简洁的价值吧。你至少应该肯定,你这首诗有两方面的价值。”

    “还有,”阿拉米斯又说,“你会看到,诗中充满真挚的热情。啊,对了,朋友们,你们这是回巴黎吗?好极了,我准备好啦。我们就要见到好心肠的波托斯了,真是再好也没有啦。你们不相信我很想念那个大傻瓜?他是不会卖掉自己的马的,就是拿一个王国作交换,他也不会卖的。我多么想看他骑在那匹马上和那副鞍子上。我可以肯定他像莫卧儿人①的大人物。”

    大家歇息一个钟头,让马喘喘气。阿拉米斯付了帐,让巴赞与他的两个同伴坐进载货马车。于是大家上路去找波托斯。

    他们见到波托斯已经不再卧床,脸色也不像达达尼昂头一回见到那么苍白了。他坐在一张餐桌前,尽管只有他一个人,桌子上却摆着供四个人用的晚餐,有巧妙捆扎起来的肉、上等葡萄酒和鲜美的水果——

    ①印度的穆斯林,尤其指十六世纪初期征服印度的蒙古人等及其后裔。

    “哎哟!好极了!”他说着站起来,“你们到得真巧,我刚开始喝汤呢,你们来和我一块用晚餐吧。”

    “啊哈!”达达尼昂说道,“这样好的酒,瞧,还有这夹猪油的小牛肉片和这牛里脊,不是穆斯克东用套索套回来的吧。”

    “我正在恢复体力,”波托斯说,“我正在恢复体力。这倒霉的扭伤对体质的损害比什么都厉害。你扭伤过吗,阿托斯?”

    “从来没有。只记得在费鲁街那次打斗中,我挨了一剑,半个月或十八天之后我的感觉和你现在完全一样。”

    “这顿晚餐不是为你一个人准备的吧,亲爱的波托斯?”阿拉米斯问道。

    “不是,”波托斯答道,“我本来等附近几位乡绅来晚餐的,但他们通知我不来了。现在你们代替他们吧,换一下人,我并不损失什么。喂!穆斯克东,再搬几张椅子来,叫人加倍拿酒来!”

    “你们知道我们现在吃的是什么吗?”过了十分钟,阿托斯问道。

    “这还用问!”达达尼昂答道,“我吃的是菜叶和菜汁煨小牛肉。”

    “我吃的是羔羊里脊。”波托斯说。

    “我吃的是鸡胸脯肉。”阿拉米斯说。

    “你们全搞错了,先生们,”阿托斯说道,“你们吃的是马肉。”

    “你尽瞎扯!”达达尼昂说。

    “马肉!”阿拉米斯做了一个厌恶的怪相说道。

    只有波托斯一声不吭。

    “是的,马肉。不是吗,波托斯,我们不是吃的马肉?可能连马衣一块吃哩!”

    “不,先生们,我留下了马鞍子。”波托斯说道。

    “说真的,我们几个彼此彼此,”阿拉米斯说,“简直像事先约好的。”

    “叫我怎么办呢,”波托斯说,“那匹马会使我的客人们显得寒酸,我不想使他们难堪。”

    “再说,你那位公爵夫人一直待在温泉没回来,可对?”达达尼昂说道。

    “是一直待在那里。”波托斯答道,“而且,说实话吧,本省省长,即我今天等待来吃晚饭的一位绅士,看来很想得到那匹马,我便给了他。”

    “给了他!”达达尼昂叫起来。

    “啊,天哪!是的,给了他,只能这么说,”波托斯说道,“因为那匹马肯定可以值一百五十个金路易,可是那吝啬鬼只给了八十金路易。”

    “不带鞍子?”阿拉米斯问道。

    “是的,不带鞍子。”

    “你们看到了吧,先生们,”阿托斯说,“我们几个当中,还是波托斯的交易做得最合算。”

    于是,大家又叫又笑,弄得可怜的波托斯摸不着头脑。待大家向他说明缘由之后,他也和大家大叫大笑起来。这正是他的习惯。

    “这样一来,我们几个人身上都有钱了?”达达尼昂说道。

    “我可没有,”阿托斯说,“我觉得阿拉米斯那家店的西班牙酒好喝,就买了六十来瓶放在跟班们的车子上,这花掉了我不少钱。”

    “我呢,”阿拉米斯说,“想象一下吧,我把钱全给了蒙迪迪耶教堂和亚眠耶稣会了,连一个子儿也不剩;而且我许了愿要做几场弥撒,那是非做不可的,既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你们几个做,先生们。大家都这样说,我也丝毫不怀疑,这对我们几个会大有益处的。”

    “而我呢,”波托斯说道,“你们以为我的扭伤就没花什么钱吗?我还没算穆斯克东的伤口呢。为了给他医伤,我不得不请外科医生每天来两趟,而外科医生要我付双倍的诊费,借口是穆斯克东这个笨蛋挨枪子的那个地方,平常只给药剂师看的,所以我嘱咐穆斯克东,以后千万别那个地方受伤了。”

    “好啦,好啦,”阿托斯与达达尼昂和阿拉米斯交换一个眼色说道,“你对那可怜的小伙子挺不错嘛,真不愧是个好主人。”

    “总之,”波托斯说,“除了花掉的,我还剩下三十来埃居。”

    “我还剩下十比斯托尔左右。”阿拉米斯说。

    “行啦,行啦,”阿托斯说,“看来我们都成了社会上的富豪啦。达达尼昂,你那一百比斯托尔还剩下多少?”

    “我那一百比斯托尔?首先我给了你五十。”

    “真的吗?”

    “当然!”

    “哦!是真的,我想起来了。”

    “尔后,我付了店家六比斯托尔。”

    “那店家真是个畜生!你干吗给他六比斯托尔?”

    “是你叫我给他的。”

    “说真的,我这个人心肠太好了,简单讲还余多少?”

    “二十五比斯托尔。”达达尼昂答道。

    “我吗,”阿托斯从口袋里摸出几个小钱,“我……”

    “你,什么也没剩。”

    “真的,少得可怜,不值得拿出来凑数啦。”

    “现在来算一算我们总共有多少吧:波托斯?”

    “三十埃居。”

    “阿拉米斯?”

    “十比斯托尔。”

    “达达尼昂你呢?”

    “二十五。”

    “总共加起来是多少?”阿托斯说。

    “四百七十五利弗尔!”达达尼昂算得像阿基米德①一样快——

    ①古希腊数学家。

    “回到巴黎之后,我们足足还剩四百利弗尔,”波托斯说,“外加四个马鞍子。”

    “可是,我们这一队人不骑马了?”阿拉米斯问道。

    “是啊。跟班们的四匹马,拿两匹出来给主人骑。我们四个抽签决定谁骑那两匹马;那四百利弗尔分作两半,两个不骑马的一人一半。然后,我们把口袋里剩下的零钱交给达达尼昂。他手气好,路上见到赌钱的地方就让他去赌。这是我考虑好的计划。”

    “吃饭吧,”波托斯说,“都凉了。”

    四个朋友不再为未来担忧,就大吃大喝起来。他们吃剩的让给穆斯克东、巴赞、普朗歇和格里默四个吃。

    回到巴黎,达达尼昂发现一封特雷维尔先生寄给他的信,通知他,国王根据他的请求,刚刚降恩批准他加入火枪队。

    在这个世界上,达达尼昂最大的抱负,除了找到波那瑟太太之外,就莫过于加入火枪队了。所以,他兴高采烈跑去找半个钟头前离开的三个朋友,却发现他们个个愁眉苦脸,忧心忡忡。他们正聚在阿托斯家里商量,这说明情况相当严重。

    原来特雷维尔先生刚才通知他们,国王陛下决意在五月一日开战,他们几个必须马上准备自己的装备。

    四个生性达观的汉子面面相觑,事关军纪大事,特雷维尔先生决不会开玩笑的。

    “你们认为这些装备要多少钱?”达达尼昂问道。

    “唉!没啥好说的,”阿拉米斯道,“我们几个刚才精打细算、抠抠搜搜计算了一下,每个人少说也得一千五百利弗尔。”

    “四乘十五等于六十,也就是六千利弗尔。”阿托斯说。

    “我觉得每个人一千就够了。”达达尼昂说,“老实讲,我并不是像斯巴达人而是像诉讼代理人那样考虑的。①”

    诉讼代理人这个词提醒了波托斯——

    ①斯巴达人以吃苦耐劳著称,此处是借用。法语里procureur一词既意为“诉讼代理人”,又意为“管理钱财的教士”,达达尼昂所说显然是第二个意义,但下文波托斯接话则是想到他的情妇是诉讼代理人的妻子,故此处译为“诉讼代理人”。

    “瞧,我有主意啦!”他说。

    “这就已经有点眉目了嘛,我连一点影子都还没有呢。”阿托斯冷冷地说,“至于达达尼昂,先生们,他成了我们的人,就高兴得疯啦:一千利弗尔!老实讲,我一个人就得两千。”

    “二四得八,”阿拉米斯说,“这就是说,我们几个的装备需要八千利弗尔。当然,其中的鞍子我们已经有了。”

    “还有,”阿托斯等达达尼昂带上身后的门,向特雷维尔先生道谢去了,说道,“还有我们的朋友手指上闪闪发光的那枚美丽的钻石戒指。嘿!达达尼昂是一位好伙伴,他中指上戴着一枚价值连城的戒指,就决不会让兄弟们为难的。”